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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島紀(jì)事

2015-09-06 23:09胡煙
山西文學(xué) 2015年9期
關(guān)鍵詞:姑父大鵬半島

胡煙

王守業(yè)

說起來,王守業(yè)算是奶奶家鄰居。奶奶家住在半島南頭第一排。再往南,就是方塘。方塘不是方的,而是一個長條,越過方塘邊上稀溜溜的蘆葦,往南,就是海。夏天南風(fēng)一吹,海沿上魚蝦蟹子,臭的,沒臭的,各種味兒卷在一起,就直接撲上飯桌兒了。干嚼饅頭,就著那味兒,等于蘸著魚肝油了。

王守業(yè)家比奶奶家還往南。他家房子破得很,門上卻掛著鎖,兩邊的土墻,跟小孩差不多高,不費(fèi)勁就跳進(jìn)去了。我問奶奶,人跳進(jìn)來給他家偷了怎么辦?奶奶說,他家有個什么可偷的呢!那干嗎還上鎖呢?怪了!還有一個怪事兒,沒有人家跟王守業(yè)家齊排,他家突兀著獨(dú)一棟。我問奶奶為啥,奶奶說,他家特殊。他家怎么特殊呢?

王守業(yè)眼不好,他媽也眼不好。逢年過節(jié),奶奶去他家?guī)椭鲲垼?,包餃子,眼看著他娘倆吃上了,才回自己家做飯。我黏奶奶,奶奶一去王守業(yè)家,我就跟著難受,因為他家有一股難聞的味道,刺鼻,嗆得我腦袋疼。他家黑咕隆咚的,炕上的被像是霉了,小板凳上厚厚一層黑油,水甕裂了一道大縫,大概沒一樣?xùn)|西是好的。我隔一會兒就去扯奶奶的襖襟兒,怎么還沒包完?回咱家吧?他倆這么大了,還不會做飯啊?奶奶說,他倆眼不好,看不見,下餃子摸不著鍋在哪,燒火找不見爐子在哪。

王守業(yè)他媽叫娥。半島人談?wù)撍冀邢苟稹D翘焖齺碚夷棠?,走到院子里,我遞話,瞎娥來了。奶奶說,不許那么叫,背后才叫的,當(dāng)面不能叫。

瞎娥并不是完全看不見的,不然怎么每天大清早都去菜市場買菜呢。瞎娥不是去買菜的,是去打聽話兒的。半島上哪家婆媳鬧翻了臉,哪個當(dāng)官兒的搞貪污,哪個寡婦家半夜溜出了漢子,瞎娥都知道。

天黑了,我都睡下了,瞎娥卻來奶奶家串門兒,坐炕沿上一邊摸著瓜子兒,一邊講著她聽來的那些是非話兒。講著講著就開始罵街,罵大隊書記,不管他娘兒倆,說是要幫王守業(yè)聯(lián)絡(luò)個大夫治眼睛,卻沒了下文。罵婦女主任,不操心給王守業(yè)說一房媳婦兒,拿著鎮(zhèn)上免費(fèi)發(fā)的避孕套去倒賣。這些王八羔子拿著老百姓的錢都他媽不辦事兒。

等她走了,爺爺拿笤帚掃滿地的瓜子皮,嘴里嘮叨著,瞎娥可真精啊,走哪都不吃虧。別看她瞎,嗑瓜子兒專門拿拇指肚捏大個兒的,袋子里剩下的都是土行孫了。

瞎娥經(jīng)常來,絮絮叨叨說一長串,總逃不出兩件事兒,給王守業(yè)治眼睛,幫王守業(yè)娶媳婦兒。

王守業(yè)放羊。王守業(yè)養(yǎng)了100多只羊。每天趕著羊,從北海雷達(dá)兵的山上,一直到南海沿兒的方塘,都是他的地盤。半島人都吃海,沒人跟他爭山上的那撮草。我們在小樹林里搖秋千的時候,上山挖土鱉的時候,經(jīng)常看見王守業(yè)后面跟著他的羊群。王守業(yè)從身邊走過去,一股羊屎球的味兒。

