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瑋

剪紙、刺繡、面花，楊梅英都能做，但這都沒能讓她突破得了民間藝人的圈子。

從楊梅英的泥塑作品中能看到面花的影子，卻件件都是純粹的工藝品—除了觀賞的審美價值，幾乎沒什么實用價值。每件泥塑作品，裝飾著各種繁復的花草，堆滿了各種各樣的人物，將她隱藏在心靈深處的那份熱烈，恣意而無聲地表達了出來。

楊梅英把一幅五六米長的剪紙作品，展開鋪在窯前院子地上。作品太大，在院子展開才能觀其全貌。“蘋果，是洛川人的福?！奔艏堉行氖且粋€圓圓的蘋果，蘋果里一個大大的“福”字，兩邊是諸如摘蘋果、裝車、運輸?shù)雀鞣N圍繞蘋果產(chǎn)業(yè)的勞動場景。洛川是聞名世界的“蘋果之鄉(xiāng)”，也是陜西省惟一的“一縣一業(yè)示范縣”。洛川在“十三五”規(guī)劃中，目標是將蘋果產(chǎn)業(yè)打造成100億元的大產(chǎn)業(yè)。“鉸（陜西方言“剪”）了四天三晚上，出去被繩子絆了一跤，差點摔死，沒人敢扶?！睏蠲酚⒉铧c賠上性命的這幅作品，是專門為“果子會”剪的，會后，她自己把作品珍藏了起來。洛川橋東村，只有不多的幾家人還住窯洞。楊梅英家最東邊的一孔窯，是她的工作室。窯里的三面墻上，高高低低掛著鏡框，里頭都是她的剪紙作品。房子中間，一張大木桌子上，陳列著她的泥塑作品。最打眼的是，迎門靠著桌子腿的兩幅色彩艷麗的畫，一幅是“巧媳婦繡荷包”，另一幅是“爭虎帽”?！皟蓚€娃娃爭虎帽，爭著爭著爭成了雙胞胎?！睏蠲酚⒑呛切χ庹f著。正是她這些獨特的構(gòu)思，征服了來自中央美院的教授們。那是三十八年前的一段往事了。被教授稱作“老師”1978年，37歲的楊梅英未曾料想能進縣文化館的農(nóng)民畫培訓班，班上大多數(shù)都是有一把年紀的老婆婆們。“也沒有人給講，就是讓你自由發(fā)揮著畫。”楊梅英回憶說。那時的楊梅英，已經(jīng)是五個娃娃的母親。孩子們都在上學，她要按時給娃娃做飯，風風火火地在家與文化館之間跑。“以前就是剪個窗花什么的，沒畫過大畫?！睏蠲酚⒂行┠懬?，一度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文化館的王忠義說：“你畫個豬，豬肚子里你隨便裝，你看豬咋跑就咋畫，由你哩?！庇袀€婆姨說楊梅英“是來混飯吃的”。說到第三次，氣不過的楊梅英指著她的眉骨質(zhì)問“你說誰混飯吃呢？”那婆姨忙改口說：“和你開玩笑呢?！鄙院脧姷臈蠲酚?，為了證明自己不是來混飯吃的，就從文化館拿了兩桿筆，幾張紙回家了。把飯煮到鍋里，她就在院子里畫開了。天黑了，她從西邊的偏房給院子拉了燈，連夜畫了“武松打虎”和“駕虎歸山”兩幅畫。第二天到文化館，把畫交給了王忠義。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的滕鳳謙教授，當時就在洛川縣招待所住著。王忠義把楊梅英的畫給滕鳳謙看了后，滕教授點著名要見她。更令楊梅英沒想到的是，滕教授見到她后居然稱她為“老師”?！鞍盐覈樀弥鳖??！睏蠲酚②s緊對滕教授說：“不敢這樣叫，我還是個娃娃家?！鞭r(nóng)村人稱呼，講究論輩。楊梅英不愿意讓比自己年齡還大的教授稱為“老師”，覺得受不起?！坝辛嗣耖g，才有了專業(yè)，民間就是我們專業(yè)的老師。”滕教授耐心地解釋說。“一個婦女，撐把荷花傘，荷花上能結(jié)出來一個啥東西？”滕教授給楊梅英出了一個剪紙的題。