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瑤［山西大學文學院，太原030006］

張潔前期小說中女性意識的流變

⊙石瑤［山西大學文學院，太原030006］

張潔前期的小說描述了女性跟隨時代前進的步伐，體現了鮮明的時代特征。她在女性意識方面慢慢成長，從不滿、抵抗，再到幡然醒悟，體現了女性在走向真正獨立的道路上更進了一步，真正的獨立自強，除了物質經濟上，更重要的是在心靈上的徹底覺醒和靈魂的解脫。

女性意識愛情小說出路獨立

在上世紀80年代的文壇，張潔以其獨特的女性視角和大膽書寫愛情題材為文壇注入了一股強大的新鮮血液，她小說中所體現出的強烈的女性意識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和審美價值。

《愛，是不能忘記的》是張潔前期小說中引起爭鳴和關注的作品。小說以第一人稱的口吻，向我們敘述著鐘雨和老干部之間刻骨銘心的愛情。他們的愛情表面看來是不被允許、違反道德的，可是他們互不打擾，為了成全別人的快樂割舍掉自己的愛情，幾十年來默默在心里相愛，愛得叫人那么心疼。盡管他們的相處時間加起來也不到24小時，“而這二十四小時，大約比有些人一生享受到的東西還深、還多”?！盀榱四軓乃说哪禽v小車后窗里看一眼他的后腦勺，她怎樣煞費苦心地計算過他上下班可能經過那條馬路的時間?！薄八?，為了看見她一眼，天天眼巴巴地瞧著自行車道上流水一樣的自行車，鬧得眼花繚亂”，“逢到萬一有個不開會的夜晚，他自己費了許多周折來到我們家的附近，不過是為了從我們家的大院門口走這么一趟?！痹阽娪旰屠细刹啃睦铮麄儜c幸能有這樣的一個靈魂伴侶，即使痛苦，但能給這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和疲憊不堪的心靈帶來一絲絲慰藉，他們就已經滿足。

他們的愛情沖破世俗，打破一切物質的束縛，是精神的戀愛，是柏拉圖式的愛情，它只存在在鐘雨和老干部的精神里，那是屬于他們的秘密花園。小說中印象最深刻的大底就是那套被鐘雨視為珍寶的“那二十七本一套的、一九五○年到一九五五年出版的契訶夫小說選集”，是老干部送的，被鐘雨看作是他們愛情的信物。他們只能通過小說、寫作互訴情長，就好像兩個人時時刻刻在身邊，就好像他倆是一對恩愛的夫妻似的。這樣的愛情不免讓人心生悲涼，只有在生命盡頭的時候，兩個人的靈魂才能自由自在地相愛，再也不會分離。

張潔之所以把鐘雨和老干部的愛情寫得這樣純粹、這樣圣潔和唯美，也就是在強調精神之于人的重要性吧。小說開頭是寫“我”對于是否結婚的困惑，準確的說是對于沒有愛情的婚姻能否開始的疑慮，從而引出母親和老干部的精神戀愛。結論就是張潔想要表現的愛情觀，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幸福的，女性有權利去尋找真正屬于自己幸福，不是為了誰去將就，也不是因為世俗的眼光去湊活。對于只有形式沒有愛的婚姻，張潔是不贊同的，她極力強調心靈相惜的愛情，甚至是柏拉圖式的愛情，表現了對傳統(tǒng)道德的反叛和對無愛婚姻的抵制。她讓人們開始意識到女性的獨立個體性和對女性認知的顛覆。

《愛，是不能忘記的》最后：“別管人家的閑事吧，讓我們耐心地等待著，等著那呼喚我們的人，即使等不到也不要糊里糊涂地結婚！”張潔通過大聲呼喊來給女性追求自由愛情的勇氣，表現了對女性命運的思考和關懷。

若說《愛，是不能忘記的》是張潔愛情理想的體現，是對女性意識的萌芽和覺醒，那《方舟》就是她對女性意識的進一步深化和具象。

西蒙·波娃在她《第二性》中寫道：“一個女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在社會歷史中，男性居于主導和決定地位，女性處于被主導和被決定地位；女性的歷史和現狀是由男性的需要和利益決定的。女性是‘第二性’。”而《方舟》的題記里也這么說道：“你將格外的不幸，因為你是女人?！边@樣的開篇很鮮明地表現了張潔對于女性處于第二性以及對女性不公的社會地位的強烈不滿和反叛。

書中描寫了三位性格各異卻惺惺相惜的女性形象：無產階級理論家荊華，她是三個人里面被“雄化”最為嚴重的一個。年輕時為了生計嫁給了沒有一點感情的森林工人，懷孕打胎被發(fā)現后遭暴打，離婚。她堅定地信仰馬克思主義，是一個有思想、有文化的共產主義擁護者。在理論上，她一絲不茍，態(tài)度嚴謹，對于別人的質疑她也堅信自己的理想和認知，不會因為有可能被處分就有所動搖。她“喜歡高談闊論辯證法和唯物主義”，可是“一個女人要是一天到晚只會講辯證法和唯物主義，就會把一切男人嚇跑”，“人家要找的是妻子，而不是馬列主義教研室的教員”，樣的信仰和理想使她整個人變得剛硬堅強和菱角分明，但這樣，丟失的卻是女性最該有的溫柔。

