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希光
我的童年是在國家一窮二白的六十年代度過的,經(jīng)歷了貧窮、饑餓、輟學、漂泊。正是這些苦難,鍛煉了我的意志,使我戰(zhàn)勝了各種困苦,踏上了人生正確的坦途。
回想童年,文化是我前進的階梯,打開我的人生文化詞典,拾級而上,幾個文化故事鮮活地蹦在我的面前,喜極而泣,讓我慢慢講給大家。
每日一字
我童年生活在北方丘陵起伏中的小縣城拜泉。父親是一個教師,拿他的話來講,我家是五男二女一老妻,一家九口難度日。人口多,孩子多,生活據(jù)窘。經(jīng)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母親是拆東墻補西墻,還是墻墻有洞。經(jīng)濟生活困難當時很難改變。父親當時很有眼光,他要孩子們在文化上不能貧困。他每天在自制的小黑板上寫一個字,注上拼音,解釋含義。我當時五歲,也和哥哥姐姐們一起學。每天吃完晚飯后,嚴厲的父親開始考我們。那天,黑板上寫的是“來”字,父親讓我先念,我脫口念出“奶”的發(fā)音,引來哥哥姐姐們的哄堂大笑。父親板著臉,制止了哥哥姐姐們的笑聲。然后,他問我,你怎么能念“奶”呢?我說,是三林到家玩時念的,他念:你“奶”的“奶”。三林是我童年的小伙伴,大我一歲,經(jīng)常在一起玩,他有點口吃病,吐音不準,所以,鬧出了笑話。父親一臉嚴肅地再念“來”字,讓我和他一起發(fā)音,連續(xù)念了十遍。父親認真,在識字上,來不得半點馬虎。一年下來,我能識三百多個字,并且還能使用小學生字典。我沒事就纏著哥哥姐姐陪我識字,等到七歲上學時,我已能識一千多字,可以自己看小人書。重要的是有了文字基礎,各科都有提高,就是在后來人生的路上,文字的底蘊也給我插上了騰飛的翅膀。每日一字,父親的教學方法,給我的早期人生帶來了無窮的力量。
一個家庭的“春晚”
中央電視臺搞春晚有二十多年了,我家的“春晚”則是在五十多年前就開始了,當時,給這個貧困的家庭帶來了快樂和希望。記得,那是1964年的除夕夜,父親從學?;貋恚瑥膽牙锾统鲆粋€報紙包,打開后,竟是一斤面粉,母親高興地說:“這回我們可以包餃子了!”我們幾個孩子也高興地跳起來。母親堅持她和父親包餃子,不讓我們插手。大哥是學校文藝骨干,他從學校借了一把胡琴,家里的幾個哥哥平時也會吹笛子,父親提議:我們幾個表演節(jié)目,來歡度春節(jié)。大哥拉胡琴,二哥吹笛子,三哥、四哥、姐姐唱歌。爸爸報幕似的說:“先唱一首《洪湖水浪打浪》吧?!贝蟾缢麄冃逢犙葑嘈蚯?,姐姐和哥哥們一齊唱起來:“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呀,洪湖岸邊是呀么是家鄉(xiāng)??!……”激昂的歌聲使一家人興奮起來,生活的艱難暫時忘到腦后去了。父親要求:每人都要表演一個節(jié)目。我爭著也要表演節(jié)目,大哥問我唱什么?我撓一撓小腦袋說:“《五哥放羊》?。 闭f完我就唱起來:“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掛上紅燈;紅燈掛在大門外,單等我五哥上工來……”我唱完后,大家都笑起來,大哥問我和誰學的?我說和媽媽學的。又引來大家一陣會心的歡笑。
這時,父親也放下包餃子的活,從倉房里找來一把落滿灰塵的三弦琴,他邊擦灰塵邊說:“這是你爺爺留下的琴,今天高興,我也給大家彈一曲《滿江紅》?!敝灰娝靡黄衿瑥椚仪?,另一只手在琴弦上找發(fā)音,口中高唱:“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背酱藭r,父親眼含熱淚,激動不已……接下來,全家人一起鼓掌。這個“家庭春晚”一直持續(xù)到零點才結束。
后來幾年,每到春節(jié)的除夕夜,家庭春晚都舉辦,直到“文革”家庭受到政治沖擊,這個春晚停辦了。但是,它在我人生的文化詞典中,是最難忘的關鍵詞。
一部老《辭?!?/p>
看著眼前跟我四十九年的、中華民國三十六年出版,舒新城等老先生為主編的這本《辭?!房s印本,我浮想聯(lián)翩,思緒又把我?guī)У诫y忘的1967年——
“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父親由于早年去日本留學而被打倒,關進學校的一所廢棄倉庫里,學校紅衛(wèi)兵每天開批斗會。那天,批斗父親的人為收集罪狀,來到我家。他們四處亂翻,把父親多年寫的日記全部拿走,然后又把所有的書籍裝上板車,準備作為封資修的東西付之一炬。
我見母親瑟縮在墻角里,心里更產(chǎn)生了對抄家人的憤恨。我見父親經(jīng)常用的深綠色硬殼的《辭?!房s印本被拋上板車,心里一悸:這是父親認為最好的書啊,不能落在他們手里被焚燒掉。我機智地來到母親身邊,在母親耳畔講了幾句悄悄話。只見母親瘋了一樣沖進屋里,對正在柜里翻東西的人大吵大鬧,使來的三個人急忙跑進屋里拉母親。母親仍然大吵不停:“你們憑什么抄我的家!土匪,你們是土匪!”來者見母親瘋了一樣,他們先是一愣,而后大發(fā)威風,更粗暴地翻起來,另幾個人將母親擋住,此時,我箭一樣沖到板車旁搶到《辭海》掩藏在帆布褂子里跑出了小院。向縣城外跑去,到天黑了我才回家?!掇o?!繁W×恕?/p>
抄家的第二天,我給父親送飯,父親遍體鱗傷,吃飯很困難,說話更困難,他艱難地問我:“孩子,上不成學了吧?”
“學校紅衛(wèi)兵不讓上學,讓我和你劃清界限才能上學?!?/p>
“連一年級小學生都不放過,卑鄙!”父親氣憤地說。
“學校不講課,搞活動?!蔽腋嬖V父親。
“孩子,要利用時間多讀書,咱家的書要保管好,讀書早晚能用上,沒有知識是不行的?!蔽覜]敢講書被抄走焚燒的事,只是堅定地表示一定把書讀好。
回到家里,開始讀《辭海》,一頁一頁地讀,雖然很枯燥,卻很充實?!掇o海》不知看了多少遍,有些詞條都能背下來。正是這部《辭海》為我打下了堅實的文字基礎,使我至今受益,我要感謝這部《辭?!罚兄x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