王守業(yè)家的羊圈,蓋得比他家住的房子還好。他怕人家偷羊,用紅磚頭壘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盡管嚴(yán)實,卻還是叫人給偷了。他的羊,是叫出?;貋淼暮ㄆ胶蛶讉€小哥兒們給偷了,綁到山上,架火烤著吃了。

胡建平經(jīng)常干這些偷雞摸狗的事兒。誰家大門敞著,照壁底下豎著幾把鐵锨,他拿走一把;門口曬的蝦爬子,他揀幾個大的揣走了。要不半島家家戶戶養(yǎng)狗呢,就是為了防他。有一回他嬸子院子里腌的一編織袋的海蜇皮,100多斤,他給拖走了。沒想到那海蜇皮還沒控干水,腥味兒又大,他嬸子順著地上的印子,直接找到胡建平家,罵了個狗血噴頭。

偷羊這事兒經(jīng)了大隊。大隊書記出面解決,胡建平認(rèn)賠,出200塊,說是把羊買了。瞎娥不干!王八蛋偷羊跟買羊一個價?2000!胡建平嫌貴。大隊書記不發(fā)話。這下可把瞎娥惹毛了,書記家就住大隊后窗外,她不知哪找來酒瓶子,朝書記家院子里掄過去,把玻璃砸了個稀巴爛。

早就聽說瞎娥不好惹,那天算是見識了。大隊書記不光不發(fā)火,還迎著笑臉兒,二嬸子,您消消氣。我問我爸,書記怎么對瞎娥那么客氣呢?我爸說,她是殘疾人,對殘疾人不好,大隊書記的官兒就當(dāng)不成了。

誰也惹不起,往后就更沒人幫著王守業(yè)張羅娶媳婦了。聽說中間有人給介紹過一個,外地的,那女的四十多,比王守業(yè)大十歲,離過婚。眼看著要登記了,王守業(yè)打她,就黃了。好不容易要娶著媳婦了,干嗎打人家呢?王守業(yè)又不傻。他真的一點(diǎn)也不傻,每天把羊數(shù)得明明白白的,出圈多少只,進(jìn)圈多少只。干嗎打媳婦呢?這個問題在我談戀愛以后想明白了,喜歡一個人,有時想捏他。就像看見小孩胳膊忍不住想咬一口一樣。王守業(yè)肯定是喜歡那女的,太喜歡了,就打她。

王守業(yè)終究還是沒娶上媳婦。

搬遷之前的夏天我回半島,往北海山上走,半山腰就看見王守業(yè)和他媽。在路中央的大槐樹底下,他媽就地坐著,王守業(yè)就地躺著,頭倚在他媽腿上。羊群散落在他娘倆周圍。他們搬到山上住了么?怎么躺在地上呢,不怕蟲子咬么?難道他倆變成野人了么?

我心里好一陣翻騰,突然想起了王守業(yè)他爸。

對了,王守業(yè)是有爸爸的,他爸叫王西乙。我剛記事的時候,還是他那個黑黢黢的家,他爸在他家炕頭上臥著,下不來炕,臉上皺皺巴巴,嘴里時不時哼哼著,像是身上哪個地方疼。不知哪年,死了。爺爺說,王西乙是個國民黨兵。國民黨不是電視里才有的么?怎么半島也有國民黨呢?

對了,我家鄰居,叫胡維聰,一個我沒見過面的老頭,聽我爸說,當(dāng)初也是個國民黨,還是個不小的軍官。他好像也不出門,隔墻經(jīng)常聽見他老婆罵他閨女,從來沒聽見過胡維聰?shù)膭屿o。也是悄沒聲的,就死了。

話題扯回來。

我最后一次跟王守業(yè)打照面,是半島搬遷以后。村里靈堂旁邊蓋了狐仙老爺廟。我去看看吧,大門鎖著,一會兒跑來一個人,開門。我一看,不就是王守業(yè)么?不放羊啦?不放了。山都沒了,往哪放?看廟,大隊給開工資。

