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加遜
夸張飄逸的長卷發(fā),烏黑發(fā)亮的皮衣,裝飾著鉚釘鐵鏈的尖頭鞋,濃烈的哥特氣息撲面而來。你以為我在說某個為拼出位用媚俗符號包裹自身的朋克歌手,或者某一季《風(fēng)尚志》的潮流播報嗎?不,我說的是納曼尼亞·拉杜洛維奇:年輕、前衛(wèi)、有磁性的舞臺表現(xiàn)力,似乎有永遠挖掘不完的新奇……而他恰好是一位古典小提琴演奏家。
用炙手可熱來形容八O后的拉杜洛維奇并不貼切?;蛟S應(yīng)當(dāng)這么說,這位來自東方、技巧純熟,基因里鐫刻著奇特圖紋的小提琴手才剛剛開始步入人們的視野,以看不分明的東方味道引發(fā)了樂界的驚奇,盡管故事一開始有些落俗套。
2006年,拉杜洛維奇為小提琴大師馬克西姆·文格洛夫救場,與指揮家鄭明勛及法國廣播愛樂樂團在巴黎普萊耶音樂廳成功演奏了貝多芬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自此,正式開啟了自己國際化的職業(yè)表演道路。不得不說,拉杜洛維奇在歐洲,尤其是斯拉夫語系民間受歡迎的程度與他過于年輕的年齡并不相稱:十一歲贏得貝爾格萊德城音樂獎;2009年9月發(fā)行專輯《魔鬼的顫音》(收錄克萊斯勒、薩拉薩蒂、舒伯特、維尼亞夫斯基、塔爾蒂尼的作品),一舉囊獲了多個國際大獎;2014年,拉杜洛維奇榮獲“法國格萊美”音樂之光音樂獎的“年度國際新人”,他與布拉格室內(nèi)樂團合作錄制的門德爾松協(xié)奏曲唱片曾占據(jù)iTunes以及VirginMega(法國著名的唱片試聽以及購買的國際網(wǎng)站)點擊下載的榜首。
從2008年起,拉杜洛維奇保持著每年發(fā)行一張專輯的頻率,清一色的音樂現(xiàn)場錄音,如最令樂迷瘋狂的《魔鬼的顫音》,然而這些都并未跳脫出單純的“技藝新秀”的定位。除此以外,人們很難說清拉杜洛維奇究竟是誰,他演奏的曲目未免過于通俗、毫無特色。2013年,在DG的策劃下,拉杜洛維奇推出了專輯《帕格尼尼幻想》,個性化的明星造型得到了強化。近幾年,通過與世界一流樂團的合作,拉杜洛維奇成為各大音樂廳爭相邀請的演奏家,常年在紐約卡內(nèi)基音樂廳、阿姆斯特丹音樂廳、柏林愛樂廳、香榭麗舍劇院、雅典中央大廳、東京三得利音樂廳、科隆大劇院等地舉辦獨奏會??犰诺睦怕寰S奇在古典樂界引發(fā)的驚奇究竟能走多遠尚且是個疑問,但他顯然已贏得不少樂評權(quán)威的芳心?!都~約時報》如此描述納曼尼亞·拉杜洛維奇的出場“猶如精神抖擻的十九世紀浪漫派炫技大師”?!妒澜缫魳贰穭t更加露骨:“他是極佳的音樂溝通者,演奏小提琴時傳遞出火一般燃燒的熱情,聽者的毛孔能分明地感受小提琴家要訴說的感情和濃烈的愛意。”
十年,或許可以塑造一位演奏家的職業(yè)發(fā)展方向,或許可以讓人熟知一個名字,但音樂家終將面對自己是誰,自己要說什么的問題。總之,我們說了太多別人口中的他。2014年,納曼尼亞·拉杜洛維奇在DG發(fā)行首張全球大碟正逢其時,人們第一次有機會完整地聽到了來自他自己的聲音。專輯有一個很美的名字“東之旅”,包含拉杜洛維奇本人親自挑選的十五首作品,一份眼花繚亂的菜單。專輯發(fā)行后,有些樂評人對其中某些作品的選擇存有疑問,認為唱片的確展現(xiàn)了拉杜洛維奇日漸嫻熟穩(wěn)健的技巧、多元的情感以及一些民族個性化的內(nèi)涵,但就整體而言實在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那首突如其來的《辛德勒的名單》主題曲究竟是怎么回事?”
