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戎
賴少其(1915-2000),廣東普寧人。他既是我國當代著名的國畫家、版畫家、書法家、金石家、作家和詩人;又是久經戰(zhàn)陣的革命者。曾被魯迅先生稱為“最有戰(zhàn)斗力的青年木刻家”。解放后,先后在南京、上海、安徽擔負文藝、宣傳的領導工作,歷任第一、第六、第七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第三屆全國人大代表和安徽省政協(xié)副主席。2015年是賴少其誕辰100周年。本文特意擷取賴少其與魯迅、馮雪峰、嚴鳳英三位文藝大家的交往片段,以紀念這位飲譽海內外的藝術大師,并學習和弘揚其高尚的人生追求和純潔的同志情誼。
與魯迅:引路終生木石魂
2005年12月22日,設計現(xiàn)代、氣勢宏偉的賴少其藝術館在合肥市政務新區(qū)落成開放。這座外觀似“木石”壘疊的建筑,吸引著社會各界人士不斷前來學習參觀。這里展示了賴少其的生平藝術成就,也反映了賴少其與他的引路人魯迅之間的革命情懷和傳奇故事。
時光回溯到1932年,17歲的賴少其考入廣州市立美術學校,在學習中他漸漸對版畫產生了特殊的喜好。此時,魯迅先生在上海積極倡導新興木刻運動,將其視為抗日救亡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許多進步青年和美術愛好者投身其中,產生了深遠影響。
1934年6月19日,美術學校教師、后成為著名版畫家的李樺在廣州市發(fā)起成立了“現(xiàn)代版畫創(chuàng)作研究會”。在進行木刻活動和從事木刻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李樺和賴少其想到應該與魯迅取得聯(lián)系。于是他們冒昧給魯迅寫信,報告研究會和廣州開展木刻活動的情況,并將他們展出的部分作品寄給魯迅。沒想到,未到半個月,竟真的收到了魯迅的回信。賴少其用發(fā)顫的手,捧著這封足有500多字的回信,激動地一遍又一遍地閱讀,他真切地感到自己是在聆聽一位尊敬的師長的諄諄教誨,而這位師長不是別人,正是他崇仰已久的偉大的文化斗士魯迅先生。
這次通信對賴少其無疑是一個極大的鼓舞和激勵。出于對魯迅的高度崇敬,賴少其決定刻一幅版畫作品來表達自己的激動心情。此時,魯迅正是國民黨反動派文化“圍剿”的對象。關于魯迅的文藝作品,稍微“過激”一點的就會被查禁,因此,這幅版畫既不能直接用頌揚的文字,也不能專刻魯迅先生的頭像。經過思考,賴少其決定以魯迅對黑暗勢力進行斗爭的有力武器,即筆、書、墨水和燈,作為畫面的主體。最后構思畫面是這樣的:在墨色的背景中,一本翻開的厚書上,放著一只墨水瓶;書的右下部,是一支老式的鵝毛筆;翻開的書的左頁上,是一幅木刻作品;右頁上,用簡筆描繪幾個向前搏殺的古代武士;妙的是,書的右邊,以粗細不一的線條表現(xiàn)了一盞油燈發(fā)出的萬丈光芒;更妙的是,幾乎是全黑的墨水瓶的正面,雕刻了魯迅先生的臉型,看起來像是貼在墨水瓶上的一張裝飾圖案,不經意的人會認為是一個商標,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魯迅先生的頭像。賴少其將這幅畫含蓄地取名為《阿Q正傳》。