雖然答著話,他也早不認(rèn)得我了。

二奶奶

二爺爺出殯的時候,二奶奶差點(diǎn)兒哭斷了氣。要不是眾人拉著,二奶奶拽著靈車非要跟了二爺爺去不可。也難怪,二爺爺和二奶奶感情好,半島的夫妻吵鬧打罵是經(jīng)常的,可二爺爺和二奶奶,基本沒怎么紅過臉。

二爺爺愛喝地瓜粥,二奶奶每天熬一鍋。把地瓜削了皮,切成丁,燒開了,再摻上玉米面兒燒。熬地瓜粥是個磨耐性的活兒,地瓜硬了嚼不爛,軟了就化沒影兒了,得掌握火候。二奶奶每天在灶前看著火,給二爺爺熬著不稀不稠的地瓜粥,不嫌麻煩。二爺爺節(jié)儉。家里買了什么稀罕水果,二奶奶經(jīng)常哄著二爺爺說,是鄰居送的,為了不讓二爺爺心疼錢。

盡管感情好,可二爺爺還是拋下二奶奶獨(dú)自走了。二爺爺是突然走的,晚上趕?;貋?,覺得身子乏,喝了兩碗地瓜粥,看著電視,就睡過去了。這一睡,就沒再醒。二爺爺走得突然,沒什么預(yù)兆,二奶奶自然受不了。

受不了也得活著。二爺爺死了沒幾天,二奶奶像是緩過來了,能出門買菜了。路上碰著熟人,就想起二爺爺,又放下菜籃子抹眼淚兒。別人勸她,想開了吧,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早晚都有那么一天。二奶奶說,她想開了,反正也不打算改嫁了,守著家好好過吧,好歹還有孩子們孝順呢。

二奶奶是跟她二閨女同一天嫁的人。先來的轎車把她閨女接走了,后面來的轎車是接二奶奶的。那一天,刨去出海的漢子,半島人像是聚齊了,把二奶奶家的巷子堵得水泄不通。鞭炮聲震天響,二奶奶聽不見看熱鬧的人都交頭接耳地議論些啥。管他議論啥呢,日子是給自己過的。那一天,離二爺爺去世,剛滿半年。

不是說好了不改嫁的么?二奶奶怎么編瞎話騙人呢?

二奶奶喜歡編瞎話,不是一天兩天了。小時候我媽常在二奶奶家門口的樹陰涼里補(bǔ)網(wǎng),傍晚放學(xué),我就在二奶奶家的后山上看花。二奶奶常跟我聊天。那天,她告訴我一個天大的秘密。她說,我不是我媽親生的。我的親媽在南山,是種鴨梨的。親媽家窮,養(yǎng)不活我,便把我送給我現(xiàn)在的媽,拿我換了滿滿兩筐子的咸魚干兒。又問我,沒覺著你媽偏心眼兒么?你媽向著你弟弟吧?親生的和不是親生的,就是不一樣的對待。

我一想,被二奶奶說中了,我媽還真是向著我弟弟?;氐郊?,就哭起來了。我媽問起,我一五一十地說了。我媽笑著說沒有的事兒。我能相信么?哭了一晚上。

第二天,當(dāng)著二奶奶的面兒,我媽又說了這事兒。二奶奶咯咯笑不停,她說,鄰居家的小紅也跟我一樣,說啥信啥,回家就收拾包袱,要上南山找自己親媽。

我這才知道自己上當(dāng)了,心想,二奶奶怎么愛好編瞎話哄騙小孩兒呢?

二奶奶嫁的老頭子是鎮(zhèn)上的,歲數(shù)跟她差不多,60出頭,老婆是個啞巴,死了一年多。老頭對二奶奶挺好的,他原先的老婆一輩子沒開過口,好壞冷熱的都沒個交流,這突然換了個能說話聊天兒的,能不對她好么?

