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勇
大約七八月間,中午陽光變毒了。人們收了碗筷要歇晌了。麻雀躲在樹葉間噤聲了。狗伏在樹下,伸長舌頭喘息。
這時忻口賣香瓜的抬腿到村口下了自行車,喘口氣,將后車架上馱在兩邊的瓜簍蓋打開,順手摘下草帽扇了兩扇,于時,絲絲縷縷的瓜香,帶著淡淡的甜味,濕漉漉的水汽,歡快得像一條條小河,一陣陣清風(fēng),走街串巷,迅速彌漫全村。隨后一聲接一聲的“賣香瓜——又脆又香的香瓜——”,攪得全村不得安生。
漢子們受不了刺激,摸摸枕頭下面,掏掏口袋,覺得沒什么內(nèi)容,頭就鉆在枕頭下面,罵一聲“嚎死”,繼續(xù)強(qiáng)迫自己睡。女人們眼瞅著孩子們眼里的心思,想著該給解解饞,從梳頭匣底翻出手絹里包著的家當(dāng),細(xì)細(xì)檢閱一回,又閉眼思謀早列好的計劃,精心計算后覺得沒有多余,就又重新包好,再次置于匣底,上面繼續(xù)壓上梳子針線之類,重新隱藏起來。我媽是公辦教師,三十六塊工資除了供全家米面吃喝,多少有點(diǎn)結(jié)余。和她四目相對,她從口袋里抓出全部,取一兩張最小最臟的,另配幾個鋼镚,一一壓在我手心。
我總是疑心賣瓜的因生意不好,會去鄭家營和北村。緊擒著紙和鋼這兩種不同的物質(zhì),撞開家門,劈開街門,既是大逃亡,怕母親變卦,又像大追捕,擔(dān)心賣瓜的已出村,循著香味,直奔漸弱的吆喝。麻雀受了驚嚇,不安地互換枝頭,大聲交換意見。小黑尾隨后面,沿路又加入了二虎和四眼,所過街道一時間弄得塵土飛揚(yáng),狗煙四起。
賣瓜的還在,他蹲在戲臺的正中間,悠閑地含著煙鍋抽煙,煙布袋也懸在煙桿的正中間悠然晃動。巨大的戲臺口就他一個人,他不需要表演,因?yàn)楝F(xiàn)在還沒有一個觀眾。買瓜一年也沒幾次,我還沒有訓(xùn)練成買瓜挑瓜的經(jīng)驗(yàn),就將手中的物質(zhì)全體暴露在他的視線。賣瓜的頭小眼小手小,就肚子大,那肯定是吃瓜吃的。去年就來過,我不識瓜但認(rèn)人還是準(zhǔn)的。他看我手中的東西時眼里有光,但行動偏不急,慢騰騰將煙具收好,插在褲腰,煙布袋仍在晃。那秤是銅盤的,秤桿光滑明溜,金色的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刻度我還沒有弄懂。
俺娃挑吧!去年他也這樣說:你的錢能買兩個小的一個大的!這著實(shí)讓我作難,小黑在我腿間鉆來鉆去,一躍一跳的,也想看個究竟,但終究幫不上忙。二虎和四眼與我不親,只在一邊縮小舌頭拼命嗅香氣。買兩個吧,姥娘、媽、三舅,還有我,四個人,兩人一個好分。大和小于瓜是沒有標(biāo)準(zhǔn)的,我挑了兩個中的,想以中充小,一上秤,說超了,寧要給換一個最小的。這使我不快且煩惱,一中一小回家又不好分。我改主意挑大的,兩個簍子里反復(fù)比較挑了一個最大的,上秤,秤桿本低著頭,不知怎么突然不謙虛了,高高揚(yáng)起了頭,連秤砣也有了下滑的傾向。高就高點(diǎn)吧!照顧俺娃了!我有點(diǎn)疑惑,就說,我是懂秤的,少了斤兩我三舅肯定不依。但又一想,覺得秤是個公道東西,它不公道世間的輕重就沒法衡量了。
