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歲的時候,爺爺奶奶已經(jīng)過世,他們在我的記憶中已經(jīng)很模糊了,而他們的事情之所以能流傳下來,多半是曾經(jīng)被奶奶認(rèn)為“碎嘴子”的阿媽講給我的。
長大后,我從一張黑白照片上認(rèn)出了長著白胡子的爺爺和頭頂上梳疙瘩髻的奶奶。這是一張全家福,爺爺奶奶、我的阿爸阿媽,還有我的叔嬸,他們都穿著右衽帶有紐襻的深藍色老式蒙古袍。我依稀記得,我奶奶和姥姥曾經(jīng)輪流照看過我,把我放在搖籃里一天到晚地搖,一直到我睡去為止。聽著阿媽唱的蒙古族民歌《波如來》,我想,那時,奶奶和姥姥搖我時唱的催眠曲一定也是這首了。歌詞大意是:
阿爸用稠李子木打制的搖籃
阿媽在早晚的寒冷中照看著你
不要再給阿爸哭了啊
阿爸不在家啊
采來山脊上長著的錢鐘花
讓你盡情地玩耍
放下手里的針線活啊
左鄰右舍地背著你逛
不要再給阿媽哭了啊
阿媽不在家啊
……
我出生在遼西小村陶斯根艾勒。這是一個蒙古族聚居村。早先,這里的村民是附近海棠山普安寺屬民,常年租種廟上的耕地,供養(yǎng)普安寺喇嘛生活。
陶斯根艾勒現(xiàn)歸遼西阜新市管轄。17世紀(jì)30年代,蒙古勒津部落從內(nèi)蒙古西部河套地區(qū)遷徙至此,所以阜新地區(qū)的蒙古人習(xí)慣稱自己的居住地為“蒙古勒津”。 陶斯根艾勒位于蒙古勒津之南,從陶斯根艾勒向南二十里為黑山縣白廠門,即清代柳條邊邊門白土廠門,向北是縣城和他本扎蘭等幾個鄉(xiāng)鎮(zhèn),再往北與內(nèi)蒙接壤。陶斯根艾勒正處蒙漢邊地過渡帶的南端,蒙漢文化在這里碰撞交融十分明顯。過去,老人們習(xí)慣說邊里邊外,把白廠門以南稱為邊里,白廠門以北稱為邊外。邊里人說漢話尾音上調(diào),家里來客人,不吃飯送出八里地。蒙系人實在,家里來客人不吃飯說啥也不讓走。
清代和民國時期,白廠門一帶有馬市,這里的漢人從內(nèi)蒙搗騰馬匹來販賣,內(nèi)蒙的蒙古人也到這里販賣牲畜,帶動了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文化交流。
我的爺爺奶奶不會說漢話,那時,陶斯根艾勒的蒙古人也都如此。有一次,我爺爺?shù)桨讖S門買“笸籮”,不知道“笸籮”用漢語怎么表達,用手比劃著,怎么也說不清楚,店主以為他要買倭瓜,給他抱來好幾個大倭瓜。還有一次,我的奶奶去新立屯集市上買熨斗。新立屯在陶斯根艾勒東部,也歸黑山縣管轄。奶奶不知道熨斗用漢語怎么說,比比劃劃地,讓賣家不知其意,一個勁兒晃腦袋。
我爺爺奶奶因為不會說漢話,惹出不少笑話。后來,他們也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學(xué)說漢話,常常是蒙古語里摻雜著漢語,半蒙半漢,帶著濃濃的“潮”味,如果不看他們說話的表情和手語,讓人很難懂。
據(jù)阿媽講,到我爺爺這一代,由于戰(zhàn)亂和天災(zāi),爺爺已是家徒四壁,唯一的一間草房也在1930年的大雨中坍塌,被水沖走。這年的洪水特別大,家家炕洞如泉涌,連蛤蟆都無法上岸,人們甚至眼見著剛出生的嬰兒在搖籃中“哇哇”啼哭著被洪水沖走了。爺爺奶奶帶著我姑姑和只有兩歲的阿爸在三家子村一個高地上落了腳,幾年后才遷回陶斯根艾勒。
