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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傳奇

2015-08-01 17:12張同吾

張同吾

清明節(jié)前,我和妻子又一次來福田公墓為父親掃墓,下午人跡稀疏,墓園內(nèi)尤顯得肅穆而冷寂,我們手捧花藍默默地穿過層層碑林,心情格外黯然。面對父親的遺像,仿佛面對他本人,還是那么溫厚和善,如同昨日我正與他促膝相談,然而一切都那么切近而又遙遠,畢竟人間冥間兩重天。站在那里我沒有流淚,而現(xiàn)在伏案沉思時卻淚雨潸然。我的父親有超出常人的溫厚和善良,使他的一生形成獨有的傳奇色彩,成為作人的典范,我為有這樣的父親而驕傲。他也是我最親的親人,對我何止是恩深似海、情重如山。

父親于1998年2月4日病故,享年91歲。他去世那天,是農(nóng)歷除夕的前一天,翌日火化,正值家家歡歡喜喜過年,我們?nèi)覅s迎著凜冽的寒風(fēng)送父親遠行,那種凄然是可想而知的。他的溘然長逝我毫無思想準備,因為他的身體一直很好,到了九十高齡還是滿面紅光談笑自若,每有朋友來訪都說令尊像七十歲的。當時我家住平房沒有洗澡間,春節(jié)前他還獨自上街理發(fā)又洗澡呢。22年來我從不愿寫寫父親,我實在懼怕觸及太深的悲情和懷念,只是在他剛剛離世不久寫過一首短詩《太濃太濃的思念》:

總是希望生命鑄成奇跡

總是希望微笑長留人間

時光易老希望不老

我在希望里享受春天

希望終于破滅

你的心臟已經(jīng)停歇

雖然 這是不可抗拒的生命法則

雖然 這是不可逃避的自然歸宿

但理性的殿堂

驟然傾斜

任眼淚滔滔流淌

任思緒滔滔不絕

兩個世界萬里迢遙

像是橫隔著浩浩的歲月之河

然而 轉(zhuǎn)瞬之間

就從喧鬧的塵世

走向永恒的安寧

再也不能朝夕相伴悠然陶然

再也不能神思相依牽腸掛腹

當你的血肉和溫?zé)?/p>

化為慈愛的象征

讓我在可知而不相見的時候

才真正體悟

什么是最大的悲慟

從此 便有一個精致的盒子

永遠在我的心中

以溫存的光亮

照徹我不眠的長夜

照徹我孤獨的靈魂

不敢觸摸 不敢凝視

怕太濃太濃的思念

把我淹沒

父親張耕畬,讀過私塾和小學(xué)共六年,14歲只身離開故土樂亭前往黑龍江安達(大慶)當學(xué)徒。憑我的感覺他資質(zhì)一般,絕非聰明絕頂鶴立雞群,更非叱咤風(fēng)云,然而他卻有超出常人的沉穩(wěn)、忠厚、善良、寬容和誠信,因而得到人們的信任。當學(xué)徒是很苦的,終日早起晚睡擦拭店鋪,挑水喂豬,還要給掌柜的和店員倒尿盆,稍有空暇也要在店堂中垂手侍立迎候買主。這些小伙計們都爭先恐后地表現(xiàn)自己的勤快。店鋪里等級森嚴,小伙計提升一級就叫“吃勞金的”,是店員,可以有些許工資,學(xué)徒三年期滿表現(xiàn)尚好可當“吃勞金的”,穿上長衫站柜臺賣貨,更高一級的店員可以跑外柜聯(lián)絡(luò)生意。有個姓董的店員,忌恨我父親的勤勉老實,就處處擠兌他,晚上把掃地的笤帚藏起來,自己天不亮就掃院子以表現(xiàn)最勤快,我父親只能去挑水。黑龍江冬天的早晨零下30多度,自然苦不堪言,而他總是毫無怨言。不久這位姓董的店員患傷寒病,二十世紀20年代安達僅是個荒涼小鎮(zhèn)沒有醫(yī)院,他病臥在床飲食不進,我父親為他買來一些草藥日日煎熬,并且伺候他端屎端尿,做一點面湯喂他,如此堅持一個多月他終于康復(fù)了,使之感激涕零,如此以德報怨,使他們成了朋友。他常說人與人不可結(jié)怨、矛盾是可以化解的,只要你能寬容,只要你有一片善心。

