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要感謝女兒的那個朋友小W,如果不是他要在倫敦買房,我還真看不到英國民居的另一面,豈不就錯過了全面審讀資本主義英國的一個重要機遇了?
小W來自中國平民家庭,來英十年,先半工半讀上了一所普通大學,畢業(yè)后做點小生意,再后娶老婆,再再后生女兒,是非常艱苦、辛苦、命苦的十年藍縷篳路。如今終于攢夠了首付的一筆錢,可以考慮要買下屬于自己的房子了。當然,中國人喜歡花園別墅,不稀罕Flat(公寓),要買,就要買一座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帶花園的House(獨立房子,別墅)。
這天,小W請我女兒陪著去看房,說有兩套House,都在倫敦4區(qū)。我得到了這個機會,親眼看到了英國民居之內(nèi)的喜、怒、哀、思、悲、恐、驚。
此前我已很清楚,英國有關法律規(guī)定,對英國古老的House必須無條件加以保護。外表嚴格維護原貌,不得有任何改動,即使扒掉按原貌重建成一模一樣的也不行;充其量只能進行內(nèi)部的一點點小改造,比如多加個衛(wèi)生間和小門廳,擴大一下廚房等等,這還必須事先申報有關當局,待維修方案得到批準后方可動工。在這樣嚴格的法律法規(guī)保護下,英國遠年近代的,舊的新的,從數(shù)百年之前到今天之間的所有民居,幾乎全部保留下來了。你走遍英倫大地,不論是國際大都市倫敦,還是曼徹斯特、愛丁堡、卡迪夫、利物浦、雷丁、巴斯等中小城市,甚至走到一個個Ham(小鎮(zhèn)),進入不知名的小小村莊,哪兒都是一座座、一排排非常養(yǎng)眼的花園House,它們絕大多數(shù)都是磚木結構的,也有少數(shù)純木材質(zhì)的,紅、白、黑三基色,哥特式、羅馬式、安妮女皇式、史迪克式、都鐸式等幾大類造型。在風風雨雨中,站立于一望無際、高起低伏、芳草碧連天的英倫大地上,古色古香,美輪美奐,盡顯出高貴的紳士范兒和嫻雅的淑女儀容……
以前,每當我從外面遠遠地看著一座座傲然的House時,心里好生羨慕,不知里面有多么華美呢?特別是傍晚時分,華燈初上,從那一個個亮著燈光的窗戶望進去,里面竟像宮殿似的深不可測,可有灰姑娘與王子在跳舞?
那時,女兒還在巴斯讀大學,她和幾個同學合租的是一套公寓,我第一次到英國參加她的畢業(yè)典禮,就住在公寓里。后來女兒到雷丁工作,租住了一室一廳的半地下室,雖然上面是名副其實的House,但那半地下室又潮又冷,還整天聽著頭頂上的木板地“咣!咣!咣!”地叫,“咚!咚!咚!”地喊,那日子過得可比我北京的家慘多了!盡管如此,我還是對英國House抱有幻想,盼望著何時女兒也能買上一座真正英倫范兒的帶花園的獨棟民居。
然而這一次隨小W看房,竟極大地打擊了我的英倫House夢,也使我對自己的“House主觀先驗玄想癥”,有了自覺的反省。
這是一大幢聯(lián)排的House,有十來座三層小樓并聯(lián)在一起,每一座有著獨立的單元門。它們坐落在一大片住宅區(qū)內(nèi),周圍有數(shù)排這樣的聯(lián)體House,依起伏的地勢,也依古樹、大樹的生長保護而各自站在最合理的位置上。進門之前這么仔細地看了房子的外貌及周邊,覺得還比較高大上。
誰想,馬上就看到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勝景”!