1934年底,賴少其將自己的這幅新作以及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的版畫作品共25幅,其中配詩10首,集在一起,裝訂成冊,題名為《詩與版畫》,并附上一封信,寄給了魯迅。他在《詩與版畫》的封面上,有意題寫了“獻給我們敬愛的魯迅先生”幾個字,以表達自己的敬慕之情。《詩與版畫》實際是賴少其的一本配詩木刻作品集,這本集子表達了憎恨黑暗、追求光明的精神,同時也反映了舊中國人民的悲慘生活。他的木刻技藝、文學才華在詩中也展現(xiàn)無遺。
不久,賴少其便收到魯迅的回信:
“寄給我的《詩與版畫》,早收到了,感謝之至,但因為病與忙,沒有即寫回信,這是很抱歉的。
……我在那里面看見了各種的技法:《病與債》是一種,《債權》是一種,《大白詩》是一種。但我以為這些方法,也只能隨時隨地,偶一為之,難以多作?!該铱雌饋?,大約還是《送行》《自我寫照》(我以為這比《病與債》更緊湊)、《開公路》《苦旱與兵災》這一種技法,有著發(fā)展的前途。
小品,如《比美》之類,雖然不過是小品,但我覺得幅幅都刻得好,很可愛的。用版畫裝飾書籍,將來也一定成為必要,我希望仍舊不要放棄?!?/p>
看著看著,賴少其的心 “突突”地急跳,一股暖流在胸中涌動著,不禁眼睛也濕潤了。按照魯迅信上的指點,他對自己在木刻技法上應該堅持什么,發(fā)展什么,揚棄什么,心里更有了底。他又信心滿滿地投入新版畫的創(chuàng)作之中。
此時,日軍的鐵蹄開始肆無忌憚地踐踏著中國的土地,耳聞目睹的到處是戰(zhàn)火硝煙;而愛國的抗戰(zhàn)行為卻受到扼制,革命者正在慘遭殺戮。1935年5月28日,賴少其將詩配畫《自祭曲》、編譯并出版的木刻工具專業(yè)書《創(chuàng)作版畫雕刻法》,以及小說稿《刨煙工人》一起給魯迅寄去,另外還附了《阿Q正傳》等7幅單片木刻作品。在給魯迅的信中,他傾訴了自己的苦悶心情,迫切希望魯迅能夠為他指點今后的道路等。
很快,賴少其又收到了魯迅的回信。針對賴少其的悲觀情緒和覺得自己無法表現(xiàn)偉大時代的思想,魯迅在信中說道:“太偉大的變動,我們會無力表現(xiàn)的,不過這也無須悲觀,我們即使不能表現(xiàn)它的全盤,我們可以表現(xiàn)它的一角,巨大的建筑,總是一木一石疊起來的,我們何妨做做這一木一石呢?”
讀完魯迅的來信,年僅20歲的賴少其覺得自己長大了。魯迅在這封信中,已經不是一位長輩在對青年學生進行教誨,而是在對朋友、對知己交談人生,談事業(yè),談家常。這封信令賴少其心里感受到巨大震撼。
在魯迅的指導和幫助下,賴少其立志要成為“一木一石”,成為推波涌浪的時代弄潮兒。這一時期,他以刻刀為筆,緊扣時代的脈搏,抓住中國人民生死存亡的大事作為他畫作的內容和主題,積極創(chuàng)作了一批宣傳抗戰(zhàn)、反映現(xiàn)實的木刻作品。
賴少其的木刻作品《阿Q正傳》,經魯迅推薦,發(fā)表在1935年出版的《文學》第五卷第一號上。魯迅考慮到檢查官檢查“嚴厲之極”,將它改名為《靜物》。小說《刨煙工人》也因為魯迅的推薦發(fā)表在良友公司的《新小說》上。魯迅還將賴少其的作品介紹到蘇聯(lián)和日本去,使青年木刻家賴少其在國際上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日本出版的一套《世界美術全集》的別卷中就載入了賴少其及其他中國木刻家的作品,日本影響很大的報紙《讀賣新聞》還曾專題消息介紹了中國畫家賴少其……
后來,賴少其繼續(xù)與魯迅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據解放后出版的《魯迅日記》統(tǒng)計,在魯迅日記中,關于賴少其的記錄有23次之多,魯迅直接與賴少其的通信有6次,在《魯迅日記》中刊有5封(其中1935年5月20日的信遺失)。
