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澗跳菜美酒迎賓樂成舞
文·圖/王永虹
大理南端的無量山里,高搭的青棚下,松毛鋪滿一地,彝族婚禮最熱鬧的場面即將上演:幾個托舉菜肴的漢子跳出一場蹁躚的陽剛舞蹈,這舞里有嬉笑嗔怒,有逗樂調侃,更有雜耍般藝高人膽大。
跳著舞蹈來上菜,是為“抬菜舞”,彝族人紛飛的腳步已在這里跳了上千年。盛唐時,跳菜跳進宮廷,伴奏的是唐朝14部樂禮之一的《南詔奉圣樂》,“舞者奉盤或托盤起舞,舞袖旋轉,姿態(tài)翩躚”。精致的宮廷舞流落民間,被貫入鄉(xiāng)土氣,而后有了興味。
來往彝家多次,跳菜熱鬧的場面我已多見。現(xiàn)在我不會再像第一次見到跳菜那般驚訝地問:“他們在干嗎?”
“吾切!(跳菜?。?” 彝族朋友咯咯地笑。
車行無量山,像闖進畫卷——萬畝連片的核桃林郁郁蔥蔥;櫻花茶山上,齊整的茶園夾著一樹繁花的冬櫻花林,畫卷深處有人家;陽光穿透薄紗般的云霧照下來,底下的樹木與櫻花明亮好看。
我們此行將要去“跳菜王子”阿本枝家做客。
家住無量山鎮(zhèn)華山村的大胡子阿本枝,是跳菜藝人中倍受尊敬的一位。同幾乎所有的當?shù)啬腥艘粯樱⒈局τ幸粡埍蝗疹^曬黑的臉,面目善良而粗獷,大耳環(huán)下是雀躍的銅鈴,笑聲爽朗開懷。受邀于他,我們得以參加他的女兒阿芳姑娘的婚禮。
阿本枝住的是傳統(tǒng)的彝家四合院。今天,也已撒滿青翠的松毛,葫蘆垂在屋檐下,裝點出親人朋友對新人的祝福。院里、院外忙忙碌碌的是街鄰,屋外的土灶一字排開,上頭的大鍋里,紅紅的醬汁翻滾,大紅肉正煮得沸騰。彝家人待客的八大碗正緊張準備:“大紅肉、酥肉、糖醋魚、芹菜炒肉、豆腐…… ”各有象征,一點也馬虎不得。
總理(即主事人)告訴我們,南澗當?shù)丶t白喜事宴請親朋好友一般起落三天,彝家人以“母虎日歷”十二生肖稱呼這三天:第一天為“丑席”,也稱“相幫天”,意為要像牛一樣任勞任怨;第二天為“寅席”,也稱“正席”,山中虎最大,正是彝家人對虎的崇拜;第三天為“卯席”,也稱“謝相幫”,卯兔跑得快,借以表達相幫的人歸家心切。
許是對熱鬧喜事的加溫,跳菜誕生了。它是南澗彝族待客的最高禮節(jié),熱情詼諧,賓至如歸。吃著舞著快樂著,跳菜逗樂了一方百姓,也把人生最美的日子帶到快樂的頂峰。
今天是正席,跳菜分兩場,上午宴席在11時左右,下午宴席則在 16時左右。按照傳統(tǒng),主人家的庭院里,用松枝和黑布搭出青棚,在棚的尊位上懸掛“三星”(福、祿、壽)圣像,棚內擺放8或者10桌席,每桌只擺3條長凳,以供跳菜之用,稱為“三方席”。這些舊時的習慣大多都在,但這幾年搭棚已經(jīng)少見。
門外響起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歡快的嗩吶迎親調躍入耳中,這感覺悠久而親切,叫人怦然心動。
“這是快樂最簡單最直接的詮釋,酒杯在桌上哐當當,溢出的酒順著桌腿流進土地,快樂讓這片大地也喝迷了眼,愉悅地發(fā)出一聲嘆息?!?/p>
新郎同迎親的人來了,院里的氣氛熱烈非常??偫砬庙懘箬專吆埃骸绊樎?!”師傅們端起盤子敬四方神靈,吹師伴奏——“大菜骨、小菜骨、金牛絲、銀牛絲、金排骨、銀排骨、點飯、大開門——”跳菜開始了。
此次婚禮上,皆為跳菜界的高人:周國忠、李貴華、魯發(fā)琨、字鳳高……個個都是跳出來的好口碑,同臺演出比舞,更像是跳菜藝人的華山論劍。引菜人揮舞毛巾,做出進退逗引的姿勢,眉飛色舞,臉上的表情最是豐富夸張。手托八碗的抬菜人跟在后頭,身著彝族傳統(tǒng)服飾,耳上掛上大耳環(huán)。過去氣候不比現(xiàn)在暖和,跳人都穿著出毛極好的黑色羊皮,冬天反穿,可御寒。
