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攝胡同是朱天純先生畢生的追求。十幾年來,無論酷暑寒冬,天晴下雨,他都會穿梭游走在老北京城的胡同里,用鏡頭尋找兒時的記憶。為了拍攝,他曾被人毆打但仍無怨無悔,也跟三輪車車夫結(jié)下了難忘的友誼……北京的胡同里,朱天純就像穿越時空的行者,將老北京特有的文化符號一次次定格,而他的每一幅作品背后,都蘊藏著深厚的老北京記憶。
我生在胡同,長在胡同,是滿族正紅旗人。從民國時期起,我的家族就定居在北京地安門胡同內(nèi)的四合院,所以在我心里,一直潛藏著對胡同的深深眷戀。
文化大革命時期,我匯入了當時風起云涌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離開北京,前往東北邊陲“接受再教育”,每當想家的時候,胡同里的一幕幕就會浮現(xiàn)在腦海:葡萄架下的金魚缸,小巷里的大棗樹,沿街叫賣的小商販,穿梭在胡同里的車夫……一切都讓我懷念不已。
后來返城回到北京,目睹了都城的拆遷改造,當我看到許多胡同被拆,痛楚油然而生,感到北京胡同文化就要被割裂,就要斷傳。于是我拿起了相機,開始穿行在老北京城的胡同里,用鏡頭記錄有關(guān)胡同的點點滴滴,希望用自己的行為,喚起人們對胡同的保護意識。
現(xiàn)在,我依然一如既往地穿行于大小胡同之中,用自己余生的精力,去做胡同文化的守望者和記錄者。
兒時的記憶
胡同里的人生百態(tài)
北京的胡同,有近800年的歷史,與胡同一起保存下來的,就是四合院。
我家是一個標準的四合院,分為外院和里院,一共有14個房間。我見到的奶奶是二房,而我的父親是頭房的孩子,所以在我爺爺去世之后,父親這一脈在四合院里是不受待見的,因此我家一直住在外院南屋,直到1964年奶奶去世,才搬進了里院。
后來,政府動員讓我家將外院南屋騰出,作為街道的服務(wù)站。因為我的父母都是國家干部,加之騰房是為了給胡同鄰里做善事,所以他們爽快地答應(yīng)了。我記得服務(wù)站設(shè)有一部公用電話,那時打一個電話4分錢,傳呼一個電話3分錢,晚上8點以后是5分錢,而誰去傳呼,這幾分錢就歸誰。對于當時十來歲的孩子,這很有誘惑力,所以我常常跑腿,掙了不少零花錢。正因如此,我對住在胡同里的人十分熟悉。讓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著名演員田華,她就住在離我家不遠的胡同口。以前在胡同里總是和她擦肩而過,后來因為我經(jīng)常給她送傳呼單,她也就認得我了,見到我總是微笑著和我打招呼,這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
關(guān)于胡同的記憶還有很多,這個由一條條巷道和一座座四合院構(gòu)成的世界,盡顯人生百態(tài)。俗話說,百姓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這話放在胡同里十分貼切。無論哪個季節(jié),胡同里的叫賣聲總是不斷。早點、水果、蔬菜、日用品……售賣各種物品的吆喝聲此起彼伏。也有的商販用響器代替吆喝:吹糖人的銅鑼、賣布人的撥浪鼓、算卦人的小鑼兒……各種聲響雜糅在一起,熱鬧非凡。
夏日的傍晚,胡同里的穿堂風吹走了白天的暑熱。此時,人們端著熱茶,拿上小凳,夾把芭蕉扇,來到巷子里乘涼。每到這時,常有鼓書藝人走來獻藝,胡同便成了“露天曲藝場”。而到了冬季,人們常常在中午聚在胡同里向陽、背風的地方“曬暖兒”(曬太陽),文雅的說法叫“負暄”。老人或“負暄閉目坐”,或低頭抽旱煙,年輕人有說有笑,數(shù)九寒天的胡同。也就不再寂寞、冷清。
正是兒時美好的記憶,讓我對胡同眷念不已。所以,我要用鏡頭將它們留住。當我拿著相機行穿行在大大小小的胡同里,那些留在磚縫里的音容笑貌,仿佛立刻就鮮活、靈動了起來……
