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自詡是愛書的民族。美國也不甘人后,而且,按照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近年來的統(tǒng)計,美國的人均閱讀量處在世界各國民眾閱讀量前列;而素有文明古國之稱的中國在這方面卻在走下坡路。
但僅有這一點并不能說明美國人比中國人愛書。在現(xiàn)代中國,只要有幾斗余糧或略有閑錢的家庭一般都會置辦個書櫥或一些藏書來裝點門面。君不見,那些幾乎從不讀書者儼然也有書房,其書架上也是大部頭精裝書排列莊嚴;至于一般圖書特別是時髦讀物,更是應有盡有。
從古至今,中國人的宗教似乎是教育。而支撐這個宗教的支柱就是讀書。曾幾何時,讀書被國人認為是最神圣的事情,“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F(xiàn)在,讀書即使不為光宗耀祖,仍然是掙個好出身、好前途的起碼保證。
要讀書,首先就得有書。所以,舊時代家有藏書應該是做人的最大驕傲。既然這神圣的資源這么稀缺而且是成功的保障,書也就被賦予了神圣和神秘的色彩,以至于有的窮酸文人有了幾本破書就當成傳家寶,神秘兮兮永不示人,甚至發(fā)明出“老婆不借書不借”這樣決絕的窮措大格言。
那時沒有公共圖書館,藏書成了讀書人的登龍捷徑。不只是科舉用書,就是詩詞歌賦醫(yī)農雜藝類的閑書乃至小說戲劇之類的書都奇缺或者難以得見。有藏書才是接近知識的第一步,才有讀書的可能。因此,藏書是舊時中國人獲得知識的源泉。
筆者幼年的讀書時光趕上了中國動亂年代,因為政治和經濟的原因那時中國圖書奇缺。別說一般人沒有藏書,即使家有藏書者也被查抄或因此釀成禍根。這樣,藏書自小竟成了我一生的情結和夢。到了和平年代,在國內時做研究要藏書,在美國教書寫書也要藏書;我自然也留心起了美國社會、高校和老百姓的藏書觀。經過這一仔細觀察,我發(fā)現(xiàn)美國人稱得上愛書,但是他們的藏書觀卻跟我們大相徑庭——不只是大相徑庭,有的甚至是我們完全不能茍同并將引為奇談呢。
美國圖書館:
不留復本,名人贈書也會被賤賣掉
首先談談美國的圖書館藏書。美國有龐大而周全的圖書館系統(tǒng),在國際舞臺上素以圖書資訊發(fā)達著稱于世。在美國住久了,你發(fā)現(xiàn)這兒借書的確方便。但美國圖書館同類書一般不留復本。近年來,除了某些新出的暢銷書或者性質特別被用作教材的書外,他們同樣的書幾乎不保留復本。如果有其他讀者借閱同一本書,他們往往會利用其無限發(fā)達的館際互借網為讀者到本市、本州(?。⒈緡踔镣鈬膱D書館去替你借來,而且速度極快。如果你借的不是全本書而是某個章節(jié),他們往往會免費復印給你。近年來更是開發(fā)了電子版本服務,能無償?shù)卦谧疃痰臅r間內把你要的資料傳遞到你手上。
由于有了這樣便利的服務,他們就節(jié)省了大量的人力、資金、空間、能源和資源。圖書館不再像過去那樣購置多本書,省下的資金和空間可以開發(fā)其他服務項目更好地服務讀者。
但是,對于過去已有復本的書怎么辦呢?說來您或許不信。政府的公立圖書館就把復本賤賣或處理掉。他們每年甚或每個季節(jié)都大量處理或賤賣舊書(有的并不舊,甚至是當年的新書),幾十塊錢一本的書有的甚至尚未出借過就幾塊錢甚至幾毛錢一本處理掉了。
如果這樣做你尚能理解的話,美國大學圖書館賤賣作家或者名人贈書及簽名本的做法我們的讀者一定覺得奇怪。美國大學圖書館特別是著名大學往往每年收到很多名人贈書或作家等贈書。這些贈書大致有三個來源。一是本人贈送:不管是名人或名作家、名學者都想讓自己的名字或自己的學說、成果遠播。把書送到世界名校是達到這一目的的捷徑。另一個來源是其家人代贈:比如說,有的名作家、名教授或者著名學者過世了,其后人又未必繼承同一學業(yè)。學者生前擔心自己一生心血風流云散,遂捐贈并懇請后人在其身后代贈并希望名校收留其藏書。這些藏書名校收到后,發(fā)現(xiàn)有些書學校已經有復本;有的圖書未必重要,而有的更是普通出版物。換句話說,它們有名人效應的紀念意義、有文物價值但是作為藏書卻不夠水準。第三個來源則是世界各地林林總總的不同個人、組織乃至于政府、高校和非營利團體的捐贈圖書和文物了。