推開大門,是一個3尺寬的窄窄過道,直通廚房。馬上就聞到了一股不太好聞的氣味兒,不是炒菜的味兒,也非做飯的味兒,而是人味兒——人擁擠在一起的時候,所散發(fā)出來的那種特殊的氣味兒。
廚房還不小,有15平米左右,可給人的感覺是黑乎乎的,很壓抑。中間有一張大餐桌,其他兩邊是櫥柜、水池子、爐臺、烤箱、洗衣機……第三邊沿著墻面,放置著4臺高低不等的冰箱,其中兩臺冰箱上還各自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這說明,此House中至少住了4個家庭。
回身出廚房,上二樓。一眼就看到窄窄的樓梯下,斜角空間處,搭著一個三角形木架子,上面放置著各種雜物,塞得滿滿的,最多的是鞋……
二樓有兩間臥室,一個衛(wèi)生間。帶我們來的房屋中介管理員,一位文質(zhì)彬彬、西裝革履的巴基斯坦裔青年,推開一間屋門,請我們進去。我小心翼翼地踩著凸起不平的舊地毯進了門,抬眼一看,嚇了一跳,原來屋里有人:一位金發(fā)碧眼的30多歲母親坐在雙人床上,她面前站著兩個洋娃娃一般漂亮的小女孩,一個三四歲,一個六七歲,都是金栗色頭發(fā),大大的藍眼睛,白嫩嫩的鵝蛋臉,真是典型的西洋美女胚子。環(huán)視屋內(nèi),房間還比較大,有16平米左右,也比較規(guī)整,基本上可算是四方的。屋子里的擺設很簡單,雙人床一定是加了木板,很大個兒,幾乎占了屋子的三分之一。此外還有一張吃飯的小圓桌,一個小衣柜,其他似乎就沒什么了。我一邊納悶,怎么英國人也有活得這么慘的?一邊退了出來。
二樓的另一間屋子比較小,9平米的樣子。擺著一張雙人床,床頭放著一只毛絨玩具熊。床頭頂著一張小書桌,桌上有一只很搶眼的臺燈,燈上夾著一只木頭的玩偶兵。亮著燈,但此刻屋里沒人??梢钥吹贸?,這里住的是一對年輕夫婦。
二樓通往三樓樓梯的對面墻壁非常高,一直到尖尖的閣樓頂,大約有兩米半那么高,被安裝了一個從地到頂?shù)木薮蟮哪炯茏?,分為七八層,被各種雜物塞得滿滿的。跟一樓樓梯底下那個小木架一樣,塞得最多的是各種大大小小的鞋,說明樓里住的人多……
三樓有三間小小的“閣樓房”。所謂“閣樓房”,就是英國因為雨水多,House一般都做成尖頂?shù)?,便于流水。所以,最上面的閣樓房內(nèi)不是平頂?shù)?,而是斜坡頂?shù)模嗽诶锩娴脮r時小心磕碰頭。我只看了中間的那個小房間,也就6平米,一張單人床占去一半,頂著幾個摞在一起的鐵絲網(wǎng)編制的小格子,上面擱著一個筆記本電腦。樓上空氣不流通,氣味兒更不好了,我覺得有點兒頭暈,喘不上氣來,趕緊下樓,逃也似的到了一樓。
只想著趕快逃出去,要出門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一層這3尺寬的窄窄走道兩側,還有房間。左手面是一個只容下了一只馬桶的小極了的衛(wèi)生間,四白落地,光禿禿什么也沒有,其狹仄、簡陋、局促,使我想起了北京20世紀70年代蓋的簡易樓房,那時“文革”剛結束,欠賬太多,百廢待興,政府拿不出更多的錢來,就蓋了一批面積特別小的簡易樓——不過那衛(wèi)生間也比現(xiàn)在這間還大些呀!在它旁邊,還有一小間同樣四白落地風格的、只容下一個淋浴噴頭的淋浴間,同樣小得可憐,簡陋得如同能把人“卡死”在里面。右手面有一個門,進去一看,是一間住房,長長的還有點兒縱深感。可房間不是長方形的,而是斜角的,就和著House的外形凸凹起伏。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正倚在單人床上讀手機,見我們進去,沉靜地一笑,美麗的栗色頭發(fā)垂到肩膀,碧藍的大眼睛忽閃了一下,就又沉浸到手機世界里面了。對這么多陌生人闖入她的房間來看房,似乎全無感覺,仿佛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似的。我趕緊退了出來……
我之所以這么不厭其煩地把每個房間都說一遍,實在是出于它們大大超乎了我的想象——從外表看那么鮮亮光華的小洋樓,里面怎么住成了大雜院?說句不客氣的大實話,這使我想起了北京的出租屋,有些房主為了多收租金,把房子打成幾平米一個的小隔斷,租住的人多為進城務工者,為了便宜,犧牲了自己的健康和做人的尊嚴。那“下三濫”的居住條件,說實在的還不如狗窩,北京市政府有關部門一直在治理這些“城市貧民窟”,老在治,老治不好,因為它們有需求,就不斷在生長??晌彝耆珱]想到英國House里面,竟然也在上演著同樣的悲喜劇。
出了大門之外,小W,我女兒,還有我,大口大口吸了半天清新的空氣,才緩過神來。異口同聲說:“這房子不成。實在是不成。條件實在太差了!”
我忍不住問:“英國人的居住條件,怎么也會這樣差呢?”
