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雨青
二叔是父親的大弟,他嘗盡了人世間的艱辛和痛苦,伴著貧窮和病魔,默默無聞地走完了七十個寒暑春秋,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離開了深愛他的兒女和親人,離開了他朝朝暮暮割舍不下的土地和村莊,永遠(yuǎn)地走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卻時時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生前的許多往事永遠(yuǎn)存留在了我記憶的深處。
二叔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也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木匠,他與所有的中國農(nóng)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一年四季走村串戶,給村人蓋房子、做家具。渾身上下粘著木屑、汗水,辛勤地勞作,過著苦澀的日子。
父親兄妹四個,二叔排行老二。早年家貧,祖父祖母去世得早,二叔一直在北山上的老家寄居,直到成年。他成家很遲,大約二十七八歲。在他成家前我一直是他重點呵護(hù)的對象。記得童年的時候,我多次跟隨二叔到鄰村,在他給人家做家具、蓋房子時去玩,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去時他一手拖著我,一手提著“平斤”(即錛斧,形狀如鎬,刀刃呈扇形,寬而鋒利)、一把鋸子,肩上背一個工具箱,在山野間行走。二叔邊走邊給我講古今。每當(dāng)我走不動時,他都會放下工具背我一程,然后讓我原地等著,再去拿工具,這樣反反復(fù)復(fù)好長時間才能到達(dá)一個村莊。然而,每每得了工錢(那時政策規(guī)定工錢全部交給生產(chǎn)隊,工匠本人只能留三五塊零花錢),他都會馬上去買糖果和餅干給我吃。兒時的我對二叔非常依戀,有時二叔出了遠(yuǎn)門,我都會一個人坐在大門口長久地呆呆地守望,希望能在某一個黃昏或黎明看到風(fēng)塵仆仆、扮著鬼臉的二叔猛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
二叔有一手絕好的木工手藝,他的木活遠(yuǎn)近有名,請求他蓋房子、做家具的人絡(luò)繹不絕。那時的木匠全憑力氣和手藝,一把鋸子、一把斧子、一個平斤、一個墨斗就是主要的家當(dāng)。在我童年的記憶里,二叔的上衣口袋里總是裝著一把卷尺,耳朵上夾著一支鉛筆,手里捏著一方墨斗。一天到晚干起活來常常是揮汗如雨,鋸子、斧頭、平斤輪著上,有時候真是腳手并用。一塊再不像樣的木頭,無論是長是短是直是彎,在他手里都可以派上用場。那些歪歪扭扭的木頭和看似無用的木料經(jīng)他的手,都變成了光滑、端直的檁條或漂亮的桌椅、板凳。
記得小時候聽父親講,他們弟兄當(dāng)中二叔最為聰明、最為心靈手巧。老莊每年一到糧食成熟的季節(jié),都會有大大小小的老鼠到處亂跳,人們很是頭疼。祖父讓他們弟兄做一個打老鼠的家當(dāng),父親和三叔都沒有做出來,唯獨二叔做了一個簡便而且實用的捕鼠籠,讓祖父非常滿意。莊里大人小孩爭相觀看,時時被鄰里借用,一時傳為佳話。
二叔是很喜歡小孩子的。除了疼愛自己的孩子和我們兄妹外,二叔對鄰居家的孩子也十分關(guān)愛。小時候他給我做木頭手槍、大刀、寶劍、紅纓槍的時候,也不忘給鄰家孩子做一兩把。那時候院子里每天都充滿了街坊鄰里小屁孩兒的喊殺聲和嬉戲聲,每當(dāng)孩子們玩得高興的時候二叔會抽上一鍋旱煙,歇一歇腳,看著我們一群小頑皮愜意地笑出聲來……
二叔對我的疼愛和關(guān)心是無微不至的。記得那年高中畢業(yè)參加高考,我突然發(fā)高燒,整個人燒得像火炭子,人事不省,當(dāng)時恰逢二叔給我家修房子,做木工活。由于我父親和母親到山里去拉木料不在家,是二叔把我背到醫(yī)院打針、吊水、吃藥退了燒的。后來父母親忙于到新院建房子,無暇照顧生病的我,二叔每天除了做木工活,時不時過來給我倒水拿藥、洗點水果。那幾天中,二叔時常過來給我掖掖被子,在我的頭上用手摸摸,看看是不是還在繼續(xù)發(fā)燒,這樣一直照顧到我的病痊愈。