樂亭縣的風(fēng)氣是大多男孩子到了十四、五歲就到東北當學(xué)徒,有的提拔當了店員,但絕大多數(shù)人都掙不到許多錢,干上四、五年又回家務(wù)農(nóng)了。我父親也如此,回家呆了三、四年后接到田熙久的信,讓他與另外兩個朋友溫濟五和張振華回哈爾濱幫他經(jīng)營生意。田在哈爾濱創(chuàng)建了天豐東糧棧,生意正呈旺勢亟需擴充人力,于是我父親就加盟于他的企業(yè)。溫伯伯任總經(jīng)理、張伯伯任第一副總經(jīng)理、我父親任第二副總經(jīng)理,生意越做越大,在安達等地還有分公司,共有職工500多人,逐漸形成東三省最大的糧油企業(yè),是具有壟斷性質(zhì)的糧油托拉司。他們從黑龍江和吉林,幾百火車地購進大豆、高粱、玉米,又成火車地賣出。張作霖便是他們的客戶之一。田熙久是老板,不參與經(jīng)營,溫伯伯為人更老實,不很過問財政;張伯伯癡迷信耶穌,到處蓋教堂天天去布道,業(yè)務(wù)均由我父親經(jīng)管,他兼任會計部主任和聯(lián)絡(luò)部主任,每天忙于各種應(yīng)酬,幾乎天天請大客商在馬迪爾飯店吃飯,因此他也承邀赴沈陽到張帥府作客。除了掙工資,他們?nèi)灰惨匀巳牍?,田家是錢股占3,溫伯伯占1,張伯伯0.8,我父親0.6,用現(xiàn)代人的眼光來看,溫張二位真正是“拋手掌柜的”,公司賠掙一律不過問,而我父親卻獨自承擔(dān)責(zé)任和風(fēng)險,分紅竟如此懸殊,實在有些不公平,但我父親毫無怨言,對二位兄長一生都親和而恭敬。解放后他們都避居北京,也偶來串門,我年紀雖小卻感到父母對兄長的敬重。

天豐東是田家的獨資企業(yè),田熙久二十歲發(fā)家,不足四十歲退隱,離開哈爾濱到北京當寓公,在崇文門外下三條買了座大宅院,內(nèi)有假山亭榭、小橋流水,顧用中西廚師,既有新款轎車又有豪華馬車還有花匠,過著一種悠然自得的生活。他對我父親十分信任,對天豐東業(yè)務(wù)不聞不問,每年春節(jié)前我父親自哈來京向他匯報一次并將全年紅利如數(shù)匯入他的賬戶,只此而已。父親對田敬佩有加,說他是大手筆大氣派,能放能收能進能退,慧眼識人知人善用。解放后出于藏富避嫌心理,田熙久把這座宅院賣了,成為共和國副主席、民革中央主席李濟深的宅第,他在西單靈鏡胡同買了一座兩層宅院,和他的二弟、三弟三家共同居住。我在讀初中三年級時,曾見過他一面,是父親囑我代他去匯報一件什么事。我到前院見田二伯父田純?nèi)?,他是我家常客,因其兄有錢他終生不曾工作,是個思維縝密能說善辯的紳士。我在他屋里稍坐便帶我到后院看望田熙久,他中等身材略顯發(fā)福,圓圓的臉龐留平頭,他正在客廳與人下棋,并不見桀驁鋒利,卻也氣宇軒昂。我進門站在一旁,說了一句大伯好!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田老二趕快說,“耕畬的兒子來看望你,有個事……”沒等他說完,田熙久眼看棋盤,說“跟你說就行了”。我楞楞地站了片刻說:“大伯我回去了,您有什么話帶給我父親嗎?”他眼也沒抬說“沒有,問你爹好”。

我回到家對父親說,“他好大架子呀,其實他早已不是你的老板了,都是閑居老頭兒,有什么呀!”