路上我才分出心思仔細(xì)端詳這個沉甸甸的大瓜,你不知道它有多么好看,多么順眼,多么襲人。翠綠的紋道中雜點(diǎn)白,發(fā)點(diǎn)灰,迎陽的部分多綠,臥地的部分多白,且有未干濕土的痕跡,那證明是今早才摘的,新鮮著呢。一頭尖,瓜把兒干黃得和姥娘的臉有一比,那是成熟的標(biāo)志。最喜底部像干羅一樣突起的小圓丘,據(jù)說大有綠瓤的可能。那香氣就別說了,一路小黑身上的狗臊味竟嗅不到。
回到家里,麻雀好像明白了似的,也不跳枝也不出聲。姥娘、媽、三舅都停了歇晌,這終歸今年的第一口香瓜,心中的期待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就買下一個?媽問。傻漢揀大瓜!姥娘下結(jié)論。我迅速闡述了買瓜的經(jīng)過和想法,三舅憤怒了:真他媽奸商,童叟也敢欺!提鞋就要找人理論。姥娘說:俺娃記住了,買東西先要看秤盤下面有無磁鐵,再者要站在賣家的對面,你若站在他左面,他手擋著,小指一按桿頭,那秤桿立馬像小蛇蹭地抬頭,可不就高高的了,倒如像買家得了便宜似的?;貞洰?dāng)時的經(jīng)過,那家伙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終我還真在他側(cè)面。如此說來,秤公道不公道還在人心。
媽說,快吃瓜吧,全然一兩毛錢的事。我把瓜捧給她,她用手巾擦了一下,拇指比畫了好幾次,當(dāng)然想盡量分得勻一些。終于選準(zhǔn)了位置,拇指指甲在上面橫著劃了一個印,手托輕輕一扣,瓜“嘭”一下應(yīng)聲而開,果然是綠瓤的,香氣四溢,小黑在半空準(zhǔn)確地率先嘗到了瓜汁。不管怎么說,雖沒經(jīng)驗(yàn),忻口的瓜真不賴。
我和姥娘一半,媽和三舅一半,我和姥娘的肯定是最好的那一半,正常情況下比那一半也多。這樣分東西幾乎成為常態(tài),我早知道接下來的事情。分第二次,我又將半個瓜遞給姥娘,她只分了一小部分,那一小部分也只吃了一小口,就說,這東西吃不好壞肚。其結(jié)果是我?guī)缀醭粤苏雮€。小黑明顯看不順眼,向我直叫,我只好將瓜底部干羅似的突起部分給他,才止了聲。
姥娘說,咱家三畛那塊地,沿河沙多,過去種的瓜不比忻口差。三舅說,你敢?前年偷種了屁大點(diǎn)花生,叫支書罵的。咱可不敢再長尾巴了,省得叫人家割!我突發(fā)奇想,咱種在茅道上,誰也看不見。他們誰也不應(yīng)聲,我就將掉在地上的瓜子拾起種在了茅道上。后來也發(fā)了芽,串了蔓,開了花,結(jié)了三個大小不一的瓜,只是趕不上季節(jié),秋涼了,瓜還不脫絨衣,毛哄哄的扎人,試著吃也苦得不行。
沒割盡的尾巴
1975年我十三歲,已經(jīng)有了無產(chǎn)級階覺悟。上面反復(fù)號召割資本主義尾巴,卻始終沒有將我老舅的割了。我非常氣憤,就和他做不懈的斗爭。
