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春春
藏北遼闊的草原,湛藍的天空,飄搖的風馬旗,彌漫著虔誠的佛唄聲響,鑄就了《江貢》平和智慧的文學氣質。
《江貢》是一篇成長題材的小說,是一代佛子的成長史。成長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永恒的話題,成長表現(xiàn)著一個民族、一個個體在時間的長河中逐漸走向完善、走向成熟的生命歷程,故而,文學史上成長類型的題材不絕如縷。但佛子的成長,無論是菩提樹下冥想的佛陀、還是一葦渡江的達摩祖師,無論是佛經(jīng)中亦或是傳說中,都充滿著浪漫的氣質,宣揚著圣人立地成佛的堅忍、博大,都是人世間絕無僅有的天籟絕響。丹增的《江貢》書寫的不是圣人的成長,而是世間佛子的世俗成長。因此,阿措轉化為江貢小活佛,不僅僅是社會地位的變遷,更重要的是人心中的佛菩薩觀念的覺醒和塑造,是人人皆有佛性的文學表達。因此,我們在小說中看到的是慈悲、虔敬的世俗心靈,是人心與佛性交織的人性的詩意表達。
江貢小活佛的世間頑童形象真切活潑。阿措牧羊時的貪睡及牧場上對央宗阿姐的依戀,展現(xiàn)的是幼童清純澄明的心靈世界;廟宇中,江貢小活佛的爭強好勝、偷吃供佛的祭品、對死亡的恐懼、對師尊達普活佛既害怕又尊敬的行貌,塑造的是孩童清明無瑕的精神世界。我們看到的是佛子的世俗性,或者說是佛子的人性表達。在經(jīng)典的學習中,在世俗的歷練中,在儀式的感悟中,江貢小活佛潛移默化地逐漸蛻變了,逐漸開始消弭個人的欲望而升起利樂眾生的大悲憫,利他的觀念逐漸占據(jù)了他的精神世界。
不但藏北草原的牧民們在純樸悲苦的生活中透露出他們的佛性,即便如漢地流落于此地的趙鐵誠,在達普活佛的感化下,經(jīng)歷著精神上的苦修,由盜竊寺廟貢品的竊賊蛻變?yōu)槭苋俗鹁吹挠⑿?,如同冉阿讓一般,?jīng)歷了精神的重生。
《江貢》從題材而言,是嚴格的宗教類型作品。但是《江貢》卻處處流露出世俗的氣息,充溢著人性的光華溢彩。這或許與作者丹增的經(jīng)歷、修為有關。丹增有過與阿措類似的童年生命經(jīng)歷,曾在寺廟中苦修經(jīng)典以期利樂眾生;后離開故土,游學內地,宦游官場,游歷諸國,浸潤于現(xiàn)代文化,在更高的層面上實踐著利樂眾生的追求。丹增的人生履歷非常飽滿,文化世界非常豐富,在當今的藏族作家中幾乎無人再有他充盈豐溢的生命感受。因而,他依恃自身豐厚的文化境遇,以《江貢》為標本來審視藏民族的心靈生活,為世人展現(xiàn)藏民族堅忍不屈、利善他者的文化情懷。
有人戲言,在西藏,山皆為神山,湖皆為神湖,天地皆具神性。人們以驚奇的心態(tài)將之視為凈土。實際上,在藏民族的視野中,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道法天成的。西藏的天地自然哺育了這個民族的成長,人們與天地山川湖泊之間是一種休戚相關的天然聯(lián)系,藏族尊敬一切與生命有關的事物,也賦予了一切事物瑰麗多彩的生的屬性。這一切不是刻意為之的,而是表現(xiàn)在藏族的世俗生活中的,因此,看似人神共處的生活中,實際上張揚的是生命的偉力,彰顯的是人性的偉岸。這是藏民族的文化生存土壤。因而,丹增的寫作不可能脫離此種民族文化氛圍,當他反觀這個民族的生命境遇的時候,在《江貢》中,他剝離了神的神秘性,而凸顯出人的佛菩薩性。因此《江貢》中的宗教氣息并不濃烈,但是宗教情懷卻是異常的豐滿,體現(xiàn)出對生命的敬畏,對死亡的寬恕。
敬畏是一種博大的帶有人類性的精神價值。在經(jīng)歷過畏懼的心靈體驗之后,而生成對一切現(xiàn)存事物的尊敬。從某種角度而言,敬畏是人類文明的表征。在《江貢》中,頭人旺珠貪虐暴烈,肆意踐踏他人的生命、身體;當?shù)弥⒋氡徽J為是轉世靈童后,旺珠又是卑躬屈膝的嘴臉,他沉溺在恐懼之中,擔心遭到江貢小活佛的報復。在旺珠的世界中,敬畏是缺席的。他更看重的是死亡之后的轉生路向。旺珠的行為雖然是可憎的,但是旺珠的心理代表的是大部分藏族民眾的訴求,希望在生死的輪回中能有一個好的歸宿。為了獲取來世的幸福,現(xiàn)世無論社會地位如何,都要以慈悲心對待一切生命。旺珠的遭遇代表的是世俗人生對于敬畏的理解。但在此種宗教心理作用下,社會能保持一種相對和諧的局面。