納曼尼亞·拉杜洛維奇的生活經(jīng)歷本就是一場錯綜復(fù)雜的旅行——地理上的、身體上的、情感上的皆是。在塞爾維亞長大的拉杜洛維奇七歲開始演奏小提琴。在國內(nèi)戰(zhàn)爭陰云籠罩的九十年代,天才少年拉杜洛維奇在歐洲各地流轉(zhuǎn),參加各類比賽。十四歲那年,他來到巴黎繼續(xù)自己的音樂學(xué)習(xí)。如今拉杜洛維奇鮮有機會重回家鄉(xiāng),但在心中依然保留著啟發(fā)其最初音樂靈感的巴爾干之聲——傳統(tǒng)的、民間的、母親的血液令他有別于其他藝術(shù)家的平面化,拉杜洛維奇借專輯勾畫了一張自己的地圖。但凡凝結(jié)個體化記憶的東西都應(yīng)當(dāng)被珍視,因此我格外珍視這種混亂與碎片化的編排方式,拉杜洛維奇稱只挑選打動過自己、改變過自己或者表達了自己的旋律,一場被縱容的“雜交美學(xué)”只為可以聽到更多被錯過的、被忽視的、被認作理所當(dāng)然的聲音,讓聽者有感同身受的穿行。對于聽者,或許這是一場往東走的冒險;對于小提琴家本人,這是一場回到原點的逆行。
以創(chuàng)意見長的法國音樂制作人伊萬·卡薩(Yvan Cassar)參與了《東之旅》整張專輯的制作。伊萬擅長將傳統(tǒng)的古典樂深入世界音樂范疇,甚至演釋出電子與流行的味道,在音樂元素選擇的開放度上與拉杜洛維奇的選曲觀點十分貼合,將這段曲折充滿趣味的逆行刻畫得入木三分。相較一般獨奏專輯的做法,這張專輯的音樂家陣容也很龐大,除了小提琴家本人多年合作的兩個室內(nèi)樂團——“魔鬼的顫音”重奏組(Les Trilles du Diable)及Double Sens重奏組以外,還有他多年來的音樂伙伴、鋼琴家洛爾·法夫爾-卡恩(Laure Favre-Kahn),柏林德意志交響樂團及指揮家尤洛夫斯基(Michail Jurowski)。兩首來自塞爾維亞的傳統(tǒng)民歌若隱若現(xiàn)地將旅行均勻地切分為三個部分,仿佛一路出走的孩子,一次次地回望原點,穿過古典、傳統(tǒng)及民歌的旋律,一路朝巴爾干地區(qū)炙熱卻生性樂天的靈魂走去。
從塞爾維亞可以一路追溯到更久遠的古老波希米亞、匈牙利和羅馬尼亞,以及馬其頓古王國、亞美尼亞和俄羅斯系,所有這些散落的元素以不同的形態(tài)隱藏在籠統(tǒng)的斯拉夫音樂表皮下。對于聽者而言,有些旋律非常熟悉,有些則帶有扭曲奇特的民族風(fēng)格。如先前所說,這張專輯帶有強烈的私人色彩。在小提琴家心中,已逝的母親莉莉安娜有著最深遠的音樂影響力:“我將這張唱片獻給她,我唯一的、始終相伴左右的靈感繆思。如果沒有她,便不會有這張專輯的誕生。如果沒有她,我不可能走到今天?!崩蚶虬材仁钱?dāng)?shù)氐囊幻t(yī)生,多年來一直非常支持拉杜洛維奇的音樂道路。三年前,莉莉安娜不幸死于癌癥,這給拉杜洛維奇帶來的悲痛可想而知。
專輯中,母親的形象巧妙地與音樂融為一體。拉杜洛維奇在曲目安排上采取了類似電影蒙太奇的方式,幾首與母親相關(guān)主題的旋律勾勒出女性的一生,從生到死的隱喻。吉普賽舞曲《Niska Banja》在拉杜洛維奇的故鄉(xiāng)Nis的地位如同國歌,僅兩分半鐘的音樂預(yù)示著生命傳遞的瞬間,“打出生起,我便知道它的旋律,歌名取自我母親曾經(jīng)工作過的一家醫(yī)院名,因此對我總是有特別的紀念?!倍s翰·威廉姆斯為斯皮爾伯格1993年的電影《辛德勒的名單》所寫的勾魂攝魄的音樂主題則是小提琴家對母親更直白的情感訴說:“這首作品是我能找到的對母親最溫柔的懷念與傾述,當(dāng)時我母親在巴黎病得很重,但她仍然堅持要出院參加我與自己室內(nèi)樂團的音樂會。我很感激她的到場。現(xiàn)場,當(dāng)我們所有人為她演奏這個動人的主題時,臺上的音樂家們都落淚了?!倍挛窒目藶槭廊怂熘摹赌赣H教我的歌》,帶著幾近陡峭的憂郁情感是小提琴家本人對于“死亡”之聲的理解。有趣的是,作品中傳遞出的聲音兼有悲傷與樂觀的質(zhì)感,也再一次有力地映射了南斯拉夫人樂天的流浪者精神。
