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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煞

2015-09-06 23:04曹利軍
山西文學 2015年9期
關鍵詞:戰(zhàn)壕仙草嬸嬸

曹利軍

忻口戰(zhàn)役,中國軍隊在忻口一線先后投入戰(zhàn)斗兵力十萬余人,阻擊日軍二十一天,殲敵二萬余人,是中國抗戰(zhàn)初期華北戰(zhàn)場上規(guī)模最大、歷時最長、抵抗最為堅決、戰(zhàn)斗最為激烈、戰(zhàn)績最為輝煌的一次戰(zhàn)役。

——題記

一個士兵在山頂上,朝他咧嘴笑。

守禮覺得自己像一個裝滿貨物的麻布袋,被他的笑秤鉤似的鉤住了,緊緊地不得脫。守禮正抬著擔架,下山的路很陡。他朝后看了一眼,那個士兵朝他笑。

守禮跟著擔架隊的人來陣地上抬死人。本該說是抬活人,他前頭抬過兩個,都還沒抬到山下就死了。他們把倒扣著的士兵尸體翻過來,伸出手指去試,鼻孔處有點熱乎氣兒的就放上擔架。他曉得山上就剩一個士兵了。

守禮抬最后一副擔架,應該算最后一個擔架隊的人。說應該,是他身后還有一個瓦刀臉。瓦刀臉斜挎一條癟癟的子彈袋,帽子別在腰帶上,端一桿長槍,長槍上的刺刀一直不離他脊背。

守禮回頭看了士兵一眼?,F(xiàn)在還算后晌,臨近傍晚的時候,士兵坐在山頂上,背靠一棵不粗不細的樹。樹被戰(zhàn)火燃過,樹冠沒了,分不清楊樹槐樹還是柏樹,黑黢黢的,升騰著殘留的青煙。士兵盤腿坐著,四周滿是橫橫曲曲的士兵尸體。他顯得很安逸,像在自家炕頭上,面前擺著兩盒鐵皮罐頭,草綠色的,還有一個口朝上的鋼盔。他左手卡一只軍用水壺,右手拿一雙樹棍做成的筷子。他的軍裝已煙熏火燎不成樣子,下面缺一條衣襟,右邊袖子少半個,破口處絲絲縷縷殘留些布片,裸露的小臂還纏著臟兮兮的繃帶。士兵的頭發(fā)像黃塵漫過的枯草,臉也是煙熏火燎過的,黑黢黢的,像剛從窯里爬出來的煤工。他朝他笑,咧開嘴,黑臉上露出一口白牙,像一把閃閃發(fā)光的珍珠。

因為這個笑,守禮在磕磕絆絆朝山下走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這一回頭,就發(fā)生了變故。

喂!伙計!那個士兵叫了一聲。

守禮假裝沒聽見。這時,身后的瓦刀臉發(fā)話了:喂,聽到沒?叫你呢!

守禮邊走邊扭過頭:叫俺?叫俺干啥?

“沒見陣地上就他一個人嗎?叫你跟他打鬼子唄!”

打仗是你們當兵的事……要去也是你去……守禮嘟囔著。

瓦刀臉嘩啦一聲拉開槍栓:再他媽啰嗦,信不信老子一槍崩了你?

俺這兒還抬擔架呢……

擔架老子抬!瓦刀臉把槍帶悠到肩上,從守禮手中奪過擔架,朝地上唾了一口唾沫,走了。

山坡上留下了守禮。守禮看著瓦刀臉的背影,心想要是有顆炸彈在他身邊響了,才好。他對這個家伙又恨又怕。下午他快到南懷化村路口的時候,遇到一個士兵帶領的擔架隊。士兵又瘦又小,歪戴帽子,生一對三角眼,狹長少肉的臉像一柄瓦刀。瓦刀臉說,走,跟老子抬傷兵去!守禮曉得是要抓差,撒腿就跑。他剛躥出十幾步,聽到背后砰一聲槍響,子彈嗖地從他耳邊擦過。守禮害怕了。瓦刀臉走過來,晃晃手里長槍,跑?你敢跑?信不信老子一槍崩了你?

守禮相信瓦刀臉會一槍崩了他。這種時候,多他一個死人就像地上多出一片落葉,沒人理會他是咋死的,誰打死的,哪支槍的子彈打死的。他就是瓦刀臉腳下的一只鞋板蟲,只要他輕捻一下命就沒了。

伙計,上來吧!

山頭上的士兵叫他,還在沖他笑,還是咧著一嘴白亮的牙。

守禮很聽話地爬上山,走到士兵跟前。他看清了士兵面前兩盒砍開蓋子的鐵皮罐頭,一盒里是肉,一盒里是魚,還有那個朝上的鋼盔里,有一個玉米窩頭和十幾顆紅棗。

來!喝一口!士兵把手里的水壺高高舉給他。

守禮站著,沒動,也沒接水壺。

拿著啊!坐下,不敢?你怕啥?你敢扛擔架到這兒抬傷兵,就算參加了戰(zhàn)斗,就算條血性漢子。

“不是俺要來的,那個當兵的朝俺開槍,俺跑他要開槍打死俺?!?/p>

士兵又笑了,從地上撿起樹枝,撅出兩根差不多長的,遞給守禮當筷子。

別怕,陪我拉拉話,臨了放你走。

就拉拉話呀!

守禮長舒一口氣,坐下,用樹枝挑罐頭里的魚和肉。

日本罐頭真格香哩!他對士兵說,俺在內蒙豐鎮(zhèn)的義恒祥貨棧當伙計,也算見過世面,日本人的罐頭俺還頭一回嘗到。

好吃吧?來,喝一口。

守禮端著水壺仰脖喝了一口,這一口喝得差點背過氣去。他不住咳嗽,憋得臉都紅了。

你不會喝酒啊?哈,男人不會喝酒,不是跟女人不會生娃一個樣嗎?