才倆月,回到半島,居然認(rèn)不出二奶奶了。二奶奶燙了一頭大波浪,穿著紫紅格子上衣,腳踩著白色高跟鞋,胳膊上挎著皮包。街上人都說,二奶奶脫胎換骨了。

半島上織網(wǎng)的、補(bǔ)網(wǎng)的、等船的,大姑娘小媳婦,議論的全是二奶奶的事兒。她們談?wù)摱棠痰男律?,猜測著二爺爺?shù)降捉o二奶奶留了多少家產(chǎn)。

二奶奶的新老頭,原先是啤酒廠看大門的,本來沒多少退休金,但有個了不得的弟弟,是煤礦的礦長。礦長對他親哥,百般地好,逢年過節(jié),也不送東西,就是一個裝鈔票的大信封,少則幾千,多則上萬。

二奶奶可算掉進(jìn)福窩子啦,比跟著二爺爺?shù)臅r候強(qiáng)多了。早知道有今天,二爺爺出殯的時候,二奶奶還至于哭得那么兇么?

也不知道二奶奶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中專學(xué)的是師范專業(yè)。當(dāng)老師,畢業(yè)分配是個問題。這第一步很關(guān)鍵,要分到犄角旮旯的學(xué)校,一輩子也甭想走出來。誰都知道,這分配工作得找門路,可我們一大家子人,數(shù)來數(shù)去,八桿子遠(yuǎn)的人都想到了,真還是沒門路。最后,我媽想到了二奶奶。

我媽說,二奶奶這兩年見了不少世面,找找她,興許管用。

那會兒,二奶奶和新老頭已經(jīng)住回了半島。去二奶奶家的路上,我媽叮囑我,見了新老頭,一定要有禮貌,得叫爺爺,叫得熱乎點(diǎn)。這新老頭要能幫上忙,可比你親二爺爺親多了。

到了二奶奶家,新老頭對我們很熱情,倒是二奶奶,不怎么說話,像是生分了許多。想想,也合理。本來二爺爺死了,二奶奶改嫁,跟我們也就沒啥關(guān)系了。

我媽說明來意后,新老頭爽快地接過話茬兒——沒問題,這事兒讓你二嬸子去辦,你可不知道,你二嬸子可了不得了。你二嬸子是能上大局的人,在飯桌上,那話說得周全,又有酒量,把一桌子的人都能鎮(zhèn)住。那副市長、南山集團(tuán)的老總,都給你二嬸子敬過酒呢,可別小看了你二嬸子。

二奶奶在一旁聽著,從嘴角擠出笑。我注意,二奶奶學(xué)會矜持了,不像以前母雞一樣“咯咯”笑出聲了。那個在灶前熬地瓜粥的二奶奶,再也找不見了。

兩天后,二奶奶來了電話,說是讓我們上鎮(zhèn)上教育局找個什么人,能說上話。我媽當(dāng)時樂開了花,只顧點(diǎn)頭。放下電話,就對我爸說,二嬸子還真是有兩下子,早些日子跟著你二叔,虧了。

人活著,像老天一樣,晴天雨天花插著來。順呢,不可能總順。二奶奶過了幾年好光景,跟新老頭子鬧起別扭來了。

新老頭兒逢人就說二奶奶的不是,說她把錢都拿去買新衣裳了,專上鎮(zhèn)上的大商場買名牌,家里啥都不管,成天往鎮(zhèn)上跑,也不知干啥去,日子沒法過了。

半島人猜測,這新老頭說得八九不離十。這二奶奶穿的衣服不重樣兒,大家都瞧在眼里了,還常常看著二奶奶家門口停著出租車。

后來,新老頭走了,說是離婚了。但據(jù)說本來也沒登記,當(dāng)然談不上離婚。頂多算是談了幾年戀愛,又分了手。

新老頭走了,二奶奶經(jīng)濟(jì)沒了來源。二爺爺早先留的那點(diǎn)錢,早就花得不剩了。兒媳婦指著二奶奶罵,說她敗家。孩子們早跟二奶奶不是一條心了,不肯資助她。