我奶奶嫁給我爺爺時,爺爺已經(jīng)三十八歲。當(dāng)時,奶奶還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兒。奶奶的前夫是個“愣頭青”。一天早上,天蒙蒙亮,奶奶家要殺豬,可是家里沒有殺豬刀,只好去村西的丁格爾扎布家借。丁家沒兒子。沒兒子,那是要受人白眼,低人一等的。“愣頭青”敲開了丁家的門,站在他家屋地上,一看滿炕躺著八九個女孩子,隨口用蒙古語說了一句:“我的媽呀!你家丫頭片子也太多了!”這句話惹惱了丁格爾扎布,原本拿在手里的殺豬刀也不愿意借他了,說話帶著火氣?!般额^青”就上去搶,兩人撕扭在一起?!般额^青”拿到殺豬刀,一不小心扎倒丁格爾扎布。因流血過多,丁格爾扎布再也沒活過來?!般额^青”遭到官府羈押,后來死在監(jiān)獄。兵荒馬亂的年代里,奶奶帶著孩子,沒辦法生活,經(jīng)人介紹,嫁了我爺爺。我爺爺苦于家窮,多年打光棍兒,也只好娶了我奶奶。
奶奶和爺爺成家后,生了我阿爸和我叔叔,后來又生了三個,都死掉了。爺爺把死掉的嬰兒扔到海棠山的溝壑里喂了野狼。
阿爸九歲時,爺爺讓他到三里外的三家子村念私塾,阿爸在那里念了四年書。后來,叔叔也來這里念書,因為家窮,供不起兩個孩子同時上學(xué),阿爸只得輟學(xué)。阿爸長大后加入武工隊,參加了土改,成長為國家干部。叔叔長大后到城里做工,后來也當(dāng)了國家干部,級別比我阿爸高。
爺爺積勞成疾,得了肺癆,四十多歲就過世了。陶斯根艾勒的蒙古人有一個民俗,丈夫死后,妻子要剃發(fā)為尼。爺爺去世后,奶奶就去海棠山普安寺當(dāng)了尼姑,這讓思想激進的阿爸和叔叔都無法接受。叔叔和嬸子白天上班,就把孩子鎖在家里。嬸子就和叔叔商量把奶奶接到家里,一來,可以幫助照看孩子;二來,也可以免去爺爺去世后奶奶一人生活的孤苦。
叔叔的三個孩子那時都小,在家都說漢語。他們從小住在城里,沒說蒙古語的環(huán)境。叔叔和嬸子接觸的也都是漢人,時間長了說慣了漢語,到家也和孩子們說漢語。叔叔嬸子一上班,奶奶一句話也不和孩子們說,因為她不會說漢話。時間長了,孩子們以為奶奶是“啞巴”,背地里叫她“啞巴奶奶”。有一天,奶奶最小的孫子哈達哭鬧不已,奶奶情急中大聲說了一句“不喂拉!”意思是說“別哭了!”孩子們都愣住了。嬸子下班回來時,奶奶的大孫子哈日巴日喜出望外地跑出院子,告訴嬸子說:“媽媽,啞巴奶奶會說話了!”
奶奶雖然不會說漢話,但她的蒙古語卻是一流的,她的腦子里有的是諺語和格言,常常首尾押韻地說蒙古語,比如:“與其閑坐,不如蹭鍋”“時令不好的秋季雨水多”,還有“驢耳朵塞牛糞不接受,塞金子也不接受”,那意思是說一個人不知好歹,固執(zhí),什么也聽不進?!昂箝L出的犄角比耳朵硬”,意思是說“長江后浪推前浪”,或是“青出于藍勝于藍”。這些格言警句飽含人生智慧和哲理,是多少代蒙古人生活經(jīng)驗的總結(jié),也是蒙古人智慧的結(jié)晶,一代一代傳承下來,聽起來總是讓人受益匪淺。
奶奶進城后的第二年,在叔叔家與世長辭。她死于三年困難時期,享年五十四歲。據(jù)阿媽講,奶奶去世前,滿嘴水皰,一遍遍囁嚅著:“孩子們都不說蒙古語了,不說蒙古語了……”奶奶這一輩子因為越來越不能和孩子們用母語交流吃盡了苦頭,以至于臨閉上眼睛的那一刻還在喃喃自語。她的內(nèi)心一定是有著深深的遺憾的。
到我阿爸阿媽這一輩,陶斯根艾勒五十多戶人家只有兩家是漢人,他們受蒙古人的影響,漸漸地也會說蒙古語了,有時說得比蒙古人還要好。后來,陶斯根艾勒的漢人多了起來,多半是附近各單位的職工,也有一部分外來人口。