翻譯家柳泉，因不能忍受被丈夫當作性愛工具而離婚，她是這三位女主人公之中女性特征最明顯的一個，也是“大眾化化得最好的一個”。外表就柔弱，在起先的工作中經常受到上司的調戲和欺負，但是軟弱的她卻總是委曲求全，想反抗卻無能為力。借調工作被誤會時，想辯解卻張不開嘴，以至神經緊張到快暈倒?？墒沁@樣小女人的她在看到小販被管理員欺負時，義無反顧地為其爭取利益，好像那小販就是她自己似的。

導演梁倩，家世顯赫，因為這樣的原因，她是三人之中唯一一個沒有離成婚的人，可是這樣的不離婚跟離婚沒什么區(qū)別。作為導演的她，工作時受到很大的阻礙，所導的片子多次沒通過，但她依舊沒有用家里的力量來幫助，卻因為好友柳泉借調工作的事，幾次三番地找外事局的領導。“蒼白，干癟，披頭散發(fā)，精疲力竭，橫眉立目”的她不愿意去改變自己的外貌，不是為別的，而是沒有一個自己心愛的人來作為動力。她是三人之中性格特色最為鮮明、思想也最為活躍和游離的，她的靈魂是孤獨的。

這三個女人從中學開始就是同窗好友，成年之后的她們相繼離婚，共同居住在梁倩的房子里。她們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都表現出色，有能力去養(yǎng)活自己。她們不愿意被無愛的婚姻束縛，不愿意依靠那樣無能的男人們，她們也會渴望一個溫暖的家，希望擁有一個相愛的人陪伴左右，她們也會羨慕別人美滿的婚姻，可是她們懂得，委曲求全的婚姻不會幸福，與其跟一個沒有共同生活理想的男人共度一生，不如與姐妹在一起充實快樂。

三個人同病相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互相鼓勵，互相安慰，互為依靠。她們渴望共筑一艘方舟，能載著她們擺脫生活的苦海、社會的不公，駛向幸福生活的彼岸，使她們的靈魂得到真正的自由和解脫。

《方舟》是新時期的女性為實現自我價值而不斷奮斗、頑強拼搏的小說代表。三位女主人公被塑造得這么形象，從中可以看出張潔很強烈的女性意識。女性不是男人的附庸，不是社會的附屬品，她是一個人，一個大寫的人！女主人公極力想擺脫對男人的依賴，她們在工作中表現出色，本應該得到的是社會對她們的尊重，相反，她們被視為異類，旁人都戴著有色眼鏡看她們，好像追求獨立、要求自主的她們犯了多大罪。這樣的女性是張潔贊美的，而這樣的社會是張潔所要反叛的。從古至今，封建王朝的父系社會體系中，女性都是處在下層、處在男性之下的，她們沒有自己平等的社會地位和權利，“三綱五常”“三從四德”等封建落后思想是根深蒂固的，延續(xù)到《方舟》當時，社會的不公平使得女性的生存顯得異常艱難，婚姻和事業(yè)仿佛變成“一個永遠不可調和的矛盾，你要事業(yè)，你就得失去做女人的樂趣，你要享受做女人的樂趣，你就別要事業(yè)”。張潔感受到女性夾縫中生存的生活狀態(tài)，她為女性吶喊，為女性鳴不平。

小說的尾部刻畫了朱禎祥妻子的形象，這是一個生活在幸?；橐隼锏呐?，溫婉善良，落落大方，是柳泉所羨慕的。書中還提到關于荊華，“她多么愿意做一個女人，一個被疼愛的女人，也疼愛別人的女人。不，她不愿意雄化，究竟是什么在強迫她？”可以看出，女主人公們對愛情、對婚姻、對自己做一個女人是抱有期望的，她們也希望有一個美滿的家庭，不用這么逞強，這么勞累，可是究竟是什么在改變她們？“做一個女人，真難！”

最后，柳泉如愿被調到外事局，荊華也逃過被批判的命運，梁倩對于自己電影的審批也想明白了，三個女人舉起酒杯，“為了女人，干杯！”結局不免讓人揪起的內心有了一點放松，不難看出張潔作為女人心底的溫存，雖然做女人很難，可是通往自我價值實現的道路會更加開闊，更加光明。

《方舟》在張潔前期小說中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它一方面描寫了女性爭取自立的奮斗史；一方面又引人思考女性獨立自強以后的出路。關于出路，《祖母綠》也許能為我們解開迷惑。