那天,二奶奶沒打電話,直接敲了我家門,找我爸,借錢。大侄子,借點(diǎn)錢花吧,你二嬸子揭不開鍋了。孩子們都不孝,怪你二叔死得早……

上次回家,在人群里看見了二奶奶,正從漁網(wǎng)上摘蝦耙子,戴著手套,很麻利,是把好手。二奶奶當(dāng)起了摘蝦婦,一鐘頭8塊錢。

現(xiàn)在的二奶奶就是這么過日子,不知以后的二奶奶會怎樣,因為二奶奶的故事還沒完。有人說,二奶奶很慘,臨到老了,落個孤家寡人。也有人說,二奶奶這輩子值了,好滋味兒壞滋味兒都嘗過了。

前兩天聽二奶奶家鄰居說,二奶奶做夢夢見了二爺爺,說二爺爺叫著她一塊兒去趕集,早晨睡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底下了。

大鵬

三年前回故鄉(xiāng),也是這樣的秋天,媽媽告訴我,大鵬死了。

大鵬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三年前,他應(yīng)該剛滿28歲,這么好的年齡,卻死了。小學(xué)我們班共28人,都是半島的孩子,5年不曾分開,感情好,現(xiàn)在每年春節(jié)都聚,缺席的人常常被談起??蓱z的是,大家誰也不曾談起大鵬。

大鵬大名叫胡鵬,學(xué)習(xí)不好,一年級的時候,才剛學(xué)會寫自己名字。“鵬”字被他寫分了家,老師笑話,叫他“胡朋鳥”,我們也跟著叫。

大鵬腦子笨,算術(shù)題全不會做,老師也不急。因為半島有個特點(diǎn),就是每個人都互相的知根知底兒,仿佛南街北街的都是鄰居。大鵬他爸腦子笨是出了名的,傳說他連糧票都不認(rèn)識,賣魚的時候假裝盯著秤桿子,口氣洶洶地吼著魚販子:“給老子好好稱!”其實秤桿子上有幾個星兒,他壓根就看不明白。

大鵬是他爸的親兒子,算術(shù)自然也費(fèi)勁。課上,只見他瞪著眼睛直勾勾盯著黑板,好像誰也沒他認(rèn)真,可問他,他什么也沒聽懂。整個人像是空的。老師知道他爸的故事,所以對大鵬不惱也不火。每次考試得個大零蛋,也不批評他。有同學(xué)攀比,老師會拿指頭杵上腦門子:“他爸不識糧票,你爸也不識么……”

很多學(xué)習(xí)不好的同學(xué)會受歧視,但大鵬沒有。這一點(diǎn),老師和同學(xué)達(dá)成了少有的默契。好像大家都對大鵬沒有要求,教育局也把他放棄了,允許他的卷子不算平均分。100分的卷子,他考個零分、三分五分的都正常。偶爾考個二三十分,老師還會表揚(yáng)他。

大家都不討厭大鵬,因為他心眼兒好。

二年級的時候,我個子矮,總坐第一排,大鵬魁梧,坐最后。我當(dāng)學(xué)習(xí)委員,班里搞一幫一,我跟大鵬冷不丁成了同桌。也就是那會兒,我知道了大鵬的好。他隔三差五給我?guī)Ш贸缘模毓细蓛?、核桃仁兒,還有曬干的螃蟹腿兒。偶爾拿一個大蘋果,只一個,我問他,能分我一半么?他會把整個蘋果都塞給我,笑嘻嘻的。

還有一次,全班人都知道了大鵬的好。期末考試,我們班的胡國強(qiáng)壞肚子了,來不及往廁所跑,拉褲襠了。弄得凳子上、地上哪都是。剛一下課,所有人全捏著鼻子跑了,跑得比運(yùn)動會還快。大鵬卻沒跑。他拿來桶,打滿水,一遍一遍地,還是笑嘻嘻的,把整個教室的水泥地都刷干凈了。

但這種事兒不總有,所以大鵬在我們印象里,也就發(fā)了那一次光。很快大家又把他忘了。一幫一也沒管用,他又坐回了最后一排,上課時,我們學(xué)我們的,他自己閑著還是忙著,沒人過問。