你這兒還……有酒???

宗連長的,宗連長是酒鬼,旁人喝水他不喝,喝酒。臨死我還灌了他幾口。你吃的東西,這,還有這,這,都是死人身上找到的。

鋼盔里的紅棗壓住了守禮口中劣質白酒的辛辣。他又丟一顆進嘴里,大口咀嚼著。

你到忻州做啥來了?你說你是內蒙豐鎮(zhèn)貨棧的伙計,是吧?

“日本人要打豐鎮(zhèn),商鋪都關張了。俺家忻州的。俺十六歲到豐鎮(zhèn)義恒祥貨棧學徒,現(xiàn)在二十了,大讓俺回來打理自家商鋪,俺沒回來?!?/p>

你家有商鋪?

有啊,多哩!錢莊、綢布店、紙扎店、糧棧、當鋪……這是忻州的,外地還有分店呢!河北獲鹿,內蒙包頭,都有俺家的店。

我老天,你家大財東??!你財東家闊少爺?。∧愕銈冞@兒管爹叫大對吧?你大干嘛要把十六歲的兒子送到外地當學徒呢?看看你這穿戴,布衣短衫,一絲綢緞都沒有,哪像個少爺……

你不清楚,這里門道多了,跟你說吧……對了,俺該咋稱呼你?

叫關連長。

關連長?日哄人哩,你不是連長,俺就叫你……關大哥吧!

叫關連長。士兵把水壺抓過去,仰脖灌了一口酒,又拿起鋼盔里的窩頭掰了一小半,咬一口,用樹枝做的筷子夾一塊罐頭盒里的肉。

你不是連長,哄不了俺。連長是當官的,拿手槍,戴軍官帽。你挎?zhèn)€長子彈袋,就是當兵的。

士兵笑了,又露出珍珠似的白牙。守禮坐在士兵對面,看得清清楚楚。士兵的臉果真是被黑煙熏過,前面的頭發(fā)叫火燎了,眉毛和眼睫毛都叫火燎了,光禿禿的,一雙眼睛——眼白像被朱筆染過,通紅通紅。他左臉顴骨處擦破一塊皮,暗紅的顏色,顯然是不久前的新傷。他嘴巴周圍由于吃肉喝酒,用手抹來抹去,略微顯出皮膚的本色。守禮要是昨天睡夢里看見這張臉,一準嚇得魂魄飛散?,F(xiàn)在他不怕,現(xiàn)在天還亮著,日頭沒落山。最主要還是他的笑,讓人由不得生出一種親近感。

你不懂。士兵笑著說。

你不懂。士兵用手指指腳下土地:十幾天前,就十幾天前,我們隊伍開到這個陣地上,我是當兵的,這沒錯。后來排長死了,沒排長,營長和連長過來說,你當排長。我就成排長了。昨天營長死了,今兒前晌又是連長,不單單連長死了,全連的人,除了你們抬下去的,都死了。你說,我該不該算是連長了?比方說,你大有八個兒子,你是老三。你大哥死了,你變成老二了;要是你二哥也死了,你就成了老大……是不是這個理兒?……對不住,不曉得你有哥沒哥,我可不是咒你哥死……

士兵喝了酒,舌頭不似先前靈便,還沒醉。守禮明白士兵的意思,但他心里不承認士兵是連長,營長和連長死了,這個連長是他自己委任的。細說起來他的排長也不能作數,因為營長和連長到底說沒說過讓他當排長的話,死無對證了。

好,關連長,俺剛才說哪兒了?對,說俺們忻州,在大清朝的時候,興許在明朝,就是商業(yè)重鎮(zhèn)。俺們這兒許多人家,幾輩人十幾輩人,都是經商做買賣的。這兒的商家有規(guī)矩。兒子從小要念私塾,俺四歲大冬天院子里背《三字經》《百家姓》,七歲練打算盤,到了十歲,上萬位的加減乘除打得飛快,能到店里跟賬房的先生們一起合賬了。十六歲,俺們就要出門業(yè)商,到外地別人家的商鋪學徒……

你說的寡湯淡水,說些有滋有味的事兒,能當下酒菜的……士兵說。

有滋有味的?。繘]有。雖說俺是忻州陳財東的兒子,到了豐鎮(zhèn)是不能透露家世的。掌柜的使喚起人狠著呢!俺每天要站柜臺,要給買家送貨,要跟賬房先生一起合賬。關了張要打掃店鋪,上門板。還要幫馮大叔鍘飼料,貨棧幾十匹牲口,有駱駝有騾馬,每天吃小山一樣成堆的飼料,還得到井上擔水飲牲口,最后打掃牲口棚。這些營生都完了,再到掌柜的房里,給掌拒的鋪炕,提夜壺……

守禮又從鋼盔里拿一顆紅棗丟進嘴里,無意中見自己手指上沾滿褐紅色汁液。

這啥?他將手張開。

士兵瞥了一眼他的手:血唄,人血。

哪來的人血?

士兵又瞥他一眼:哪來的?人身上的呀!這些東西不都是死人身上掏來的嗎?你瞅瞅他們,有的炸掉了胳膊腿兒,有的腸腸肚肚都炸出來了,還有的干脆攔腰炸斷了,身上不都是血嗎?

守禮突然胸口一陣翻騰,哇哇吐起來。

別吐,忍著點兒,好東西都糟踐了。士兵一旁淡淡地說。

守禮很聽話地忍住了,撫著胸脯大口喘粗氣。

算了,聽你拉話瞌睡。士兵塞上水壺蓋子,將鐵皮罐頭端起來,用樹棍把剩下的撥拉進嘴里,又把鋼盔里的幾顆紅棗和半塊窩頭揣進衣袋,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上的土。

是不是日本人要上來了?

