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品一定要做高檔的，都想給親人燒最好的。所以摩托車比單車好賣，汽車比摩托車好賣，瑪莎拉蒂比普通汽車好賣?！痹诳湛虯380進入中國的兩年前，王沛松已經(jīng)按照想象造出“冥都航空380”，成為2007年的爆款。

南方周末記者 劉悠翔

發(fā)自廣東汕頭

臨近生意旺季，王沛松的工廠又加足馬力，開始寂靜無聲的生產。

2015年7月21日晚，在廣東省汕頭市澄海區(qū)建陽街道的一棟四層工廠里，王沛松坐在一樓客廳，沏著潮汕功夫茶，一邊與來自高雄的客戶談著訂單。他身旁十六臺監(jiān)視器的畫面里，工人們正在忙碌地生產。

二樓生產手表、錢包，三樓做成衣、鞋子，四樓是各種電子產品和快消品，無一例外都是“國際大品牌”。成品的包裝盒在廠房里摞成一堵堵高墻。這里沒有機器流水線，二十幾個工人各自為政，純手工作業(yè)。工作臺上只有紙板、剪刀和糨糊。

工人們生產紙活。紙活是用硬紙板仿制的各類生活用品，供人們在祭祀活動中燒化。每年農歷七月的旺季，紙活源源不斷地運往碼頭，每裝滿一只集裝箱貨柜，就會給老板王沛松帶來6萬到20萬元不等的收入。貨品發(fā)往港臺、東南亞、澳洲和北美，將在中元節(jié)前后浴火成灰，“抵達”全球華人已經(jīng)去了另一個世界的親屬手中。

不要騙“鬼”

紙錢產生于魏晉時期，比陽間使用的紙幣——北宋的“交子”早了800年左右。幾乎同時，出現(xiàn)了紙活的原型——明器，即用紙或陶泥做成的人偶車馬，代替真人真馬入土殉葬。

此后，紙錢和紙活的使用方法逐漸豐富。最普遍的是焚燒。

潮汕地區(qū)生產的冥紙有三類：金紙、紙活和冥幣，在前兩類，潮汕都是行業(yè)龍頭。

金紙是貼了金箔的紙錢。入行三十多年的陳澤鵬人稱陳伯，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傳統(tǒng)的金紙制作全靠手工，造紙、制箔、蓋印、裁切，處處費時費心。

手工時代，陳伯用竹漿紙做金紙。原料是長到兩三米高未開枝的嫩竹，從福建長汀運來，煮出竹漿。優(yōu)質的竹漿像淡黃色的濃稠米湯，看不到一絲纖維。工人用網(wǎng)從竹漿里抄出薄薄一層，壓出水分，貼在溫室內墻上，生火烘干。

唐宋時期的民間觀念認為，紙錢燒化之后在冥間變成銅錢，因此燒化時要保持錢形完整，也要設法燒透。燃燒時，竹漿紙火焰赤紅，沒有黑煙。燒完后紙灰上火線滾過，變成蒼白色，仍然保持紙張形狀，風一吹，飄到空中，久不落地。

七月半祭祖時，人們也使用“長途郵寄”的方式焚燒紙錢——先把紙錢裝在白麻紙做成的封套里，封皮上寫上親人名諱、墳址及送錢人的姓名，再焚燒。

制作金紙上的金箔最初用錫。潮州揭陽產土錫，磚頭大的錫塊由工人在高溫下反復捶打、切割，直到一平米的質量輕于4克，才合格。

金箔用糨糊黏到紙上，再在戶外晾干。晾干的金紙，還需印上圖案，裁切、捆綁，才作為成品裝箱。十幾個工人忙活一個月，也只能做出一兩百箱。

2000年左右，陳伯從海外引進全套機器。一天的產量頂?shù)蒙线^去一個月。陳伯看不上快捷的機器生產，覺得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很“假”。

紙張改用再生紙，把脫了墨的廢報紙舊雜志、印刷廠的邊角料一股腦回爐重造即得。再生紙燃燒時有黑煙，散發(fā)臭味。紙灰呈灰黑色，過火即碎，由于比較重，很難飄到空中。

做金箔改用鋁，直接用機器熔化電鍍到紙上，生產效率提高百倍。雖然做出來的金箔更薄更光亮，陳伯卻覺得在“騙鬼”：“過去的錫箔燒完了，熔化的錫會流到桶底，香港還專門有人收這種紙灰去賣錢。鋁箔燒完了，什么都不剩?！?/p>

