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逸民
臺灣杰出的自然作家和學者吳明益, 于其臺灣自然文學寫作叢書的第三冊《自然之心—從自然書寫到生態(tài)批評》一章節(jié)中談道:海洋寫作或海洋文學一直以來被視為臺灣文學研究的主題之一, 因為目前很少有這一方面的研究,而臺灣因為四面臨海,許多學者視海洋文學為臺灣文學里重要的一環(huán)。吳明益認為, 臺灣雖有豐富的山河, 卻很少有人嚴謹?shù)赝度搿吧皆牢膶W”或“河流文學”的系統(tǒng)式研究(1) 。臺灣因豐潤的雨水而具有高山多河的特色,現(xiàn)擁有129條河流, 農(nóng)業(yè)發(fā)展倚賴多樣的河川, 人造運河和溝渠有助于農(nóng)田灌溉, 人們開始定居在可以通往河流、小溪、溝渠的農(nóng)地和農(nóng)田, 水成為發(fā)展農(nóng)業(yè)的來源。許多城鎮(zhèn)和城市都是以河流命名,例如:礁溪是以溫泉聞名的觀光城鎮(zhèn);關(guān)渡位于淡水河和基隆河交匯的臺北郊區(qū);高雄曾經(jīng)是漁港,后來由日本殖民者改建成高雄, 在原住民時期,高雄叫作打狗 (2)。換句話說, 河川對臺灣文化的形成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許多重要的經(jīng)濟命脈, 像漁業(yè)、農(nóng)業(yè)、伐木業(yè)和林業(yè), 全部與河川的生命緊緊相扣。
許多古文明沿著河流發(fā)展, 臺灣也不例外。河川是臺灣各個部落文化發(fā)展的一部分, 許多重要的歷史事件也發(fā)生在河流的附近。例如, 南臺灣的魯凱族發(fā)現(xiàn)隘寮溪, 該溪流因雪豹蹤跡而成為南臺灣的主要河流;過去平原地的主要部落—西拉雅族, 在靠近荖濃溪的戰(zhàn)場被清軍屠殺, 而荖濃溪是南臺灣最大河川高屏溪的來源;另一個南臺灣的主要平原部落馬卡道族, 沿著打狗河(今日的愛河)定居;蘇格蘭長老會傳教士威廉·坎貝爾博士 (Dr. William Campbell) 于1871年到達嘉義, 在白河蓋教堂, 而這座教堂卻在1875年被燒掉了, 當時他正前往臺南定居, 1897年為盲人在臺灣建立第一所學校;來自福建的郁永河, 1696年沿著基隆河旅行, 在北臺灣發(fā)現(xiàn)雙溪河谷, 于1697年寫下關(guān)于臺灣的旅行游記,成為第一本臺灣旅游指南。日據(jù)時代, 北臺灣的森林地有很多老樟樹, 臺灣曾是樟腦王國, 是世界上最大的樟腦出口國。大漢溪流經(jīng)北臺灣的臺北、桃園、新竹, 是輸送樟腦和茶的主要河流。在過去, 人們認為樟腦和茶是黃金。被視為臺灣之寶的櫻花鉤吻鮭, 僅可在中央山脈的七家灣溪被找到。濁水溪是臺灣平原最重要的河流, 流經(jīng)花蓮和臺東的秀姑巒溪是漢人和原住民的界線, 蘭陽溪是孕育宜蘭文化的主要河流。所有上述提到的河川,孕育了臺灣的歷史和文化(3) 。
然而, 許多人受惠于河流, 發(fā)展文化之后卻多半轉(zhuǎn)身背棄他們的培育者,開始馴化和控制河流, 將河流改道或興建水壩, 河流被人類“殖民”(4) 。河流淪為墳場, 埋葬人類的制作物—垃圾以及 有毒物品盡往它們身上倒, 它們可能因此泛濫成災(zāi)。吳明益認為, 世界上所有主要河川皆已被污染、改道、濫用, 臺灣河流文學的環(huán)境史, 具有河流所扮演的角色特色,也即“培育者”“犧牲者”和“受害者”(5) 。