士兵扭頭看看身后的太陽:還早呢,趁你在,幫我把這些兄弟的尸體搬搬。士兵說,朝南走了幾步,站在一具死尸前,彎下腰,兩手插在尸體腋窩下。守禮走過去,提住尸體兩只褲腳,兩人沿著一個豁口把尸體抬進戰(zhàn)壕里……

突然,士兵一下朝守禮猛撲過來。守禮猝不及防,一個馬趴摔倒在地。他嘴巴磕在彈藥箱上,生疼生疼的。

士兵從守禮身上爬起來:你不想活著回去啦?戰(zhàn)壕里不能直腰,對面鬼子看見,一顆冷槍子兒就把你腦袋打爆了!

守禮坐在戰(zhàn)壕里,隨手抹了一下嘴巴,見滿手都是鮮血,伸進手捏捏自己門牙,兩顆門牙晃動得厲害,好在還連著皮肉,沒掉下來。

沒事吧?

沒事。

士兵從地上撿起一頂鋼盔,扣在守禮頭上,將他拉起來。兩人伏在戰(zhàn)壕邊上。士兵指著左右兩側的山峰:咱們現(xiàn)在守的陣地是金山,咱這個山頭,叫無名高地,西邊緊挨咱的是1200高地。你看西邊,再看東邊,凡你眼睛能看到的山峰,都屬于金山山脈。守禮朝兩邊看,此時已是傍晚時分,西半天的云霞都燒成了通紅的顏色,高高矮矮的山峰由近及遠,由黃色漸漸變?yōu)榈嗌?東邊也是高高低低的山峰,被夕陽映照著,由黃色漸漸變?yōu)榻瘘S色,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

咱們陣地前面,朝前看,那條亮銀色的河,叫云中河。你朝東看,那頭……河水朝南拐的地方,兩山間一個大豁口,名叫忻口。咱們十幾萬軍隊守在金山一線,就是阻擊鬼子突破忻口。忻口一旦失守了,忻州就完了,太原也完了,曉得了吧?

守禮點點頭,其實他曉得金山,也曉得忻口。他舅舅家是南懷化村的。小時候娘帶他回姥姥家,表哥領他到金山上玩耍。那時金山滿眼青綠,生滿樹木棘草,密密麻麻,不時有野兔逃竄山雞驚飛,嚇人一跳?,F(xiàn)在不是了,現(xiàn)在鬼子的炮火把山翻了幾遍,燒了幾遍,草被掩埋了,樹木都焦了,斷了,除了成堆的虛土,就是彈坑,還有就是成片成片士兵的尸體了。這些尸體有國軍的,也有日本兵的……

你再看云中河對岸,朝最遠的地方看,都是日軍的集結地??匆姏]有?大炮,那邊。守禮朝士兵手指的方向看,果然看到一排大炮排列在河北面,還有零零星星荷槍的日本兵,在營區(qū)空地上來回穿梭……

士兵和守禮看完高地,在戰(zhàn)壕里坐下來。

對了,大……關……連長,忻口俺曉得,小時候私塾先生講忻州的由來,說漢高祖劉邦當年率四十萬大軍北征匈奴,中了埋伏,一路敗逃到這里,他看這兒兩山夾一口的險要地形時,曉得自己死里逃生,歡喜得不得了。古書上說,六軍忻慶,舉口皆笑。就把這里命名為忻口。先生說,忻州是由忻口得名的。

噢,到底讀過書的人!

不過,當年匈奴追兵用的強弓硬弩,現(xiàn)今日本人是飛機大炮,你說,忻口到底守住守不住???

這可說不來。守住守不住只有你們山西的閻司令長官曉得,衛(wèi)立煌總指揮曉得,興許蔣委員長曉得。跟你說吧,這個打仗,就是各打各的。日本兵跟中國兵打,日本指揮官跟中國指揮官打,日本國跟中國打。我一個當兵的,只管開槍扔手榴彈,長官叫死守陣地就死守陣地。日本兵也是,長官叫他沖鋒就沖鋒。旁的心當兵的操不上……好了,咱接著往回抬人吧。咱們還到戰(zhàn)壕后面去,前面的尸體等天黑我去拖回來。

守禮貓腰跟著士兵,順豁口來到戰(zhàn)壕后面,這里有成堆成堆的尸體。士兵在尸體里翻翻撒揀揀,看中了用手指指,守禮就把這個尸體拖到一邊。

關……連長,俺咋看你像個生意人,搬死尸還挑來揀去,像買主挑選貨物。

廢話!陣地上死尸成百上千,老子拖得過來嗎?我只揀自家相好的弟兄。士兵挑揀出五六個兄弟,都被守禮拖在一旁,兩人開始往戰(zhàn)壕里搬。

待會兒日本人一開炮,把山都能啃平,這些尸體就會碎肉亂飛……死了也就罷了,我活著,總不能眼看兄弟們落個死無全尸。士兵一邊和守禮抬尸體,一邊說。

尸體抬進戰(zhàn)壕,士兵又說,你得幫我把他們擺齊,一個挨一個擺好……等會兒炮彈把戰(zhàn)壕炸平了,他們就算入土為安了。士兵擦一把臉上的汗,他的臉不像前先那么黑了,汗水在面頰上沖出許多溝渠,被他抹來抹去,成了五花臉。

你歇會兒吧,俺來干。

來來,坐下,都歇會兒。士兵招呼守禮坐在跟前,從腰里掏出一桿小煙袋一個煙荷包。他將小煙袋挖滿煙,捏瓷實遞給守禮,又從身上摸出一張紙條,倒上煙葉,十分麻利地卷了一根雞腿棒,伸舌頭舔住。