老舅的歷史一直不清白。日本人打進(jìn)來之前,先和外祖父在口外投機(jī)倒把,殘酷地剝削勞動人民。他們販賣茶葉、布匹,甚至還販賣煙土,毒害各族兄弟。從口外潛返村里后,他人還在,心不死,繼續(xù)走資本主義道路。外祖母透露:我們家南院的大場里,原來是菜地,地下埋了一罐又一罐白洋和元寶。你老舅年輕時好耍錢,一罐一罐地輸了個精光。咱們家小河原來還有三十畝地,也三畝五畝地輸光了。我怪外祖母:你就不能不給他?外祖母指指窗臺:你老舅就躺在那兒,一手拎一把酒壺,一手攥一塊洋煙。姐,你要不給,我就不活了。姥娘就這么一個弟弟,萬一他真喝了死了怎么辦?資本家的花招何其多也!這一手段屢試不爽。一罐一罐的白洋沒了,一畝一畝的地沒了。其實(shí)咱們應(yīng)該感謝你老舅,定成分時,沒地,沒白洋,才定成了中農(nóng)。
自此以后,每到大場里玩,我的雙眼就放光。因?yàn)椴粶?zhǔn)私人種菜,場子早廢了,雜草叢生,殘磚爛瓦,偶爾也有蛇竄來竄去。我用腳胡亂踢來踢去,淺土下自然發(fā)現(xiàn)不了什么,就和小伙伴吹牛,說這里有白洋,大家也信,找來鍬镢鋤頭,亂挖一通,卻連個破罐也沒挖出。原想一旦挖出白洋,絕不能換糖吃,必須告到大隊部去,有了鐵證,老舅的狐貍尾巴就現(xiàn)形了。
我不親老舅是因?yàn)樗砩嫌性S多資產(chǎn)階級惡習(xí)。你瞧瞧那窮干凈樣子,不知他從哪兒買的黃軍用球鞋,即便雨天也不沾一點(diǎn)泥。中山裝上扣子從上到下扣得很緊,顏色也白得刺眼。我們村旁有一個造紙廠,有火堿,他就偷來用堿水洗,灰色中山裝硬讓他洗得發(fā)白發(fā)舊,布當(dāng)然不經(jīng)穿。后來年輕人牛仔褲也洗成那種灰白的顏色,看來老舅這時髦趕早了。沒有洋煙可抽了,紙煙也買不起,就只能抽旱煙。老舅卷的旱煙與眾不同,別人多卷成一頭粗一頭細(xì)的喇叭筒,他卷的上下一般粗,且比別人的細(xì)而長。別人都拎一個煙布袋,邊卷邊抽。他是十幾根一起卷好,整整齊齊插在信封里,裝在中山裝的左上口袋,露出一截,假裝紙煙。別人拿在手里抽,他一含,煙就長在嘴里了,咝咝地吸,像蛇吐信子,直至抽完才將煙頭拿下。有時他也教我卷煙。如果有機(jī)會,我就迅速從破席片下面抓一個臭蟲或螞蟻,乘他不備卷入煙中。我故意卷得不合標(biāo)準(zhǔn),因不夠入信封的資格,他就點(diǎn)著抽了。我能嗅到臭蟲和螞蟻的焦臭味,而他竟全無察覺,反而很過癮。為此,夜里我常偷偷地笑醒。
老舅身上根本就沒有無產(chǎn)階級本色,反而表現(xiàn)出嚴(yán)重的剝削階級侈靡之風(fēng)。他也算半個泥匠,會壘灶盤炕。形勢不緊的時候,走村竄巷,為村民們干點(diǎn)私活,不僅混點(diǎn)吃喝,也能掙幾個零花錢。老舅手藝扯淡,但比大匠人還做派。日頭一竿子高了,他才到人家里。大茶缸泡得磚茶要釅到發(fā)黑,否則他就不高興。端過去,喝吧,一個時辰又過去了。必須有小工侍候,和泥搬磚這些苦力活他絕不干。開工時,他用繩將褲腳扎緊,還戴副白手套,然后穩(wěn)坐在小凳上,不緊不慢地做。吃飯時肉不多他不高興,酒必須用熱水溫了,否則他也不高興。想吃好的,還不明說,誰家菜怎么好啦,餃子一咬滿嘴油啦,打山雀罵狐貍。久而久之,誰還請得起,活路漸淡,外村人不請了,本村人也不請了,大家都逐漸看清了他的資產(chǎn)階級本質(zhì)。
