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戲劇沖突乃表現(xiàn)劇中人與人之間以及人的內(nèi)心矛盾的特殊藝術(shù)形式。沒有沖突就沒有戲劇。從戲劇沖突的視角看,藏戲作品中的善惡沖突、生死沖突以及人佛沖突蘊含著藏民族以善為美、以生命為美和人性之美等審美思想,這為佛教浸潤下的藏民族文化研究提供了一定的參考價值。
【關(guān)鍵詞】藏戲;戲劇沖突;審美內(nèi)涵
中圖分類號:J825 文獻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5)07-0013-03
一、引言
藏戲歷來被認為是研究藏族文化的活化石。其典型作品如《文成公主》《白瑪文巴》《諾桑王子》《智美更登》《卓娃桑姆》《蘇吉尼瑪》《朗薩雯蚌》《頓月頓珠》,被稱為“八大傳統(tǒng)藏戲”。藏戲與藏傳佛教淵源深厚,劇目內(nèi)容又多是佛經(jīng)中的神話故事,其母題大都是基于佛教哲學(xué)的人生觀、世界觀所折射出來的審美思想在作品中的映現(xiàn)。如果將藏戲作為戲劇來研究,必然就涉及到戲劇沖突,本文以沖突為線,從善惡沖突、生死沖突和人佛沖突三個視角入手剖析藏戲主題中蘊含的以善為美、獨特的生命意識和人性之美等審美思想。
二、以善為美:藏戲善惡沖突中的審美內(nèi)核
從藏戲作品的母題看,求善是一個永恒的主題,甚至可以說“以善為美”構(gòu)成了藏民族審美觀念的核心要義[1]。這種思想反映在藏戲作品中,就是每部藏戲作品無不貫穿著善與惡的沖突交鋒。而藏戲?qū)ι茞簺_突的解決均采用了理想化大結(jié)局的方式,讓善者在經(jīng)歷了重重磨難后最終獲得勝利或如愿以償。這種帶有喜劇色彩的沖突處理方法,作為藏戲作品所展現(xiàn)的美學(xué)特征之一,一方面是宗教教義向來勸人為善,一方面迎合了藏民族的審美趣味,展示了藏族人民以善為美的審美觀念,反映了藏民族崇善的心靈世界。
在八大傳統(tǒng)藏戲中,善惡沖突激烈、涇渭分明的當(dāng)屬《蘇吉尼瑪》。作品在善惡沖突的解決方式上毫無疑問地采用了理想的大圓滿結(jié)局,其內(nèi)容大概是:從前有個國王,帶人追殺一頭踐踏花苑花朵的野豬至森林,在森林里遇見了托胎于母鹿降生的仙女蘇吉尼瑪,兩人一見傾心,國王遂娶蘇吉尼瑪為王妃。蘇吉尼瑪為王妃后,掌管了后宮大事和國家寶庫,廣施善行、布施百姓,得到人民的愛戴。不料卻引起妖妃的嫉妒。妖妃買通一個巫女幾次施毒計迫害蘇吉尼瑪,沒有得逞。最后,妖妃和巫女暗害了國王弟弟,嫁禍于蘇吉尼瑪。深愛著蘇吉尼瑪?shù)膰醮藭r也相信蘇吉尼瑪是個吃人的妖魔,忍痛將她流放到血海去受罪。至血海,押送蘇吉尼瑪?shù)耐婪驊赜谔K吉尼瑪?shù)纳屏?、仁慈,沒有勇氣殺害她。妖妃等惡勢力尾隨屠夫一行來到血海欲對蘇吉尼瑪趕盡殺絕,將蘇吉尼瑪推進血海。蘇吉尼瑪?shù)酿B(yǎng)父隱士在聞訊而來的國王面前,威懾助紂為虐的巫女道出如何冤枉迫害蘇吉尼瑪?shù)倪^程,為蘇吉尼瑪洗了冤。所有被妖妃毒害的人都死而復(fù)生,蘇吉尼瑪也在眾人的呼喚聲中復(fù)活。
