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則林
15歲時,我站在樓道里,跟所有的小伙伴揮著手,送他們升入了初三,然后一個人留下來,再讀一年初二。
又一年初二,我又被安排在靠近后門的衛(wèi)生角。之后我如去年般,開始了每天睡覺的生活。
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早上,冷清的衛(wèi)生角忽然人潮涌動,熱火朝天起來。我正準(zhǔn)備怒斥大清早就想要來拿工具搞衛(wèi)生的同學(xué),結(jié)果抬頭一看,是個身材高挑的女生,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她正在搬著桌椅和書本。
我毫無興致地問她:“你怎么坐到這里來了?”
她答:“我在前面太鬧了,老師嫌我影響其他同學(xué)?!?/p>
我頓了頓,打了個長哈欠說:“你別在我這鬧,爭取早日回到前排知道嗎?”她點點頭。我馬上又倒頭睡去。
只是誰也沒料到,從此以后,我永遠都能在上課期間隨時聽到小聲而快速的嘰喳細(xì)語,從不間斷,一度讓我感覺全世界都是這女生的聲音。我從客氣地提醒她到破口大罵怒目而視,但她就是忍不住地要說話和聊天。
一天放學(xué),我和老狗走在路上,我說:“狗哥,前面來了一個奇葩,每天嘰嘰喳喳,搞得我覺都睡不了?!?/p>
老狗說:“打他啊。”
我說:“女的?!?/p>
老狗一聽,停下腳步,點起一支煙,特別嚴(yán)肅地看著我說:“你這樣想就不對了,你告訴我什么叫男女平等?”
我皺著眉頭問:“怎么說?”老狗煙往地上一砸:“女的還不是一樣地打!”
我剎那間就恍然大悟。
每逢下課我就組織一大群小伙伴,用紙團圍攻她。她雖勢單力薄,也仍然一手護頭一手撿起砸向她的紙團還擊。欺負(fù)她就成了我們的一個樂趣。
又一個課間,我一改往日的囂張跋扈,對她說我們一起下去買東西吃吧。她突然露了一點羞澀的表情,然后默默地站起來,跟我走出了教室。走過陰暗的醫(yī)務(wù)室樓道時,一瞬間兩邊擁出十幾個人,無數(shù)個紙團飛向她,她愣在原地被砸得劈頭蓋臉,看得我興高采烈地哈哈大笑。
老狗抓著一個紙團飛向她,“啪”的一聲,正好砸在臉上。
直到這時,大家才發(fā)現(xiàn)她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還擊,也沒有說話。樓道一下變得安靜下來。
她突然抬腳飛向老狗,老狗整個人摔了出去——老狗以強壯著稱,五年級丟實心球比體育老師還遠,初中還創(chuàng)造了校紀(jì)錄。他這一摔讓我們嘆為觀止,全站在原地,張著嘴。然后,她從我身邊走過,瞟了我一眼,這時才發(fā)現(xiàn)她眼睛是紅的,滿是委屈。我怔住了。
她因此得了一個外號叫“大力佼”,佼是她的名字,大力是因為她很大力。那天過后,我再也沒欺負(fù)過她。
有一天老狗開玩笑跟我說:“你也該找個女朋友了啊?!蔽液呛巧敌χ胂笾笥训漠嬅?,腦海里閃出的卻是大力佼。想著想著,我就覺得她其實挺耐看的,有時候還挺可愛的,特別是她放著一大堆零食在抽屜里,接著打開抽屜告訴我:“看到?jīng)],這么多零食,你別偷吃!”我點點頭,于是她的零食基本上都被我偷吃了。
后來,我們之間聊天越來越頻繁,有時突然沉默下來,我盯著她,她盯著我,我就尷尬地臉紅了起來。
又是一個放學(xué)的黃昏,我說:“狗哥,我喜歡一個女的。”
老狗:“嗯,大力佼?!?/p>
我連忙紅著臉手舞足蹈起來:“放屁啊,我怎么可能?”
老狗點起煙:“那你臉紅什么?”
老狗又說:“別裝了,喜歡她又不丟臉,而且你要去對她說,別對我說?!?/p>
在自習(xí)課上,我趴在桌子上邊睡覺邊研究如何借鑒《流星花園》《還珠格格》《情深深雨蒙蒙》里的橋段進行表白。正研究間,大力佼忽然轉(zhuǎn)過來,她卷起一個紙筒假裝喇叭,湊到我耳邊問我:“你睡著了嗎?”
我還是一動不動。
她又把紙筒湊過來,一字一句地對我說出了我畢生難忘的一句話:“我——喜——歡——你……”
我耳朵能感覺到從紙筒里傳來的她的氣息。我頭腦空白了一下,然后下意識地彈起來,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句:“哈哈哈哈哈,你居然喜歡我!”
同學(xué)們都被嚇了一跳,轉(zhuǎn)過來看著我們,大力佼還保持在用紙筒連接她嘴巴和我耳朵的狀態(tài)中,于是空氣就凝固了,大家瞬間就明了了。我們就這樣一起早戀了。
那些日子里,我和大力佼時常放學(xué)走在市中心的步行街,到處瞎逛,還在情人節(jié)一起吃了個“跑堂”。有一段時間我們決定買兩個本子一起寫日記,過段時間再交換來看。十五六歲時,其實沒有人懂愛是什么,但大家都以為自己懂。至于未來是什么,沒人知道。我們從來沒想過初中畢業(yè)時會怎么樣。
在初中畢業(yè)后,爹娘決定把我送去??谏细咧?,因為他們希望我遠離那時的環(huán)境,看能不能好好做人。臨走前的一天晚上。我們站在路邊,我假裝瀟灑地把脖子上的玉佩取下來,掰成兩半,一人一半,我說:“這樣日后我們就能相認(rèn)了。”
她點了點頭,把那半塊玉放在手里,看著我,跟拍戲似的問我:“那以后我們怎么辦?”
我故作瀟灑地說:“有電話啊?!?/p>
她又問:“那怎么見面?”
我又傻笑著說:“放假我就回來了啊。”
我們就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了。最后我送她上了回家的車,看著那輛黃色的的士越走越遠,眼睛就紅了。
在海南島,我常?;孟霑r間飛逝,能早日放假,見到朋友和她。但實際上,那年放寒假的時候,回到重慶,和大力佼見面,卻是另一次更漫長的告別。爸爸厭倦了漂泊,說人總是要回到故鄉(xiāng)的,便決定舉家回到廣東。
我打電話告訴完大力佼這個消息以后,她什么也沒說,就掛了電話。
坐上回海口上學(xué)的飛機,看著江北機場,想到下一次回來,不再是某個特定的寒暑假時,我覺得整個少年時代從此被一分為二。
回到海口,緊接而來的就是我的生日。我收到一大箱大力佼從重慶寄來的東西。上面寫著:要從下面打開。于是,我從下面把那個很重的紙箱剪開。瞬間,有幾百顆糖果像水一樣傾瀉而下,嘩啦啦落了一地,里面的信寫著: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而我的初戀,莫名其妙地開始,也莫名其妙地結(jié)束了,就像這糖果一樣,許多甜蜜傾瀉而下,卻僅此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