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軒
眼神
它試圖回避你的眼神。
哲學家無法給出草料和馬廄上的陰云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不速之客和圣誕老人都在前行路上,現(xiàn)在是你,造訪了它的生活。
可否這樣理解,現(xiàn)在它對陌生人的到來趨于平靜,但這并不代表它對你有所好感。作為兩個世界中的紈绔分子,在時間的交集點上,各自推送血液中的傲慢和寬容到達頂點。這是設(shè)計者早就勾勒好的藍圖,是東方大神揣在口袋里的錦囊,你無法將之打開。打開或許也是無意義的。
請別用緣分這一老掉牙的說辭企圖彌合你們之間一毫米的間隔,是的,相對于一匹馬、一個人來說,一毫米的天塹無法逾越。一毫米的世界黑白無常又精彩紛呈。一毫米的乾坤之中演繹轟然而至的暴風雪,你們有權(quán)各持己見,有權(quán)各持屬于自己國度中的母語,在不被翻譯的精神世界中,解開蒙在眼睛上的帆布。
瞧,它的眼睛比屋外的天空明亮、比泥巴與石子鋪就的路途寬厚,但依然略帶不被修飾的疑問和不屑。或許真相并不在此,誤會在所難免。
文字工作者在這里是徒勞的。猶如語言在這里被省略為木槽中碾碎的青稞。語言也可能是年輕的馴馬師伸出窗外的左手接住的一滴雨水。由此不得不承認,之前你曾穿過的即將越冬的石子路上的千千落葉,現(xiàn)在已然淪為中午雨水中的布道者,從你心中激起的稍縱即逝的驚喜如道路一般安實下來,如你面前這匹英國純血馬低頭尋找自己的食物,安慰的根源就在其中。
懲罰
撩開辦公室橙色窗簾,你會看到城市中的光明和它建筑物冰冷的陰影。你會看到一輛橘黃色的出租車在便利店門口停下來,走下一個人,又上去一個人。現(xiàn)在,我任由“撫仙湖”的旋律填充自己空空的胃壁,繼而給你寫信。
告訴你此刻我在啜飲一杯白開水之后,那種淡化味覺還能揪疼自己的真實想法。說點什么呢?一一才用了三個月的升降椅子下面的一個滑輪松掉了,但我能憑借慣有的經(jīng)驗讓它保持平衡,在這短暫的上午時光,讓它不至于轟然傾斜,因為我要給你寫信。
保持這種微妙的平衡,讓我發(fā)現(xiàn)隱沒心中的某種樂趣,就像重新拾起我們曾在盛放過古老時光的草房子里促膝長談,一盞柳葉茶冒著熱氣,陽光斜斜地溢進棗木窗子,如親人來到我們身旁。在它投下的光影中,我們能清晰地關(guān)注到彼此呼出的肺氣,云云繞饒中,就連細小的塵埃也能一覽無余發(fā)出刺目的光芒。屋子里散布開來的靜謐氣息,可以讓腳邊米白色的小貓重新睡上一覺,可以任憑我們的耳朵,聽到爐子上的火星,搖醒一個打鐵的年代。
我這么說,其實我們已經(jīng)回不去了。道路依然寬敞,沒有一條是為我們鋪就而來,湖水開闊,水底叢草茂密,游魚從容,卻容不下一絲空氣沉潛其中。我這么說,我想你應(yīng)該明白我所說的道路正是你所期望的道路,我所說的空氣,值得我們躍動的生命信賴。
很久沒有給你打電話了,借口可以是忙碌(其實有時閑得讓自己想到死),借口可以是沒有時間(其實時間涂滿了四周墻壁,如牢籠一般多的沉重)。這不能怪我,原因在于你的號碼即是我所占有的,即使我說出:喂,你好!回答依然是喂,你好!那毫無二致的回聲幾乎不是回聲,那聲音背后的空渺,令人害怕。猶如此刻。
我們之間遙遠了,就像星系懲罰了漆夜,閃電懲罰了云朵。就在三天前,我在暴風雨中沿著瀝青小路急速地往回趕,想走到我的房子里,你知道的,那所房子曾是泥坯草脊,后來變成了磚瓦四合院,再后來變成了二層小樓。如果展開敘述,隔壁的人家有人埋在了二里外的麥地里,有的走出分水嶺再翻過秦嶺去了千里外的異鄉(xiāng)。