例如作家黃春明筆下有關(guān)蘭陽溪在宜蘭農(nóng)耕地扮演的角色。位于臺灣東北部的宜蘭, 既是“培育者”, 又是“施暴者”, 它生動地被描寫在黃春明1985年出版的小說《青番公的故事》中。1935年出生于羅東鎮(zhèn)的黃春明, 是當代臺灣本土文學的重要小說家之一, 曾獲得許多文學獎項。他是臺灣本土文學的典范, 作品多描寫地方文化和低下階層的臺灣老百姓?!肚喾墓适隆防镏铝ΡWo土地的老人, 名叫青番公, “公”在中文里指的是老人或爺爺, “青番”通常是指像原住民的人, “青番”被加上一種不理性、荒謬, 像原住民般草根性的意識形態(tài)。青番公用蘭陽溪灌溉他的土地, 因為河流圍繞這個土地, 青番公的田地叫做“歪仔歪”, 而河水可以制造出“長腿”稻—農(nóng)民的冠軍稻, 可是河水每到雨季就會淹沒土地, 奪取人們的生命和財產(chǎn)。聽著打在稻田上的大雨, 青番公擔心洪水將奪走他的土地, 他總是以堅韌的意志和不妥協(xié)的決心來對抗洪水, 并從河水的手上“救出”他的土地。他成功地救回土地, 土地再度長出美麗的“長腿”冠軍稻。黃春明在故事里敘述道:洪水來臨前, 灌木叢里的蘆啼就會啼叫, 警告農(nóng)夫大水即將到來。吳明益認為, 若沒有蘭陽溪, 黃春明是無法寫出這樣感人的故事, 關(guān)于人與大自然之間的沖突與緊張。吳明益的結(jié)論是:人對土地的深刻情感, 是建立在人與河流之間的關(guān)系和互動上的, “情感地圖”是河流為人所繪制的。故事近尾聲時, 青番公為孫子阿明說水鬼的故事, 而當時阿明和青番公正在坐船渡河。跨河的長橋完工了, 有關(guān)水鬼的故事卻變得愈來愈少。青番公告訴阿明, 大橋完工前, 很多水鬼以美麗女子的身形出現(xiàn), 沿著河邊, 等著人們將她們背過河。吳明益指出, 黃春明的地方小說, 與宜蘭的土地、河流有關(guān), 他的河流留給人們遺產(chǎn)—珍貴的冠軍稻米, 同時也呈現(xiàn)人對抗河水的精神, 以及為后代子孫編織浪漫的水鬼想象。
自20世紀六七十年代, 臺灣進行快速的工業(yè)化, 自然的河川也進行人工改造, 許多河川受到污染, 也被政府急迫發(fā)展下的經(jīng)濟和工業(yè)扼殺。吳明益所言甚是, 很多作家為許多“無聲無息消失”的河流感到悲傷(6) 。吳明益指出, 河川的污染對自然和文化造成雙重災(zāi)難 (7)。令人懷念的美麗河流變成黑色毒流, 沿著河流的記憶也隨之遭到遺忘。
許多1980年代的自然書寫喚醒了環(huán)境正義, 作家們發(fā)現(xiàn)了臺灣嚴重的污染問題(8) ,像這樣憤慨悲歌和絕望的例子表達在劉克襄的詩 《大肚溪口》中:
原來適合鳥,現(xiàn)在適合人群將來什么也不能棲息(9)大肚河流經(jīng)臺灣中部的彰化和臺中, 過去被稱為“烏溪”, 因為它是臺灣候鳥的重要棲息地, 被視為鳥類生物的天堂。每當數(shù)以千計的烏鴉飛過, 巨大的烏鴉數(shù)量遮蓋了太陽, 河水就看起來完全是黑色的, 因此, 這條河曾被稱為“烏溪”。事實上, 像這樣為失去棲息地而感到悲傷的主題, 在1980年代并非不尋常, 吳明益在諸多作者那里, 看到人與河流之間存在重要的改變, 也就是人們對動物的態(tài)度已改變, 人們開始注意到人和鳥獸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石門水庫建好的時候, 劉克襄為河水上游的毛蟹滅亡感到悲傷。石門水庫以八年之久的時間, 于1964年在桃園完工, 是北臺灣最大的水庫。劉克襄寫道, 約二十年前, 毛蟹開始沿著河水游到淡水河產(chǎn)卵, 卻遭到高大石門水庫阻隔, 毛蟹無法跨越水庫, 許多毛蟹品種沿著大漢溪死亡(10) 。