就這么熬著,大鵬熬到小學(xué)畢了業(yè)。半島的孩子家長,是不攀比學(xué)習(xí)成績的,能掙錢就行。大鵬13歲長到了一米七,剛一畢業(yè)就上了船。每當(dāng)我星期天不做家務(wù),媽媽會指著我的鼻子說:“你看人家大鵬,都給家里掙了多少錢了,再看你,干這么點(diǎn)活兒還這個那個的?!币恢眹Z叨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

大鵬在海上很能干。他只干活兒,不說話。有幾次在海灘上等我爸的船,我見著大鵬家的船靠岸,別的漁民都累得狼狽,一腦門子官司,可大鵬還是笑嘻嘻的,很白凈,跟我打個招呼,不多說話。

半島的年輕人都有點(diǎn)兒小毛病,有的愛賭錢,有的愛玩游戲機(jī)、或打臺球。大鵬就沒這些毛病愛好。有風(fēng)時,船不出海,大鵬就在家里的照壁底下補(bǔ)網(wǎng)。我去奶奶家路過,他笑嘻嘻地抬眼看看我,算是打招呼,也不多說話。那眼神兒,讓我隱隱約約感覺到,他對我這樣上學(xué)的人,還是有幾分羨慕的。有幾次我想跟他說話,聊聊小時候的事兒,可又感覺無從說起。興許他早就忘了。

20出頭時,大鵬娶了媳婦。之后他從他爸的船上下來,有了自己的船,當(dāng)了船老大。大鵬還有個弟弟,小他幾歲。正是島上流行買鋼殼船的時候,大鵬他爸、大鵬,還有他弟弟,仨人三條鋼殼船,把錢掙美了。島上人沒有不眼饞的:“念那么多書有什么用,瞧人家那倆兒子,一人一條船,多能耐!”

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這句話用在這兒再合適不過了。三年前的秋天,一次大風(fēng)浪,大鵬的船和他弟弟的船結(jié)伴往回跑的時候,鬼使神差,他弟弟的船撞上了大鵬的船,鋼殼船重力大,一下子失去重心,顛簸幾下便沉了。大鵬船上4個伙計再加上大鵬,一個也沒能活。風(fēng)浪大,水渾,打撈都困難,第二天尸體才漂上岸。

媽媽告訴我這一消息的時候,我正準(zhǔn)備吃晚飯,拿著筷子,愣了半天。都說愛笑的人命好,可大鵬那么愛笑,卻這么短命。偏偏又是被自己的親弟弟給害了,找誰說理去呢?我為大鵬感到難過。

故事講到這兒,本該結(jié)束了。可世間的事兒有時并不那么干脆,人死了,故事卻沒完。就好比雨停了,房檐卻還在滴水。

大鵬的沉船一直就在海里沉著,沒人管。后來我爸想買鋼殼船,家里人反對,認(rèn)為他年紀(jì)大了不該再投資。我爸突然想出個主意,把大鵬的鋼殼船買了,撈上來,修修,不還能用?價錢應(yīng)該便宜很多。這主意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對。

最反對的是奶奶。她拉著我爸的手,苦口婆心地勸:“咱打漁的都忌諱這個,那是個遭過禍的船,不吉利呀?!蔽覀円捕寄笾押埂?汕ё钄r萬阻攔,我爸硬是把那條船給買回來了,幾十萬的船,只花了10萬出頭。我爸說,他打漁這么些年,沒干過虧心事兒,掙的都是辛苦錢,老天爺都看見了,所以他不怕。

雖然我并不贊同,可那會兒我覺得我爸是條漢子。

我爸愛船,那條在別人眼里成了廢物的沉船,經(jīng)過一個冬天,在我爸手里,被修刷得干干凈凈。他是花了大力氣的。我媽說,別看你爸在家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但把那船艙收拾得比咱家還整齊。

用著大鵬的船,我爸干了兩年,還算順當(dāng)。去年實在干不動了,我爸把船給賣了。

賭棍

結(jié)婚前,奶奶坐在炕頭拉著我的手,殷切地囑咐著:嫁男人,抽點(diǎn)煙喝點(diǎn)酒都不是毛病,長相不濟(jì)也不礙事兒,可千萬別沾賭。我連忙點(diǎn)頭。奶奶卻還是放不下心。