守禮不會抽煙,小口吸,生怕嗆著。士兵卻深吸一口,閉上眼睛,讓煙慢慢從口鼻中冒出來。

關……大哥,俺還是叫你大哥吧,叫大哥親近。

叫關連長。士兵睜開眼。

好吧,關……連長,你可真命大呀,一連的兵都死了,就剩下你一個。

不是命大,是命硬。士兵說。

士兵又深吸了一口煙:我天生就命硬。我正月初一生的,大年初三算命先生五神仙就上門了,有人說五神仙路過我家,瞅見我家宅院上浮一片黑云,就叩開大門。五神仙問我爹,你家生娃了吧?我爹說,是啊,你聽見娃哭了吧?現(xiàn)在不還在哭嗎?我們家是村里富戶,兩進的大宅院,有長工短工,有騾子有馬有大車,還有上百畝良田。我爹以為五神仙來騙錢的,沒想到五神仙掐指算了算,問我爹,夫人生的是男娃吧?初一生的。爹馬上對五神仙心生敬意,請進堂屋奉茶。五神仙問了我的時辰,又掐指一算,臉色大變。對我爹說,你這娃黑煞星入命,生下來專克父母家人……你們全家不出一年必有血光兇災,家破人亡……

哎呀,俺跟你一樣……守禮有點興奮,搶過話頭說,算卦先生說俺命硬,克父母家人,也說俺要不得??磥碓鄹鐐z兒一個命。

陳老財東不是你親爹?

是親大??砂炒笮贞?,俺姓張。俺叫張守禮。

你爹……你大把你給了張姓人家?

沒啊,俺是家里長子哩,上面三個姐姐,大和娘求神拜佛才有了俺,舍不得啊。不給人吧,又怕真應驗了算命先生的話。大和娘備上金銀財寶找算命先生,求他發(fā)發(fā)慈悲,想個破解之法。算命先生說,除非這娃改姓,不算你陳家的人,命就不犯沖了。俺大問娃兒姓啥好?算命先生想想說,姓張吧,跟灶王爺姓,姓了灶王爺的姓,就克不到二姓旁人了。今年春上俺大說,等俺娶了親,給他生下孫子,就改回姓陳,陳家香火就續(xù)下去了。

你撞見個好心的算命先生。士兵嘆了一口氣:我爹送走五神仙,進內室把五神仙的話跟娘一說,抱起我就走。娘問上哪兒去?爹說,五神仙說了,這個煞星東邊來的,只能扔回東邊的荒坡林子。娘就哭了,說這天寒地凍的,扔出去眨眼工夫就死了,咋說也是條人命,造孽呀!

那到底扔了沒?噢,扔了你也活不到現(xiàn)在。守禮說。

我爹托人在東邊鄰縣找了一戶人家,把我送出去了……那戶人家姓黃,在黃家屯也是中等偏上的人家,有吃有穿。我在他家一直長到七歲。我上面一個瞎眼姐姐,我四歲的時候,后娘又生一個白胖弟弟。后爹有了親兒子,瞅我是他眼中釘,不肯花錢供我念書,吃飯也不叫我上桌。好在后娘心疼我,處處護著我,日子過得還算平穩(wěn)。

后來呢?

我七歲那年,后爹去姥爺家,他們一家人都去了,后爹后娘,還有姐姐小弟,偏偏叫我看家。他們坐馬車回來的時候,連山河上游正發(fā)洪水,河上那座木橋,遲不塌早不塌,偏偏馬車上橋時塌了。一車人掉進河里,我后娘,還有姐姐小弟都叫洪水沖走了……親戚族人成群結伙,沿河岸走了五天四夜,一具尸首都沒找到。后爹炕上睡了半個月,鬼門關前算把命生生扯回來了。后爹請了一個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拿我八字一推,說我是黑煞星下凡,是我把后娘和姐姐小弟都收走了。后爹一打聽,才曉得我親爹早算出我是煞星,才托人給了他。他氣得兩眼通紅,召集屯里的黃家族人,拿著镢頭棍棒趕著大車到我家,把我親爹暴打了一頓。家里的東西,能搶的都搶了,不能搶的都砸了,算出了一口心頭惡氣……自己兒子給人家?guī)頇M禍,我親爹理虧,這事也就作罷了。后爹回到家,寫了一張字條塞給我,對我說:這上面有你親爹的地址和姓名,你把我家人都禍害死了,回你家禍害去吧!

士兵扔掉手里的煙屁股:咱干活吧,把兄弟們都擺好。

你歇著吧,俺來干。你一會兒還要打鬼子。

好,你受累。

士兵手伸進懷里摸紙條。守禮把小煙袋遞給他,煙袋早熄了。士兵磕掉煙袋里的殘煙,又裝了一鍋,重新點上。

你說,日本兵不會現(xiàn)在上來吧?守禮看看天。

士兵扭過身子探出去,朝戰(zhàn)壕外面看了一會兒。

不會。他們沒吃晚飯呢!他們不會餓著肚子沖鋒。

守禮一個人在戰(zhàn)壕里拖尸體。他把尸體拖過去,半倚在壕壁上。

不對不對,叫他們背靠北邊,臉朝南。

你會看風水?

我懂個屁,他們家鄉(xiāng)都在南面,睜眼就能看見。曉得吧?

守禮又拖著尸體轉過身來,然后又去拖第二個、第三個……并排擺好,碰上血肉模糊的,守禮就閉上眼睛拖。士兵坐在戰(zhàn)壕里,一邊抽煙一邊看著。

對了,你找到親爹家沒?守禮一邊擺弄尸體一邊問。

我一路要飯回到鎮(zhèn)上,正好趕上鎮(zhèn)里開鄉(xiāng)紳大會。我在戲臺旁邊拉住爹的衣襟,我說我是你親兒子,他們不要我了,把我趕回來了。我爹彎腰湊到我耳邊,悄悄說了一句話。

說……啥了?