魯迅將賴少其歷次寄給他的版畫作品、配畫的詩集以及小說手稿精心珍藏。他去世后,這些珍貴的資料又由其夫人許廣平妥為保存。1950年,許廣平將這些資料全部捐贈給上海魯迅紀念館,使后人能完整地看到賴少其追求光明、追求革命的全貌,看到魯迅關心、支持、愛護與幫助青年的拳拳之心。
1939年10月,賴少其歷經千辛萬苦從桂林來到安徽涇縣云嶺,光榮參加新四軍,成為一名真正的革命戰(zhàn)士。
賴少其一直銘記著魯迅先生的教誨,并把自己的書房和畫室取名“木石齋”,終生踐行著“一木一石”精神,人們也將他的精神追求稱之為“木石魂”。
與馮雪峰:患難獄友義氣重
1941年1月,蔣介石一手炮制了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賴少其當時是皖南新四軍三支隊五團政治處宣教股長。戰(zhàn)斗打響后,賴少其和戰(zhàn)友們一道拿起槍同國民黨頑軍英勇搏斗。為了保衛(wèi)軍部,他和五團的指戰(zhàn)員們堅守東流山陣地,血戰(zhàn)五天五夜,直到彈盡糧絕被捕。
賴少其在五團時做過統(tǒng)戰(zhàn)工作,不久其真實身份便暴露了,被敵人視為“頑固分子”,嚴加看管。5月間,賴少其和新四軍的30多名干部被押到上饒集中營的周田村監(jiān)獄。
在監(jiān)獄里,賴少其驚詫地發(fā)現(xiàn)自己與我黨享有盛名的左翼領導人兼文藝理論家、詩人馮雪峰等關押在一起。從此,兩人成為親密獄友。馮雪峰通過賴少其很快與獄中黨的秘密組織接上了關系,他悄悄告訴賴少其:“你們隊伍中出了叛徒,望注意?!?/p>
他倆經常在一起談生活,談文學,談版畫,也談魯迅。賴少其常為馮雪峰的詩作插畫,馮雪峰也為他的繪畫題詩。有一次,在出監(jiān)獄墻報時,賴少其創(chuàng)作了刊頭畫《高飛》,畫面上,一只矯健的雄鷹立于高山之巔,翅膀微微張開,眼視遠方,振翅欲飛。然而一張鐵絲網橫在前方,擋住了它的飛翔。馮雪峰看到此畫,立即為其配了一首詩:
沉郁的顏色,揮擲的筆觸,
血的奮起的人物。
……憤怒的畫幅,
給予了凝結的憎惡,
殘酷的慈愛,
世界這才真的握在了你手里,
一個這樣實在的世界……
使我永遠心熱的,
恰正是你的冷的發(fā)光的美!
顯然,馮雪峰在詩中預言,集中營斗爭的前夜即將到來,革命的志士要沖出囚籠,展翅高飛。因為《高飛》這幅畫,賴少其更加引起了敵特的注意,墻報被迫停刊。
為進一步進行所謂的“政治感化教育”,敵人于9月中旬,在獄中成立了“更新劇團”,賴少其被指派負責畫布景等工作。很快,秘密黨支部在劇團中也成立了,領導大家展開對敵斗爭。
此后,劇團先后排演了由共產黨員編寫的《麒麟寨》《前夜》等宣揚抗日的劇本,演出很成功。隨著劇團的名氣驟增,國民黨第三戰(zhàn)區(qū)長官部為了邀功,要求劇團在“雙十節(jié)”期間到鉛山縣的永平、石塘一帶去公演,并貼出告示提前賣了票。此時,賴少其被監(jiān)獄特務頭子張超盯上,說他給人寫紙條準備串通逃跑,還指責他畫《高飛》就是煽動暴動!賴少其清楚這是敵人設下的圈套,便要求核對筆跡,并申辯《高飛》作為墻報刊頭,是經過審閱的。張超啞口無言,便惱羞成怒,把賴少其關進了禁閉室。特務大隊長王壽山威脅賴少其寫“悔過書”投降,否則槍斃。賴少其毫不屈服。氣急敗壞的王壽山喝令憲兵把他捆起來押往茅家?guī)X監(jiān)獄。