女兒說:“這哪兒是英國人?。克麄兌际菛|歐來這邊打工的……說實在的,他們能住成這樣,條件已經(jīng)很不錯啦。就這樣子,租金也不便宜呢,每月總得400鎊到500鎊。三樓那6平米的小房子,也得300鎊。這是在倫敦啊,而且這兒地理位置好,走七八分鐘就能到地鐵站了呢?!?/p>
這讓我再一次想起北京的出租屋,天通苑,定福莊,土橋,通州等等。北京擁擠不堪的地鐵,就像條條血管一樣,每天把幾十萬、幾百萬奔波勞碌的打工者“吐納”到他們的工作地和居住地……環(huán)球原來同此涼熱!
同時,我也想起前些時日在報紙上看到的,英國正與歐盟上演一場討價還價的拉鋦戰(zhàn),英國首相卡梅倫表示要緊縮東歐涌入的移民及打工者數(shù)量,歐盟則一再堅持要英國作出讓步。我還想起看到過一篇文章,是一位前東德作家寫的:自從1989年11月分柏林墻被推倒的25年來,原東德人非常沒有歸屬感,在原東德地區(qū),他們找不到工作,而到了原西德地區(qū),他們又被人歧視,內(nèi)心異常郁悶與痛楚……唉,天下同理,“人窮志短”,原東歐集團國家包括東德、波蘭、羅馬尼亞、保加利亞、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等,都是前蘇聯(lián)的衛(wèi)星國,經(jīng)濟都很困頓。蘇聯(lián)解體后,由于這些東歐國家的經(jīng)濟基礎太差,僅靠自身造血仍然舒展不開,大量青壯年勞動力只好背井離鄉(xiāng),到西方國家出賣勞動力。他們和中國進城務工的農(nóng)民工一樣,干著最重最臟的活兒,在吃穿住用等方方面面克扣自己,把節(jié)衣縮食省下來的錢寄回家鄉(xiāng)去,養(yǎng)活全家老老少少。他們的收入,在英國處于最底層,一般有正式工作身份的尚差強人意,可以當個超市的收銀員啊等等,每周工作45小時,每小時的最低工資為英國政府規(guī)定的6.5英鎊。那么除去交稅,每個月能剩970磅左右,扣去400鎊房租,再扣去200鎊吃飯,再扣去170鎊交通費,也就還剩下200鎊,再刨去最必要的一些零用,剩下的100多鎊,如何養(yǎng)活一家老小呢!
至于沒有正式工作準許證明的“黑人”,其境遇就當然還比不上他們啦。這些“黑人”只能打“黑工”,又被黑心業(yè)主再盤剝一道,掙更少的錢,住更小、更破、更臟亂差的地方,受更多更多的苦和難……
好啦,從看房子竟然說到了“房客”,這本來應該是另一篇專門文章的。那么我在這里就先打住了。
話說我們一致認為這套房子太糟糕了,其臟其亂其差都到了我們不能容忍的底線,即使重新裝修,也是一個根本無法“舊貌換新顏”的大工程,還是放棄吧。于是,我們又去看第二套房子。
這第二套待出售的House也在附近,開車2分鐘就到了。剛從外貌上看了第一眼,我們的心頓時就悲涼了——
這也是一長排聯(lián)排別墅中的一棟,而且是最邊上的一棟。它居然是木頭房子,黑黢黢的木板墻,是一條條半尺寬木板拼成的,在暗紫色夕陽的襯托下,顯得又黑又瘦,格外凄清,仿佛在訴說著它的百年滄桑。
既然來了,也得看,抱著不帶什么希望的心情進了門。孰料,這回房子內(nèi)里的情況卻相當好, “好”到差不多能跟當下北京許多豪華裝修的家庭相媲美。這“嚴重”超乎了我們的心理預期,使剛才已經(jīng)溜走的希望又回來了。
一樓有一間大客廳,兩頭還各帶著一個小廳。大客廳的擺設與國際流行家居范兒相吻合,一側是三人長沙發(fā),外加兩頭一邊一個單人沙發(fā);對面是矮柜,上面擺著一臺50英寸高清平板電視;電視上方的墻上掛著一幅裝鏡框的畫,居然是黑線勾勒的先鋒風格的畫作,只幾筆畫出一個西洋女人的頭部和上半身,沒涂任何色彩,能夠欣賞這樣畫作的得是具有一定藝術品味的人。
大客廳的一角設著一個小小的香案,供奉著三尊神。我的眼睛頓時瞪大了:三尊神都來自東方,第一尊是釋迦牟尼佛,第二尊很像緬甸的或泰國的、或馬來西亞的什么神,第三尊嘛,分明是中國的紅臉關公呀!
