陳若魚
1.
從我記事開始,村里就有這么一個人,春天和秋天不見蹤影,夏天搖著一把蒲扇坐在我家大門外打瞌睡,冬天在夜風(fēng)里吐露真言。他就是村里幾十年來唯一的五保戶皮嘉友,無論男女老少都叫他老皮。
沒有人記得老皮年輕時候的樣子,仿佛他成年之后就是一頭白發(fā)和一口大黃牙,總是佝僂著背。盡管如此,他的精神卻出奇地好,春種秋收時,他都忙碌在別人的田地里,一天下來會得到一只雞或者半袋小米,加上政府的微薄補(bǔ)貼,日子過得也算有聲色。
老皮嗜酒是村里人盡皆知的,而我家是賣酒的,常年結(jié)交下來對他似乎更熟也更好一些。有時候外公請他做活,他也懂得知恩圖報,比任何時候都要有骨氣地不接受外公的贈禮。因為是五保,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dú)的一種身份,所以注定此生要孤獨(dú)終老。然而老皮似乎早就對此了然于心,在我十一歲那年當(dāng)全村人從半山腰遷至省道周圍,他選擇留了下來。一間不到十平方的青磚瓦房,坐落在半山腰上。清晨炊煙徐徐,才有一絲生活氣息,到了晚上亮起昏黃的燈光,像飄在山間里一絲發(fā)光的鬼魂。
聽村里的老人說,老皮也不是一直光棍,他三十多歲時有人給他介紹過一個燒毀了半邊臉的女人,兩人相處過一段時間,但后來不了了之。
老皮嗜酒按理說誰也管不著,可是我不止一次聽見有人跟我父親說,不要賣酒給他了。我好奇去詢問父親,才知道原來暗地里還有這么一個緣由。老皮每次喝酒都必到爛醉如泥,然后一個人叉著腰站在自家房頂或者橋頭,對著山下燈火通明的方向把他在平日里知道的秘密全數(shù)喊出來。比如,誰家的丈夫月黑風(fēng)高時進(jìn)了哪個留守婦女的家;村里新來的婆娘勾引了哪個的老丈人等等。于是,次日必有夫妻鄰里打架,還要拉老皮去作證,酒醒了的老皮嚇得躲在家里幾天不敢出門。
2.
我上初中的時候,村里來了個姓姚的女人,五十歲的年紀(jì)穿著花裙子,總是搖擺著豐滿的屁股站在村里的橋頭上,任由過往的男人們挑逗。沒幾天村里開小賣部的蔡老板死了老婆,她來得更頻繁了,起先不敢太招搖,只敢晚上過來,村里人便暗地里叫她“夜來香”。這下老皮喝酒后,就有事可說了。盡管是人盡皆知的夜來香,在老皮的大肆渲染之下,不免被更多人笑話。夜來香被氣得臉色鐵青,第二天索性直接帶著二十歲的兒子來給蔡老板做了填房,村里人對她的稱呼改成了姚婆娘。
秋天收高粱的時候,蔡老板請老皮去做活,承諾以一只老母雞作為代價,老皮歡歡喜喜地做了一整天,天黑之后去蔡老板家拿雞。蔡老板看上去頗為老實,也覺著老皮可憐,便多給了半袋白薯。晚上睡覺時被姚婆娘知道了,她三更半夜跑去了半山腰,硬是把多給老皮的半袋白薯要了回來。
邊下山還邊詛咒:“讓你個老東西占便宜,想從老娘這里白吃白喝,做夢去!”