是的,陽光飽滿如陳倉里的谷物,現(xiàn)在回想三天前的暴風雨仿若三十年前的情景了。它舊了。但是誰也不能更改雨水將澄明與邪惡灌輸給了大地上站立的人、羊群和馬。作為你的敵人,我在雨水中懲罰了自己的影子,作為你的朋友,我縱容了你的思想如暴風一樣穿過我的生活?,F(xiàn)在我拉上辦公室橙色窗簾,讓便利店門口的橘黃色出租車繼續(xù)開動,在“撫仙湖”的旋律中,讓凌步在湖面上的空氣,蔭林深處的家門,以及我饑腸轆轆的胃壁統(tǒng)統(tǒng)站立在它們各自的位置上。如果說此舉也是懲罰你的最有力的匕首,我甘心接受。
查濟,給你們
是的,當夜幕向我們圍攏過來又悄無聲息地成為空氣中的一份子,我看到了光。順著我的手指,你會看到星星端坐在遠處古老建筑的瓦脊上,甚至就連屋瓦的顏色、輪廓、以及經(jīng)它送走的年月都是我想象中的樣子。就在此時,你看到了熟悉多年的老朋友,光線弱弱地投射在他的后背,一只貓蜷于他的腳下。他不是布道者,卻又充滿了神秘感。不必認清他的臉龐、眼神,你會贊嘆朦朧恰當,明暗正好,這不是奇跡,也不是小把戲,這是本就存在的屬于你的技能。但是我要承認,我們以時間兌換時間,以每分鐘八十次的心跳來激起生命的本能是徒勞的。永無息止的是時間背后的時間,在它的前方,左邊或右邊,只有寂寞至極的時間和寂寞。我知道你會說,過去無始,未來無終,這太教條。好在它們造就了一方山林、草木,以寧靜如安睡的孩子來安置這些古老的建筑。我愛它,所以我來了。
鵝卵石大小的石礪鋪就了一條通往古老神話的路途,由此打開一個村落的精神命脈。你感知到了它的存在,感知到了它對泥土的鍥入多像我們繞不開的生活,多像一枚兩寸半的釘子契入冰涼的墻壁之中。你是釘子,你是墻壁。就像兩種面目全非的事物彼此關(guān)注著,敵對者,任何試圖了解或緩和這種即將凝固的氛圍,皆不是善舉,但也并無不妥,這沒什么不好。有什么在嗖嗖的響動,是時間滑動水蛇的腹部?是月光撥動枝頭的琴弦?不是的,是風像愛人的手指梳理著你的頭發(fā)?也不是。如果說有什么掀動了你的凝思,但愿它不是你的想象,想象太傷神,太空無了。
通往昨天的大門依然敞開著,通往明天的道路已經(jīng)延伸開來,你矛盾了。在一條河水的橋面上,你站住了,你想哭泣。你經(jīng)受住了白天的明亮和夜晚的淡藍。值得祝賀,不是嗎?據(jù)說查濟村的人們幾乎都是姓查的,這沒有什么對錯可言,即使有一兩個單名小姓的外來者,也沒什么不好。重要的是留下了兼程者的腳步,這腳步是你的、我的、他們的,皆是流水,就像那條繞經(jīng)山梁而下的溪水,它是運動的,活著的,它有呼吸,它有自己的輪廓之美,它有自己的鏡子和看客。烏和昆蟲在這里是信使,就像山毛櫸和落葉楨,月光就要在此表明心意了,它們向來大度到可以塞給你一座山,一個村落,一個備受冷漠的朝代,一圈年輪。只要你的心,容量夠大,夠飽滿,它會允許你住在這四周安靜的村落里,享用它的古老、清白,你便是酋長,家主,世上獨一無二的王。
你們應(yīng)該升起一堆篝火,注意,我是說你們,而不是孤單單一個你,一個人獨享一堆篝火是不仁道的,也是有罪的。你們何不圍著篝火歡騰,唱一首聽不懂歌詞的古謠曲多好。難道不值得這樣嗎?為什么你總是想從你的筆下,抽出丈量我們之間距離的那根繩子,丈量我和山水之間的繩子,丈量夜晚與篝火之間的繩子,繩子是無辜的。它從來都被冠以惡的名義,它只有被禁錮的兩端,留下一段空白在飄蕩,他有懸在空中的驚怵感,他不尖叫,不訴說,不表達,只有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