在另一部膾炙人口的藏戲作品《諾桑王子》中,善良與邪惡、正義與非正義的沖突較量同樣激烈。創(chuàng)作者同樣給善良正義的一方圓滿的結(jié)局,給邪惡、非正義者應(yīng)有的懲罰。該劇講述的是傳說中柔丹和阿丹兩個國家的故事。柔丹國王仁義善良,國泰民安;阿丹國王殘暴兇狠,國運日衰。阿丹國王因此派巫師去柔丹國拘捕龍神以繁榮國家。在獵人的幫助下,龍神免遭一難,獵人也得到了龍神的縛仙鎖,套住了一個名叫引超拉姆的仙女。仙女卻誓死不嫁獵人。獵人在深得道行的深山隱士指點下將仙女獻于諾桑王子為妃。仙女和英俊賢明的王子諾?;楹蠖鲪蹮o比,不料招來眾多妃子的妒嫉。五百妃子便設(shè)計欲害死仙女,在諾桑王子被派往邊境打仗時,仙女被迫飛回天界。諾?;爻灰娤膳?,便追到天界,歷經(jīng)種種磨難和考驗,將仙女重新帶回人間,并懲罰了五百妃子。
藏戲作品中的善惡沖突是一組非常鮮明的二元對立組,因為戲劇往往是迎合受眾的審美趣味,從藏戲作品中善與惡的極端相左、極端對立,不難看出藏民族傳統(tǒng)意識中善惡分明,崇善、求大善,懲惡、去眾惡的民族思想。以善為美,凡是善的,幾乎要占盡所有美好,如藏戲人物出場時,“以善為美”的審美意識表現(xiàn)在作品中人物的肖像描寫上,即對善的絕對美化和對惡的完全丑化。在另一出傳統(tǒng)藏戲《卓娃桑姆》中,人物一出場,便在形象上形成鮮明的善惡對比。善良正義的女主人公卓娃桑姆出場時,“穿著一身潔白純凈的衣服,膚色白皙而柔嫩,有著空行女的各種妙相,看上去悅耳,嗅上去甘美”[2]。與之對立的惡人代表哈江斷姆則是一副魔鬼的形象,“見到卓娃桑姆母子三人,妒火中燒,詛咒道:‘我的名字叫哈江斷姆,也就是你們母子的對頭星,今個兒我要是不把你們?nèi)齻€一口吃掉,請當(dāng)?shù)刈o法神來把我吃掉吧!她把那獠牙緊咬了三遍,咬的吱咯吱響”[3]。
藏族高僧學(xué)者薩班·貢噶堅贊在其力著《智者入門》中對丑有如下說法:“丑態(tài)是美的反面,它可分為身體、語言、裝束、地方等四種?!盵4]可見,人們對外形的美丑是有標(biāo)準(zhǔn)的,對邪惡人物用丑態(tài)描寫是民族的審美傾向,因此在藏戲中將丑惡的外表附注在惡者身上是迎合民族單純的審美趣味。藏戲作品中這種懲惡揚善的表現(xiàn)手法,也許是宗教目的使然,即通過善良與邪惡的強烈對比來引導(dǎo)人們的向善追求,用美好的形象彰顯善,由善至終以達通明圓達之境;用丑陋的面目揭示惡,邪惡形象的每個毛孔都淌著骯臟的血,以示不潔。但是,我們也由此切入了藏民族的審美意識中,善的就是美的,美只有依托善良和正義才符合藏民族的審美接受心理。
三、生命意識:藏戲生死沖突中的審美意蘊
生死沖突歷來是戲劇的焦點。歌德說:“悲劇的關(guān)鍵在于有沖突而得不到解決?!盵5]哈姆雷特式悲劇和俄狄浦斯式悲劇中的生死沖突均表現(xiàn)為一種生死博弈,不可避免,不容退讓。在西方美學(xué)中,沖突雙方或者幾方都以消滅、否定對方的生命、思想、意志的存在為目的。藏戲與西方美學(xué)把人生的不幸、苦難以及由此導(dǎo)致的生命毀滅、引發(fā)的悲哀痛苦作為審美對象不同,其作品中的生死沖突并不尖銳和激烈,主要表現(xiàn)為一種單方的極力否定。代表惡勢力的一方極力否定善良正義方的生命,而正義方對于生命的被迫害總是逆來順受地承受苦難,用一種柔和的姿態(tài)表達對生命的熱愛,張揚了一種佛教的理性精神,展現(xiàn)出強烈的具有藏民族本土特色的生命意識。
如《蘇吉尼瑪》一劇,蘇吉尼瑪為妖妃所妒,無端被冤,被押至血海處死,蘇吉尼瑪在死亡面前沒有反抗,只有忍耐。一路上百姓尾隨不舍,蘇吉尼瑪從容、淡然,阻止押送她的屠夫傷害擋路的姑娘。劇本中這樣描繪:
蘇吉尼瑪(急忙護住少女)
(唱)年輕的屠夫聽我言,
請息怒氣收起皮鞭。
罪過由我一人承擔(dān),
不要凌辱弱女少年。
……