有一天晚上,老皮又喝多了酒,像往常一樣站在橋頭上,叉著腰對著蔡老板家的小二層喊了起來。這一回喊的是,蔡老板跟隔壁留守婦女在橋底下幽會。還沒說完,就聽見蔡老板的小二層里響起姚婆娘的罵聲,接著只見她怒火中燒地舉著菜刀跑進(jìn)了隔壁,蔡老板趕忙跟了進(jìn)去。一陣乒乒乓乓后,姚婆娘背著血流不止的蔡老板匆匆上了衛(wèi)生室。
第二天問起老皮,他全然不記得是怎么一回事,看見蔡老板受傷的腦袋,還問他是怎么受的傷,蔡老板只狠狠瞪他一眼,說以后再不請他做活了。我聽說姚婆娘一直對隔壁留守婦女懷恨在心,故意把這件事告訴了留守婦女的兒子,她兒子在城里做瓦匠,一聽說留守婦女做了這么見不得人的事,當(dāng)即回去掌摑了自己親娘,然后帶著衣服被褥回了城里。一直到我上高中,都再也沒見過留守婦女的兒子。
老皮雖是醉酒后說那些話,可所有人都知道,他說的毫無疑問絕對是真話。
3.
興許是太孤獨(dú)了,老皮不知從哪里收養(yǎng)了三只花斑小貓。初春夜里,我總能聽見從山上傳來的貓叫,夾在孤寒的冷風(fēng)里寂寥且空曠。
我考上大學(xué),老皮聽聞后特意拎了一只公雞到我家,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露出一口黃牙跟我母親說:“我沒錢,只有這個?!薄安灰灰?,你拿回去吃吧?!蹦赣H自然是不肯收,她向來是個善心的人,路過家門的乞丐被她救濟(jì)過的不計其數(shù)。但是老皮這一次異常堅持,見母親不收索性找了一根麻繩把雞綁在了我家門閂上,然后雙手負(fù)在身后佝僂著背影離去了。母親左思右想覺得不能無故接受別人的贈禮,傍晚前差我送了兩斤白酒給老皮,于是當(dāng)天晚上,我又在庭院里聽見了老皮的酒后真言。
然而這一次他說的事,是我這輩子都始料未及的。他站在橋頭,雙手叉著腰,迎著夜風(fēng)吐出帶酒味的氣息,從蔡老板家窗戶透出來的光,照在他身上,此時他像極了我在烈士陵園里見過的英雄紀(jì)念碑。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吶喊著:許家老幺考上大學(xué)啦!一個撿來的娃還能有這出息,我送一只雞算什么!我要是有一頭牛,我也要送給他吃!重點(diǎn)不在于他想要送給我什么,而是那一句——撿來的娃。我也終于明白為何村里人都說我父親好福氣老來得子時,母親總是一副目光閃爍的表情了。母親和父親那天晚上,聽到老皮的吶喊后,都悄悄來到我的房門外,把耳朵貼在門上聽我的動靜。我躲在被子里當(dāng)做沒聽到,還打起呼嚕來,直到他們離開我才悄無聲息地哭了。
村里人似乎因為這件事躁動了一陣子,但父母親以為我不知道,便家家去送禮請他們一定得瞞著我。然后我家的酒窖空了。父母親怕老皮喝酒之后又會提起這件事,便決定不賣酒了,那以后老皮都要步行兩三里路去鎮(zhèn)上買酒喝,不過再也沒提過這件事來。
老皮總是酒后吐真言,可是清醒時卻從他嘴里問不出一句話來。我出門念大學(xué)前一天晚上,去半山腰找他,向他打聽我的身世,可不管我怎么問,他都緘口不言,還從樹上折下一枝樹枝,作勢要抽我。
“渾小子!你就是許仕仁親生的,你看你跟他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不要說渾話!”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點(diǎn)也不像在假裝,若不是我跑得快,也許還真被他給抽了。我想,也許他酒后的真言,并不一定都是真的吧。直到我念完大學(xué)又想到另一種可能,那就是老皮已經(jīng)分不清現(xiàn)實還是醉酒,而那些經(jīng)他之口說出來的秘密,恐怕他也只是在喝醉的時候才會記起。
4.