憲兵沒有把賴少其關進“號子”,而是推進天井邊專門折磨“頑固不化分子”的 “鐵籠”里。籠內有4根大柱,8根小柱,柱上繞著帶刺的鐵絲,人只能直挺挺地站著,稍一轉身便會被四周的鐵刺刺傷。賴少其沒有害怕,反而自豪地笑起來。綽號“王八”的監(jiān)獄長以為賴少其笑他,吼道:“死到臨頭還笑?共產黨就是你們的老祖宗?”賴少其回道:“共產黨就是我們的祖宗!”“王八”發(fā)瘋地指使打手將賴少其反縛著吊在籠子內,一連吊了兩天兩夜才放下來。據解放后上饒集中營紀念館統(tǒng)計資料顯示,國民黨反動派設立上饒集中營一年多的時間里,共有22位共產黨人和革命志士受過“站鐵籠”的刑罰,賴少其是唯一一位被吊鐵籠者。
在賴少其被吊鐵籠遭受煎熬時,“更新劇團”卻因缺少他這個“臺柱子”而演不成戲,因為演出布景等重要劇務都是由他負責的,別人無法替代。眼看演出的日期快到了,監(jiān)獄頭子只好放賴少其回劇團。但敵人已計劃待“雙十節(jié)”公演一結束,就對賴少其下毒手。
馮雪峰對賴少其的生命安危非常關心和牽掛。得知敵人的陰謀后,監(jiān)獄秘密黨支部研究決定:利用劇團到石塘演出的機會,幫助賴少其越獄。因為賴少其當時剛受過重刑,身體非常虛弱,而且他又是廣東人,廣東口音很重,很容易暴露目標,黨支部決定派邵宇和他一起越獄。邵宇是東北人,身強體壯,他倆一起出逃,才有可能成功。
馮雪峰還專門交代劇團秘密黨支部的負責人蕭車,屆時設法見機行事為賴少其、邵宇逃跑創(chuàng)造條件。在劇團出發(fā)去永平、石塘演出前,馮雪峰又塞給賴少其和邵宇30元大洋,這是一位秘密黨員從桂林托人帶給獄中難友林秋若,林秋若又作為黨費交給馮雪峰,供馮越獄之用的。馮雪峰將錢全部給了賴少其和邵宇,還遞給他倆兩張紙條,動情地說:“我只能介紹你們跑出去以后找同情者,不能給你們介紹黨的關系,因為你們隨時有被捕的可能?!辟嚿倨鋵⑦@兩張小紙條小心地縫在衣服的夾縫里。
“雙十節(jié)”之前,劇團在一個排憲兵的押送下,到了鉛山的永平鎮(zhèn),在一座古廟里演了3天戲。接著,又到了石塘,同樣準備在一座古廟里演出。第二天下午,蕭車和邵宇偷偷察看了周圍的地形。接近黃昏時,劇團和往常一樣,在后臺忙碌準備著《麒麟寨》的演出,廟內外觀眾人山人海,擁來擠去。這時,賴少其和邵宇趕緊換上演出的農民服裝,乘著混亂之際,迅速溜出大門,在夜幕的掩護下,向南面的武夷山方向飛奔。等憲兵發(fā)覺他倆不見了,已過去半小時,在山里搜尋了大半夜也未找到蹤影。
賴少其和邵宇逃出上饒集中營敵人的魔掌,仍有被抓回去的可能。因為國民黨在集中營周圍15公里內設置了內層封鎖圈,還在方圓數(shù)百里布設了外層封鎖圈。賴少其和邵宇一路上,憑著一張假路條,混過了一道道關卡,順利到達了閩北的浦城,又行走至龍泉,再坐船到麗水,費盡周折,終于找到了馮雪峰介紹的單建舟。單建舟問起他倆下一步的打算,他倆毫不猶豫地說:“我們要回到新四軍!”但上海、寧波已被日軍占領,路已被堵住。于是,在單建舟等人的幫助下,他倆先到溫州,輾轉經樂清、沈家門(舟山)、寧波,歷盡磨難,最后乘船到達上海。
在上海,賴少其和邵宇持著單建舟的介紹信,設法找到了秘密黨員盛震叔,又通過盛震叔找到了著名翻譯家林淡秋。林淡秋曾在新四軍軍部政治部工作,在云嶺時,賴少其與他共過事。不久,蘇中區(qū)黨委副書記陳丕顯收到了賴少其和邵宇通過秘密黨組織轉交的越獄經過材料。根據黨組織指示,賴少其和邵宇由上海的秘密交通員護送帶領,與林淡秋等一道趕往蘇中解放區(qū),重返新四軍和黨的懷抱,繼續(xù)投入新的戰(zhàn)斗。
當年,馮雪峰自己不越獄,也要讓賴少其越獄,把死的危險留給自己,把生的希望讓給戰(zhàn)友,這是多么崇高的戰(zhàn)斗友誼!20世紀70年代,馮雪峰患肺癌病重期間,賴少其夫婦曾先后7次到馮雪峰家中看望慰問這位處于受迫害逆境中的昔日戰(zhàn)友。馮雪峰清楚在“文化大革命”中賴少其也自身難保,反復鼓勵賴少其要有信心……