按圖索驥尋找胡同
拍攝錢市胡同遭人毆打
胡同記載著歷史,也傳承著文化,胡同存儲的市井萬象,構(gòu)成了容量最大的北京文化辭典,讀懂胡同,才能讀懂北京。所以,在早年拍攝胡同時,為了清晰、全面地了解老北京文化,我利用在書店工作的機會,廣泛閱讀相關(guān)書籍。我還特意找到老北京地圖,按圖索驥,前往地圖上標注的所有古都舊城地區(qū)。每次去到一個地方,走過幾條胡同,回來之后除了將圖片文件歸檔,我還會在地圖上作標記。
回想這些年來的拍攝經(jīng)歷,有許多讓我難忘的故事,而讓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有一次為了拍攝錢市胡同,我竟被人毆打。
錢市胡同位于北京前門外大柵欄旁的珠寶市街,這條胡同長50多米,最寬處不過80厘米,最窄的地方僅有40厘米,是北京最窄的胡同。在清代,錢市胡同是官辦的銀、錢交易市場,用如今的話說,就是當年老北京的“金融街”。在錢市胡同的最里面,有一座清朝光緒年間的建筑,面積約 100 平方米,房子中間有天井,兩側(cè)開有天窗,據(jù)說這里曾是當年錢市交易最熱鬧的地方。
由于媒體的不斷報道,錢市胡同頗具名氣?;蛟S因為這里曾是老北京最繁華的地方,一些多事之徒竟想著來此行盜,胡同里許多院落的門牌都被摘走了,因此,胡同里的居民對于外來人員非常排斥。有一次我去那里拍攝,趕上一個院子里正在舉行家庭聚會,一名喝醉的男子見我走進胡同,便詢問我來這里做什么,我回答說是來拍照的,他不由分說便朝我大罵,說就是我們這些拍照的把他家的門牌給偷走了,說完竟向我動起手來。因為胡同過于狹小,
我只能用身體護住相機,任憑他捶打,見我的嘴被打出了血,怕把事情鬧大,他的家人才將其阻止。警察聞訊趕來,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問我要不要向他索賠,想著照片已經(jīng)拍攝完畢,相機也沒有損壞,我也就放棄了追究。
其實,在多年的拍攝中,被人誤解或遭人謾罵時有發(fā)生,我早已習慣。因為對于我來說,只要能收獲精彩的照片,這些付出都是值得的。
與三輪車車夫的友情
曹隊長和松四爺?shù)墓适?/p>
要展現(xiàn)胡同的全貌,除了建筑和靜物,生活在胡同里的人也是重要的拍攝對象,而我最喜歡拍攝的,便是胡同里的三輪車車夫。
什剎海地區(qū)是北京市允許合法經(jīng)營三輪車的地方,我經(jīng)常到那里去拍片。拍攝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位形象非常突出的三輪車車夫,但在我拍攝時,他并不愿意配合,幾次抓拍都沒有獲得滿意的畫面,這令我非常失落。也許是老天眷顧,有一次我開車上班路過東四美術(shù)館時,發(fā)現(xiàn)門口有一群十分特別的練武之人,便停車下去觀看,誰知武術(shù)隊的老師竟是我的一位發(fā)小,更驚喜的是,我一直想拍攝的那位三輪車車夫也在這里練大刀。有老友搭橋,他也就開面了,一番交談后,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離開時,我讓他坐我的車走,沒想到他自己是開著一輛桑塔納來的。等他走后,老友告訴我,他在什剎海非常有名,人稱“曹隊長”,他并不差錢,蹬三輪車一是為了鍛煉身體,二是為了解悶交友。
為了對曹隊長多些了解,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我買了些水果到他的住所找他。他家住在什剎海南官房胡同,屋里的布置充滿了典型的老北京氣息,最吸引我的是墻上那些鑲嵌在鏡框里的相片和剪報。見我對此感興趣,他便給我講起了他的故事。原來他是北京一家大紡織廠的技術(shù)人員,廠子外遷,他也就提前退休了,為了給自己找點樂子,便做起了三輪車車夫。他有知識又會外語,腦瓜靈活,且在形象包裝上下了一番功夫,所以當時很多來北京采訪胡同游的英美著名媒體,都點名要坐他的車,墻上的這些相片、剪報就足以證明他的“厲害”。因為他很講面子,有活也常照顧同行,于是圈里人就尊稱他為“曹隊長”。我告訴他我準備出一本名為《胡同行吟》的畫冊,希望他能給予支持,他欣然答應(yīng)了。所以,后來我的攝影作品里,就有許多他的特寫。