楊梅英拿起剪子，信手剪了一幅《蓮生貴子》?？戳藯蠲酚⒌募艏?，滕教授說：楊梅英有藝術(shù)天賦，將來非吃藝術(shù)這碗飯不可！當時，楊梅英也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她熬一晚上畫畫，為的是換幾塊錢，買油、買鹽，補貼家用。老頭一個月62塊錢的工資，養(yǎng)活六口人，日子過得艱難。關(guān)了理發(fā)店一心搞泥塑“這是八月十五的棗饃，下面圓的是月亮，上面盤的是一只老鼠，老鼠拉著一串葡萄?！睏蠲酚⒁恢皇滞兄嗨埽o記者講解道。楊梅英的泥塑作品，都保持著土的原色，從不上釉。延安文化館的干部宋如新，嘗試著辦起了泥塑班。他覺得婆姨們既然能捏面花，也可以捏泥巴。辦泥塑班的用意是，萬一面花失傳了，從泥塑里還能找到。辦第一期培訓班時，宋如新就邀請楊梅英參加，她家里有事，來不了。第二期都開班幾天了，楊梅英才匆匆趕到。楊梅英在培訓班上捏過很多作品。她捏過“父子打鐵”，兒子掄錘，父親拉風箱；捏過“唐僧取經(jīng)”，唐僧騎著大象，大象鼻子把孫悟空卷了起來；還有一個長著胡子的老頭煙灰缸，老頭盤著腿，兩個胳膊當胸環(huán)抱著......楊梅英的每件作品，得分都很高?！澳嗨馨嗑统鰜砹宋乙粋€?！睏蠲酚⒄f，“多虧泥塑，要不我也就不搞藝術(shù)了?！碑敃r，陜北許多著名的民間美術(shù)家，都參加過延安文化館辦的泥塑班，成功的不多。高金愛是陜北著名的民間美術(shù)家，她的剪紙、繪畫名享中外。她的泥塑作品構(gòu)思奇特，民味十足，但由于她對泥土材料的性能認識不足，其泥塑作品的藝術(shù)成就遠遠比不上她的剪紙和繪畫。楊梅英的情況卻恰恰相反。自從做起泥塑，便入了迷。有專家評價說，她的作品很有靈氣，極具個性，迥異于專業(yè)雕塑者，又不同于傳統(tǒng)民間陶塑。為弄到黏性好的膠泥，她請人到富縣去拉土。“買人家的土，四個機子給我拉。”楊梅英跟上，一天只吃雞蛋大的一塊干饃。土拉回來，用錘子砸碎，曬干，用細篩子過后，加水，用大錘砸。砸熟的泥，必須放上半個月后，才能開始塑型。砸泥巴是體力活，一堆泥砸下來，楊梅英的雙手不僅磨的滿是泡，還被震裂。為了省錢，楊梅英有空就在洛川附近的深溝里轉(zhuǎn)悠，試圖找到理想的黏土。終于，她在一條一百多米深的老溝底下發(fā)現(xiàn)了。每天，她一個人到溝底去掏泥，掏好了再背回家。有天晚上，因為太勞累了，她背著一袋泥從溝底爬上來，走到院子時摔倒了。夜深人靜，家人都睡了，沒人發(fā)現(xiàn)倒在院子里的她。不知過了多久，蘇醒過來的她，一步一步挪進窯洞，躺在炕上忍不住淚流滿面。楊梅英的大型泥塑作品，燒制完成后，每件都達數(shù)十斤重，最重的上百斤。但凡自己能搬動的作品，她都咬著牙自己搬，實在搬不動才讓兒子幫忙。白天黑夜地干，楊梅英除了得到—些獎狀，除了贏得了些名聲，家人和鄰居們并沒見她得過什么實在的好處。不理解她的人，就送了她—個綽號“二桿子”。楊梅英在縣城開有一家理發(fā)店，一度楊梅英打算放棄“藝術(shù)”，專心做自己的生意。沒想到，省文化廳給她撥了三千元的專項經(jīng)費，支持她建窯。以前她沒有窯，只得和別人搭伙。三千塊錢拿到手上，楊梅英好幾個晚上都睡不著。陜西省有那么多搞民間藝術(shù)的，文化廳獨獨給我錢，搞不好咋辦？“理發(fā)館一天能掙一二百元，不掙了?！睏蠲酚榱瞬还钾撃侨г耙荒_把理發(fā)店蹬了”。她想辦法又籌措了兩千元，在溝底下申請了一塊地方，建了陶窯，還把家中三眼窯洞拿出一間，當做自己的工作間。