父親笑笑說:“幾十年我們對他畢恭畢敬慣了”。

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對他的兄長們都謙和恭敬,尤其對田熙久,總是稱贊他的膽識和氣派?!拔母铩背跗冢锛彝瑯釉诮匐y逃,全部金錢被紅衛(wèi)兵抄走,房產(chǎn)被歸公,田家三兄弟全家被轟回樂亭鄉(xiāng)下。田熙久被押解走出灤縣火車站,昂頭挺胸高喊大罵:“我一不是國民黨,二不是特務(wù),堂堂正正做人,規(guī)規(guī)矩矩掙錢,何罪之有!人作孽有天報!讓你斷子絕孫!”于是就被押送他的紅衛(wèi)兵活活打死了。田純?nèi)是菜突剞r(nóng)村憂憤加貧寒,幾日后也命送黃泉。好多年之后,我父親還對此感嘆不已,說“田熙久是剛烈不屈一世英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不像我平庸之輩,逆來順受而茍活至今?!逼鋵?,他絕非“茍活”,他晚年一直生活的安閑而快樂。

父親的恬淡是罕見的,一位叫田純?nèi)实牟砦壹遗c父親閑談,一聊就多半天。他是位懂政治有見解的紳士,是我父親在哈爾濱天豐東當副總經(jīng)理時董事長田熙久的二弟,父親稱他二哥。因為其兄有錢,他一生都不工作在家中讀書看報清談,他住樂亭時,國民黨陳昌捷上將,專程到他家拜訪。此公博學(xué)疆記口才又好,總是聽他講父親默默地聽。我能聽到支言片語,他們主要談?wù)摃r局,感嘆國民黨的昏潰無能。似乎也談及是否搬遷至臺灣或香港,田伯伯的妻子是張厲生的親妹妹,張厲生早年留法,抗戰(zhàn)時在武漢相當活躍,郭沫若的《洪波曲》對他也多有描述,1948年出任國民黨行政院副院長。當時通貨膨脹,蔣介石委派宋子文、孔祥熙和張厲生分赴東南、西南和華北推行由“國幣”改“金元券”。張厲生來到北平在故宮太和殿前講演,電臺予以直播,是一口純正的樂亭腔。那天田伯伯又來我家,對我父親說,厲生來北平了,晚上在鴻賓樓請你吃飯,大哥(指田熙久)也去。張厲生請我父親,不僅因為父親與田家交厚,當年田家企業(yè)興衰系他一身,而且父親與張厲生又是昔日同窗。但父親還是婉拒了這次邀宴,只說請代問候就是了。當我成年之后與父親談及此事,問他為什么拒不赴宴,他說雖是同學(xué),但人家是高官咱是百姓,不必攀龍附鳳。父親的平實、恬淡、謙和隨處可見,他的這種性格和人生觀念,自幼年就給我深深的熏陶,直至從深層影響到我的文化性格。我在中國作協(xié)工作多年中,對各屆領(lǐng)導(dǎo)都很尊重,但從未登門拜訪,除非他們找我談工作,逢年過節(jié)也不曾打電話拜年,在歷屆黨組書記中,我只到過唐達成家兩次,一次是他請我為夏公起草第五次全國文代會開幕詞,需相互交換意見,另一次是在北京政治風(fēng)波中,他被免職后我去看望他。我并非恬淡到迂腐的程度,也并非是狂傲,而是深恐有“拍馬”逢承之嫌,我有許多高官巨賈朋友,那是無功利所系,心曲相通、相互敬重。

父親一生都堅守他自己的做人原則,一是要善良本分,不貪欲、不驕狂;二是要大度寬容,以德報怨;三是憐愛世人,不求回報;四是嚴于律己,寬以待人。從我記事起到他辭世止,沒聽到他對任何人有所怨恨,他一生不樹敵,一生不結(jié)怨,一生默默地為相識的和不相識的人做好事。