阿媽是個善良賢惠內(nèi)心孤苦的人,姥姥姥爺去世早,阿爸常年在外,六個孩子都靠她一個人帶大,使她飽受生活的艱辛。阿媽曾經(jīng)有一個姐姐,叫“呼伊熱格其”(領(lǐng)弟),二十二歲那年,她和她五歲的兒子得了霍亂,先后夭折。我姨夫是蒙醫(yī),可是他的藥都用給了別人,到自家人患病時,卻束手無策,最后,只好眼看著妻兒死去,自己也遠走他鄉(xiāng)了。我小時,經(jīng)常幫阿媽干活,阿媽燒火做飯,我?guī)退L(fēng)箱,只要風(fēng)箱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響,阿媽就一邊干活一邊哼唱起蒙古族民歌,有時唱著唱著竟落下淚來。我記得阿媽經(jīng)常唱蒙古族民歌《達古拉》,我想,阿媽經(jīng)常唱《達古拉》,不僅僅因為歌名與她的名字“杜伊熱格其”很接近,都是“招弟”的意思,更主要的,阿媽一定是想念她唯一的姐姐了,就讓我把歌詞譯在這里:
山上的果樹雖然多喲
結(jié)果實的沒幾棵喲
相識的姐妹雖然多喲
知心的只有達古拉喲
山上的梨樹雖然多喲
結(jié)果實的一兩棵喲
兄弟姐妹雖然多喲
知心的還是達古拉喲
東北天邊起烏云喲
孕育著一場云雨
內(nèi)心如此忐忑不安
可能是要和達古拉分離
西北天邊起烏云喲
可能又要下雨了喲
心里如此忐忑不安
可能是要和達古拉分別
……
那時逢年過節(jié),或者家里來客人,阿爸喝酒盡興時,也有唱民歌的習(xí)慣。我家的規(guī)矩,家里來客人,必須阿爸陪客人先吃。那時細糧少,憑本供應(yīng)。阿媽習(xí)慣烙餡餅招待客人。餡餅屬于快餐食品,一烙就是十幾張,上面帶著油腥??腿顺燥垥r,我們這些小孩子們依次坐在窗臺上看著客人吃飯,客人一撂筷,立刻圍到桌旁,等著阿媽把剩下的餡餅分給我們吃。哪怕分到一小塊兒,我們也吃得很香,很香,而阿媽卻從來不吃一口。每當(dāng)阿爸喝酒喝得高興唱起民歌來,我們豎起耳朵聽,以此轉(zhuǎn)移注意力,不然饞蟲會一蹦一蹦地蹦出嗓子眼兒的。記得阿爸經(jīng)常唱的一首民歌是《金珠爾》,歌詞大意是:
……
種在院子里的秋海棠喲
我等待你蓓蕾初綻
遠嫁到海南的金珠爾姑娘
我盼著你回到家園
栽在籬下的臘花兒喲
我等待你開花吐艷
遠嫁到江南的金珠爾姑娘喲
我盼著你回到身邊
……
因為阿爸阿媽有唱歌的天分和愛好,我們潛移默化地受到影響,從小都會唱一兩首蒙古族民歌,而且不曾忘掉母語,我為此感到非常自豪。
我阿爸是個思想解放,開腦筋的人。那時提倡移風(fēng)易俗,阿爸大小是個干部,當(dāng)然要響應(yīng)。記得哥哥結(jié)婚時,我家沒辦宴席。正值春天植樹季節(jié),哥哥穿一身綠軍裝,嫂子頭戴鮮艷奪目的紅紗巾,兩人扛著鍬鎬去海棠山的敖包前栽下一棵松樹,在樹枝上纏了一條紅布,上面寫好兩人的名字,這棵樹就成了他們的愛情樹,象征他們的愛情萬古長青。因為“文革”余毒未盡,山上的很多摩崖造像在運動中被毀壞,哥哥嫂嫂沒參與,扛著鍬鎬就下山了?,F(xiàn)在,我的哥哥嫂子六十多歲了,每年還去海棠山上給他們的愛情樹澆澆水。至今,他家的墻壁上還掛著哥哥當(dāng)年穿綠軍裝,嫂子戴紅紗巾結(jié)婚時的照片。當(dāng)他們浪漫地一路哼唱著由著名蒙古族作家瑪拉沁夫作詞的歌曲《敖包相會》上山去的時候,一定是風(fēng)也含情,水也含笑的吧。
哥哥喜歡用蒙古語給我們講民間故事《巴拉根倉》,講起故事來常常是手舞足蹈。
傳說蒙古勒津之地曾出現(xiàn)過阿凡提式的人物,叫巴拉根倉。他足智多謀,勇敢善辯,幽默滑稽。關(guān)于他的故事有很多,深受人民群眾的喜愛,在民間廣為流傳。
其中,有一則故事頗耐人尋味,說的是有一位大財主得了爛眼病,一天,他正背著兩手在街上賣呆,心里盤算著怎樣進一步地剝削窮人,迎面碰上了巴拉根倉。巴拉根倉詼諧地問道:
“哎呀,我說大財主,您這眼睛是咋的了?”