但是天有不測風云,曹隊長名氣大了,便招來了許多非議。一次在和別人爭吵時,他沒能壓住火,抄起練武術(shù)的刀把對方砍傷了,因此被判入獄兩年。出獄后,他家搬出了什剎海胡同,我便再也沒有和他聯(lián)系。
曹隊長謝幕后,我的《胡同行吟》的下一位三輪車車夫主角是松四爺。松四爺比我小十來歲,很聰明,曹隊長出事后,他秉承了曹隊長的作法,在形象包裝上狠下功夫,冬天一身青,夏天一身白,而且脖子上總是戴著小拇指粗的金鏈子,加上他濃眉大眼,光頭倍兒亮,如此特別的形象招攬了很多生意。
接觸松四爺,源于朋友的介紹。當我真正了解他后,發(fā)現(xiàn)這個外表粗狂的男人內(nèi)心卻十分細膩。由于他的母親愛吃北京菜,但他的媳婦又不是北京人,所以平日里不管拉車有多辛苦,他都會按時回家給母親做飯,是個大孝子。因此,每次給松四爺拍照,我心里都懷著敬佩之情。
“老北京拍記隊”
鏡頭里的情懷與責任
其實,這些年來我并不是一個孤獨的拍攝者,和我一起走在胡同攝影這條道路上的,還有很多具有胡同情懷的人,我們自發(fā)地走在一起,漸漸形成了一支隊伍,名為“老北京拍記隊”。
拍記隊里,既有專業(yè)的攝影工作者,也有在校大學生,還有退休后閑不住的老人。每個星期,我們都會在網(wǎng)上發(fā)帖相約,走街串巷,一起拍攝記錄日漸消失的北京胡同,堪稱“京城胡同護衛(wèi)隊”。
拍記隊成立以來,影響力不斷擴散,越來越多的胡同愛好者加入進來,每周末的胡同拍記,由最初的三五成群發(fā)展到后來的幾十人結(jié)隊,浩浩蕩蕩。隨著人員的增加、經(jīng)驗的積累,拍記隊漸漸分成了兩部分:拍記組和專業(yè)攝影組,我是專業(yè)攝影組的負責人。無論陰晴雨雪,我們的腳步都不會停下來。在拍記隊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下雨下雪天你沒去拍,別跟我說你是拍記隊的。這足以證明隊員們的執(zhí)著與熱情。
在拍攝記錄老北京胡同文化的同時,拍記隊也給許多人帶去了歡樂。例如隊里有一位母親,跟著我們拍了十多年。她的女兒身體一直不好,性格也十分內(nèi)向,她就決定帶著女兒一起拍胡同。小姑娘從小學三年級開始,一直跟著我們拍攝,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上高中了,身體在長期的鍛煉中有了很大改善,性格也變得開朗,身邊的朋友也多起來。不僅如此,她還在學校辦講座,講述老北京的故事,自信而快樂。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再如拍記隊里工科出身的船舶檢測工程師佟廣平,不僅在北京798藝術(shù)區(qū)舉辦了關(guān)于老北京胡同的攝影展,還出了書。一些年輕人在隊里拍攝多年后,攝影技術(shù)突飛猛進,最后去了佳能北京總部工作,由愛好到專業(yè),獲得了意外的收獲。
十幾年來,我們的鏡頭已經(jīng)覆蓋了北京上千條胡同,留下了70余萬幅照片。而就在我們拍攝胡同的十幾年間,大量的胡同消失了,很多原來胡同的住戶搬進了小區(qū)高樓,春節(jié)廟會也改在公園進行。隨著時代的變遷,在城市空間不斷拓展的同時,也壓縮了北京市井文化的空間。
如今,我們想通過自己多年積累的圖像,在網(wǎng)上建立一個完整的胡同世界,因為在我們看來,在城市的快速變遷面前,這是無奈而唯一的選擇——用影像留住人們對胡同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