1994年，楊梅英的15件陶塑作品，入選中國文化部舉辦的“中國民間藝術(shù)一絕大展”。剪刀就是她生命中的寶“我的老師就是我媽?！睏蠲酚⒄f。楊梅英的母親是山東人，戰(zhàn)亂年代隨楊梅英的姥姥一路討飯，來到陜西富縣嫁了一個泥瓦匠落下了腳。楊梅英的大伯因一場官司入獄，因身體有病，家人打算讓楊梅英的父親頂替大伯坐牢。楊梅英的母親讓丈夫逃跑了，家里也就容不下他們娘仨了。當時，楊梅英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他們?yōu)榱司S生，要了四年飯。丈夫一走多年沒了音信，于是，她又嫁給了在洛川縣劇團拉幕的楊天財，但第二任丈夫死得早，楊梅英的母親一直靠做針線活、給人縫被子為生。母親曾給她說“我將來把剪子傳給你，多剪點吉利的東西?！毙r候，楊梅英總看著母親剪紙，繡虎頭鞋，用她的話說“看呢也是吊兒郎當?shù)摹?，母親過世后，給她留了把剪刀，還被她送了人?！斑^年了，人家家里都貼窗花，自己沒有就想象著自己剪，三剪兩剪沒料想竟剪紅了?！睏蠲酚⒒貞浾f。自從楊梅英迷上剪紙、面花后，剪子就成了她的魂。一次，鄰居來借楊梅英的剪刀。楊梅英起先死活不肯借，被纏的實在沒辦法了，楊梅英只好借給他，但反復叮嚀說：“你可不敢把我的剪子弄丟了，用完了趕緊還回來?！蹦侨擞猛昙舻叮€的時候路過楊梅英小兒子曲山海開的摩托車修理店，就把剪刀交給了曲山海，讓他帶給楊梅英。店里活兒忙，曲山海把還剪刀的事給忘了。幾天后，楊梅英去問鄰居要剪刀，鄰居說還給曲山海了。她問兒子要，曲山海店里亂得很，找半天也沒找到。楊梅英惦著自己的剪刀，想起來就罵那鄰居和小兒子，持續(xù)了有半年之久。曲山海實在忍無可忍了，請人將自己的摩托車修理店翻了個底朝天，終于找到母親的那把寶貝剪刀，才算平息了楊梅英的憤怒。她用的剪刀，是過去小腳老太太修腳用的那種，是由匠人純手工打造的，剪刀尖咬合得恰到好處，剪紙時不管多么細小的紋路都能表現(xiàn)出來?，F(xiàn)在，幾乎沒人能做這樣的剪刀了。“你說你的剪刀值一萬塊錢，對我也沒有用。你說你要出一萬塊錢買我的剪刀，我也不會賣?！睏蠲酚⒁曌约旱募舻度缑?。十來年一直在家窩工著74歲的楊梅英，一直靠吃低保生活。一個月不到二百元。為了生活，楊梅英做花饃、棗饃賣，給廟里塑過千手佛，給死人扎紙轎子……楊梅英堂屋窯里放面甕、米缸的架子兩邊，貼的金銀彩紙剪的花兒，就是她“給死人造轎”剩下的紙剪的。她曾經(jīng)是縣劇團的演員，10歲就進團學戲，主攻老旦、媒旦。那時候，導演給學員們說戲，只告訴他們這是出什么戲，再把動作給他們演示一遍，剩下就靠演員自己琢磨了。楊梅英不識字，劇情、唱詞，全靠別人晚上念給她聽。她記憶力好，頭天的臺詞，第二天就能背得一字不差。她登臺演出的第一出戲是《斬秦英》，飾演里面的老旦。她還演過《探窯》和《火焰駒》等戲?！拔业难莩龇浅３晒?，大家說我演老旦，沉穩(wěn)得很；演媒旦，花哨得很?！睏蠲酚⒒貞洰斈暝趧F的情景，頗為自豪。1962年，當?shù)伛v軍要排演秧歌，楊梅英去輔導，并為參加扭秧歌的戰(zhàn)士們化妝。在這次活動中，楊梅英認識了她家“掌柜的”（陜西人對丈夫的稱呼）。不久，他們結(jié)婚了。楊梅英生孩子后，沒人伺候月子，吃飯都是她自己做。吃了些冷饃，胃難受的很，加上得了“產(chǎn)后風”，部隊送她到師部醫(yī)院看病，后又轉(zhuǎn)到第四軍醫(yī)大就醫(yī)。病看好了，但身體卻虛得很，“端不起個碗”。團長讓楊梅英“先養(yǎng)好身體”。