與嚴鳳英:春滿江淮花起舞
嚴鳳英是黃梅戲大師,賴少其是書畫大師,共同的藝術追求和坎坷經歷,使這兩位藝術大家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1959年2月,任華東局文委委員、華東文聯(lián)秘書長、上海文聯(lián)副主席的賴少其被調到安徽,擔任安徽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兼任省文聯(lián)主席。那時,賴少其經常深入劇團,抓劇本,抓演出。安徽省黃梅戲劇團是重點劇團,因工作關系,嚴鳳英與賴少其接觸較多。她覺得這位賴部長具有高深藝術造詣,卻沒有一點官架子,便將自己的看法告訴愛人王冠亞,其實王冠亞對賴少其很熟悉,早在1949年初,就導演過賴少其創(chuàng)作的話劇《莊嚴與丑惡》。從此,嚴鳳英和賴少其來往更加密切。
嚴鳳英對書畫頗有興趣,經常到賴少其家里觀畫、看字,聽著賴少其講解有關書畫藝術的知識,她潛移默化地對國畫、西洋畫、書法、詩歌、電影、戲劇等,提高了欣賞力和理解力,進一步開闊了眼界,拓寬了知識面,而這些多門類藝術,也滋潤和豐富了她的藝術修養(yǎng)。
每當演出新戲,嚴鳳英都要給賴少其家里送戲票,請賴少其夫婦去看戲??赐陸蛑?,嚴鳳英過不了幾天就會到賴少其家里請他們多提寶貴意見。賴少其是文藝界的老前輩,在戲劇界、電影界有很多朋友,賴少其經常在鼓勵嚴鳳英的同時,把這些著名演員的藝術長處和優(yōu)點,詳盡地告訴嚴鳳英,指點和啟發(fā)她不斷地提高和充實自己。
一天,嚴鳳英來到賴少其家,想聽取賴少其對剛演的《羅帕記》有何意見。賴少其直言不諱道:“我倒想起戲中有一個情節(jié)?!读_帕記》是一出傳統(tǒng)戲,戲里有岳父考女婿的情節(jié),續(xù)詩,對對聯(lián)。女婿很有才學,對答如流,還在臺上將對聯(lián)寫了掛起來。但是,我看那副對聯(lián)擬得不好,字也寫得太差勁,有損整個舞臺的戲劇藝術效果。你們應該選一幅適合劇情的對聯(lián),請一位書法家為你們預先寫好,然后臨摹幾遍,再寫上去。不要隨意寫自己的‘體,自我感覺好,臺下觀眾不一定會買賬?!?/p>
幾天后,嚴鳳英等隨劇團到黃山去為一個會議演出,遇見賴少其陪同畫家唐云也到黃山寫生來了,且就住在同一個賓館。于是,嚴鳳英趁機找到他們,誠懇地對唐云說:“唐云老師,我們的戲里要一副對聯(lián),我們寫不好,請您幫我們寫一副吧!” 唐云見嚴鳳英來求他寫對聯(lián),二話沒說就答應了。第二天,時任劇團副團長的時白林到唐云房間去,唐云已將對聯(lián)寫好。從此,唐云寫的“五十功名尊海內,千秋事業(yè)換文章”對聯(lián)就被用在《羅帕記》里。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嚴鳳英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受到了殘酷的迫害,她被當作宣揚封、資、修的文藝黑線人物,除掛黑牌、游街、遭批斗外,還受到種種羞辱、謾罵和誣陷。不久,嚴鳳英被逼自殺。