一開始《祖母綠》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優(yōu)秀、干練、低調隱忍的盧北河的女性形象。她愛左葳，愛得那么盲目和委曲求全。她是小說中沉浸在無愛婚姻的代表，有一個得體的丈夫、一個貌似乖巧的兒子和表面和睦的家庭，讓她擁有假象的幸福感，“幸福得如同一個隨心所欲的主人，和一個唯命是從的奴隸”。在時隔十幾年再見到曾令兒之后的她，這樣說道：“雖然你那樣瘋狂的愛過他，然而你愛的不過是他的某些部分，我接受的，卻是他的全部?！痹捳Z中的無奈卻心甘情愿，讓人不覺有些可憐她。她懂自己的可憐，但是她被自己所謂的沒有呼應的愛情羈絆，出不來也不想出來。在工作中精明、能低調做人、會忍耐的這樣一個優(yōu)秀女性遇見愛情都會這樣，更何況其他普通的婦女呢？已經深知自己那種卑微處境的盧北河以后會如何，誰也不得而知。不過對于這些，張潔在小說的核心人物曾令兒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張潔是想告訴女人通往光明的道路是艱難的，可是是有希望的，千萬不要放棄。

曾令兒是小說中閃閃發(fā)光的角色。她如同自己的出生石祖母綠一樣，剔透堅韌。學校時期的她，為了左葳，為了她的愛付出了一切。左葳生病，她冒著被傳染的風險，每天顧不得吃飯和睡覺，仔細做筆記，認真給左葳講解，結果左葳病好了，課也沒拉下，她卻病倒了。也是因為愛，她擔當了英雄救美中英雄的角色，義無反顧替左葳頂罪，愛讓她變得強大，堅不可摧。在批判會的現場，“她帶著一種超凡入圣的微笑”，心里只有那個人和對那個人的愛，“她愿意為他獻出自己的一切：政治前途，功名事業(yè)，平等自由，人的尊嚴……”

曾令兒的感情本應該在左葳求婚之后迫不及待跟他結婚，可是曾令兒發(fā)現左葳的愛隨風而去的時候，她保留了自己最后一點驕傲，什么都可以放棄的她對愛情卻較真到最后一刻。她離開了，帶著恨意。意外中知道自己有了左葳的孩子，陶陶，“陶陶似銅墻鐵壁，陶陶似千軍萬馬”，好像她對左葳的恨意、她在改造時受的苦和歧視都不復存在了。陶陶成為了她最強大的精神支柱，可是天意弄人，十五歲的陶陶因為溺水再也回不來的時候，曾令兒的天塌了，這是比離開左葳更大的打擊。張潔這樣的悲劇安排，就是在告訴人們：女性的磨難是無窮盡的，來自社會、男人?？墒侵蟮脑顑阂驗橐黄撐脑俅我厝サ臅r候，面對大海、面對盧北河、面對再一次與左葳的相遇，她再也不是以前的曾令兒了，“愛得太多，又太竭盡全力”的曾令兒的愛是“愛一切”，就像祖母綠的解釋語，無窮思愛。

這是在受盡一切苦難之后才會有的感悟和認識吧，這樣的曾令兒讓我們折服，也說明張潔在寫小說時心境的不同，女性再也不是走進死胡同、受了磨難卻默默承受的角色。張潔賦予了女性開闊的胸襟、深厚的知識積累、堅忍不拔的性格，和看透一切的心靈的釋放。這是對女性更深層次的贊美，也是對女性出路的進一步探求。

張潔前期的小說描述了女性跟隨時代前進的步伐，體現了鮮明的時代特征?！稅郏遣荒芡浀摹防锏溺娪陥猿肿约喊乩瓐D式的愛情直至生命的盡頭；《方舟》中的荊華、柳泉、梁倩對無愛的婚姻在抵抗，對社會對女性不公平的待遇在抵抗，卻無結果；《祖母綠》中的曾令兒因為愛情歷盡苦難，可是在最后，她看開了，“她已越過了人生的另一個高度。她將與左葳合作，既不是因為對左葳的愛或恨，也不是因為對盧北河的憐憫，而是為這個世界做一些有意義的事”。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這樣的決定，說明張潔在女性意識意識方面慢慢成長，從不滿、抵抗，再到幡然醒悟，表達了女性在走向真正獨立的道路上更進了一步，真正的獨立自強，除了物質經濟上，更重要的是在心靈上的徹底覺醒和靈魂的解脫。

[1]張潔.張潔文集（中短篇小說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2]唐歆瑜.追求精神全面發(fā)展的知識女性——張潔“女性系列小說女性意識透析”[J].大眾文藝（理論），2008（10）.

[3]王明賢.強勢的女人殘缺的女人——從《方舟》看張潔作品的女性意識及其局限[J].名作欣賞，2012（27）.

[4]崔翠紅.論張潔女性觀的流變[D].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07.

[5]劉輝.愛情烏托邦的神圣祈求與悲劇性幻滅——論張潔婚戀小說的愛情觀[D].延吉：延邊大學，2006.

[6]曾暉.愛的變奏化不開的情節(jié)——論張潔小說中的愛情觀[D].曲阜：曲阜師范大學，2012.

作者：石瑤，山西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輯：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