對以上這些各類學校有復本的圖書,圖書館往往約定俗成地有個通則,就是把他們處理賤賣給本校師生,希望它們能夠有個比被送到垃圾場更好的命運,仍然留在讀書人的書架上。
這個主意當然不壞。但卻不是上述贈書者的初衷。那些躊躇滿志信心滿滿的名人在興高采烈宣稱他們的書被世界名校圖書館收藏之時,其實在那所學校圖書館并不能查到他的書。如果幸運,他的書或許被某位師生賤買了去;如果不幸,他心愛的書已犧牲在了美利堅哪個不知名的垃圾處理廠了。有些書其實美國名校圖書館收到后幾乎從沒編目、從沒上架,甚至賤賣不掉直接就發(fā)到了垃圾場。而這些“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書卻被它們的作者寫在簡歷上招搖被世界名校珍藏云云。豈不知這些可憐哈德遜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它們周游了世界幾乎一圈,卻從未跟讀者見面就早逝了。
名校的圖書館常常定期賤賣一些這樣的寶貝。有新書也有舊書。舊書是剔出來不太常用或較少有人借閱的復本。其中有的是絕版書非常有版本學價值,更有作家贈書和簽名本。這些年來,我廉價買到不少名人簽名本,價格都是極便宜。有的書我已經有的,買它的原因僅因為有文物意義和名人簽名。比如說,我在圖書館買到過史景遷的導師房兆楹教授的藏書,還有慧眼識出并舉薦夏志清的王際真教授的藏書以及其他美國名作家、人類學家和科學家藏書、贈書的簽名本,價錢僅只是區(qū)區(qū)一兩美元一本。
另外,我曾經見過一整套非常氣派的線裝書賤賣。這套書讓我難忘,是連同書柜一起賤賣的。書柜是金絲楠木,書是宣紙精印的二十四史,藍綾子面骨簽,七八成新。查看版本,書是清朝中期刻的,已經有些年月了,但保存良好。二十四史全套在一起是整個書柜,而每種是一個單匣。因為二十四史全套書冊數(shù)薄厚不一,因此要想把他們大大小小排列好各自獨立又合為一體并湊成好看的格局非常不易??梢钥闯鲞@是一個愛書人的杰作。圖書館賣它時是按本出售,每本一元,但不拆零賣。買全套書者書柜免費奉送。其實,整整一套書計值不過區(qū)區(qū)百元,這簡直是一架文物!里面一定有故事。我圍著它看了好久,可惜因為這套書的版本價值一般,雖然它夠古,但是現(xiàn)在二十四史到處都有而且網上得之易如反掌;況我不治史學。如果僅僅因為其好看而將它買回家自己覺得有些虛榮和赧顏。況且在美國大家都講究實惠,把這個無用的龐然大物買回去,我用不著,卻又不知將來我的后輩怎樣處理它。想來一陣猶豫,就丟在了身后。
可是,這套美麗的古書成了我的心頭之患很久不能放下。未能忘情,其后我又去看望過它。因為開始時圖書館不愿意拆零,始終沒人愿意全部吞下它。后來耽擱久了圖書館妥協(xié)開始拆開賣,美國人或是附庸風雅,或是覺得好玩買幾本這樣“純手工做的古書”回家炫耀,這套書被陸陸續(xù)續(xù)零賣了。這些書匣就一個個被搬空,像一個個黑洞洞的眼睛。我最后不忍心再去看。這套華美的古書連同書架,像一個典雅的舊時代美人或一抹勉強掙扎的魯?shù)铎`光,就這么毀了。
我為此事傷痛了好久。其實區(qū)區(qū)這點錢誰都不會在乎去買下它。但是,買下來又如何處置它呢?我可憐它,把它買回來,再保留幾十年也就是勉強延續(xù)了它幾十年的壽命,可我不知道在我身后它的情形又會如何。如果難免同樣的結局,那么我的這點可憐延續(xù),對它和它所代表的斯文,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事后打聽過,這套書不是我校的舊藏而或是某名校友的捐贈。他們的先人百年前奮不顧身拋棄一切投奔美利堅。來美之前,踟躕再三,因為那時能帶上船的什物很有限。放下這個,舍不得那個。最后咬咬牙一跺腳全都舍棄,掙扎著把這個祖?zhèn)鞯臅窈鸵还駮鴰У搅诵率澜纭砹怂?,就帶來了祖宗的教導和世世代代的希望。這柜子書成了他們的精神支柱。