滾!能滾多遠滾多遠。

咋活哩!你才七歲。

討吃要飯唄。拖根棍子,前村后村,張家李家,有吃的給塊吃的,沒吃的討口熱湯……住手!

戰(zhàn)壕里還有最后一具尸體,頭朝西橫著,頭上蒙一件有破洞的軍服。守禮彎腰正要搬,突然士兵喝了一聲,他嚇了一跳,急忙縮回手。

這是宗連長,天靈蓋叫炮彈揭了,腦漿都飛了……一會兒我挪吧。

守禮又過去,把那排死者的軍服都整了整,沒有系好的扣子都扣好,有帽子的都戴端正了。他看到腳下有一條斷臂,撿起來,走到一個缺胳膊的士兵跟前,把斷臂放在他身邊。他看著這排整齊的尸體,覺得一切都滿意了,這才貓著腰,回到士兵身旁。

士兵背靠戰(zhàn)壕土壁,下頷微揚,看樣子在閉目養(yǎng)神,又像睡著了,連他走到近前都未察覺。守禮覺得自己好像可以離開了。按理說,如果不出意外,守禮現(xiàn)在應該回到忻州城了,父母家人一定十分焦急地等他。他輕輕從士兵伸著的八字腿間邁過去,剛走了兩三步,就聽到背后士兵的聲音:

都弄好了?

守禮回身,朝前面呶呶嘴:弄好了,你看看!

士兵朝那邊掃了一眼,微微點頭,像是了了一件心事:嗯,好,挺好,你可以走了,回家去吧!

那你呢?

我睡一會兒,他們發(fā)起沖鋒前我還能睡一會兒。

那好……關……連長。守禮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走了。

守禮出了戰(zhàn)壕豁口,經過剛才他和士兵一起喝酒的那棵焦樹,順著山南坡小路朝下走。他走到抬擔架下山時站住的那個地方,或者還沒走到抬擔架下山時站住的那個地方,他又站住了,回頭看了一眼。也許他不回頭看,也就這么下山了,回家了??墒撬仡^看了一眼。他看見士兵又出現(xiàn)在那棵焦樹下,這一次他不是坐著而是蹲著,咧嘴朝他笑,還是露出一口白亮的牙,還是讓他覺得很親近、很舒坦。

喂,伙計!

噢,咋哇?

想起一件事,你要不急著走的話,能不能再幫個忙?

行哩!

守禮欣然答應,快步返回山上,又和士兵順著豁口回到戰(zhàn)壕里。士兵依然叉腿坐在剛才坐過的地方。

你說你念過私塾,識文斷字,是吧?

是哩,沒文化當不好生意人。

這些弟兄,都是在我眼跟前殉國的,我把他們的事說道說道,你記下來。以后他們父母家人看了,算個交待。

這荒山野嶺的,哪兒有紙筆呀?

找找。

士兵貓腰到了那排尸體前,在尸體上摸來掏去,然后他拿著一本書折返回來,把書遞給守禮。

這個能寫嗎?

守禮接過書。書沒封皮了,書頁缺損,開頭八個字,字大如錢,寫著:寒來暑往,秋收冬藏。翻過一頁,上面是閏馀成歲,律呂調陽。守禮知道這是本木版水印的《千字文》,前面只缺了一張。

能寫,把書頁從對折處撕開……就是缺筆墨。

士兵變戲法似的掌心里亮出一顆指肚大的墨塊,又隨手抄起一頂鋼盔,一把扯掉里襯,放在守禮面前。

守禮拿過軍用水壺,正要拔塞子,被士兵伸手擋住了。

干啥?

研墨呀,沒水能研墨嗎?

真夠心大的。士兵說罷,拿過鋼盔,背朝守禮,雙膝脆在鋼盔前,手伸進褲襠掏了掏,等了半天,終于等出兩股尿來。

夠了吧?士兵把鋼盔端給守禮。

守禮把鋼盔里的尿朝外倒了些,開始研墨。墨很快研好了,士兵折下一根樹枝遞給守禮。守禮看看,鋼盔里醮了墨,在書上劃劃。

說吧!

我是國民革命軍第九軍五十四師三二二團的士兵關小小,我是說,忻口布防時,我是士兵?,F(xiàn)在是連長。我們軍長郝夢齡、師長劉家麒殉國了,團長戴慕真負了重傷,八成也殉國了。還有我們營長……

關……連長,你說得太快了,俺記不上。守禮甩甩手上的樹枝,下意識地將枝頭伸到鼻頭聞聞,看看有沒有士兵的尿騷味兒。

不用記,陣亡的軍官,長官部會記下他們的。還是說弟兄們……對了,連長得說說。我們連長宗大成,河南鄭縣溝趙鄉(xiāng)西馬村人……士兵從懷里掏出一疊信,足有六七封,遞給守禮:你看看,有沒宗大成的?

守禮把信逐封查看了:沒有啊!

我忘了,連長家里沒人了,咋會有信哩?宗連長是民國十七年的兵。連長說,要是他殉國了,有活著的弟兄就代他回一趟老家,看看他叫鄰村惡霸搶走的媳婦。最好帶幾個人,替他把惡霸一槍崩了。還有,宗連長是收復南懷化的時候殉國的。今兒前晌,我們五十四師三二二團只剩下一百多人了……我們攻下了日軍奪走的南懷化,把陣地交給晉綏軍……宗連長剛回到陣地,就被炮彈削去半個腦袋,額頭眼睛沒了,臉上只有半個鼻子一張嘴。他的嘴還張著,我知道他要喝酒,就喂了他兩口酒……宗連長喉嚨還動呢,就是橫躺的那個,我不叫你碰他,怕把你嚇著。