在哈爾濱時有兩件事足以說明他的為人:有一天傍晚他乘坐那輛超豪華的伏特牌轎車回家途中,這種型號的車當年在哈爾濱只有兩輛,我曾問過父親這車什么樣子,他說方頭方腦,車身還有踏板,后來我在長春參觀偽帝宮時,看到溥儀的車,就是這樣確實豪華耀眼。車子正在行駛,站在雪地上的一個人突然竄到馬路上截車。車子停下來那人說,他兒媳婦就要臨產(chǎn)了,可是他手無分文,請先生周濟一下吧!我父親拿出十元錢交給他,并叮囑他一路小心。這十元錢相當于十個銀元,當年相當于普通職工三個月的工資,老舍的小說中寫道,那個年代一名警察、廚師每月只掙三塊銀元。車子繼續(xù)前行,司機說您怎么知道他兒媳婦要臨產(chǎn)?現(xiàn)在處處是騙子!我父親說:“我無法知道他兒媳婦是否要生孩子,但我確信他是窮人,否則零下30多度,誰會站在馬路上截車呢?我給他一點錢心里就安實了”。還有一件事,他的六叔也在哈爾濱做點小生意,辛辛苦苦掙了些錢存放在一家商號里,因為私家商號給的利息要比公家銀行高一些。但不幸商號倒閉,老板連本帶利卷包逃跑了,老爺子聞知一生的血汗錢付之東流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立即病倒了,我父親聞訊趕到六叔住所,好生安慰他不要著急,他一定通過各種關(guān)系找到這個老板。過了兩天他滿臉笑容地去看六叔,說他找到了那位老板,他真的不是騙子,確實因經(jīng)營不善而虧本,先歸還老爺子存款的一半,待過些時日經(jīng)籌措再歸還另一半。老人家得知后又驚又喜,連連說耕畬多虧有你呀,不然我這條老命就交代了呀!又過了些日子,我父親又去看他六叔,歸還了另一半,老人家的身體就康復(fù)了。其實,到哪里去找逃跑的老板呢?這件事直至老爺子去世,他都不知道這筆錢是我父親給予他的。過了好多年我母親把真實情況告訴了六叔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堂姑姑張桂蓮。桂蓮姑姑是看著我長大的,對我也特別親,她結(jié)婚時其父母已去世,全部陪嫁都是我父親出錢制買的。她前年以88歲高齡去世,她去世前我每年看望她,她都念叨我的父母對她如何之好,每次都淚流滿面。

我家移居北京之后,正值解放前夕社會動蕩,那時我家的經(jīng)濟狀況雖未到窘迫的地步,但遠遠今非昔比,而父親又沒有工作,就不得不考慮在哪里存錢利息高一些,于是把一筆錢存在天津的一家商號里。這次他竟然重蹈他六叔的覆轍,商號瀕臨倒閉,老板是我父親的朋友,也是個很講誠信的人,立即通知他趕快把所存全部款子提走,利息也就算了,同時還面帶愧色地說,至于其他人的存款,就實在無力償還了,這是無奈的事。我相信所有的人在這種危機時刻都會捷足先登顧全自己,別人受到損失愛莫能助,而我父親卻是一個特例,他考慮到還有兩個朋友也把錢存在那家商號里,于是立即通知他們?nèi)ヌ峥?。商號實在無力償還這么多錢,于是征得我父親同意,三家各提取了三分之一,三分之二的金額都打了水漂。這是關(guān)系自家利益的大事,他明知道這個巨大損失對于我家生活意味著什么,他明明知道另外兩個朋友都比我家富裕,但他竟然能做到在關(guān)鍵時刻先人后己,或是稱之為“有禍同當”。我母親也實在了不起,她深明大義,對這筆巨大損失自然也很心疼,但從未埋怨。我常常想,世人都說自己如何仗義,在利益攸關(guān)之刻,有幾人能如我的父親這樣疏財仗義!

