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沂水,是為我的伯父完成一樁夙愿。
“七九、八九,陽河開柳”。七九時節(jié),南方漫山遍野已是花紅柳綠,而地處魯中南的沂蒙山依然寒氣襲人。一路上,車窗外不時閃過一處處白雪掩映的村莊、原野、地堰。離沂水越來越近,一座座高大的山脈、嶺埠也顯得輪廓分明。這特殊的地貌似乎是在昭告世人:沂水這片具有滄桑感的群山峻嶺是與一場場血與火的戰(zhàn)爭是有緣的。
73年前,也就是1941年夏秋之交,我的伯父趙松山曾隨八路軍山東縱隊40支隊在沂水縣西北部的一個名叫桃棵子的南山坡與日本鬼子進行了一場激烈交戰(zhàn)。那場戰(zhàn)斗,我伯父的右耳朵被日本兵的刺刀削去了,伯父忍著傷痛,把兩個日本鬼子砸死了。為此,伯父還榮立了二等功。
大巴車碾著柏油路上的積雪一路疾馳,中午時分,趕到沂水縣城。
我走出車站,一眼認出了在此久候的沂水的馬曉光老師。
二
因為文學,我和馬老師成了很知心的朋友。
我?guī)状蜗蛩崞鸩傅氖?,說伯父多次向我嘮叨他當八路時曾在沂南、沂水、蒙陰等地打過仗,還說他在沂水一個名叫桃棵子的南山上打仗時受了傷,之后在該村一個名叫姜蘭的姑娘家養(yǎng)了10天傷。那個姜蘭姑娘好像相中了我伯父,在她家養(yǎng)傷其間,姜蘭姑娘宰殺了兩只老母雞,煨湯給伯父補身子,還親手為他做了兩雙軍鞋。伯父告訴我說,姜蘭姑娘是個心靈手巧的嫚子,給他做的軍鞋上,還用粗線繩縫上了“多殺鬼子”四個字。一雙鞋我伯父穿碎了,另一雙新鞋我伯父一直背在身上舍不得穿,伯父曾對姜蘭姑娘說,等打完仗,就過來娶她。
實際上,這只是伯父的一個愿望。傷好歸隊后,伯父一直跟隨隊伍轉(zhuǎn)戰(zhàn)南北。1947年,伯父復(fù)員回家,這雙軍鞋也就帶回家了。
三
伯父回家后,終生未娶,當年姜蘭姑娘為他做的那雙鞋卻如同文物一樣珍貴地保留了下來。
我覺得伯父這個人不簡單,在鄉(xiāng)村里他也算是個偉大的人物。伯父一生寡言少語,孤獨寂寞。新中國成立后,他也同社員一樣參加勞動,自告奮勇地當了生產(chǎn)隊里的飼養(yǎng)員。他勤勞能干,不嫌活臟,一個人喂了10頭牲畜,活兒干得很地道。“文革”開始了,伯父因當過八路,根正,又是殘廢復(fù)員軍人,村里選他當貧協(xié)主任。當了村貧協(xié)主任,伯父也曾管理過5年學校。
我老家山村柳溝,是個300多戶的自然村,從1968開始成立小學,1975年又成立了初中。伯父雖大字不識,可真要讓他講革命傳統(tǒng),他的話也就多了起來,并且講得頭頭是道。
他手中的法寶,也就是姜蘭姑娘送給他的那雙軍鞋,使他如數(shù)珍寶。他捧著軍鞋,現(xiàn)身說法,教育了一代人,成了鄉(xiāng)村紅色教育的一個美好記憶。要說,我自小就同伯父相處很好,知道他的事兒也多。
六七十年代,農(nóng)村傷殘復(fù)員軍人是沒有補貼的,伯父自己住著三間老屋。房子雖舊,但伯父拾掇得干凈。老屋里一個老式木箱,一條長板凳,兩個方杌子。東西兩間各盤了個土炕,泥墻。墻上掛了張毛主席像。