吳晟的《筆記濁水溪》(2002) 和修訂版《守護母親之河》(2014) ,以日記的方式記錄他對濁水溪的觀察, 被吳明益看作是臺灣河流文學的經(jīng)典 (11)。濁水溪流經(jīng)臺灣中部四個城市—南投、云林、彰化和嘉義, 長187公里, 是環(huán)境歷史的典范。吳明益抱怨吳晟似乎用非?!翱陀^”“理性”的口氣寫出他對臺灣重要河川的觀察 (12),并批評吳晟的風格缺乏文學的復(fù)雜性和魅力。 這樣的看法似乎不完全正確, 吳晟堅持樸實簡單的報道, 倫理式或政治面向的寫作, 而非美學式的書寫, 這是他的自然書寫目標。莊芳華在修訂版《守護母親之河》的序文里, 也注意到吳晟的樸實簡單不同于傳統(tǒng)中國文學的地景寫作, 吳晟的寫作意圖加入環(huán)境正義運動, 為臺灣惡化的環(huán)境危機奮斗和保護, 美學式的描寫不是吳晟優(yōu)先考慮的, 他的寫作是非常實在的抗議文學(13) 。應(yīng)受到注意的是:哈根(Graham Huggan)和蒂芬(Helen Tiffin)的《后殖民生態(tài)批評》引起我們注意后殖民生態(tài)批評的重要性(14), 書中認為:“社會和政治的實用性”達到“世界轉(zhuǎn)變”的目的,即便犧牲美學的功用(15) 。我認為, 吳晟的河流書寫是一種介入式的環(huán)境正義書寫, 而不是強調(diào)美學的自然書寫。
在序文里, 吳晟解釋他為何想寫一本有關(guān)臺灣最長河流的書, 他說他的家鄉(xiāng)位于河流的下游處, 他的父母從祖父母那里繼承了農(nóng)地, 和大多數(shù)的親人、朋友一樣, 他的成長過程離不開幫忙家里的農(nóng)耕工作, 而他的家人沿著濁水溪一帶居住已超過半個世紀, 在他的心里, 濁水溪是母親般的河流, 于是, 地方倫理就這樣在他的河流寫作里被喚起。另一個原因是:他為多數(shù)臺灣人感到驚訝, 因為臺灣人忽視這條河川的重要性和美麗。他問住在家鄉(xiāng)的學生有關(guān)濁水溪的事, 但大多數(shù)學生都不認識這條河, 也很漠視?,F(xiàn)今的教育教導(dǎo)學生遠離自己居住的環(huán)境, 為此, 他寫出不滿和難過(16) 。從2001年7月至2002 年6 月, 吳晟花了一年的時間, 沿著濁水溪旅行并寫下這本書, 當時, 他擔任臺灣中部南投縣的駐地作家(17) , 而這本書對他而言是田野報道。
和世界其他許多河流比較, 濁水溪是不能以它的長度為傲的, 但以生態(tài)的多樣性來看, 濁水溪是很獨特的, 因為它的源頭是超過三千公尺的臺灣中部山脈, 流經(jīng)寒帶、溫帶、亞熱帶和熱帶生態(tài)系統(tǒng), 最后流入臺灣海峽。以世界生態(tài)博物館的角度看, 許多生物學家贊美濁水溪是臺灣的象征(18) 。