1966年夏天“文革”惡浪鋪天蓋地,紅衛(wèi)兵穿堂入室“破四舊”,見古玩瓷器就砸,見名畫書法就撕,所有的中外文學(xué)名著都被視為“四舊”統(tǒng)統(tǒng)被焚燒,對“地、富、反、壞、右、資”就進行游斗,然后驅(qū)除北京遣送原籍。說是疾風(fēng)暴雨就太輕微了,應(yīng)該說是血雨腥風(fēng)。僅在某一天之內(nèi)在安定門內(nèi)的一條胡同里就打死或自殺了28人,其中包括一位男同學(xué)的父親,和一位女同學(xué)的祖母;他倆都是我大學(xué)的同班同學(xué)。1993年中以剛剛建交,中國作協(xié)派出張賢亮、張宇和我三人組成的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以色列,賢亮任團長。訪問參觀大屠殺紀念館時,看到許多納粹分子在街頭焚燒書籍和屠殺猶太人的照片,在解說詞中引用了海涅的一句名言:“哪里出現(xiàn)了焚書,哪里就會有滅絕人性的屠殺”,我回國后在一篇訪問記中寫道:“1939年德國那個寒冷的冬季和1966年中國那個嚴酷的夏天,都不幸被120年前的那位先哲言中了。”我父親只受皮帶抽打,而幸免于死。我家所有皮箱、衣物都被沒收,齊白石的兩幅真跡被撕毀,其時已經(jīng)歷和社會變革,世事迭宕,父親的萬貫家財已蕩然無存,僅剩22兩黃金也被掠走,(幾年后落實政策按每兩95元人民幣退賠)。與此同時紅衛(wèi)兵到派出所給我父母注銷了戶口,然后要押送回原籍,這時通知我返回家中陪同父母度過一夜,翌日送他們回樂亭農(nóng)村。我一進門看到一片狼藉,母親病倒在床上臉色蒼白,床上已無被褥只剩木板,我父親卻安然地在光板上睡午覺。這簡直是奇跡!身陷囹圄一貧如洗淪為賤民,明天就要走向苦難的淵藪,他竟然如此平靜。倘不是經(jīng)歷過大風(fēng)大浪的人,倘不是把生死禍福視若輕塵的人,豈能進入這種境界!

那天夜里我坐在父母身邊,反復(fù)勸說他們回到農(nóng)村不管受多大罪,經(jīng)受多少凌辱都要堅忍,為了我你們也要活著。母親的手卻冰涼,我讓她依在我懷里緊緊纂著她的手。沒有月光,我也無淚,就這樣度過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四點,我就背著母親離開了家門。這不是衣錦還鄉(xiāng),也不是遷徙,而是發(fā)配,只是沒戴木梜。我們由紅衛(wèi)兵押解,從西四乘電車到新街口,背著我母親到西直門火車站,抵達灤縣再乘大卡車到達樂亭縣。我在縣城顧了一輛小驢車,拉著幾件衣物被褥和病重的母親,我和父親還有押送的五名紅衛(wèi)兵隨車步行,夕陽西下踏入后王莊這座冷寂的荒村。闊別故鄉(xiāng)多年,哪里有安身之所?只能棲居在我一位族叔的西屋。村黨支部書記和貧協(xié)主席,大約與我同庚,我們當年離開后王莊時他們才六歲,對我父親的印象只知是本村的“大財主”,對其人品所知甚微,在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時代,所有有錢的人都被視為敵人和罪人,受到鄙視。當年書記和貧協(xié)主席的老父親還健在,我們進村的當晚,書記的父親對兒子說:“你張耕畬大哥‘遭難了,他可是好人,一生周濟窮人,咱村東的石橋是他修的,吉祥寺的廟門也是他花錢蓋的,一座廟門可不就是一扇門,那是一座殿,比蓋二十間大瓦房還貴。咱們村子從東數(shù)到西,沒有一家一戶沒花過張耕畬的錢呀。你哥哥要結(jié)婚咱家實在沒辦法,那時張耕畬已搬到縣城里住,我去找他說你大侄子結(jié)婚,能不能借三十塊現(xiàn)大洋(銀元),他說這是孩子一生大事,要辦得體面一點,你拿走五十塊吧!啥叫‘借呀,還得起嗎?就是要嘛!你看還有這么善心的人嗎”。