兩個小廳,前面的一個擺著一張大餐桌,鋪著白色繡花的餐桌布,上面擺著幾套精美的茶杯茶碟茶勺,白底粉色玫瑰花,鑲著金邊。后面的小廳連著花園,看得出來是自己后來加蓋的,一張?zhí)梢纬蔀橹鹘?,其他是花瓶啊、多寶格啊等七七八八。一樓還有一間帶窗戶的廚房,不算大,但裝修得很好,寶石藍色的壁磚,配上米黃色的櫥柜,顯得既有色彩,又很淡雅,“鬧”和“靜”都有了,還能相輔相成,就像客廳里的先鋒畫作和東方神佛可以和平共處于一室,互親互愛,互諒互讓一樣。
走上了二樓,我差點又笑出來:額的神,二樓的主臥里,供的又是耶穌基督,以及帶著翅膀飛翔的胖墩墩的小天使,墻上還掛著一幀橢圓形的圣母瑪利亞像。這間臥室的裝飾風格也是典型的英倫風,家具、壁柜、床、梳妝臺等都是白色的;窗簾、床單、桌布、椅墊,帶著維多利亞式的繁復花邊。我就對這個家庭的成員們感了興趣,他們到底是什么人???信仰萬神崇拜嗎?
二樓還有第二間臥室。兩個單人床分別鑲嵌在白色的壁柜里,墻上貼著淡素色壁紙。屋里沒有書桌,沒有書,也沒有電腦,一看就是老人的房間,干凈,整潔,有條理。帶一個衛(wèi)生間,很大個兒,有10平米左右呢,既有水池子、梳妝臺、馬桶,也有浴缸、淋浴噴頭。裝修小豪華,有點兒賓館里富麗堂皇的感覺,鏡子啊,浴盆啊,放洗浴液的小架子啊,放香皂肥皂的小格子啊,包括毛巾桿等等,該有的都精心地有著,而且放得齊齊整整,看得出主人既愛干凈又很勤快,腦子也聰明。
三樓是尖頂閣樓,要爬梯子才能上去。趁小W爬上去看的時候,我走下一樓,在客廳坐下,和這家的老婆婆聊了幾句,不知道她是否就是一家之主?她有七十多歲樣子,個子矮矮的,皮膚比我們中國人稍黑黃,像金魚一樣圓圓的眼睛有點兒突出,顴骨也突出,一看就是東方人,但肯定不是中國人,也不是日本人、韓國人、新加坡人、泰國人、緬甸人、越南人,而有點兒像從哪個海島上登陸的土著。她和善地笑著,用流利的英語回答我結結巴巴的問話。
我:“您早就到英國來了吧?”
她扳扳手指頭,然后把右手掌張開,告訴說:“50年啦。我們來自菲律賓。”哦,怪不得有著東方人的神佛崇拜呢。也怪不得還崇敬我們中國的關云長關老爺——我早就知道東南亞一帶民眾把關公當作神仙崇拜著,臺灣信徒稱其為“恩主”,即救世主的意思;在日本、新加坡、馬來西亞、菲律賓等,甚至包括美國、英國的華人區(qū)域,關公的信仰也都相當盛行。華僑在國外從商者很多,因此對于“武財神”的關公崇祀有加,祈求神勇無敵的關老爺能夠保佑自己家宅平安,商運興旺。關公信仰還具有文化融合意義,道教將關公奉為“關圣帝君”,為道教的護法四帥之一;漢佛教對關公的信仰限于供奉,而藏傳佛教中的多位大師都對關老爺著有供贊儀軌;在東南亞各國,關公崇拜的內(nèi)容也紛紛被本土化了——這,也許就是這家來自菲律賓的移民老夫婦,虔誠地將關公像與釋迦牟尼佛和本國神仙放在一起供奉的緣由吧?
我接著問:“您喜歡英國嗎?”
她連連點著頭:“喜歡,喜歡,我喜歡英格蘭?!?/p>
我有點猶豫地問:“您有孩子嗎?他們都在英國?”
她卻立刻高興地翹起兩根手指,告訴我,她有兩個女兒,兩個外孫,一個外孫女。他們都分家出去過自己的小日子了,只是偶然來拿點東西什么的,順便看看他們老兩口。這是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已經(jīng)英國化了。
我真心贊美:“你們家收拾得真干凈啊。”
她挺起有些彎曲的脊背,捶打著自己的腰,說:“唉,年紀大了,干不動了,我們家還有一條狗,外面還有一個大花園。我倆夫婦住這么大的房子,已經(jīng)覺得太吃力了,就決定把它賣掉,我們拿著錢去旅游一趟,然后回來就去住養(yǎng)老院……”
這時,小W和女兒都已下樓來了。聽到我們的談話,小W解釋說,這是英國老人們的通常做法。英國的養(yǎng)老院,有專門看護,晚年最好的去處就是那里。
我說:“這和中國人的觀念不一樣,我們還是覺得哪兒也不如在自己家里好,‘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p>
小W說:“那是中國的老話。在這邊,養(yǎng)老院還是一般老人最佳的選擇,有政府管著,給老人們送終……”
我扭回頭問老婆婆:“打算去哪兒旅游呀?回菲律賓看看嗎?”