濁水溪以它的古老森林為名, 許多珍貴的樹, 像臺灣檜木、臺灣扁柏和臺灣紫杉, 都是獨特的珍貴資源, 可是, 很多早已在日據(jù)時期 (1895-1945) 被砍伐??▊悺に鞫鞑↘aren Thornber)在其著作《生態(tài)不明確性: 環(huán)境危機和東亞文學》中指出:日本占領(lǐng)臺灣的五十年, 建立了現(xiàn)代伐木業(yè) (19), 國民黨來臺后, 以1950年代至1970年代經(jīng)濟奇跡之名, 鼓勵砍伐這些珍貴老樹, 國民黨政府進行大型森林砍伐或如同索恩伯所說的“超大規(guī)模森林砍伐”, 以追求快速工業(yè)化和數(shù)十年的外匯(20) 。1980年代, 很多樹被砍下, 瀕臨絕種的邊緣, 雖然政府自1980年代就開始禁止砍伐珍貴林木, 可是非法盜伐仍因樹木價值匪淺而持續(xù)不斷。吳晟寫道, 臺灣原住民尊重樹, 視樹為山之神靈, 然而, 國民黨政府為了經(jīng)濟發(fā)展, “屠殺”幾乎所有的老樹, 許多千年老樹在短短二十年內(nèi)幾乎被砍伐殆盡 (21)。
沿著濁水溪河, 從二水到車埕29.7公里的集集火車路線, 是1919年日本人為了輸送來自埔里糖廠的蔗糖而建造的火車路線。但根據(jù)吳晟所言, 該路線被國民黨政府改造成運送木材的火車路線 (22) ,是臺灣最長的火車支線, 曾扮演1950年代和1960年代伐木業(yè)的重要角色。水里, 一個濁水溪河的山鎮(zhèn), 1970年代以輸送木伐聞名, 伐木業(yè)的興盛為這個山鎮(zhèn)贏得“小臺北”之名號。1980年代伐木業(yè)衰退后, 政府考慮拋棄這條火車路線, 可是當?shù)鼐用裼握f保留該路線的運作?,F(xiàn)在, 集集火車路線成為臺灣中部著名的觀光路線。
日據(jù)時代, 日本人鼓勵當?shù)厝藶橥怃N種植樟樹?!熬G色隧道”與巨大的樟樹相排列, 沿著集集至名間的道路, 共4.5公里, 是這一帶著名的旅游觀光地。吳晟在此書中提到, 1940年日本命令當?shù)厝朔N植樟樹, 之后, 國民黨政府為了擴充道路, 決定將樹木砍下, 當?shù)厝嗽V請保留樹, 政府被說服, 變更計劃, 如今樟樹仍筆直站立, 印證濁水溪森林之美 (23)。
吳晟感性地寫道: “從當?shù)鼗疖嚨拇白油饪矗?你會看到沿著濁水溪河流的農(nóng)地?!保?4) 農(nóng)地上, 當?shù)厝朔N植甘蔗、香蕉、橘子、番石榴、蓮霧和檳榔樹, 農(nóng)人在菜園里飼養(yǎng)雞、鴨和豬, 菜園里的植物多樣、充滿生命, 令人感動?!斑@是我們的家園,”吳晟有感而發(fā)(25) 。
根據(jù)吳晟所言, 終點站車埕是日本人為了運送蔗糖而蓋的, 1980年代伐木業(yè)衰退后漸成廢墟。車埕曾是伐木業(yè)的繁榮城鎮(zhèn), 遺棄的工廠和鐵道見證了1960年代和1970年代繁盛的伐木業(yè)。1958年, 伐木業(yè)商人孫海獲得政府授予的執(zhí)照, 經(jīng)營丹大林區(qū)5000公頃的老樹林區(qū), 這塊林區(qū)又叫作“孫海森林”, 布滿老臺灣原生檜木和驚艷的美景。孫海出生于1917年云林縣口湖, 16歲時去嘉義, 當時嘉義是伐木業(yè)聞名的城市, 位于阿里山山腳, 孫海在嘉義創(chuàng)立振昌制材公司。吳晟說, 孫海為了運輸木材, 雇用2000名當?shù)厝撕?000 名退伍軍人, 建造80公里的山路, 深入中央山脈山區(qū), 這些山區(qū)很多都超過海拔3000公尺高, 他們花了4個月的時間, 建造最長的山道, 運送珍貴的巨大木頭(26) ?,F(xiàn)在的車埕, 遺棄的工廠已成廢墟。