回到村里很快就入深秋,無米無柴,到了夜里就有人偷偷送柴、送米、送油,他們都不留姓名,輕輕推開院門放在那里。又過了些日子氣氛稍微松動,誰家娶媳婦嫁閨女,都請我父親去喝喜酒,坐在農(nóng)家土炕中央,還如當年尊為高客,在階級斗爭的年月這是奇跡。后來父親曾感慨地對我說:“路要留給后來走!當年施恩絕沒求回報,如今卻得回報,行善于人,得善于己!”我希望我的兒孫,深刻銘記這至理名言!父母返鄉(xiāng)第二年冬天,運動稍微平靜我脫身回樂亭去看望雙親,一間小屋紙窗土地土炕,母親圍著棉被坐在炕上,紙窗不防寒,把一床破棉被吊在窗戶上,屋子里就更黑了。父親特意買了一斤白薯白酒,七分錢一兩,煮了一鍋面條湯,酒就面條兒滿身就暖了。自然是說不完的話,述不盡的離情,父親說日子過得很好,每月我寄10元,姐姐寄10元,在村里仍是富戶,還不斷有人來“借”錢,三毛、五毛、一塊不等,農(nóng)民太窮了,勞動一年掙的工分還不夠交口糧的錢,連買點鹽和醬油的錢都沒有,農(nóng)民不許有自留地,養(yǎng)幾只雞都算“資本主義尾巴”也要割去。對于父親村里并不要求他“勞動改造”,可是他經(jīng)常下地干活兒,他說在那里大家有說有笑很快活。有時在外村放電影或演皮影戲,他就隨社員們?nèi)タ?,往返三十里,并不覺累。我實在難以理解他一生什么戲沒看過,淪為賤民還有如此興致?他說:“人生在世,無所謂誰高誰低,都是光著屁股來光著屁股去,把你放在哪里都要既來之則安之,就像木頭,可以做墊腳,也可以做房梁,都一樣”。

他還說:“咱本來就是平頭百姓,從土地上走出又回歸土地,不是很好嗎?國家主席、開國元勛和無數(shù)功臣,為革命出生入死結(jié)果又被整死了,我卻活得好好的,應(yīng)該慶幸才對”。如此豁達者,世上有幾人?

父親為人慷慨,對自己卻十分節(jié)儉,不知道他年輕時是否吸煙喝酒,從中年他是不占煙酒的,只是到了晚年每晚喝一兩白酒,有時也喝點啤酒,偶也吸煙卻不成癮。他愛喝茶,只買幾毛錢一兩的“高末”。五十年代中期他在西直門外上班,從西四至西直門乘有軌電車是五分錢,如果在新街口下車是三分錢,他為了節(jié)省二分錢,寧肯在新街口下車,徒步走二三里。家中飲食菜疏都很簡單,無非是米飯、面條、餃子和烙餅,除了青菜、豆腐,偶有紅燒魚肉而無山珍海味。到了冬天,他喜歡吃砂鍋居的白肉,從那里買回家中升起火鍋,加上素丸子和粉絲,配以各種調(diào)料,全家圍坐暖意融融。即使他鼎盛時期也沒為自己買過名貴的手表和鋼筆,我和姐姐上中學(xué)后想戴手表,母親從箱子里拿出幾支,有的是上了弦還不動,有的戴上一搖晃又停了,我們埋怨他這是什么破表呀!他笑笑說都是開會時送的禮品表。我們說那時候買幾支歐密格或勞力士你又不是買不起,他說有塊表能看時間就行了,何況做人應(yīng)該不事浮華。他本人也沒買過衣服,他的那些西裝料子極好,都是他的下級為了公司形象找來裁縫,量好尺寸,代他在上?;驏|京定做的。他完全可以抵制不做這么好的西裝,這說明他也是矛盾的,他的老板也同樣主張衣著樸素,有一次他到上海穿一身布長衫腳穿布鞋,處處受到歧視和怠慢,別人不會相信他是哈爾濱商界老大,帶著滿腔氣憤回來,下令下屬改變“行頭”,要穿得闊綽體面,這真是“人看衣服馬看鞍”。

父親對我是極盡恩寵卻不放縱,在物質(zhì)上和精神需求上充分得到我的滿足,在行為方式上我必須對父母孝順、對友朋關(guān)懷,要嚴于律己寬以待人,與人相處要謙和禮貌。因為他本人格外節(jié)儉,我的花費十分自覺絕不奢侈。他知道我喜歡打球,上小學(xué)四年級時他給我買了一個籃球,那是籃球中的極品,價格昂貴相當于四分之一兩黃金。其實那時我只能玩皮球根本打不動籃球。上高中后父親要給我買一輛自行車,我說我喜歡舊的,就堅持買一輛二手車騎到高中畢業(yè)。父子之間就這樣心靈默契相互感應(yīng)。

1970年12月,父母想念兒孫難忍,雙雙來京看望,抵京第一夜母親因過激動心臟病發(fā)作溘然長逝,父親就留在北京與兒孫一起安度晚年。除他回鄉(xiāng)四年,父親一直都與我相伴。我上小學(xué)時放學(xué)回家剛一進門,見父親不在家,我就問媽媽:“我爸爸呢?”真是須臾不可分離。母親笑答:“咱家好像只有你爸爸似的!”