財主揉了揉眼睛說:“唉,誰知道呢。”
巴拉根倉說:“我知道了,您得的是爛眼病,我有祖?zhèn)髅胤?,上點兒藥就好了。”
“是嗎?”財主半信半疑地說。
“您等著,我馬上回家給您拿去?!卑屠鶄}說完轉(zhuǎn)身跑回家,把干辣椒拿到碾道上軋碎,裝在一個紙包里,來到財主跟前:“來,我給您上藥,您閉上眼睛?!?/p>
財主果真閉起了眼睛,巴拉根倉順手就把辣椒粉上在財主的爛眼皮上,立刻痛得他“嗷嗷”直叫。
“您別叫,越叫喚越疼,過一會兒就好了。”巴拉根倉說著就走遠了。
財主又辣又痛,方知上當(dāng),卻又無法怪罪巴拉根倉。
陶斯根艾勒雖然只有巴掌大,但并不缺少這樣的故事。我就在這史詩般的故事中長大,學(xué)會了母語,唱會了民歌,也曾學(xué)著哥哥的樣子給小伙伴們講故事。
好像因為某種宿緣,我長大后考入中央民族大學(xué),學(xué)的就是蒙古語文專業(yè),畢業(yè)后,從事的媒體工作又離不開蒙古語?!鞍⒂炓涟轿崤稙酢碑?dāng)我剛剛上學(xué)的時候,從蒙古語七個古老的元音學(xué)起,只感覺這些字寫起來有的像鑰匙齒,有的像男人的啤酒肚,有的像蘇魯錠,用三態(tài)變化組合起來,就組成了優(yōu)美的文字。我為自己學(xué)會了蒙文而驕傲,也為自己的與眾不同而驕傲。
我們的祖先創(chuàng)造這么優(yōu)美的文字,必定是要讓子孫后代傳承下去的。如今,看著越來越多的蒙古族的年輕人失去了母語,心里很難過,甚至感到悲哀。正像臺灣女詩人席慕蓉在《父親的草原 ?母親的河》這首歌中所描述的那樣:“雖然已經(jīng)不能用母語來訴說,請接納我的悲傷……”現(xiàn)在,陶斯根艾勒的蒙古人中會講蒙古語的人越來越少。有時,我回到生我養(yǎng)我的陶斯根艾勒,偶爾還能聽到人們笨拙地講著蒙古語。這時,一種情感的力量火一樣在我周身燃燒,直讓我淚落如雨,為自己,為別人,更為我們的民族。
著名新聞理論家、散文家梁衡說過,一個不會說母語的公民不是一個合格的公民。母語不僅是一個民族的標(biāo)志,也是國家的標(biāo)志,任何一個公民都沒有資格和權(quán)利丟掉自己的母語。
1871年,普法戰(zhàn)爭時期,德國普魯士人進駐法國,法國各個學(xué)校的法語課被取消,改上德語課。法國作家都德的小說《最后一課》再現(xiàn)了這一段歷史,他在小說中描寫了法語教師韓麥爾先生為他的學(xué)生上最后一節(jié)法語課的情景,表現(xiàn)了一個普通法國公民在面臨普魯士人入侵時所表現(xiàn)出的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韓麥爾先生在最后一課里對他的學(xué)生說過這樣的話:“普魯士人會對我們說:‘你們還說自己是法國人呢,連自己的語言都不會說,不會寫……”
同樣的事例還發(fā)生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日本人為了培養(yǎng)忠良的“順民”,逼迫我們中國人學(xué)日語,并把日語當(dāng)作國語,妄圖從語言上控制中國人。我的阿爸就是在那時候上的私塾,所以阿爸既會說蒙古語,還會說一些日語。
作為蒙古人的后代,我不愿意看到母語流失的結(jié)果,也相信更多的人都不愿意看到這樣的現(xiàn)實。為保留弘揚我們蒙古族的母語,我力所能及地工作著學(xué)習(xí)著。如今,我可以告慰我那不會說漢話的爺爺奶奶,告慰我阿爸阿媽的在天之靈:蒙古語是世上最美麗的語言之一,是可以開啟天堂之門的鑰匙,我一定要讓母語一代一代傳承下去,永不消失。至少,我是這樣期望并努力著的……
責(zé)任編輯 葉雪松
薩若蘭,蒙古族,60后,1989年畢業(yè)于中央民族大學(xué)民族語言文學(xué)系。中國民族藝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阜蒙縣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報告文學(xué)集《闖開一片新天地》《紅燭人生》《主人風(fēng)采》,譯著《科爾沁安代文化》,散文集《芬芳樂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