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默
一棵樹。一棵白楊。
它有旗桿一樣筆直的腰身,手臂一樣紛繁的枝葉,睜著無數(shù)美麗的大眼睛。
但它不會說話,像一個相貌堂堂的啞巴,就算試圖用力 從泥土里拔出自己,它也發(fā)不出聲。從它栽種到地下那一天 起,它開始忍受和承擔(dān)一棵樹的宿命:風(fēng)摧,雨打,雷劈,霜 凍,雪壓,鳥啄,蟲咬,火燒,斧斫……它們都是它生長道路上的劫難與定數(shù),就像一個孩子邊成長邊經(jīng)歷的一切。這個過程漫長而危險,它一聲不吭地逆來順受,默默地往下扎根和朝上生長。它一次次地僥幸躲過了天災(zāi)人禍,比如在那個墨汁似的深夜,濃重的黑埋沒了它,讓它喘不過氣來,沉悶的雷聲憤怒地炸響,一株銀花似的閃電燦然綻放,不遠處一棵樹被擊中了,像桅桿轟然折斷了,熊熊地著起了火,發(fā)出噼噼啪啪聲,它聞到了松香的味道,知道那是一棵不幸的松樹;又比如誰家手頭緊了,需要伐幾棵樹,從這每天生長微薄利息的綠色銀行里取點錢暫渡難關(guān),他拎著磨得鋒利的斧頭轉(zhuǎn)了一圈,停在了它面前,從腳到頭端詳著它,它的心像針扎似的縮緊,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大概是覺得它不夠高,也不夠粗,沒存下多少利息,他終于放棄了它,奔向下一棵樹了。它縮緊的心像水舒展開了,以為風(fēng)平浪靜了,但斧刃入木三分發(fā)出的巨響重新讓它心驚肉跳,新鮮濕潤的木屑與呻吟叫它焦灼不安,它不敢肯定下一棵是不是輪到了自己?
直到它足夠健壯和強大了,一些宿命對它沒了威脅,無能為力了,另一些宿命仍然如影隨形地追趕著它,窺視著它,徹底消滅著它。要多久呢?至少是一生。它們是它身上解不開的枷鎖與繩扣,是它抹不掉的黑暗記憶,像夜夜迭起的噩夢一樣。
正是這些噩夢似的宿命替一棵樹說出了它內(nèi)心的聲音。
一枚釘子像針頭刺入了樹身,它受了驚嚇而痙攣和抽搐,美麗的大眼睛驚恐萬狀,它無法躲避,也喊不出聲,釘子 鐵了心地向前挺進,它流出了又清又亮的汁液,是眼淚,它感到了真實的疼痛,終于喊出了聲。是風(fēng)在替它出聲。風(fēng)穿行在樹葉間,沙沙沙,像呻吟,葉子仰面向上,像張開的掌心,掌紋似的脈絡(luò)清晰縱橫;嘩啦啦,像哀號,葉子俯身朝下,像翻轉(zhuǎn)的掌背,覆手帶來了雨。雨像無數(shù)透明的小拳頭叩打樹葉,不一會兒,就連成了線,傾盆流瀉,沖刷著傷痛與記憶。焦雷當(dāng)頭轟鳴,滯重而激越,替它喊出了內(nèi)心的憤懣與不平,它激動得扭身狂舞不已。
誰用尖銳的硬物在樹身上刻下了“×××,我愛你”。他也許是一個害羞而浪漫的孩子,當(dāng)面不敢說出自己的心事,只得通過這種方式來表達,他信賴一棵樹,把心事都毫無保留地交給了它,覺得它會默默地替自己收藏好,自己的愛也會跟它一起長高長大。它在被穿透皮膚之后,肉體感到了疼痛,這是一種關(guān)于愛孤獨而執(zhí)著的痛,但它說不出口。鳥兒們聽懂了。它們有時是它的花朵,還有時是葉子,現(xiàn)在它們跳躍在枝葉間,腳下過電似的接受到了那句話。它們牢牢記住了,隨后一哄飛到了另一棵樹上,帶走了那句話。很快那句話在樹與樹中間傳開了,他也聽到了,但他不懂,他仍在暗戀著她,他們的故事早已通過一棵樹公開了,只有他們像沉睡似的被蒙在鼓里。
蟬是一棵樹的器官。它趴在樹上,尖尖的吸管插入樹身,慢慢吮吸著樹的眼淚,將歡愉嫁接到樹的痛苦上面。它替樹叫出了千篇一律的聲音。有一段時間,我一直一帆風(fēng)順的生活觸礁了,我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打擊與考驗。我常常一個人去爬山,腳步沉重地上到山頂再下來,路過一片白楊林,最挺拔筆直的那一棵吸引了我,我當(dāng)時不知怎么想的,掏出隨身帶的鑰匙在上面寫下了“我努力,我成功”,我的筆畫如此輕,像微風(fēng)拂過,我想它很快會愈合的,一棵樹不像一柄鐵器,鐵器盡管也不會說話,但卻能夠與石塊擦出火花。但我忽略了蟬——這最堅定而真實的擴音器,它記住了我的話,教給了它的同類。因此整個夏天,我路過那片樹林,都能聽到從一棵樹開始的話。我也逐漸走出了陰影,在蟬兒們喝彩似的加油中,開始了新的生活。
一棵樹在疼痛中開口說話了,它讓痛苦發(fā)出了聲響,像一個從地下緩緩長出的留聲機。
僅有一次,我在樓上讀書,聽到一棵樹發(fā)出了咔嚓咔嚓的聲音,我知道它被大風(fēng)刮歪了,靠在了另一棵樹身上,像一個人疲憊地靠到了另一個人肩頭。另一棵樹迎上前扶住了它,安慰它道:別怕,有我呢,我不會讓你倒下的!它的重量壓在它身上,腳指頭幾乎拔出了泥土,但沒有誰懷疑它會倒下。就這樣,一棵樹和另一棵樹組合成了一個三角形,穩(wěn)定地站在大地上。
它們之間交頭接耳地私語了些什么,沒有誰聽到,但我知道,這一次它們是為自己,而不是替別人開口說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