她笑笑,慢吞吞說:“還沒想好。是想回菲律賓去看看,但也不一定,離開50年了,沒有親人了。我先生說,女兒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們的家啦?!?/p>
……
他們的這棟House,包括外面的大花園和兩個車位,一共要價35萬英鎊,按現(xiàn)在的匯率,約合人民幣350萬元。真沒想到比我在北京三環(huán)內(nèi)的一套單元房還便宜。我的房子是數(shù)年前單位售賣的一套三居室,當時還不太貴,據(jù)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漲到高大上的層級了。特別是近來在北京市政府已宣布地鐵和公交票雙雙上漲的背景下,城區(qū)的房價和租金也都跟著雙雙上升。不過這對我來說,只有多往外掏交通費的意義,而無房價與租金的意義——拙“參加革命”44年來,只“掙”下了這么一套單位售賣的房子,自己居住以遮風擋雨。房價再高我也不會去賣,租金再漲我也不會出租,所以就是它值了八千萬八個億,于我還是一個安身立命之所。不過,我已經(jīng)備感幸運了,并且感恩涕零,幸福指數(shù)滿滿,曾多次對友人以及自己的內(nèi)心說:
“如果沒有這套房子呢?你可能到了這把年紀,還擠在父母家,或者背上扛著沉重的房貸壓力,那你,不就太悲摧了么!”
我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期冀著國家出臺相關政策,把養(yǎng)老問題提到議事日程上來,早日著手解決中國人的養(yǎng)老問題;或者國家早日出臺允許“安樂死”的法律法規(guī)——不光是我,就我們這一代人以及往上、往下的幾代人,都是多么急切地盼望著在自己的后半生里,依然能夠活得有尊嚴啊……
告別菲裔老婆婆的時候,她的先生剛好開車回來了,車里還坐著他們的愛犬,一只西高種的小白狗。人和狗都沒下車,只是坐在里面默默地看著我們,等候著我們離去。他們是傷感,還是對于養(yǎng)老院的新生活充滿了憧憬?
正常情況下,人人都有漫長的一生。這一生充滿了“生”的艱辛、“生”的坎坷、“生”的蹉跎、“生”的宿命,幾乎每天都面臨著嚴峻的挑戰(zhàn)。“不如意事常八九”,這大概是上帝的安排?上帝不能讓世人太溫暖太飽腹太快樂了,因為“飽暖思淫欲”,太滋潤了就會失卻敬畏之心,“人沒壓力輕飄飄”呀。而我們?nèi)祟惾绱嘶钪?,終日奮斗,向前掙命,嘔心瀝血,篳路藍縷,到底是為了什么呢?即如眼前這一對菲裔老夫婦,支撐著他們活到今天的是什么信念呢?他們這一輩子活得有質(zhì)量嗎?在出賣房子這個人生財富的最后節(jié)點上,他們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從此放下了人生的煩惱,還是依然逃不脫,得一直把困頓帶到墳墓里去?他們的內(nèi)心收獲了喜樂嗎?他們幸福嗎?他們滿足嗎?他們可以無悔無怨地告別這個世界嗎?……
我在胡思亂想中離開了那棟英國舊民居。
責任編輯 葉雪松
韓小蕙,北京人。1982年畢業(yè)于南開大學中文系,進光明日報社,現(xiàn)為報社領銜編輯。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北京市東城區(qū)作協(xié)主席,南開大學文學院兼職教授。出版《韓小蕙散文代表作》等二十六部個人作品集。主編出版《90年代散文選》等六十部散文集。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全國三八創(chuàng)先爭優(yōu)紅旗手,韜奮新聞獎獲得者,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曾獲首屆中華文學選刊獎,首屆郭沫若散文隨筆獎優(yōu)秀編輯獎,兩屆中國當代女性文學獎,兩屆冰心文學獎,兩屆老舍散文獎等。1994年入選倫敦劍橋國際傳記中心《世界杰出人物大辭典》。2003年應美國國會圖書館邀請,成為新中國首位在該館演講的作家和編輯,并獲美國國會圖書館獎、美國國會參議員獎、舊金山市政府和市長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