孫海事業(yè)鼎盛時期, 他的振昌制材公司雇用數(shù)以千計的員工, 砍伐樹木, 然后將木頭輸送到臺中港和高雄港, 外銷國外 。吳晟描述沿著濁水溪支流丹大溪的林木砍伐, 木頭送往車埕工廠加工, 以銷往國外(27), 估計共有200萬卡車的老木被砍下, 若車車相接,可換算成3萬公里長, 繞臺灣全島25.5 圏 (28)。吳晟為此感到悲傷:為了伐木業(yè)的興盛, 大肆屠殺老樹, 這對臺灣山林而言, 是一場惡夢。近年臺風造成的土石流, 已顯示山林的悲嘆。布農(nóng)族詩人卜袞,為玉山 (高度海拔3952 公尺) 的毀壞表達最深的悲傷, 玉山是原住民的圣山。卜袞1956年出生于高雄, 他以母語寫詩, 為了致力于保存他的母語, 他以雙語 (布農(nóng)語和漢語)方式出版他所寫的詩集。詩集里, 他為玉山遭到破壞而悲嘆:
血的源頭
曾是撫養(yǎng)生物的母親
曾是讓生物強壯的父親
您是我的胸膛
源自祖先的根
您是我們的拐杖
您是我們的云霧
您是守護我們的智者
您是我們的子宮
您往下流的血
和漂浮的黃色汁液混合
您的奶被黃色的蟑螂
給
咬斷
僅??諝夂陀晁吞柺枪灿械?/p>
您被施咒過的石頭壓著
以阻斷您的血液
我們給變成了瞎眼的人
我們給變成嘴斜了的人
我們的心被放逐于山崖
不過
仍驕傲的對月亮說
無所謂
我們的空氣雨水和太陽還沒被搶走(29)
被視為圣山的玉山, 對原住民而言是詩里的母親, 她在流血, 因為美麗的老樹被殖民時代的日本人和國民黨砍下, 被伐木事業(yè)挖空。對原住民而言, 殖民主義像是詛咒, 幾乎臺灣所有的檜木都被砍下, 外銷國外, 1980年代原生樹幾乎絕種。
森林的破壞是殘忍的伐木業(yè)造成的, 也是政府的政策造成的。為了發(fā)展山地農(nóng)業(yè), 政府作了錯誤的決策, 許多退伍老兵接受政府的補償金, 種植高山茶和蔬菜, 樹被他們砍下, 殺蟲劑和化學肥料濫用在土壤上, 山地受到猛烈的侵蝕和污染 (30)。
1984年, 18歲的邱若龍拜訪以櫻花盛開聞名的霧社。邱若龍出生于苖栗, 高中的時候研究藝術(shù), 他在一所小學受到泰雅男孩和女孩畫作的吸引, 漸漸地為發(fā)生在五十年前的霧社事件著迷, 決定為了研究已被人遺忘的歷史而住在這個城鎮(zhèn), 并且和源自于泰雅的賽德克族原住民談話。1990年, 他出版一本霧社事件漫畫, 這是第一本以卡通繪圖揭露霧社大屠殺的書(31) 。
清政府視臺灣為偏遠蠻荒地, 將臺灣原住民界定為自治區(qū), 并忽略之。日本人來臺, 覬覦臺灣山區(qū)的林木, 決定發(fā)展伐木產(chǎn)業(yè), 原住民部落被日本殖民者嚴格控制, 許多原住民被雇用從事伐木工作。他們被迫學習日語, 改變生活方式, 在日本殖民主義下慘遭剝削和虐待, 緊張對立和沖突隨之發(fā)生。吳晟指出,原住民對抗日本人的壓迫, 在當時一直存在 (32)。
1930年10月27日,莫那魯?shù)肋@位具領(lǐng)袖魅力的人物, 帶領(lǐng)六個部落, 攻擊正在一所公立學校舉行運動會的日本人, 為了替受到日本官員之辱的兒子報仇。在這起攻擊事件中, 134名日本人被殺。震驚的日本殖民政府派遣軍隊, 包括轟炸機和大炮, 攻擊莫那魯?shù)李I(lǐng)導(dǎo)的反叛者。日本人違反1899年和1907年海牙公約, 使用毒氣和燃燒彈, 屠殺躲藏在深山的原住民。吳晟說:“躲在深山山洞里的小孩、老人和婦人, 沒有一個逃過?!保?3)