伯父一個人掙工分,養(yǎng)活自己算是挺充裕的。每每做點好吃的,他總是不忘把我叫過去陪他一起吃。他有個喝悶酒的習慣,喝多一點時就打開炕頭上的木箱子,小心翼翼地拿出當年姜蘭姑娘送給他的那雙軍鞋,很虔誠地反復(fù)看著。有幾次,我看到伯父的眼眶里噙著淚花。我知道,伯父心里又難受了,他是在想救她的那個姜蘭姑娘了。是啊,這雙鞋的確是姜蘭姑娘留給他一生的念想……
有一次,我試著問他:“伯父啊,既然你心里一直惦念著這個沂水的姑娘,咋不鼓起勇氣親自去沂蒙山找她?。炕蛟S那個姜蘭姑娘真的一直在等著你呢。”
伯伯搖搖頭,用手指指失去的右耳,“孩子,哪成?。吭圻@窮鄉(xiāng)僻野,連飯都吃不飽,哪能養(yǎng)活別人?再說了,你大伯連個耳朵都不齊全,人家哪能等著咱,跟咱活受罪。”
說起伯父的右耳朵,我不得不說起一個人。這個人是我們北村里的一個叫朱麻村來的鋦鍋鋦盆的漢子。他來我們村做活時傳詐了一件事。
這個鋦鍋匠當年和我伯父一起當過八路,復(fù)員后,開始四拉八鄉(xiāng)耍起祖?zhèn)鞯倪@個鋦鍋鋦盆手藝。伯父的這個老戰(zhàn)友姓孫,是個油嘴滑舌的老滑頭,喜歡打哈哈,口無遮攔,說話隨便,也從不為自己說的話負責。
1978年春天,他來我們村耍手藝,他對我們村的人說,我伯父當了七年兵一直在隊伍上當炊事員,從沒在戰(zhàn)場上打死過一個敵人,只是碰巧打死了兩個蹲在溝里拉屎的日本鬼子。
他這句玩笑話不要緊,一下子在我們柳溝村和周邊的四鄉(xiāng)八疃傳了個遍。幾十年了,時常有人拿我伯父趙松山當諢段說。于是,大家開始一齊嘲笑我伯父是個“熊包蛋”。為此,伯父氣得連貧協(xié)主任也不當了。這個時候,村里也不知道哪個貧嘴給我伯父起了個外號叫“沒耳朵山”。
但你說你的,我過我的窮日子。伯父從不與這些人一般見識。
四
匆匆吃過午飯,馬曉光老師開車拉著我出了縣城一直向西北行駛。馬老師說,桃棵子村是沂水縣院東頭鎮(zhèn)的,離縣城約 40公里。一路上,我隔著窗玻璃不住地往外探望,不住地向他問這問那。
馬老師是沂水本地人,是個好向?qū)?。他常到院東頭鎮(zhèn)上去。我在車上告訴他,我伯父其實是我的一個叔輩伯父,是我二爺爺家的兒子,與我們家是親堂叔,一輩子一個人過。伯父一生與我很好,我們爺倆談得來。上年立冬節(jié),89歲高齡的他終于仙逝了。
伯父是老死的。
那天早上,我父親從鄉(xiāng)下打來電話告訴我說,你伯父快不行了,趕緊回來吧。
小城距家鄉(xiāng)30華里,我和妻開著車20多分鐘趕回老家。
伯父的小土屋里圍滿了一家本親和街坊鄰居,村委幾位領(lǐng)導(dǎo)也趕來了。伯父躺在土炕上雙眼直愣愣地瞪著,口角溢著白泡沫,干張著嘴卻不能言語了。
“咋不趕緊送醫(yī)院?”我著急地問。
村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說: “你伯父是突然中風, 且左腦出血, 已不行了, 送也沒用, 這也算是自然老死的?!?
我瞅瞅伯父, 他依舊睜著眼, 似乎有什么事情還沒做完, 這口氣一直不肯咽下去。
我忙趴到他眼前, 問他: “伯父,您老還有什么事要交代嗎?”