專輯中“母親”的原型甚至可以延伸到伴隨拉杜洛維奇成長的、古老的塞爾維亞民歌,比如《Pa?ona kolo》,一首傳統(tǒng)的塞爾維亞舞曲。拉杜洛維奇最早接觸到這首作品是在音樂學(xué)校的樂隊課上,多年來他一直喜歡用它作為自己的加演曲目?!懊看窝葑鄷r人們都會站起來邊跳舞邊鼓掌,這很像專輯中另一首人們熟悉的匈牙利舞曲《查爾達什》,你以為它只在音樂沙龍或音樂廳中被聽到么?不是的,在巴爾干地區(qū)任何一個酒吧里都是這樣的旋律?!敝档米⒁獾倪€有專輯中唯一一首有人聲加入的馬其頓歌曲《Zajdi, zajdi, jasno sonce》(中文意為“落下吧,落下吧,燦爛的太陽”),演唱者是塞爾維亞本土小提琴家、歌手米洛舍維奇(Ksenija Milo?evi?),她的聲音有著勾人魂魄的美,作為專輯的最后一首歌,它的出現(xiàn)恰如其分地詮釋了“東之旅”的終結(jié)。
人們很難找到解讀這些古老旋律的文本信息,這便是這張唱片格外有趣的地方,拉杜洛維奇在音樂中埋下的故事恐怕唯有耳朵才能找出答案,樂評人的嘴巴在這里毫無用武之地。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電子錄音技術(shù)才剛剛興起時,加拿大鋼琴家古爾德便興致勃勃地提出了對完美唱片的暢想:將來有一天,人們終于能制造出個人化的音樂專輯,音樂將擁有更多的自由與私密的體驗,不必再為令人作嘔、老掉牙的東西買單;盡情地表達你自己的觀點,挑選你喜歡的東西編輯成冊吧!可以說,拉杜洛維奇在某種程度上實現(xiàn)了古爾德口中的“完美專輯”,其支離破碎的外表下有著深沉的觀點。誠然,拉杜洛維奇的現(xiàn)場極具煽動性,但對于技巧上幾近完美的演奏家而言,擯棄現(xiàn)場頭腦發(fā)熱的樂迷,屏蔽高聲的呼喊與聒噪的跺腳鼓掌更有益于傳達出真正的自我。在沉靜的背景中,妖冶的民族特色舞曲似乎才能真正地活過來,即便是最老舊陳腐的旋律似乎也在這些南斯拉夫人手中有了別樣的音姿,色彩感與畫面感鮮明。
專輯中近一半是聽眾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作品,老掉牙卻不濫俗,比如開場的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柴科夫斯基《天鵝湖》中的俄羅斯舞曲、哈恰圖良的《馬刀舞曲》、肖斯塔科維奇為電影《牛氓》所作的浪漫曲、普羅科菲耶夫的《三橙愛》選段等,多數(shù)是歡快的斯拉夫舞曲,拉杜洛維奇拿捏起來也算輕車駕熟:“這些東西就是好玩!而且聽起來很酷?!彼鼈兞闵⒌卮┎逶趯]嬂铮植季?,生性愛舞蹈愛歡樂的民族將憂郁的表情作為調(diào)劑的點綴,拉杜洛維奇無形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交互性強的超文本,每段旋律都代表一種記憶或某種情緒,故事被打亂,等待耳朵去發(fā)現(xiàn)。
請原諒我用各種碎片化的主觀情緒,甚至有些虛妄的體驗來描述拉杜洛維奇:他太年輕,無以定位;他在錄音棚的狀態(tài)與在舞臺上并無二致;你以為他在玩鬧,他卻沉浸在回憶里。當(dāng)樂迷問他平日里有什么愛好時,他用一張自己與寵物小狗的合影作為回答……或許,空氣中變幻翻飛、永遠不可能抓住的旋律正是他渴望帶給聽者的生活隱喻。你抓得住他么?
文章寫到這里,我們已經(jīng)離最初的哥特印象太遠。巴爾干的某家小酒吧,在昏暗的角落里擺放著一架點唱機,我們不知道下一首會是什么,總之,那是生活。而對于年輕的拉杜洛維奇而言,生活便是驚奇與無限的可能性,逆行的音樂地圖才剛剛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