我剛剛參加工作,外公去世了。在四月天里,這個驚雷一般的消息將我?guī)Щ卮謇铩?/p>
老皮依然坐在我家門口,甚至沒有去看一眼院子里停放著的外公的棺槨,他清瘦如柴的身軀蜷縮在椅子上,像平常一樣望著遠(yuǎn)處的山丘,那眼神像看著自己的歸屬地。外公葬在老皮的半山腰上,出葬那天下著清冷的雨,路過老皮家的時候,看見他坐在門檻上喝酒,迎著天光,我看見他滿是皺紋的臉上似乎爬滿了渾濁的液體。
那天晚上,似乎全村人都在等老皮醉酒后的真言,不是像平時那樣幸災(zāi)樂禍地準(zhǔn)備知道什么秘密,而是像在等一出悲劇。都知道老皮和外公關(guān)系甚好,平日里兩個孤寡老頭總坐在一處,雖然不說話,可是兩個人的背影總不會顯得那么寂寞??墒悄翘焱砩?,一直到很晚都沒有聽到老皮的真言,我只透過窗戶看見他坐在橋頭,駝著身子像一頭快要被歲月吞噬的雄獅。
后來老皮更瘦小了,但精神卻還是很好。也不知是誰家兒子不穿的衣服送給了他,花襯衫和牛仔褲,加上他幾個月沒修理過的銀發(fā)很是時髦。夏天我?guī)е拮雍蛣倽M月的女兒回村里,他還是搖著那把比濟(jì)公手里還爛的蒲扇,看到我就瞇著眼睛笑,一口黃牙缺了兩顆門牙,笑起來滑稽得很。
村里跟父親同輩的人似乎都老了一些,有些人甚至也花白了頭發(fā),可是老皮還是像我剛剛記事時那樣。我曾懷疑,是不是等我也頭發(fā)花白時,他還是這樣老邁,但卻不老去。關(guān)于我的身世,我知道怕是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我只得問了父親。起先他很驚訝,驚訝原來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他親生的,驚訝我竟然到現(xiàn)在才問他。
父親不得不告訴我,母親是在老皮的家門口撿到我的,這件事他們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老皮。至于我的親生父母是誰,他們也無從得知。
5.
那是秋天,我為了給兒子辦理入學(xué)問題回了村里。老皮聽聞我回來,專程從半山腰下來看我,他的腿腳依舊利索,老遠(yuǎn)喊著我的名字。
“老幺,你回來啦!”
老皮笑瞇瞇地看著我,我發(fā)現(xiàn)他又比上次見到他時矮了些。那時,我想如果一個人永遠(yuǎn)不死去,他會不會變得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一粒微塵。是一粒有生命的微塵。
可事實終究不會如此,一個人總會老,總會死去的。就在我回去的那天晚上,下了場秋雨,不算很大卻淋塌了老皮的房子。因為是在半山腰,沒有任何人察覺,直到第二天有人看向半山腰時才發(fā)現(xiàn)那間房子憑空消失了,最后村里幾位年長的老人在一堆青磚瓦礫里發(fā)現(xiàn)了老皮,和他的三只老貓。
老皮死了。因為一場秋雨被掩埋在自家房屋里。我父親曾在不久前跟他說過,那房子太舊不能住人了,讓他搬下來住我外公以前住的屋子,可是老皮說,我外公現(xiàn)在在山上了,他在那邊可以跟他說說話。其實我知道,他只是不想住在太熱鬧的地方。
后來,父親在電話里跟我提起,那個留守婦女的兒子回來了,帶著老婆孩子;而姚婆娘拋棄了蔡老板,還霸占了他的二層小樓,用來給她兒子娶老婆。然而,那個從出生后就再也沒有過家人,一輩子孤苦伶仃的老人,像世間所有五保身份的人一樣,孤獨(dú)終老了。
再后來父母更老了,我接他們到城里住,收拾相冊時發(fā)現(xiàn)了一張老皮年輕時的黑白照片,兒子指著照片跟我們說:
爸爸,你和這個人長得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