天幕上呈現(xiàn)出沸騰的血海,血海前是殺人的墳場,這里兇險、荒涼……
蘇吉尼瑪(唱)血海啊,翻滾沸騰,
我的心卻無比平靜。
回首以往恰似一場幻夢,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沒有憂怨,不惜生命,
唯愿解除生靈的苦痛。[6]
主人公蘇吉尼瑪在生與死的博弈中逆來順受,視死亡為進入涅磐永恒的境界的通道,于是,死亡并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而是另一輪生命的開始。正如易中天所言:“在人生的所謂‘大限面前,能這樣化悲痛為力量,視死亡為升華,不是一種很高的境界嗎?既然人類能夠把死亡看作自己必然的歸宿,從而坦然地、無所畏懼地走向自己的末日,那么,它又為什么不能成為審美觀照和情感體驗的對象呢?”[7]
藏民族對生命的強烈的愛不僅顯示在作品中主人公對待死亡的坦然和理性鎮(zhèn)靜上,也顯示在迎接新生命上。誕生禮是人生的開端禮。藏民族歷來對新生兒的誕生有一套完整的禮俗。他們通過舉辦誕生禮為新生兒祝吉,并以此祈求神佛保佑,祈望孩子健康成長。藏戲作品展示了這種對待生命的尊重和熱愛。如傳統(tǒng)藏戲《蘇吉尼瑪》,作品以華美的筆觸描繪出一個新生命的誕生,以熱情洋溢的情感表達出人們對新生命的熱愛,以歡快的意味表達出人們對生命的熱愛,彰顯出人們以生命為美的審美情操。
如藏戲《蘇吉尼瑪》序幕描述了蘇吉尼瑪降生時的場景:
【悠揚的歌聲:
霓虹噴射出霞光,
百花輕吐著芬芳。
降生了,美麗的鹿女,
像海水捧起紅艷的驕陽。
梵音輕輕的回蕩,
仙女散布著吉祥。
祝福你,蘇吉尼瑪,
給人間帶來了圣潔的光芒。
歌聲中幕啟:場上是藍天、碧水、瑞靄、祥云,株株翠竹搖曳,叢叢鮮花綻放。一聲嬰兒的哭聲,閃現(xiàn)出萬縷金光?;▍仓幸欢浠ɡ匍_放,花中捧著一個襁褓中的女嬰。母鹿在花叢中靜臥,小鹿與白鶴在花前曼舞……
歌聲:
東方金剛勇識的空行母,
南方珍寶圣地的空行母,
西方無量光佛的空行母,
北方萬事如意的空行母,
用孔翎羽揮灑純潔的甘露,
請為美麗的蘇吉尼瑪賜福。
四位空行度母在歌聲中出現(xiàn)。她們手托金瓶,高舉雀翎,在白云中舞動,向女嬰灑下甘露?!縖6]
透過藏戲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藏民族的生死觀及其所蘊含的豐富的審美內(nèi)涵。無論作品中展示的藏民族對生命誕生的贊頌,還是對死亡的達觀,都體現(xiàn)了藏民族對待生命柔和平淡的現(xiàn)世表征下蘊含的對生命的強烈的熱愛。
四、人性之美:藏戲人佛沖突中的審美依歸
戲劇沖突具有構(gòu)成戲劇情境基礎(chǔ)、展現(xiàn)劇中人文性格、反映生活本質(zhì)和揭示作品主題等作用。戲劇沖突在作品中具有多種多樣的表現(xiàn)形式,但歸結(jié)起來無外乎內(nèi)部沖突和外部沖突。其中,人物自身的內(nèi)心沖突即內(nèi)部沖突。對一個宗教思想“沁于骨髓而潤于四體”的民族,宗教與世俗、神性與人性的對立、調(diào)和,構(gòu)成了一幅矛盾統(tǒng)一的畫面。在藏戲作品中人物自身的內(nèi)心沖突其實質(zhì)是作為人本性的“我”與作為佛教徒的“我”的沖突。