沒想到百年前的讀書人千辛萬苦把它帶到了海外留給后人,可他們的子孫根本就讀不懂它而漸至不會說中文了。仨瓜倆棗把它賣了,覺得對不起祖宗。最后堅持送到了世界名校以為是給它找到了最好的歸宿、盡了孝心,沒想到最后的結局還是被賣。
我知道能有資格將它送到名校圖書館的一定不是等閑之輩,至少應是位名校友或者有錢的金主,但這個故事結尾仍然給我們留下了無盡的惋惜。古書也會面臨報廢。
書只有在使用中,才有價值
其實,不只是對中國書,即使是對英文書、對歐洲的藏書美國人也是持這個態(tài)度。記得二十多年前剛來美時某個暑假我在圖書館做工,是幫助一個人文基金項目為珍本書做微縮膠片。那個夏天我開了眼。工作對象不只是書,包括文物,工作是復制和照相。
我看到的中世紀珍本書,有手繪的牛皮本、鑲金嵌銀的、圣徒簽名的不算,讓我驚奇的是居然見到有希特勒的簽名文件,另一個讓我稱奇的是還見過林彪的簽名。至于蔣介石、張學良和民國名人的手跡真不稀罕。僅舉上面幾個例子,讀者就可以看到美國高校圖書館收藏之廣、之雜。
這還不算奇怪,最讓我感到納罕的是他們對古書的態(tài)度。有的舊籍甚至是幾百年前的古書他們全然沒有保護意識,在暗房照完相就送到地下室,更有的甚至就被報廢。我看到有公元一五幾幾年的書他們都沒有任何保護甚或隨便棄置,這樣的書在中國已經屬于明代的書堪稱善本。但是在這兒有時候卻被棄之如敝履。這讓我震驚無比。
美國人對藏書為什么是這個態(tài)度呢?
經過審察,我找到了部分答案。從根本上說,美國人跟我們對書的功能認知和出發(fā)點不一樣。西方人認為,書是工具和媒介,它是被用來傳播知識的。只有在使用中,它才有價值。除了在一些特定的時期、特定的原因和特定的個案,書本身沒有神秘感,書不是文物。
這大概跟西方人關于知識的概念跟我們不同有關。在中世紀以后,隨著文藝復興和工業(yè)革命,知識改造世界的理念在西方深入人心。再加上西方人相對重視機器,其機械相對發(fā)達而印刷術流行。書,作為傳播現(xiàn)代知識的媒介物的確被看成是工具。它的功能被限定于在使用中發(fā)揮。越是使用越是流通其意義就越大。恰如紙幣其價值在于其象征性,而其本身所值有限。所以美國藏書者遠不如中國狂熱。
而我國傳統(tǒng)認為,書是文物,是文人的生命。它有實用價值,但其文化符號性價值更強。它攜帶的不僅止于知識而是特權以及特權以外的很多文化優(yōu)越感。在舊時代,書,即使你不使用它,它也是神圣的。否則我們的語匯里就沒有書香、書卷氣、書生、書齋、典雅、謙謙君子這類贊美圖書和文字的東西。在舊中國文字和書不只是文字和符號,它也是圖騰。上古史書稱倉頡因為造字揭露了天神的秘密,所以當我國文字造成后“天雨粟、鬼夜哭”。那么,用這種神秘符咒寫成的書在我國先民眼中該是怎樣的一種神秘和厚重,您可想而知。
基于此我們得知,西方人藏書的目的是用書,而我們藏書的目的有時候單純在“藏”。我國舊時藏書往往是為了把它看為稀缺,為了獨占,為了控制為己有。物以稀為貴,所以古代中國藏書人最喜歡藏善本、珍本甚或孤本,他們往往將之視如生命絕不示人,冀圖“藏之名山,傳之后世”。但其后人未必讀書甚或未必對這些藏書有興趣,再加上兵荒馬亂等等情形,致使有的書竟因這種私藏傳統(tǒng)而永遠滅絕。
而美國人藏書多是著眼于傳播知識,他們提倡信息公開和百姓的知情權。雖然圖書館之設不始于西方,但是西方人卻把圖書的使用較好地推展到了社會并有效利用圖書為社會教育、為大眾福祉服務。這就是現(xiàn)代意義上圖書館的濫觴。
正是這種理念決定了美國人對書的態(tài)度。雖然他們的圖書館不太珍視舊書,但出版業(yè)則喜歡舊書翻新或者舊書重印,喜歡用最清晰、最適用、最方便讀者的版本和態(tài)度來服務讀者。
這種坦蕩的用書理念也決定了他們對書的實用主義處理方式。比如說,隨時出新書也及時淘汰,不存復本并經常清理藏書賤價處理。書被二次賤賣是親民之舉,因為由此讓它更容易走進千家萬戶。
書被賤賣遠不是最壞的結局。賤賣不掉的書往往會被聯(lián)系環(huán)衛(wèi)局作為垃圾處理送到垃圾站。美國沒有收舊貨或者廢品的收購站,而處理垃圾是要付費的;所以聰明的圖書館在處理幾天賤賣不掉后就會干脆貼出告示不再售賣而是誰來誰揀,希望借此省掉一筆垃圾處理費。