一個“賭”字,讓奶奶提心吊膽了大半輩子。她的兩個女婿,也就是我的兩個姑父,都愛賭錢。愛到什么程度呢?愛到為了賭,能傾家蕩產(chǎn)。

小時候走在街上,常有大人說,你的倆姑父都是賭棍。這“賭”字我明白,可為什么后面加個“棍”呢?人,怎么就成了棍?后來有了點(diǎn)文化,覺得這“棍”字實在用得好,惡棍、攪屎棍、賭棍,各種棍,都是橫豎不招人待見。

大姑父是魚販子,1980年代,還不興做買賣,半島的大多數(shù)人都老老實實下海打漁??纱蠊酶赣蓄^腦,膽子也大,硬是闖出了門道。剛開始倒賣點(diǎn)小魚小蝦,在城里魚市上擺個攤兒,后來越做越大,開始給城里的海鮮飯店供貨。

“財大氣粗”這話說得一點(diǎn)也不假。人有了錢,說話的聲兒就粗了,口氣也大。大姑父一去奶奶家,吆五喝六的,打老遠(yuǎn)就能聽見。大姑父有錢了,他不吃3塊錢一斤的蝦耙子,只吃30塊錢一斤的對蝦。大姑父有錢了,人也開始發(fā)福,腰包鼓了肚子也跟著鼓,臉上放著光,一手戴好幾只大金扳指,一看就跟苦哈哈的漁民兩樣。

大姑父愛賭,不是一天兩天了。一般男人能掙錢,有點(diǎn)小毛病,老婆都能包容。大姑父發(fā)了財,大姑還能不讓他賭錢么?一年輸個幾萬塊錢不算什么,再說了,還有贏的時候呢!可誰也沒想到,大姑父賭錢敗了家。

大姑家住城里。突然有一天,大姑哭著打來電話,說出大事兒了,日子過不下去了。我爺爺叫上我爸就進(jìn)城了,大姑父聞聲兒早就溜了,只剩下大姑在炕上哭,估計都快嚎干了。

原來前一天傍晚,大姑父喝了點(diǎn)兒酒,跟人賭上了。那天賭局很大,可也奇怪,一幫人都贏錢,只大姑父一人輸。輸了就算了,可那天大姑父像是中了邪,越輸越想撈本兒,不知不覺賭到天亮。要散的時候,算算打下的欠條,竟有70多萬。大姑父一下傻眼了,像是從夢中醒過來,明白自己被人給設(shè)了局??申J下的禍?zhǔn)詹换貋?,怎么辦?別說大姑會不依不饒,他自己也知道日子沒法過了。

大姑父的賭錢故事,像是余華的《活著》里的福貴。

70多萬,大姑父的積蓄差不多見底兒了。原來,大姑父也算不上富得流油,就是架勢拉得大,愛吹牛。賭那一晚,真是要了他的命了。不然后來他怎么到外地去躲債了呢。大姑也不在家當(dāng)太太享清福了,去賓館找了個管倉庫的活兒,一個月掙幾百塊。

前兩年,大姑父回來了。近50的人,又當(dāng)起了魚販子,在魚市上租了攤位,從頭再來。據(jù)說已經(jīng)不欠債了,老老實實掙錢攢錢張羅著給兒子結(jié)婚。兒子20出頭了,也沒人給說親,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他爹是賭棍。

在魚市上碰見,大姑父神秘地把我爸拉到拐角:“哥,你妹夫我現(xiàn)在不賭錢了,我一年能掙這個數(shù)!”說著伸出一巴掌。5萬塊錢,說起來還不夠他以前賭一天的,現(xiàn)在要吭哧吭哧忙活一年。