藏戲傳統(tǒng)題材作品的初衷就是要引導(dǎo)人們甘于舍身奉獻、忍辱退讓和承受苦難,而人們在利他之時必然會涉及自我犧牲,因此作品在人作為情感的自我和人作為虔心向佛的宗教徒之間對立沖突劇烈,由此形成斗爭激烈的世俗情感和宗教情結(jié)的沖突(或糾結(jié))。沖突的結(jié)局往往是佛旨被放在至上崇高的地位,信奉佛旨的虔誠信徒,抑制乃至犧牲自己的一切物質(zhì)的和精神的個人利益,扭曲了正常的人性和基本生活要求,成就佛的崇高之美、大善之美,但是在作為佛教徒的神圣之美中也不乏人性的光輝。
如《智美更登》一劇,講述的是柏岱國王子智美更登王子品性慈善,經(jīng)常祈求父親老國王薩君知巴救濟貧苦人。鄰邦泄麻香種國香赤贊普無惡不作,派一婆羅門專扮成乞丐,從智美更登手里騙走了柏岱國鎮(zhèn)國之寶,引起老國王及眾大臣的憤怒,老國王下令將智美更登流放到哈香魔地。途中,智美更登將隨身所帶的物品全部施舍,甚至將自己的妻兒也施予他人。智美更登12年后才被國王允準(zhǔn)回宮。在返回途中,智美更登剜出自己的雙目施予一個失明的婆羅門。然而,智美更登的無私行為感動了神佛,并助他雙目復(fù)明,重得柏岱國的鎮(zhèn)國之寶。父子團聚。之后智美更登繼承了王位,并獲得全國臣民的擁護和愛戴。這個故事來源于藏譯經(jīng)藏《方等部·太子須大孥經(jīng)》,旨在宣揚殉道精神,倡導(dǎo)樂善好施,引導(dǎo)人們以利他為最終目標(biāo),用人生踐行佛教的犧牲、奉獻精神,主旋律顯示出了崇高的美學(xué)特征。但是,即便是在作為具有基本需求的人和作為佛信徒的沖突中,也不乏作為個體的人之人性之美。智美更登是一個虔誠的佛信徒,在他將財物施舍完后,為了滿足三個婆羅門的要求,將自己的三個親生孩子施舍。在施舍時,一方面是信教徒虔信佛法的崇高立場,一方面是自己人性最基本的親情,以致他在勸慰自己的妻子不要傷悲時,“說著說著自己流下淚來”[8]。智美更登的眼淚是作為人本性的“我”之人性之美的自然流露。
五、結(jié)語
藏戲是在藏族地區(qū)普遍流行的一個劇種,是在祖國百花藝苑中獨具特色、備受矚目的文化遺產(chǎn),是深入了解藏文化和藏民族的重要入口。通過藏戲“故事”,我們對藏民族的以善為美,對人性的靈氣和生命的熱頌等審美思想可窺一斑。無論是善惡交鋒中對善良的圓滿祈盼,還是對萬物生命的熱忱熱愛,無不突顯本民族文化基因中因篤信佛教所折射出的光芒。通過對藏戲母題中善惡沖突、生死沖突和人佛沖突的分析可以看出,藏戲更加接近于藏民族的原始文化面貌,對于研究藏族文化具有極大的價值。當(dāng)然,今天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無可避免地被卷入了急劇推進的現(xiàn)代化進程,民族特性和民族精神在全球化背景下經(jīng)歷著危機和蛻變,對藏戲作品的深層挖掘?qū)⒃谏贁?shù)民族文化面臨張揚、再造和重生的重大課題面前提供有價值的參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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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劉志群.藏戲與藏俗[M].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2000.
作者簡介:
劉玉麗(1978-),女,漢族,山東青島人,文學(xué)碩士,重慶第二師范學(xué)院旅游與服務(wù)管理系講師,主要從事民族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