這些皮膚黝黑的漢子跳起“抬菜舞”來,腳步忽高忽低、忽急忽緩,身子輕盈得很。他們的各招各式皆為擬態(tài),“蒼蠅搓腳” “公羊打架” “猛龍過江” “野雞吃水”……舞步歪來復去又輕松連貫。最叫人屏氣凝息的,是托盤里的飯菜。此刻李貴華師傅頭頂托盤,雙手十指伸開,每只手分別托起重疊的4碗菜,雙腳踢踏著節(jié)拍、合著鼓樂上場。他的兩位搭檔則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保駕護航。他怡然自如,重疊在一起的菜碗在他雙手里忽上忽下,看得人心驚,卻始終穩(wěn)穩(wěn)當當,連湯汁也不見外溢一星半點。
李貴華師徒以“空手疊塔跳”退場,周國忠?guī)熗奖硌萜稹安讲礁呱?,二者皆為頗有難度的跳菜招式,但更難的似乎是口功送菜的絕活——年輕氣盛的魯發(fā)琨用牙咬著方桌,菜肴在上頭擺放,所有重量全靠魯發(fā)琨的嘴咬著,懸空的方桌與菜肴隨同魯發(fā)琨的腳步一起躍動,他撐開的雙手還托著兩碗菜肴。
娃娃學跳菜
周圍爆發(fā)的歡呼喝彩聲把我也卷入歡樂的浪潮,菜被引到客人桌邊,是擺成單、雙梅花狀,還是單、雙柿花狀,抑或單周蓮花狀,下菜的師傅心中有數(shù)。上好四碗菜,客人方可動筷,剩下的時間就是邊吃邊賞跳菜大師們嬉戲詼諧的表演。
“跳菜”中少不了的紅肉
“跳菜”上的菜?。▌P武 攝)
俗話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那么在南澗,有婚禮的地方就是跳菜人的江湖。跳菜因為與生活聯(lián)系緊密,所以跳菜藝人數(shù)量極多,光南澗一帶就有600多人。十里八鄉(xiāng),不大的聚集地跳菜高手卻從來不缺。他們從小看跳菜長大,跳菜的一招一式就像這鄉(xiāng)間的泥土草木,從小就聞著這味,喜歡。
跳菜的江湖同武俠的江湖一樣,分派系有高手,卻無掌門。跳菜藝人們有各自的風格,是為“招式”,比舞的終極目標,是讓人快樂。
當夜,阿本枝招呼我們啜飲一杯濃濃的罐罐茶。他和我們坐在一起,開始講他的跳菜故事。
阿本枝的父親是譽滿哀牢山上段的“歌郎頭”(即彝族打歌的領舞者),阿本枝打小就被父親背著去打歌,耳濡目染下,他也喜歡上了“文藝”。有一年火把節(jié)他第一次參加打歌,夜幕下篝火燃燒,蘆笙吹起,人們手挽手,“梆、梆”的腳步踏地聲傳出老遠,唱的打歌調正是今晚的“三跺腳”。那一年是1979年,他17歲。
當阿本枝也成為“歌郎頭”后,他不僅能單手持笙邊吹邊跳,還能將笙管對地,反吹蘆笙,指揮全場打歌。“阿式”動作夸張幽默,他的跳菜絕技也讓他名聲漸遠。
我在彝鄉(xiāng)來去多回,往來跳菜的藝人也識得一二。阿本枝不用說,是我遇見極爽朗的一個人,大胡子底下總有爽朗的笑;字正鴻不多言,眉宇間總若有所思,他的兒子年輕英俊,在跳菜舞臺上跳得酣暢;魯朝金則一頭長發(fā),滿目柔情。
老的藝人終有休憩的一天,跳菜江湖里也就出現(xiàn)了許多小輩。把跳菜帶出大山,這樣的祈愿催生了舞臺跳菜的誕生。2008年南澗跳菜跳進了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目錄,跳菜藝人們都很驕傲。我私下去看師傅們教授跳菜的過程,打著節(jié)奏,“一二三四”探腳,“五六七八”轉圈,舞步再加上手的動作,而后是用空碗練習,磨煉久了才用上真實的菜肴?;液谖蓍芟拢麧嵉脑鹤永?,老跳菜藝人給學習的孩子做示范,旁邊學習的孩子搖搖晃晃地模仿,動作稚氣不穩(wěn)當,眼神卻很認真。這樣的畫面真動人,因為傳承讓你相信跳菜既不會與你漸離漸遠,也永遠不會只剩舞臺上的表演,曲高和寡。
(責任編輯 王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