如今，陳伯保留了一條小生產線做手工金紙，生產出來的“真貨”供自家和少數(shù)客戶使用。

與陳伯不同，王沛松做紙活，追求的就是以“假”亂真。王沛松22年前入行。當時的紙活產品主要是紙折的衣服，“老土的燙金樣式，一點立體感也沒有”。王沛松主動改良，選用硬襯的紙張，以便做出挺立的領口；買來印布的花紙，把時裝的圖案轉印到紙上；他還批發(fā)真正的紐扣、亮片、鑲邊，做出來的衣服乍一看難辨真?zhèn)巍?/p>

新式紙衣熱賣后，王沛松順勢開發(fā)一系列產品，他做的小汽車推一把可以溜出去老遠，電風扇的葉片可以轉動，所有的電器都有插頭，還配上出國使用的電流轉換器。

紙活越做越時尚，制作工藝卻仍是最傳統(tǒng)的手工操作。

王沛松相信慢工細活不是壞事，“金紙行業(yè)用上了機器，那是加速死亡。產大于銷，大家都在拼機器、拼投入、拼快，但是沒多掙多少錢。” 買一百塊，挑大的

據(jù)陳伯的了解，汕頭市澄海區(qū)的金紙生意始于清末，主要出口到海外?！拔母铩睍r“破四舊”，家里的神像、寺廟和祠堂里的佛像都被砸爛、燒掉，原本的金紙出口也中止了。當?shù)亓曀纂y改，生產和本地銷售都轉入“地下”——沒有紙就去商店買作業(yè)本，砸錫箔會發(fā)出響聲就躲進山洞里；不能公開賣，就圍在腰上，藏在衣服里。買賣金紙被發(fā)現(xiàn)的，要被拉去游街。

?下轉第26版

改革開放后，國家對金紙的限制放寬，東南亞的客戶紛紛來到大陸進貨。但金紙不能直接交易，要通過“廣交會”的土特產公司。陳伯挑著扁擔到廣州，問到客人住的賓館，找上門談生意?？蛻魝円姷綐悠?，都眼前一亮，愿意付美金，還包運費。陳伯發(fā)現(xiàn)他的金紙供不應求，于是挨個談判，再挑開價最高的。

這筆買賣雙贏。馬來西亞商人劉來發(fā)1987年來到中國。“當時寫信，來回就要一個半月。申請參加廣州春交會，到了秋交會才批下來。”但劉來發(fā)熱情不減，因為中國的金紙進價低、利潤大。

用美元交易的金紙生意也成為中國各地的外匯創(chuàng)收來源。為了換外匯，福建某土特產公司甚至以高于市面的匯率吸引陳伯。

原本，不同地區(qū)使用不同的金紙款式。廣東和福建使用的統(tǒng)稱南金，包括粵語區(qū)使用的廣府金、潮汕地區(qū)使用的潮州金，以及福建使用的福建金；廣東以北地區(qū)使用的統(tǒng)稱北金，由于晚清時在上海集散，又稱上海金。

如今，這些金紙已名不符實，因為購買它們的客戶主要來自港臺和東南亞。香港人中潮州籍大約占14%，因此港商主要買潮州金；臺商主要買上海金；而東南亞客戶主要買廣府金和福建金。

福建金上的傳統(tǒng)神像是福祿壽三仙，曾經(jīng)是通行且唯一的敬神款式。2010年以來，馬來西亞神紙產品個性化，當?shù)厝A人開發(fā)出觀音、關帝、媽祖、伯公等二十幾款“細分”神像。還有人要求在金紙上印熱帶水果?！安ぬ}在當?shù)刂C音‘旺來，于是我把金紙上的神像換成大菠蘿，叫‘旺來金?！标惒f。

陳伯熱衷東南亞市場是因為當?shù)匦枨笸??！靶录悠略S多生意人天天點香燒紙?！?000年后，一些內地客戶看到廣東沿海的老板燒了金紙生意做得好，也買金紙來燒。

金紙的規(guī)格按照金箔的尺寸而定，傳統(tǒng)只有三種：1.3寸、2.4寸和3寸。1990年代，一些同行虛標尺寸，3寸的標成4寸甚至6寸，客戶卻很受用?！凹热豢蛻粝矚g大的，不如真的做大一點。”陳伯研發(fā)了8寸金紙。此后，金紙越做越大，16寸、對開、全開、“特大”（48cm×62cm）的金紙紛紛問世。