部隊照顧她，讓她隨了軍。很多年，她帶著娃跟著丈夫跑了很多地方，去過南泥灣，去過黃陵，后來，丈夫以營級干部的身份轉(zhuǎn)業(yè)回了洛川，在一家磚瓦廠當廠長。隨丈夫回到洛川后，她要求歸團。團長都換了幾茬了，時任團長說她不是團里的人了。楊梅英當場氣的休克，半個小時后才醒過來，出了一身汗，一臉蠟黃?！皼]辦過任何離團手續(xù)，就不是團里的人了。”楊梅英想不通。事后她知道她的編制被別人頂了。從那之后，她就是一個沒有單位、游離于體制外的人，導致老了只能吃低保，沒有退休金可領(lǐng)。為了這個家，她什么累活、苦活都干過。她曾掄起八磅重的大鐵錘砸石頭，在河里挖過沙；給人家房上換過瓦；用柳條給人編房檐上的擋泥板；當過幾十人的大廚。直到迷上泥塑，她才算為自己的夢想活了一回。然而2003年四五月份，持續(xù)下雨導致她建在溝里的陶窯塌了，洪水將塬上的泥土沖到溝里，再也找不到黏土了。沒有了窯，燒制作品就犯難。她曾央求磚窯給她燒，成功率很低，100個能回來兩三個?！胺诺交鹂?，炸了，避開火口，半生不熟。”磚窯也不太愿意給她燒這類工藝品。曾經(jīng)深圳有家公司向她伸出橄欖枝，答應(yīng)給她建窯、建工作室，還提供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但家里遇上一場官司，丈夫被氣病離不開人。錯過這個機會后，她就一直賦閑著，盡管她曾懷有一個頗為宏大的設(shè)想，希望搞一個關(guān)于軒轅黃帝的特大型泥塑作品。她說她時?；孟胫鹤约鹤诘厣?，面對一堆泥土，專心一意地塑造著蟲魚，花草樹木，有尾巴的人，沒尾巴的人，接著是軒轅黃帝出來了，他開天辟地……這個巨型系列作品，得在窯里制作完成。她做泥塑的時候，工人們就在那兒建窯。她的泥塑完成了，工人們也將窯建好了。于是點火燒制。當窯火熄滅的那一刻，轟然一聲，窯裂開來，她的作品呈現(xiàn)在光天化日之下……但現(xiàn)實是，她的陶窯被毀十二年，至今沒能力再建起來?！笆嗄暌恢备C工著，年齡越來越大了，著急，但沒法子。”楊梅英無奈地嘆道。在她的工作室桌子上，記者看到兩塊醒目并立的小銅牌，一個是“剪紙傳習所”，另一個是“泥塑傳習所”。楊梅英的工作室已經(jīng)擠得滿滿當當，她的很多作品只能放在西邊的小房子里。屋子漏雨，幾萬塊錢的東西都被毀了。房子門也壞了，沒錢修?！白鲞@些不掙錢，所以沒有人愿意學。”楊梅英說。楊梅英曾經(jīng)對小女兒寄托了很大期望，“她面花捏的好，繡工好，畫的畫更好。還曾經(jīng)想上美院，但家里供不起，讀了西大的經(jīng)濟專業(yè)?！睋?jù)說小女兒上大學時，自己繡香包，禮拜天拿到街上掛在樹上買，掙錢供自己讀書。大學畢業(yè)后，開過時裝店，有孩子后現(xiàn)在在西安陪孩子讀書。楊梅英曾勸女兒接自己的班。但女兒一口回絕了，絲毫沒有商量的余地：“你這輩子掙下啥啦？”洛川有關(guān)方面倒是有意替楊梅英建陶窯，但尚未有具體方案。眼下楊梅英最大的心病是大兒子。十幾年前大兒子從油田買斷工齡后，至今未婚，一個人待在家里，不出門，也不和人說話。經(jīng)醫(yī)院確診患有精神疾病，需要天天吃藥。“我年齡大了，希望他能有個好著落。”楊梅英家的大門，和村上所有人家的都不同，一段土墻中央，挖有一個僅能過一人的門洞，稍高個頭的人進出都得低頭。告別楊梅英時，從她的笑臉上看到的不是喜悅，而是布滿皺褶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