士兵指指那排擺好的尸體:東邊頭一個,是伙夫魏滿金。你看有老魏的家信沒……有就對了。老魏當兵六七年了。白排長說,老魏參軍頭一天就當伙夫,這家伙可有本事了。我們行軍打仗,缺這少那,可老魏只要手里還有一把鹽,就能給弟兄們做出香噴噴的飯菜來。老魏這六七年一直替他死了的爹還賭債,眼下就剩欠他姑父的兩塊大洋了。本來這筆賬馬班長和白排長都答應替他還的,他們都死在陣地北坡了,我要能活到天黑,說啥也把他們的尸首拖回來……

士兵又擰開水壺蓋,狠狠灌了兩大口酒,用手背揩了一下嘴角:他娘的,攤上這種兄弟倒邪霉了,死了還得替他還錢……幾天前,鬼子沖上陣地,我們都跟日本人拼刺刀。老魏是個做飯的,不會拼刺刀,他見一個日本兵就要捅死小蹦豆了,撲上把日本兵攔腰抱住,死也不松手,身上中了好幾刺刀……

老魏旁邊的那個就是小蹦豆,當兵才一年……

士兵把戰(zhàn)壕里的人都挨個兒說了,還有戰(zhàn)壕北坡的白排長馬班長他們,也說了。

都記下了?

記下了。

你可以走了。

他們要沖鋒了,是吧?

士兵又回過身,從戰(zhàn)壕上探出身去,觀察了一會兒河對岸的日軍陣地:離沖鋒還早呢,你看,他們正在列隊,隊伍散得很開,準備吃飯了。你走吧,我瞇瞪一會兒。

那這個給你……守禮把《千字文》和幾封信一并遞給士兵。

士兵笑了笑:你留著吧,要是我還活著,再去找你。

那兩塊大洋的事,你別發(fā)愁,俺家有錢……守禮說。

士兵欠起身,意味深長地拍拍守禮的肩膀。

對了,關大哥,還沒說你呢!你有啥心愿沒有?

沒,我沒有。我嬸嬸上了年紀,我有兄弟,會照料她的。

你不是說你克死了后娘姐弟,親生的爹不認你么?

這個說來話長了。

你不是說鬼子還沒吃飯么?想聽你拉拉。守禮把《千字文》和那疊信揣進懷里,朝士兵跟前湊湊身。

士兵又拍拍守禮的肩膀。

你說,那年你七歲。

那年我七歲……我無家可歸,就拖根棍子討吃要飯。九歲那年冬天,我在一個大戶人家門口坐著,我餓得實在走不動了,天上飄著大雪刮著北風,連狗都凍得不叫喚了。我迷迷糊糊靠在這家門板上,很快就要睡過去了。我曉得這回要是睡著,這輩子就再也醒不轉了。

……這時候,背后那扇大門吱一聲開了,里面出來一個嬸子,我后來知道她叫仙草,叫她仙草嬸嬸。她一身素衣,雞蛋臉兒,白白凈凈的,雖說三四十歲的人了,可生得就跟天上的仙女一樣,就跟白玉雕的觀音菩薩一樣。在我眼里她就是觀音菩薩。她給我端了一碗熱水,兩個窩窩頭,還從家拿出一件男人的大棉襖叫我穿上……仙草嬸嬸要我進家烤火,暖和暖和,我說啥也不進去。我趴在地上給仙草嬸嬸磕一個頭,就走了……仙草嬸嬸那碗熱水,兩個窩窩頭,還有那件男人的棉襖,讓我捱過了那個該死的冬天……

后來呢?

我打聽到仙草嬸嬸家好多事。仙草嬸嬸是個苦命人,就在頭一年,一幫騎馬的過路悍匪到了她家,把她丈夫,還有十二歲的閨女五歲的兒子,都殺了,把她家掘地三尺,所有財物洗劫一空。仙草嬸嬸當時到河邊洗衣裳去了。按理說,她家的人死了,牲靈財物叫搶了,打發(fā)了家人還剩幾十畝地呢!應該能過上好日子。村里那些租種她家地的佃戶,欺負她一個寡婦人家,無人做主,該交一石租的,交一升,有的干脆一顆糧食都不交。仙草嬸嬸一個婦道人家沒法子,常常自個兒到山里挑苦菜,拾柴禾……

仙草嬸嬸那個村的南邊有座關帝廟,雖說又破又舊,好歹能遮避個風雨。我在那個廟里住下來,白天出去乞討,夜里回來睡覺。十歲那年我生了一場大病,睡在關帝廟里,心想,這回要是一閉眼,就完了。這個村只有仙草嬸嬸能救我。我爬出關帝廟,一點點朝仙草嬸嬸家爬,我爬到仙草嬸嬸家大門洞的時候,就剩半口氣了。我曉得我死不了了,我在仙草嬸嬸家的大門洞,就算到家了。

仙草嬸嬸把你接回家了,是吧?

是啊,她要接我回家,我死也不肯進她家。我說仙草嬸嬸,你非要我進家,我就死在外面。仙草嬸嬸拗不過我,在門洞里鋪了一領席子,鋪上厚厚的被褥,做了熱湯熱飯給我吃,還請了郎中給我把脈,熬藥喂我喝。我就這么活下來了。

你為啥不肯進仙草嬸嬸家門呢?

娃,你姓啥叫啥?仙草嬸嬸問。我說姓關……叫關小小。我不是一直住在關帝廟嗎?我跟關老爺姓,我也不想叫以前的名字,一個要飯的窮小子,就叫小小吧。仙草嬸嬸說,小小,咱娘兒倆也算有緣啊,咱都是孤零零活在世上,以后相依為命吧,你給嬸嬸當兒。我說不成。仙草嬸嬸說,咱成一家人不好嗎?我老了,有了你后半輩子有靠了。我說不成。

這么好的嬸嬸,你咋不認她當娘哩?