人啊人,上哪找后悔藥吃呢。

我留心,大姑父瘦了,肚子小了,金扳指也都沒了,只是還沒改那吹牛的毛病:“哥,給你弄倆鮑魚吃吃,兩頭鮑,飯店賣三百八的,我常吃。”我爸一擺手走了。老遠(yuǎn)地看著大姑父,穿著黑膠皮靴子,吃力地挪著魚箱子,忙著給海鮮換水,像是工地上當(dāng)小工的。

再說這二姑父。大姑父是一夜敗家,二姑父不一樣,他是細(xì)水長流,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地折騰。二姑父愛賭錢也是出了名,賭到把自家當(dāng)了賭場。家里設(shè)好幾個賭局,一年四季,白天黑夜,生生不息地賭著。

二姑父也是魚販子,雖然沒干什么大買賣,卻也不少掙錢,一年剩個十萬八萬也是有的。他掙的錢,都用來賭。春天掙錢,夏天賭錢,輸光了,秋天再掙錢,冬天用來賭。

說來都不相信,辛辛苦苦掙的錢,干輸,就不心疼么?二姑父還真是不心疼,他認(rèn)為,錢用來賭,是最過癮的。除賭錢外,其他啥事兒都沒意思。

就因為這個,二姑兩口子總吵架,吵得兇的時候嚷嚷著要離婚??勺罱K沒離成。半島不興離婚,再糟的日子,也能湊合過。我爺爺生氣,不許這二女婿進(jìn)家門。半島人誰不笑話,這家天天賭,過得叫什么日子呢。

有一次,我爸過生日,全家聚著吃席,冷不丁二姑父喝多了,竟然哭起來了。趴在桌子上,邊哭邊喊,有些酒后吐真言的意思。他對我爸說,知道為什么賭錢么?都怪你妹妹肚子不爭氣。真要有個兒子,將來繼承家業(yè),也能有個奔頭??善藗z丫頭,這下好了,攢錢頂個屁用……

二姑父認(rèn)為自己總結(jié)的是人生真諦,所以就這么堅持著,賭著。多年不變。他不變,我二姑倒是變了。她學(xué)精了,不再跟二姑父對著干,而是支持他開賭場,自己在家里做起買賣。中午蒸一大鍋包子,十塊錢一個。賭錢的上癮,懶得回家吃飯。贏了錢的人不吝惜,抽出幾張百元大鈔,請全場的人吃包子。二姑的一鍋包子能賣好幾百塊。再加上賣啤酒,賣瓜子,都是一口價,真不少掙錢。二姑整天樂呵呵的。

前兩年,二姑的倆閨女都成了家,春秋兩季跟著他爹販魚。半島搬遷后,漁船越來越少,魚販子也縮水了,掙不出三家的錢。二姑父便讓大閨女退出來,誰知這大閨女心里過不去這道坎兒,說他爹偏心眼兒,喝農(nóng)藥自殺了。幸虧搶救及時,人沒死。

這次回家鄉(xiāng),在樓下碰見二姑父,不知為什么,他沒賭。家里的麻將依舊噼里啪啦響著,他一個人蹲在墻根兒底下,輕輕搖著小車?yán)锇霘q的外孫女,眼里流露著慈愛的目光。我湊過去,外孫女像是認(rèn)生,撇著嘴要哭,二姑父連忙抱起來,用手在孩子后背輕輕拍打著。

我發(fā)現(xiàn),二姑父老了,像是賭不動了。

是不是每個人老的時候,都會有后悔的事兒?二姑父不賭了,是不是說明他后悔了?人如果都能像老的時候那么明白該多好!干錯事兒的時候,多少人攔著都沒用,非等到把禍闖夠了,把精力消耗得差不多了,才能消停??纯粗車闾5貌皇J裁戳?。讓以前罵他的人看起來,怪可憐的。

奶奶就生了倆閨女,都沒嫁好。倆女婿結(jié)婚時看不出將來能賭。可人都是會變的,這會兒的好人,說不定以后變賭棍;這會兒的賭棍,也保不齊以后變好。倆姑姑攤上倆賭棍,是沒辦法的事兒,好在倆人現(xiàn)在都不賭了。

再過兩年,這些事兒都變成陳芝麻爛谷子了。提起來也就是為解悶兒。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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