二叔的一生是勤勞節(jié)儉的一生。他的有生之年生活得平淡而充實,他有三個孩子,兩兒一女如今都已成人。他的前半生正處在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困難時期,和中國大多數(shù)農(nóng)民一樣充滿了艱辛,常常因為吃不飽飯而四處奔波,受盡了苦難、遭盡了白眼。他沒有穿過什么好衣服、吃過好飯食,經(jīng)常邋邋遢遢,少言寡語,家境十分困難。這種情況直到實行包產(chǎn)到戶才有所轉(zhuǎn)變。這時候他已到了不惑之年,也不再做木活了,他把全部的熱情和希望都傾注到自家的責(zé)任田和果園里。他與二媽把責(zé)任田耕作得平平整整,全部的心思保證了土質(zhì)的肥沃,把莊稼伺弄得比誰家的都好,把果園務(wù)做得井井有條,蘋果樹枝繁葉茂、果實累累,惹得鄰居和村里人好生羨慕。每到秋季果子成熟,他便親自到果園里挑上兩框上好的果子,讓堂弟給我的父親送去。
二叔對我的父親也是十分尊敬的。他家但凡有大小事情,都必來向父親討主意或請父親給他坐陣。記得堂妹出嫁、兩個堂弟結(jié)婚,父親和二叔商商量量把事情辦得紅紅火火、體體面面。當(dāng)然,二叔對我家的事情也是非常熱心,盡心竭力。
因為是地富子弟,二叔年輕時受罪多出力多,體力透支,心力交瘁,晚年多病,因大病住院就好幾次。今年春季患腦溢血出院后即癱瘓在床,再也沒有起來。二叔癱瘓后我去家里看過幾次,開始他還能認(rèn)出我來,到后來神志不清,口不能言,認(rèn)不出人來,生命的跡象越來越微弱,境況十分凄涼。我也很是難過,常感傷不已。二叔此前身體強(qiáng)壯魁梧,體重達(dá)一百六七十斤,此時已瘦得皮包骨頭了。
那是一個禮拜四的早上七點多鐘,我打開關(guān)著的手機(jī)一看,有好多未接電話,都是從老家打來的,心里不覺有點發(fā)慌,預(yù)感老家可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趕忙給父親撥通了電話,電話那邊父親聲音急促地說:“你二叔昨晚去世了,給你打了一晚上電話都沒打通。你趕緊去單位請個假,回家來幫著給你二叔料理后事!”本應(yīng)是意料中的事,但突然間我還是接受不了。放下電話,我的淚水已不覺涌了出來……
趕到二叔家的時候,大門口、院子里已聚了好多人,父親、母親和弟弟早已守候在了那里,親戚鄰里忙出忙進(jìn)。二叔的遺體停放在上房正中,桌子上已擺滿了香火紙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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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子人跪著泣不成聲,二媽哭得昏天暗地,幾次昏厥過去。看著眼前生離死別的場面,想起以前二叔對我的種種好處,想想從此陰陽兩隔、永不能相見,我不覺悲從中來,淚如雨下。那幾天里,我和父親、堂弟給二叔請來了陰陽、匠人,給二叔尋找墳地、抬出十年前準(zhǔn)備好的木材做棺木。
安葬二叔的那天,村子里許多鄉(xiāng)親都趕來,為我可敬的二叔送行。墳地在二叔家的責(zé)任田里,離家不過二三里路,早晨八點起喪,不一會兒就到了墳地。下葬的時辰到了,我們淚眼蒙眬,肝腸寸斷。和藹可親的二叔自此將永遠(yuǎn)躺在黃土壟中,我們也將永遠(yuǎn)無從相見。
人生充滿了艱辛和悲苦,二叔自此是否將永遠(yuǎn)脫離苦海?天堂的路是那么遙遠(yuǎn),二叔是否會在霞光氤氳中涅槃重生?
火光中、淚眼里,我仿佛看見二叔戴著舊藍(lán)布帽子,穿著舊汗衫,肩上背著工具箱,肩上扛著平斤,手里拿著鋸子,向山坡上走去,向一片茂密的樹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