父親是我的知音,每天回家就向他講述班上種種趣事,講述我踢足球如何盤帶過人,如何射門,也講上課時老師如何夸獎我,反正都是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事,他總是專心地聽我講述,臉上掛著欣賞的表情。他也常常帶我去公園或到朋友家中,真是形影不離。上小學(xué)三、四年級那兩年,每到春天他就要帶我去頤和園看玉蘭花。這件事讓我很為難,請假逛公園自然難向老師啟齒,如果撒謊又有背良心,何況耽擱學(xué)業(yè)。父親總是說“耽擱學(xué)業(yè)事小,耽擱賞花事大”。這話實在太經(jīng)典,讓我終生受益。前幾年我到外地參加一個文學(xué)活動,面對幾十位青年作家講述我的人生體驗,我說:

“我的一生得益于父親的寬松,他從不過問我的考試分數(shù),而更注重讓我的心靈獲得充分的自由。只有心靈自由而寬松,才有可能發(fā)展個性。一個男人,一個男詩人男作家懂得賞花愛花多么重要啊,花是大自然的恩崇,也是一種至純至美的象征,懂得愛花才會憐香惜玉懂得愛情,懂得愛情的人才懂得熱愛生活,才有噴涌而至的才思!”這段半莊半諧的話博得了熱烈的掌聲。

父親深諳世態(tài)炎涼,他看重人與人的情義而鄙視世俗功利和淺薄,他說“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他說“將軍死馬人吊孝,將軍死了沒人埋。古今如是,你看對于那些官高位顯的人,對那些財源滾滾的人,有多少人去攀附去逢迎,終日門庭若市車水馬龍,不是親來強攀親,一旦退位一旦失勢,卻是門前冷落鞍馬稀了?!彼J為榮華富貴僅是一時之盛,都是過眼云煙,何況當官又多有風(fēng)險,他多次背誦韓愈的詩“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知汝遠來應(yīng)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還是像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才是人生自主的自由境界,他更喜歡蘇軾的一首詩:“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這便是他對我的祈望。為人處世他主張大度、寬厚、寬容,有一次他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在樂亭縣城內(nèi)有一條仁義胡同,原來沒有胡同,清代這里住著一戶豪門,其主人在京為官,家人在重修庭院時加高加厚了院墻,這樣便多少侵犯了鄰居的利益,相互爭執(zhí)各不相讓,家屬便寫信至京城,請示主人如何辦,他復(fù)信只寫了四句話:“千里捎信為道墻,讓它幾尺礙何妨?萬里長城今尚在,不見昔日秦始皇”。家屬便領(lǐng)悟其意,把院墻向后退移五尺,對方深受感動,也將自家院墻后移,這樣就讓出了一條胡同,被后人傳為仁義胡同的佳話。

我時常聽到文壇上許多人自譽恬淡,說自己與世無爭。我以為凡這樣自我表白的人,都在爭著,往往是得意時的作秀或失意時憤懣的另一種宣泄形式。我父親一生都沒說過自己恬淡,沒說過與世無爭,但他真正做到了恬淡,做到了與世無爭。從我記事起到他晚年,他都那么沉靜、安閑而慈祥。或坐在客廳里看書,或坐在院子里飲茶,他偶然吸煙但不成癮,晚飯時喝一兩白酒絕不多飲。他一天中最快樂的事是晚飯后,我不管多忙都到他房間里坐一坐,沏上一壺茶對坐閑敘一番,然后他入睡我回書房工作。閑談內(nèi)容大多是聽他講人生往事和歷史掌故,我向他講述所見所聞。同他的耳鬢廝磨,對我這是極好的薰染,我現(xiàn)已年屆七旬,回首往事審視自己,雖資質(zhì)平平,無官無職,也談不上有所建樹,卻一生平順。捫心自安,經(jīng)歷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政治運動,不曾傷害過一人,也未曾罹難;偶遇迷津,總有高人指點,偶遇困難總有貴人相助,偶遇路坎總能邁過。這一切除了天緣人緣,是否也同父輩行善積德相關(guān),證明善有善報,福蔭子孫。

責(zé)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