賴少其得知這個噩耗,悲痛欲絕。盡管賴少其自己也被打成“叛徒”,受到迫害,住進破爛的草棚——“黑幫大院”里,可他仍然關心嚴鳳英留下的兩個孩子,經常打聽這兩個孩子的情況。當他得知嚴鳳英的孩子受到母親的牽連,不能上學,14歲就在社會上流浪,受到歧視后,非常同情難過。賴少其夫婦雖身處逆境,但不避嫌疑,一有機會就幫孩子們找出路。他們聽說合肥市要恢復越劇團,就找越劇名演員周桂芳,請她吸收嚴鳳英的大兒子入團學唱越劇。后來,賴少其和陶天月、師松齡、林之耀合作巨幅木刻組畫,想到可以培養(yǎng)嚴鳳英的小兒子搞美術,便把他叫來幫忙干些拓印的勞動,給他爭取點勞務費,買些顏料畫筆好學畫。在這組木刻完成,送畫到北京臨行前,賴少其還諄諄教誨嚴鳳英的孩子要好好學習,有所作為,并滿懷無限深情書寫了“業(yè)精于勤”四個漆書大字,親手送給嚴鳳英的小兒子。
1977年,萬里來到安徽主持工作。他在合肥稻香樓小禮堂接見了安徽文教體衛(wèi)的40多名代表,傾聽大家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迫害的情況。
賴少其第一個發(fā)言說:安徽是“文化大革命”的重災區(qū),省文聯(lián)作家陳登科、那沙以及演員嚴鳳英等等被打成反革命,遭受殘酷的迫害。他特別介紹了嚴鳳英的情況,說:“嚴鳳英同志是著名的黃梅戲演員,主演過《天仙配》,為周總理和朱老總演過戲。鄧穎超同志受周總理委托,還把她請到家里做客,留在家中吃飯……”
萬里聽了插話說:“七仙女這個戲,我看過,不錯嘛。她今天來了嗎?”賴少其難過地搖搖頭答道:“她來不了啦!”萬里關切地問道:“怎么一回事?”賴少其回答:“她已被迫害致死了!”
此后,在萬里的過問和關心下,當時的嚴鳳英專案小組不得不把嚴鳳英反江青樣板戲的“反革命”帽子摘掉了。不久,安徽省召開有近千人參加的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會上要對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受迫害人重新作出結論。賴少其作為臨時召集人,坐在主席臺上。王冠亞在大會上發(fā)言,堅決要求對嚴鳳英進行徹底平反,還她一個清白。賴少其一邊聽著發(fā)言,一邊壓抑著自己悲憤的心情,一言不發(fā)地埋頭寫著什么。寫著寫著,他的眼淚奪眶而出,本子上被打濕了一片。原來,他即席寫就了悼念嚴鳳英的“葬花詞”——《落花曲·吊嚴鳳英》:
十年落花無數(shù),
何來錦囊?
亦無埋花處。
花在淚中難為土,
舉起招魂幡,
猶有傷心處。
春滿江淮花起舞,
燕子已歸來,
君在九天碧落處。
賴少其當晚將省黃梅戲劇團黃梅戲作曲家時白林請到家里,對時白林說:“我寫這個詞時,淚水滴滿了稿紙,你看看能不能把它譜成曲?”時白林激動地對賴少其說:“賴部長,謝謝你為我們寫了一首好詞,說出了我們的心里話,我一定將它譜成曲!”
1979年,安徽省為嚴鳳英舉行平反昭雪大會。大會上,除了講話和舉行悼念儀式外,賴少其作詞、時白林作曲的《落花曲·吊嚴鳳英》作為唯一的文藝節(jié)目在會上演出,《落花曲》的曲調還作為哀樂在追悼會上演奏。為紀念嚴鳳英,賴少其又將《落花曲·吊嚴鳳英》用金農漆書工整地寫成橫額,并贈給王冠亞留作紀念。
因時白林作曲的《落花曲》對演唱者的演唱技巧要求過高,戲迷一時難以傳唱。2003年,黃梅戲知名票友張子游對賴少其創(chuàng)作的《落花曲》進行了重新譜曲,并由著名黃梅戲作曲家程學勤記譜。2006年,由張子游制作的MV《落花曲》上網發(fā)布后,立即被廣大黃梅戲迷下載收藏和學唱,不僅被多個音樂及視頻網站收錄,還被眾多戲迷熱情轉發(fā),從此《落花曲》成為緬懷黃梅戲一代宗師嚴鳳英的一段經典對唱……(題圖為賴少其在黃山寫生)(責任編輯:徐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