伯父突然慢慢轉(zhuǎn)過臉, 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 一副很難舍也很痛苦的表情, 只是無法說出。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趕忙轉(zhuǎn)身下炕,打開炕頭上的木箱, 取出伯父珍藏了70多年的那雙布軍鞋。
“又想姜蘭姑娘了吧?”老支書有意逗他。
伯父見我拿出軍鞋, 蒼后的臉色一下漲得成了紫茄色, 這個時候, 他的手也似乎會動了, 慢慢把軍鞋握在手中,之后, 眼角溢出了幾滴淚花, 終于平靜滿足地閉上了眼睛……
伯父雖是老革命,還在戰(zhàn)爭年代立過戰(zhàn)功,別看前幾年村里人選他當貧協(xié)主任,但后來村里人都不怎么器重他,原因就是伯父的朱麻村的那個油嘴鋦鍋匠戰(zhàn)友一個玩笑毀了他的后半生名譽。
其實,事情并非像伯父的鋦鍋匠戰(zhàn)友詐傳的那樣。
我伯父也不止一次向我說起了這件事:73年前夏秋之交的那個清晨,1000多名日本鬼子進山掃蕩,在沂水一個名叫桃棵子村的南山坡與伯父所在的八路軍山東縱隊40支隊交火。戰(zhàn)斗打了整整一天,仗打得十分慘烈,雙方傷亡很大。伯父當年16歲,在40支隊4營3連炊事班干炊事員。那場戰(zhàn)斗持續(xù)到傍晚,漸漸停了下來。伯父挑著飯桶正行走在上山的路上,在一個小山溝里,伯父的確撞見了兩個正在蹲著解手的日本兵。伯父想俘虜這倆鬼子,于是悄悄放下?lián)?,勇敢地抄起扁擔大喊一聲:“繳槍不殺!”兩個鬼子兵一見是個做飯的娃娃兵,起忙起身反撲上來。一個鬼子被伯父用扁擔打趴在地。另一個鬼子來不及提上褲子,端起上了刺刀的長槍撲了過來,伯父來不及躲閃,整個右耳朵被刺刀削下。伯父不顧疼痛,甩掉扁擔,頂著個血臉一頭撞向鬼子。兩個在翻滾打斗中,伯父順手摸到木桶里的鐵勺子,他掄起鐵勺狠狠地砸向鬼子的頭顱,直到砸得鬼子血肉模糊,四爪朝天……
為此,伯父榮立了二等功。
……
馬老師開著車,聽我講我伯父的事,他時常欽佩地點點頭:“想不到,你伯父還有這么個經(jīng)歷。”
五
下午兩點多鐘,就快趕到院東頭鎮(zhèn)了。
愈往前走,離桃棵子村愈近。但見,處此遠山青黛,重至疊疊的群山中,一條彎曲幽深的柏油馬路通向深山兩側(cè),刀削釜砍般的崖頭頂天立地。馬老師說:“前邊就是鳳凰臺,穿過鳳凰臺,再過司脈山和擋陽柱就是桃棵子了?!?/p>
我仔細瞧瞧窗外,這里真不愧是古戰(zhàn)場,多險峻的地形啊。車子一路攀升,一直開到一個叫老貓窩的地方。馬老師告訴我,這里就是桃棵子村了。
進入村里,我四處環(huán)顧,這里的房子幾乎全是石屋、石墻。有草房,也有紅瓦房,有的街鋪了水泥路,有些路是用石頭鋪就的,小村干凈、樸素。馬老師告訴我,這里是全省擁軍模范村,是沂蒙紅嫂的家鄉(xiāng)。
“紅嫂的家鄉(xiāng)?”我問他,“明德英老人啊,不是在沂南縣嗎?”
馬老師笑笑:“都是紅嫂,我們這里的紅嫂叫祖秀蓮,舍身救過傷員,影響很大。戰(zhàn)爭年代沂蒙山出了30多位紅嫂,蒙陰縣還有聞名全國的‘沂蒙六姐妹呢?!?/p>
想不到我伯父還真在這片聞名的紅土地上打過鬼子呢。我心里高興地自語著。
街上有一個70多歲的老大爺緩緩走來,我忙下車向他打聽。
老大爺姓張,身把骨挺結(jié)實,人也很爽快。我向他問起這個村過去是否有個名叫姜蘭的女子。老人想了想搖搖頭:“記不得了,好像沒這個女人?!?/p>
桃棵子村由十多個小村組成,最小的村只有四戶五戶,或十戶八戶,都分布在山頂上、山澗里、高崖上,找個人很不容易。
張大爺告訴我:“你可以去找村書記,讓他幫助打聽一下?!?/p>
在他的指引下,我們找到了桃棵子村書記張在召同志。張書記40多歲,挺干練,也很熱情。見了面,他自我介紹說:“我是這個村的支書,紅嫂的原型祖秀蓮大娘是我母親的親姨,論輩分我是她的親外甥兒?!?/p>
哦!是這樣!我一聽,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問起姜蘭情況,他想了想也搖搖頭說:“咱莊里沒聽說有過這個人?!?/p>