相比較敬畏的宗教強力約束而言,寬恕是另一個層次的人生追求。寬恕不只是寬容地對待一切,更多的是一種精神的修養(yǎng)。在《江貢》中,江貢小活佛獨自面對投入旺珠的尸體,表現(xiàn)出慌亂、恐懼、孤單、無助,他在面對死亡表現(xiàn)的情態(tài)似乎是我們所有人都要經(jīng)歷的,是我們對死亡的心理拒絕的表現(xiàn)。而達普活佛的教化不僅祛除了籠罩在江貢小活佛心頭的恐懼,也讓我們領略到藏民族對于死亡的態(tài)度,“先知死,后知生”,死亡是人生必經(jīng)之路,死亡是人生的最終歸宿,面對死亡,人人平等……在理解死亡的奧義后,人們對一切抱有寬恕的心態(tài),就把一切的人生苦難遭際理解為是對我們人生的歷練、考驗,就能以寬容之心對待一切,就能如同感受別人的苦痛一般鍛造自我的高尚靈魂,實現(xiàn)利善眾生的世間佛菩薩追求。
閱讀《江貢》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當代的有些文學作品,令人不忍、不能、不愿卒讀,究其因主要是言語表達問題。丹增在處理這樣一個帶有宗教色彩的題材時,拒絕使用宗教意味濃厚的表達,體現(xiàn)出一種詩性智慧式的表達策略。從語言上來看,丹增善于使用比喻,尤其是排喻,通過一組相似的生活意象來形象化地呈現(xiàn)本體的風貌,本體愈發(fā)的形象、生動,喻體的豐富性、活潑性又凸顯出本體的多樣性,往往能把玄奧的道理以淺顯的物象加以說明;丹增更擅長使用排比的句式,把多種生活現(xiàn)象融貫在一個句式中,如“生活在這里的藏民,以天上的星星來衡量牛羊的多寡,以水草的豐盈來決定牛羊的遷徙,以季節(jié)的輪換來決定莊稼的收種,以佩戴的珠寶玉石來顯示家中的財富,以給寺廟的供養(yǎng)來寄存來世的轉生,以、太陽、月亮、星星、護法神的名字來給孩子起名,以喇嘛上師們的咒語來抵御魔鬼的侵害,以良馬和寶刀為男兒的榮耀,以歌聲和舞蹈為女子的風情”,通過“以……來(為)……”的句式,將藏民的日常生活連綴在一起,從物質生活、精神生活、情感生活、價值追求等多個方面使得我們領略到藏族民眾的生活風情,而且通過形象的生活場景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副光怪陸離的全方位的生活圖景,人間的風味、意趣躍然靈動;丹增還把藏民族常用的格言、寓言穿插在文本的表達中,既增加了作品的風味,又具有十足的指向性,如采藥場景中,一位喇嘛表達對央宗的欽慕,“她走在城里像公主。飛到天空像仙女,坐在殿里像度母,我心里想騎馬,命運只能走路哦”,而江貢活佛則反駁“樹根既然爛了,葉子早晚會干枯,沒有誠心學佛的人,何必身穿袈裟”,這一番語言對陣,通篇沒有直接表報情思,卻在賦比興式的言談中,透露出個體的價值、情感追求,興味雋永;丹增的敘述語言不追求技巧,卻充滿了機巧,他借助一個個鮮活的生活場景的描摹建構起整個作品的敘事邏輯,在感性的書寫中體現(xiàn)出理性的準確把握。
丹增的語言是多種文化精神的體現(xiàn),既有早年誦經(jīng)深受的佛教經(jīng)典敘事風格的意味,也有藏民族民間活潑語言風味的品質,還有多年記者生涯中造就的善于擷取生活場景、善用長短句的職業(yè)訓練,同時可能還有多年政治生涯中摸索的善用形象說明理性問題的素養(yǎng)。丹增的語言整體上看,是世俗的智慧的,他以世俗的生活化的帶有民族性的語言風味表達著他的人生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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