最后,戰(zhàn)士被迫退到密林,將不屈的靈魂交托守護族人的樹靈,一個個投環(huán)自盡,遺體被發(fā)現(xiàn)時,被形容成“大樹上像結(jié)滿了果實” (34)。
莫那魯?shù)琅e槍自縊, 他的遺體留在山野, 直到1934年一位獵人找到他的頭顱, 并呈送給日本人, 日本人將其制作成標本并展示, 當作是對原住民部落的警告。陳芳明所編輯的《余光中60年詩選》中, 刊登余光中一首題為《霧社》的詩, 以紀念史詩般英雄人物莫那魯?shù)溃?/p>
櫻花謝了,啊酋長,武士刀也銹了
永不褪色是烈士的熱血
一聲怒叱便紅到如今
此外,更無仰攻的旌旗
為郁郁的林莽,一綠無際
長夏用蒼蒼佑你安眠 (35)
濁水溪題材的故事, 說出了原住民痛苦歷經(jīng)的殖民主義和環(huán)境種族主義的可怕歷史, 濁水溪事件和霧社事件交互作用。挑戰(zhàn)后現(xiàn)代的失憶, 吳明益喚起我們的注意, 看到了河流文學里的文學和地景之間的緊密關(guān)系, 就像馬克吐溫和密西西比河以及約瑟夫·康拉德和剛果河。因此, 他說, 河流文學不僅是關(guān)于地景的表面, 也是有關(guān)種族的記憶和歷史, 河水下的戰(zhàn)爭和屠殺 (36)。
吳晟寫道: 國民黨政府于1993年開始興建集集水壩, 2001年完工。根據(jù)吳晟記載, 集集水壩是國民黨政府興建的最大水壩(37) 。羅布·尼克松(Rob Nixon)在《緩慢暴力和貧困的環(huán)保主義》中, 用一個章節(jié)討論因巨大水壩的興建而造成環(huán)境和人類的暴力,他的精湛分析可以用來解釋為何國民黨政府當時想建造那樣的大型水壩。我簡要說明尼克松提出的原因:一是“人對水的狂妄自大”炫耀“現(xiàn)代景象”, 一種對“自然的征服”;二是殖民主義的思維模式, 用理性發(fā)展的文化帝國主義和全球管理, 控制和馴服“不理性的人”(住在山林, 靠近河水的原住民)和“不理性的河流”(38) 。水壩的興建, 目的在于提供足夠的水給麥寮的石化工業(yè), 麥寮是濁水溪河口的小鄉(xiāng)鎮(zhèn), 那里的農(nóng)夫被政府愚弄, 以為建水壩可以給他們的農(nóng)地提供水 。夏天一到, 臺風通常會襲擊臺灣, 許多沙土會從山上帶到河流。吳晟指出, 2001年有個臺風重創(chuàng)臺灣, 泛濫的河水帶來沙土, 高度超過2001年剛完工的水壩, 水壩的興建帶來無法預(yù)期的結(jié)果, 此結(jié)果就是可怕的洪水蹂躪許多附近村落和城鎮(zhèn), 許多橋墩因洪水而崩塌(40) 。另一個災(zāi)害是黑土的消失, 因為水壩的興建, 有利于培育“濁水溪稻米”的黑土消失了(41) , 應(yīng)被河流帶到平原的黑土, 卻沉積在水壩里。
詩人鐘喬, 在臺灣的《聯(lián)合報》寫了一首詩《南風起》, 為一個遭人遺忘的村落而感傷, 因為濁水溪河口的臺塑石化工廠造成了濁水溪的生態(tài)傷害和毒物污染 。他寫道:
一輛空蕩蕩的巴士駛進
起霧的窗口,是潔亮的窗口
快門綿延數(shù)個世紀之長
顯影的,是一個被遺忘的村莊
在南風中,被遺忘的 臉孔
最早,先民們沿著泥濘的溪床
尋找母親的腳蹤,雙手握著
愛在瘟疫蔓延時的種子
喘息著,就此來到這河海的墘埔
讓希望落土,在春天的黑土里
黑色,最美麗的泥土的告白
像一則世代流傳的詩篇
鑲嵌在廟宇的 門廊上
……
于是,南風起
每一瞬間,都有倉惶的手
急急緊閉門窗,擋住
彌散的酸臭味一如咒語