我連忙拿出伯父的立功獎?wù)潞湍请p被伯父保存了70多年的軍鞋讓張書記看。
說實話,這雙布鞋我也不止一次看到過。黑色的青鞋幫有些變舊,白布里都變成黑黃顏色了,但很干凈,鞋底上繡的“多殺鬼子”4個字仍清晰可見。
“這個故事挺感人的,但不一定是發(fā)生在我們這個村?!睆垥浾f,“也可能是你伯父記錯了地方。這樣吧,現(xiàn)在過年期間老人大多都在家里,我領(lǐng)你倆去村委招呼幾個年長的了解一下,咱多打聽打聽。”
我感激地點點頭。
六
桃棵子村真是一座典型的紅色記憶源地,村子這些年不斷有外地參觀者涌入。由此, 村委會看準了紅色旅游這個商機,自2013年開始全村域籌建民俗園。在鎮(zhèn)里扶持完成規(guī)劃的基礎(chǔ)上,借村委會辦公場所改造機遇,把原村委院改建成“沂蒙紅嫂祖秀蓮展覽館”,村支部書記張在召也把自己爺爺原來居住的老屋進行了改造,建設(shè)“公社記憶大院”,開發(fā)紅色旅游。
在沂蒙紅嫂祖秀蓮展覽館里,我虔誠地看著墻壁上一幅幅照片,一件件物品,心中咂摸著昔日一段段歷史,仿佛也將我?guī)У搅四莻€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畫面里:硝煙彌漫中,沂蒙紅嫂祖秀蓮不顧個人安危,全力救助受傷戰(zhàn)士郭伍士。為防日偽軍搜捕,祖秀蓮一家挖山洞轉(zhuǎn)移郭伍士,每天送水送飯,為其擦洗傷口。郭伍士傷口化膿,全身發(fā)燒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祖秀蓮焦急地到處打聽藥方,采集中草藥,天天為其擦洗傷口。為了使其早日痊愈,祖秀蓮自己一家吃糠咽菜,卻用家里僅有的老母雞熬湯為他補身子……
桃棵子村還專門陳列戰(zhàn)爭時期一些老黨員,支前模范還有著名紅嫂的事跡展覽。確切說,桃棵子村本身就是一座紅色紀念館。
看著這些感人的照片和事跡,我心潮澎湃,熱血奔涌。
村委辦公室來了六七位年長的老人。這些老人都是張在召書記親自登門一一約來的,年齡最大的91歲。書記向他們說明了來意,大家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最后回憶了一通,也得不出個正確答案。
張書記說:“戰(zhàn)爭時期,桃棵子附近打過幾次仗,也是八路軍山東縱隊司令部的,但不是40支隊,或許您大伯真的想錯地方了?!?/p>
老人們也說:“沒聽說有個削掉耳朵的戰(zhàn)士在這里養(yǎng)過傷?!?/p>
“咱也沒聽說有個叫姜蘭的閨女這個名字?!?/p>
我一聽感到非常掃興??磥恚前着芰?。
張書記看我挺失望,忙安慰我:“作家同志,戰(zhàn)爭時期,沂蒙山的鄉(xiāng)親們這類事情太多了,太普遍了,也沒法打聽得到。就權(quán)做一次美好的記憶吧!”
伯父的遺愿沒有實現(xiàn),我感到分外遺憾。
還是將伯父的遺物帶回去吧,埋到他的墳?zāi)估?,也好讓他在另一個世界里陪伴著他這一生心愛的寶物。
看著獎?wù)潞蛙娦?,我忽然這么想。
倒是馬老師提醒我:“伙計,雖然沒找到姜蘭,但到了這里就如同找到了一樣,你就得替你伯父這樣想?!?/p>
“那是,那是!”我連忙點頭。
馬老師又問我:“既然今天已經(jīng)來到了沂蒙山這塊紅色根據(jù)地,你不想去參拜紅嫂祖秀蓮大娘嗎?”
馬老師一句話,倒提醒了我:“感情那么好,去,應(yīng)該去!去看看紅嫂大娘也不虛來桃棵子一趟。”
張書記一聽,也高興地說:“你倆想去看我姨姥娘嗎?成啊,我給你倆當向?qū)?!”張書記很爽快地站起身,領(lǐng)著我和馬老師向山上走去。
責任編輯 葉雪松
趙惠民,筆名璦瑛,中國作協(xié)會員,農(nóng)民殘疾人作家。1980年春高中畢業(yè)后開始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在《中國作家》《北京文學》《鴨綠江》等100余家報刊發(fā)表作品1000余篇(首),出版散文集2部、散文詩集2部、影視文學集2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