金紙“通貨膨脹”的一個原因是不懂行的客戶越來越多。潮汕地區(qū)的老人識貨，知道金紙搭配的講究。中元節(jié)祭掃時，金紙燒化給“孤魂野鬼”，因此尺寸要小、數(shù)量要多；清明節(jié)祭拜自家祖先，則選上等金紙，一張張折成元寶形狀燒化。此外，許多產品比如孤衣、祖先金等只在特定時節(jié)使用，并不是花樣越多越好?！澳贻p人不懂，往往拿一百塊錢，讓金紙店老板挑大的。最后各種廉價粗紙滿滿一筐，其實并不值錢?！?/p>

冥都航空380

與陳伯的金紙相比，王沛松的紙活市場更廣，還銷往澳洲和北美。他的產品從不按區(qū)域分類：“因為我做的都是國際品牌?！蓖跖嫠?015年主做瑪莎拉蒂和保時捷城市越野車，他心目中的全球熱門車型。

王沛松跟內地客戶的接觸不太愉快，“一個東北客戶拿了樣品，轉臉讓一家小廠山寨，就為了每箱便宜幾毛錢。”從此王沛松不見內地客戶。

2008年，勞力士和路易·威登的代理律師在香港看到王沛松的產品，分別給他寄了律師函。“我這是幫你們宣傳呢！如果燒東西犯法，我還做假人，燒了難道算殺人？”王沛松不理解，但還是切碎銷毀了相關庫存。

學習了版權知識，王沛松注冊了自己的服飾品牌，生產紙衣。他也開始總結產品仿真的界限，比如信用卡、護照，做得太像容易惹麻煩。王沛松發(fā)揮想象，用閻王的肖像代替國徽等標志。一些日常消費品則盡量逼真，在商標上打擦邊球：iPhone拼成iPhonie，SKII寫成SKIII，然后印上“冥都”“冥府”字眼。

經(jīng)營22年，他摸出了一些規(guī)律。款式更新很重要。其次，“一定要做高檔的，都想給親人燒最好的。所以摩托車比單車好賣，汽車比摩托車好賣，瑪莎拉蒂比普通汽車好賣?！痹诳湛虯380進入中國的兩年前，他已經(jīng)按照想象造出“冥都航空380”，成為2007年爆款。

每年農歷七月，王沛松的嬰幼兒產品暢銷，童裝甚至斷貨。因為在許多華人家庭，早夭的逝者沒有靈位，只能在祭拜孤魂野鬼的中元節(jié)燒些東西。

王沛松曾推出高爾夫球具和跑步機等“運動套裝”，制作精良，跑步機的履帶甚至可以滾動；“旅行套裝”包括飛機票高鐵票、太陽鏡，以及他想象出來的“旅行翻譯機”。都銷路慘淡。熱賣的反而是“不健康”產品。王沛松仿制了近十種中外名煙：中華、好彩、萬寶路、登喜路，以及女式“七星”。賭具也做成套餐，包括撲克、牌九、國際象棋、輪盤賭和籌碼。麻將單品和電動麻將機，多年暢銷。

王沛松也制造“傭人”，清一色古典的唐裝打扮，“不能太時髦了，”王沛松說，購買傭人的大部分是老太太，她們不想丈夫被勾引。

在汕頭澄海，兩家最大的冥幣生產商都拒絕接受采訪。冥幣是仿照真鈔印制的冥紙產品，大約從晚清法定鈔票普及時開始盛行。“這行很敏感?！币晃恍袃热私榻B，當?shù)匦袠I(yè)老大印冥幣用的海德堡印刷機價值數(shù)百萬元一臺，與真正的印鈔機“同款”。

眾多冥幣網(wǎng)店也出售人民幣圖案的產品，少數(shù)謹慎的商家在冥幣正面打上了馬賽克。大部分商家則多角度展示產品，100元冥幣的正反面圖案與真鈔高度相似，只是銀行改為“中國天地銀行”，頭像改成冥王。一捆百元“人民幣”通常有50張，售價1.8元到2.6元不等。臨近中元節(jié)，一些商家推出了“20捆包郵”促銷。