留下還在田里種蕃薯的背影
留下土地公廟前
左手舉香、右手捂鼻的阿公
留下南風起時,三合院清朗的夜空上
無聲無息底云集過來的空中殺手
于是,南風起
懸浮微粒凝聚成死亡之掌
掐住農(nóng)民瘦瘦的脖子
抬頭時,398支煙囪
吐著巨獸般的火舌
這里是濁水溪出??冢粋€被遺忘的村莊
隔著四公里河床,直面“六輕”的污染 (42)
以上詩中描寫的環(huán)境災(zāi)難受害者是貧窮的老農(nóng), 他們住在遭人遺忘的村落, 是尼克松《看不見的暴力與貧困的環(huán)保主義》一書里的“遭拋棄的人”。尼克松說得沒錯, 人們對他們的貧窮視而不見, “看不見的慢性暴力”讓他們的情況更糟, 我們的媒體饑渴“壯觀的暴力”, 時常投以蒙蔽的雙眼看待暴力(43) 。他問了一個非常好的問題: 我們該如何試著將慢暴力的看不見災(zāi)難轉(zhuǎn)變成具戲劇性的故事, 以引起大眾的注意和反抗? (44)
尼克松也指向“人新世”(Anthropocene Age)一詞, 以談到人類對星球的巨大影響?!叭诵率馈钡母拍钪赋觯嘶旧弦迅淖儭叭虻拇髿鈱雍蜌夂颉?。尼克松引用澳洲環(huán)境歷史學家利比羅賓(Libby Robin)的觀點, 解釋“人新世”的定義(45) 。尼克松喚起我們注意“人類新紀元大規(guī)模活動對全球之影響”, 影響所及即他所說的“大速度”, 生態(tài)降級的慢暴力通常不是不幸地未被追蹤, 就是被忽略。尼克松強調(diào),環(huán)璄行動主義作家扮演的重要角色是在于挑戰(zhàn)和說出這樣的問題, 像隱形慢暴力和窮困環(huán)保主義。在臺灣河流文學里,吳晟的日記寫作, 揭發(fā)反殖民主義的霧社事件之歷史和記憶,以及日本殖民者和國民黨政府在臺灣殘暴地砍伐林地、跨越濁水溪河興建大型水壩所造成的環(huán)境破壞;鐘喬的環(huán)境正義關(guān)懷詩, 揭露農(nóng)夫孤獨地生活在遭人遺忘的村落里, 勢單力薄地對抗政府與媒體的漠視以及全球化勢力。這些作家的寫作,以文字建構(gòu)河流的心靈圖像(46),開啟了一片新的生態(tài)文學流域。
(1) 吳明益:《自然之心—從自然書寫到生態(tài)批評》,新北:夏日出版,2012年,第224頁。
(2) 吳明益:《自然之心—從自然書寫到生態(tài)批評》,新北:夏日出版,2012年,第225頁。
(3) 吳明益:《自然之心—從自然書寫到生態(tài)批評》,新北:夏日出版,2012年,第226頁。
(4) 吳明益:《自然之心—從自然書寫到生態(tài)批評》,新北:夏日出版,2012年,第230頁。
(5) 吳明益:《自然之心—從自然書寫到生態(tài)批評》,新北:夏日出版,2012年,第231頁。
(6)(7)(8)(9)(10) 吳明益:《自然之心—從自然書寫到生態(tài)批評》,新北:夏日出版,2012年,第234頁。
(11) 吳明益:《自然之心—從自然書寫到生態(tài)批評》,新北:夏日出版,2012年,第237頁。
(12) 吳明益:《自然之心—從自然書寫到生態(tài)批評》,新北:夏日出版,2012年,第241頁。
(13) 吳晟:《守護母親之河》,臺北: 聯(lián)合文學,2014年,第xxiii頁。
(14)(15) Graham Huggan and Helen Tiffin,Postcolonial Ecocriticism,London: Routledge, 2010,p.14.