我不認,我還拖著棍子四處要飯,不到餓得半死,我不會到仙草嬸嬸家門上的。十一歲那年,我心說我不是娃了,就上山砍柴,每天砍一小捆柴背回來,放在仙草嬸嬸家大門洞。十二歲的時候,我除了砍柴,還給仙草嬸嬸擔水。我身小力薄,擔不動整桶水就擔半桶,我叫仙草嬸嬸把一口大甕放在門洞,我擔完水就回關帝廟去。仙草嬸嬸還叫人在大門洞放一個豬石槽,把蒸好的窩窩和菜團子放在石槽里,上面再壓上石板,怕野狗把東西吃了。我曉得這是仙草嬸嬸給我留的,我就是一個也不拿,一口也不吃……

士兵突然住嘴了,好像發(fā)現(xiàn)了意外情況,瞪大眼直直盯著戰(zhàn)壕南面的山坡。他隨手抄起一支帶刺刀的長槍,弓著腰緩緩探出身去。守禮也探出身去,發(fā)現(xiàn)南面離那棵焦樹不遠處,臥著一只野兔。一只又大又壯實的野兔,毛是灰色的,背是土黃色,有星星點點的黑斑,耳尖的邊緣也是黑色的。野兔面朝這邊,一雙眼睛黑豆似地發(fā)亮,兩耳豎得高高的,觀察這邊的動靜。

士兵注視著野兔,屏聲斂息。他慢慢提起長槍,小心翼翼地把槍管順著戰(zhàn)壕伸出去。他將槍托抵住右肩,頭部微斜,瞇起一只眼透過標尺,朝野兔瞄準。

守禮做好了士兵槍響的準備。他想,要是士兵不死,他會在天黑之后,找個避光的地方,攏些樹枝燃一堆火,烤兔肉吃。他興許會從老魏尸身上摸出一把鹽來,一手舉著宗連長的水壺,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然后打著飽嗝呼著酒氣,一直睡到天亮。

士兵還在朝野兔瞄準,手里長槍一直未響。野兔也沒跑,一直朝他們這邊看。士兵和野兔就這么對峙著,好像誰都不肯服軟的樣子。旁邊的守禮不敢出聲,也不曉得這樣會待多久。

小子,說說,咋活下來的?

守禮發(fā)現(xiàn)士兵不是朝他說話,是朝野免說話。是呀,這些大山被日本人的飛機大炮轟炸十幾天,翻了一遍又一遍,它居然還沒死。

砰!

這一聲不是槍響,是士兵嘴里發(fā)出的聲音。他只是佯裝開槍。野兔興許料定他不會真開槍,依舊臥在那里,看著這邊。

滾吧!黑煞星,你小子也是黑煞星。

這一次,野兔似乎聽懂了他的話,一顛一顛跳著,不緊不慢地跑了。

有種你小子明天再過來,看咱倆到底誰命長。

士兵朝野兔消失的地方喊。喊過了,把長槍隨手一扔,又坐回原來的地方,八叉著腿,還順手把頭上的鋼盔掀了。

守禮也坐在士兵跟前。

士兵很快忘了剛才那一幕,又接著說開了:

對了……那年冬天,我在要飯的路上遇到一個男娃,兩只大眼盯著我,手上抓著一把青草往嘴里塞。我把他背回關帝廟。他說他爹娘都餓死在逃荒路上了。問他幾歲,他說七歲。這就是命啊,老子當年要飯也是七歲,這小子瘦骨伶仃,活脫脫就是當年的老子。我說,我叫關小小,你小子以后就叫關二小小,以后有哥一口吃的,就有你半口。

那年冬天二小小也生了一場大病,身上火炭似的。你說這人的命咋就這么像呢?他病得也差半口氣了。我沒法子,還是把他背到仙草嬸嬸家大門洞里,仙草嬸嬸又請郎中給他治好了病。仙草嬸嬸跟我說,小小,你看二小小多可憐呀,你不肯認我當娘,就叫二小小認我當娘吧,你忍心看嬸嬸這輩子孤零零一個人嗎?我說不成,二小小不能認你當娘。

有一天我從外面回到關帝廟,二小小不見了,我心說壞事了,我拼命朝仙草嬸嬸家跑,拼命敲打仙草嬸嬸家大門。大門開了,就像我當初想的,仙草嬸嬸站在門里,一手拉著二小小。二小小像是剛吃過飯,頭臉洗得干干凈凈,還穿了一身八成新的好衣裳。我心里那個氣??!一把扯過二小小,啪啪!劈臉扇他兩個大嘴巴。二小小嘴里流出血來。我得下手狠點,得叫這小子長點記性。這兩巴掌把仙草嬸嬸打哭了。你心咋這么狠?。∠刹輯饗鹂拗f。我給仙草嬸嬸跪下了,給仙草嬸嬸歇不住地磕頭,把頭都磕出血來了。我說仙草嬸嬸,你罵我打我都行,我不能叫二小小進這個家門,不能叫二小小認你當娘。你要不答應,我今兒就碰死在你面前……仙草嬸嬸心軟了,扶起我說,那你答應嬸嬸一樁事,以后嬸嬸在大門石槽里放上干糧,你們得過來吃。你們要不吃,仙草嬸嬸打今兒往后不燒你砍的一根柴,不喝你擔的一口水……

士兵貓腰朝戰(zhàn)壕后面的豁口走去,守禮不知他要做啥,跟在后面,倆人又來到當初喝酒的那棵焦樹下。士兵坐在地上,望著南面的大路。

大路在夕陽的照耀下一覽無余,空蕩蕩的,漫天的霞光,滿地的黃土,剩下的只是大路上深深淺淺的車轍。

你瞭啥呢?守禮問。

援軍,咱們的援軍。

是呀,整座山就剩你一個人了,援軍咋還不來呢?

連長臨死前說了,天黑前援軍一定會到。

要是他們來晚了,鬼子沖過來咋辦?