面額的膨脹也是冥幣界普遍現(xiàn)象?！皯雅f版”第三套人民幣，五元變成五百，“拖拉機手”成為一百甚至一萬。而目前流通的第五套人民幣，仿制品的面額從100、200到5000萬、1億不等。但價格統(tǒng)一?！案鞣N都搭配點吧，500元在地下可以當零錢花?！币晃痪W(wǎng)店客服貼心地給出建議。

“如果信仰不在了”

中國傳統(tǒng)有四大悼亡節(jié)：寒食、清明、中元（七月十五）、寒衣（十月初一）。除寒食外，其他三節(jié)都可以燒紙，各有側重。敬神的時節(jié)更多。

汕頭市澄海區(qū)，除了在上述時節(jié)祭祖敬神，還要祭拜地方特色的天公誕（正月初九）、“上燈”（正月十二）、過橋（六月初六）、普渡公誕、米缸糧倉（十月十四）、灶神（臘月廿四），以及其他神誕。算起來，一年中祭拜天數(shù)近七十天。有的人家農歷七月甚至每天都要祭拜，再加上往生親人的生辰忌日，一年中平均每隔兩天就要祭拜一次。

馬來西亞神紙工會前會長劉來發(fā)家專門有一間屋子用來祭拜，里面供著觀音、關帝、三太子、土地和父母祖先，他每天早晚各點一次香，每月初一十五要早起燒金銀紙?！叭绻叛霾辉诹?，我生活不了?！?/p>

劉來發(fā)祖籍福建永春，他回過一次老家，發(fā)現(xiàn)當?shù)丶腊萏唵危斑B香爐、神臺都沒看到，怎么祭祖？”此后他不想再回去。

劉來發(fā)遵循的習俗在東南亞華人群體中很普遍。2012年8月印尼燒紙，煙霧飄到馬來西亞，白天吉隆坡馬路上能見度只有500米，汽車開著大燈慢慢挪動，飛機無法落地，港口碼頭也為此關閉了半天。“然而政府并沒有因此限制燒紙。”

2003年左右，遼寧沈陽出現(xiàn)過類似情景。沈陽冥紙市場剛剛“爆發(fā)”，然而“沈陽的用戶不習慣在家里燒，每次買一大堆，在戶外，甚至馬路上燒，風一吹刮得到處都是。”陳伯回憶。2004年當?shù)卣畤栏駡?zhí)行“禁燒令”，陳伯在沈陽的生意銳減80%。

同樣嚴控的還有港臺。近年，香港環(huán)保部門整改焚燒爐，爐身和爐口變小。王沛松以前做的80cm高的別墅不好賣了，只好改小一半。

農歷六月初六，是汕頭市澄海區(qū)的傳統(tǒng)祭祀節(jié)日。土生土長的王秋生并不陌生，然而2015年是他第一次在六月初六站上佛堂中央，祭拜父親。王秋生15歲起旅居海外，2012年回國，在上海代理法國某奢侈品，業(yè)余時間投資古董。2014年6月，王秋生的父親去世，作為長子，他繼承了父親遺留的公司，主要經(jīng)營的產品就是冥紙。

一時間父親的各路生意伙伴向他涌來。這些私企老板大多五十歲上下，在冥紙行業(yè)發(fā)家。許多企業(yè)雖然只有十幾二十人，做的卻是每年上億元的買賣。王秋生最初有些抵觸，因為這些人“賺到錢只會買名車名表，有的年年自駕去西藏就以為很高端”。為了家業(yè)，他無法抗拒。

一年里，王秋生在每個重要時節(jié)回家鄉(xiāng)祭拜父親，并打理自己接手的生意。他迅速熟悉著這個行業(yè)。

這天在金蓮寺的祭拜儀式共有五道程序，每次跪拜念經(jīng)的間隙，人們就散落在寺廟的涼棚下閑聊。鄉(xiāng)鄰們也向王秋生念叨他父親的舊事。

儀式最后，各家老幼抬著成麻袋的紙錢，在寺廟后院整齊碼了一屋子。眾人在涼棚下吃素齋，住持悄然引燃了后院的紙墻。等王秋生吃完齋飯，紙墻也燒成了高高的灰堆，他自言自語：“哎呀，沒看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