(16) 吳晟:《守護母親之河》,臺北: 聯(lián)合文學,2014年,第xxix頁。
(17) 吳晟:《守護母親之河》,臺北: 聯(lián)合文學,2014年,第xii頁。
(18) 吳晟:《守護母親之河》,臺北: 聯(lián)合文學,2014年,第48頁。
(19)(20) Karen Thornber, Ecoambiguity: Environmental Crises and East Asian Literatures,Michigan: Michigan UP, 2012,p.85.
(21) 吳晟:《守護母親之河》,臺北: 聯(lián)合文學,2014年,第63頁。
(22) 吳晟:《守護母親之河》,臺北: 聯(lián)合文學,2014年,第160頁。
(23) 吳晟:《守護母親之河》,臺北: 聯(lián)合文學,2014年,第161頁。
(24)(25) 吳晟:《守護母親之河》,臺北: 聯(lián)合文學,2014年,第162頁。
(26) 吳晟:《守護母親之河》,臺北: 聯(lián)合文學,2014年,第163頁。
(27)(28) 吳晟:《守護母親之河》,臺北: 聯(lián)合文學,2014年,第164頁。
(29) 卡袞·伊斯瑪哈單·伊斯立端:《太陽回旋的地方》,臺北: 晨星出版,2009年,第51-53頁。
(30) 吳晟:《守護母親之河》,臺北: 聯(lián)合文學,2014年,第173頁。
(31) 吳晟:《守護母親之河》,臺北: 聯(lián)合文學,2014年,第128頁。
(32)(33)(34) 吳晟:《守護母親之河》,臺北: 聯(lián)合文學,2014年,第129頁。
(35) 余光中:《余光中六十年詩選》,臺北: 印刻文學,2008年,第184頁。
(36) 吳明益:《自然之心—從自然書寫到生態(tài)批評》,新北:夏日出版,2012年,第24頁。
(37) 吳晟:《守護母親之河》,臺北: 聯(lián)合文學,2014年,第99頁。
(38) Rob Nixon, Slow Violence and the Environmentalism of the Poor,Mass. Cambridge: Harvard UP, 2011,p.164.
(39) 吳晟:《守護母親之河》,臺北: 聯(lián)合文學,2014年,第105頁。
(40) 吳晟:《守護母親之河》,臺北: 聯(lián)合文學,2014年,第101頁。
(41) 吳晟:《守護母親之河》,臺北: 聯(lián)合文學,2014年,第105頁。
(42)鐘喬:《南風起》,《聯(lián)合報》2015年3月12日,第3版。
(43)Rob Nixon,Slow Violence and the Environmentalism of the Poor,Mass. Cambridge: Harvard UP, 2011,p.4.
(44) Rob Nixon, Slow Violence and the Environmentalism of the Poor,Mass. Cambridge: Harvard UP, 2011,p.3.
(45) Rob Nixon, Slow Violence and the Environmentalism of the Poor,Mass. Cambridge: Harvard UP, 2011,p.12.
(46) 吳明益:《自然之心—從自然書寫到生態(tài)批評》,新北:夏日出版,2012年,第212頁。
〔作者單位:臺灣大學淡江大學英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