美國人的這種實惠主義態(tài)度不只是對書,對一些文物甚或古董也是如此。筆者執(zhí)教的大學比美國歷史古老。其畢業(yè)生中有一些名人是美國建國時國父級的偉人,二百年前美國建國時他們居功至偉。當時學校為了表彰他們的功績也為了給學校增光,曾經請人給他們畫像印刷并請這些偉人簽名。時隔兩百余年一個夏天學校清理舊物,我看到有大量相框被堆放到垃圾集散地。就近一看,竟多是有偉人親筆簽名的畫像鏡框!這些相框逃過了兩百年的煙塵和歲月,最后竟被這樣不經意地丟棄,真是讓人疼惜。
從另一件事實足以看出美國人對珍本善本甚至孤本“書”的態(tài)度。他們認為學問或者藏書、知識是公器,是人類文明的財產而應該公眾分享。眾所周知,美國圖書館或高校保存著很多名人手稿。比如說筆者執(zhí)教的學校就有蔣介石、張學良、宋子文、顧維鈞乃至于作家老舍等大量的親筆手稿。這些東西他們都是毫無保留讓人隨意查閱,幾乎不要任何手續(xù)。只要你有個護照或者身份證明,這里就無條件地對你敞開。哪怕你不是研究者而只是緣于個人好奇,他們一樣也對你熱情伸開雙臂。
新書賣不完怎么辦?
書店門口堆起無皮書
說到藏書,還有個相關的話題就是書的買賣。
眾所周知,書在美國是暴利商品。通常一本書的成本不過十美元,但其售價一般都是五六十美元或更高。所以美國人非常尊重出版物和具備根深蒂固的版權意識。不只是法律限制,一般讀書人也尊重版權不復印或者翻印新書。
但是美國出版物眾多,新書出版時書店常常有賣不完的書。通常這些書他們不退回,因為,為退書書店和出版商各自要花費相當一筆運輸費。如果是紙本的暢銷書,他們雙方同意的處理方法是,把書的封面撕掉然后將其堆在馬路旁等候環(huán)衛(wèi)局垃圾車來處理。猶記得二十年前筆者剛來紐約時在書店門口常常看到這樣的無皮書,而且撿拾并讀過不少這類“美國的金庸、瓊瑤”輩的暢銷書。這樣的書雖然不是經典而且營養(yǎng)不多,但都是社會熱門,讀者眾多而且詞匯量親民貼切時政,對融入美國社會和提高英文閱讀能力很有幫助,至今想來仍然感到溫馨。
同樣,美國的書報亭里賣不完的雜志報紙也是撕下刊頭將其他部分拋棄而將刊頭作為憑據跟報社或出版商結賬,省掉了不少運輸和二次銷毀的麻煩。
過去,美國出版業(yè)發(fā)達時出版新書往往先出精裝本,暢銷了以后再出簡裝本。曾幾何時,出版業(yè)風光不再,他們學乖了,現(xiàn)在出書多只出簡裝本。因此大學圖書館購書后往往需要先去加工成精裝再上架。
可是近年來圖書館改了政策。他們新書上架不再急于先裝訂。買來的簡裝書現(xiàn)在一般先上架看看是否有讀者。如果兩年內有讀者借閱,這些書會被送去加工精裝。如果沒人借閱,這些書或被棄置或被打入冷宮。等到再久了沒人借閱它們時,可能就要走入前面說的被賤賣的程序了。
另外,高校圖書館已經不再接受或者非常慎重地接受捐贈書。他們對捐贈者要經過嚴格審核甚至對有的贈書者要求付費(如果這些可憐的贈書最后再被賤賣,那才叫冤大頭呢!)。
由于手頭拮據、窮則思變,現(xiàn)在美國高校的館際互借系統(tǒng)非常發(fā)達。由于他們幾乎可以借到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家大學圖書館的書,因此它們大多情況下不必急于買新書。
現(xiàn)在美國電子書開始漸成氣候,也堂而皇之地進入了大學圖書館,但是它們一時還難以代替紙質書。
不過總的趨勢是美國的書店和出版業(yè)在經歷著巨大打擊,這就讓美國的藏書界更是雪上加霜。而另一個可悲的因素是,紐約的舊書店因為房租太貴而漸至絕跡。這是最令我心慟的事情,因為那里曾經是我的樂園。不論中外,不論在哪個城市,有舊書店就有讀書人的念想。而這種卑微的幸福,在這個世上正漸漸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沒了書,我們心中的太陽會落山嗎?
(來源:《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