士兵沒說話,默默望山下。

守禮也默默望山下,向極遠極遠的盡頭望。他想象大路盡頭會出現(xiàn)長長一隊士兵,還有裝滿彈藥的軍車和一門門大炮,士兵的鋼盔、鋼槍還有大炮粗壯的炮管,在西照陽婆下閃閃泛光。

可是,山下啥都沒有,連只飛鳥都沒有。

關大哥……

叫連長。

關連長,你為啥要當兵哩?

為啥?為給二小小當靠山。

有人欺負二小???

不是欺負二小小,是欺負我仙草嬸嬸。想聽就跟你拉拉,十九歲那年夏天,我想我已經成人了,不能再叫仙草嬸嬸守著幾十畝地吃糠咽菜了,我得為仙草嬸嬸討租子去。我跟二小小謀算好了,要討租子就先去村北的二蔓菁家。二蔓菁是村里的灰菜旗桿,自打仙草嬸嬸主家沒人了,二蔓菁半升糠皮都沒交過。我和二小小去二蔓菁家,說我們來討租子,你猜二蔓菁咋了?

咋了?

二蔓菁拿出一把菜刀,啪一聲甩在一個樹墩上,指著院里幾只雞說,想要租子呀,好說呀,殺只雞給我看看!殺了我就交租子。

你殺了?

我沒殺。二小小,二小小那年十四歲。二小小走到他家雞窩前。二蔓菁家雞窩里正有一只老母雞抱窩。二小小一把拉出老母雞,走到二蔓菁跟前,他沒用菜刀,攥住老母雞的雞頭用力一擰,噗一聲,雞腔子里的血噴了二蔓菁滿臉滿身。二小小把雞頭扔到地下,踏上一只腳,兩眼直勾勾盯著二蔓菁。我心說,兄弟有種啊,不愧是我關小小拉扯大的男娃。二蔓菁抹了一把臉上的雞血,進屋就扛出半口袋細糧來。

夜里我和二小小在關帝廟里吃白饃。我們哥倆商議,不單要為仙草嬸嬸討今年的租子,還要討回佃戶們這些年來欠下的所有租子。我們沒想到,那天晚上,那些佃戶們也在密謀。他們打算出錢雇幾個匪人,半夜里把我和二小小殺了,再一把火燒了關帝廟。反正我們就是兩個討飯的野小子,死了也沒人追究。我不能在村里待下去了。臨走那天我放出風去,說老子要去當兵了,哪個敢動二小小一根汗毛,老子回來把這些佃戶殺得一只雞都不留……

就這,我當兵了。

士兵說罷,朝守禮笑了笑,又露出一口白牙。他沒再看山下的大路,站起身,朝通向戰(zhàn)壕的豁口走去。

士兵又叉腿坐到原來的地方,順手把鋼盔扣在頭上,看到守禮跟進來,就問:你咋還不走?

有個事想問你。

嗯?

你為啥死活不認仙草嬸嬸當娘,也不叫二小小認仙草嬸嬸當娘哩?

我命硬呀!

轟!轟轟轟……河對岸突然開炮了,接著就是一串串尖厲的嘯聲。士兵站起身,朝守禮撲過來,將他護在身下。守禮只聽到炮彈落在周邊的爆炸聲,震得他頭腦里嗡嗡作響。初時守禮還能分清一聲一聲的爆炸,后來聽到的是巨大持久的轟鳴。砂石土粒唰唰唰一層層落在士兵身上。守禮感覺,身子下面的大山像一匹受了驚嚇的大牲口,一拱一拱地掀動。他覺得要不了多久,他和士兵就會被這炮彈掀起的土石活埋了。

大炮轟炸了多久,守禮也糊涂了。士兵一個激靈從戰(zhàn)壕彈起來,抖落身上土灰的時候,守禮腦子里的炮聲還在響。守禮拼命揉著塵土迷了的雙眼,用力唾掉嘴里澀澀的沙土。

士兵眨眼工夫從土里刨出幾支沖鋒槍來,十分麻利地擺在戰(zhàn)壕邊上,又將兩個小子彈箱舉上戰(zhàn)壕。他在戰(zhàn)壕里跳躍,越過那些丟棄在壕溝里的鋼盔、槍支等雜物,每跳兩步就打開一個箱蓋,那些箱子有的被土埋了一半,有的幾乎被全埋了。掀開的箱子里都是手榴彈。士兵將手榴彈三五一捆擺到戰(zhàn)壕邊上,飛快地旋開手榴彈木柄上的蓋子。守禮也急忙幫士兵把手榴彈三五一捆擺上去,也飛快地旋開手榴彈蓋子。

你能行嗎?守禮大聲問。

士兵伏在一挺機槍后面,隨手拍拍身前那個粗筒的鐵家伙:曉得這是啥嗎?它叫“馬克沁”,打起鬼子來就像割麥子,噠噠噠噠噠……士兵瞇著一只眼看機槍的標尺,嘴里爆豆兒似的發(fā)出一長串聲音,朝守禮笑了笑。

你一個人能打退他們?

我命硬。我克死后娘、姐姐弟弟,又克死了親爹,親姐姐親弟弟。還克死了我們連長、排長、班長,還有兄弟們……

他們不是你克死的……你是說,你親爹也是你克死的?

是啊……我有點后悔,當兵走時沒跟二小小說,仙草嬸嬸就是我親娘。

噢……曉得你為啥死活不肯進仙草嬸嬸家門了。

老子初一生的,黑煞星下凡。

士兵的視線離開機槍,扭臉沖他笑,睛睛還是一只睜一只閉:

你膽子真大呀,鬼子都上來了,還敢待在這兒。

守禮扶扶頭上的鋼盔,從戰(zhàn)壕里探出頭去,只見成隊成隊的日本鬼子,早已趟過云中河,半伏著身子朝山上爬,黑壓壓一大片,離他們已經很近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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