外面吃不開了就來我們家,因此我們家的好吃的全他吃了??槐緛砗煤玫?,他寧說煤煙多了,就把炕揭開,這個工程他就霸占了。這時,他就不是外祖母的弟弟,更不是我的老舅,儼然是個匠人。他不忙,外祖母卻忙得腳不沾地。吊粉皮,炸糕,燴菜,比侍候資本家還難。條盤里三五樣涼菜,涼拌豆芽上還披了五個肉片。我看準(zhǔn)了兩塊大且厚的,就像關(guān)公耍大刀一樣,提著青龍偃月筷,想一次將兩塊一起挑下馬?!斑恰保暇说目曜訐踉诎肟眨航?,怎么能慣孩子上席面呢?外祖母說,就甥舅倆,窮講究。老舅就教訓(xùn)我:我和你姥爺在口外,那講究多了。席前要洗手漱口,你洗了沒漱了沒?我怕他調(diào)虎離山,一眼不眨緊緊盯住肉,堅守著不言語。你看這筷子不能總舉著或提著,大小頭要并齊。越是饞的東西呢,越要忍著,就好像你早吃膩了,這樣才有面子。我咽一次口水。夾菜呢,要夾你正面的,不能夾背面的,哎,這樣才禮儀。他示范著,一塊厚且大的肉已入他口。上下嘴唇像無底的黑洞,丑陋地扭曲著,且發(fā)出非常難聽的聲音。我再咽一次口水,想乘機(jī)調(diào)一下盤子,好讓另一塊厚且大的肉正對著我。他卻又用筷子撥開我的手:這更沒禮儀。這塊厚且大的肉又入了他的口。最后,我只能吃了一塊小而薄的,且邊緣有嚴(yán)重的殘缺,其實(shí)不夠一塊,頂多四分之三的樣子。
對于這根狡猾的資產(chǎn)階級尾巴,不僅要斗勇還要斗智。外祖母是不給他配小工的,老舅也不好意思讓小腳姐姐侍候他。星期天放假他就抓我的差。毛頭小伙了,來,給老舅和泥。和泥不好下手,但機(jī)會總是有的。他起身放炕板時,我就用腳把小凳挑開,并在原來的地方撒了半鍬稀泥,資產(chǎn)階級就坐在泥里了。他穿著褲頭洗褲子時,仔細(xì)端詳他的屁股,他的尾巴究竟藏在哪兒了?我真想一把將他的褲頭也扯下,那他的尾巴就大現(xiàn)原形了。半個月過去,家里的酒早被他喝光了。他就喊:姐,沒酒了。外祖母早已煩,也沒好氣:自己去買!老舅無奈,從中山裝的右上口袋掏出一小疊錢來,展開,里面是毛票,外面是一塊兩塊的。他只數(shù)了一次,丟給我七毛錢,一副很無所謂,有錢人的樣子,他知道夠買一斤酒。我當(dāng)時弄不明白,他的錢怎么總那么新。曾問過外祖母,外祖母說:窮酸,供銷社換的。人家捉他大頭,換一塊新票,多要他五分錢。我總覺得這么新的錢一定是勞動人民的血汗,就決定不能全讓他喝了。我和愣愣一起去供銷社,把錢遞給售貨員:買十顆糖,其余打酒。每人分了五顆,狠狠地嚼了吃。酒少打了,老舅肯定會發(fā)現(xiàn),愣愣說添點(diǎn)尿吧,我說不愁個理由,就讓他尿了泡尿,和了泥抹于瓶上。老舅把瓶子舉在太陽底下看了半晌又盯我,我說,怕你著急,跑的跌倒了撒了,你看瓶子上還有泥呢。他又嗅了嗅泥,好在童尿味不重。漫長的工期終于結(jié)束了,老舅又要重壘灶臺。外祖母火了:你把這祖屋也拆了重蓋!
老舅這一段時間就不能吃香喝辣了。
后來我考了大學(xué),他逢人就說,我老外甥是文曲星下凡,這相當(dāng)于中舉人了。每個假期回來,他總會提一小袋花生米或一小瓶自己腌的醬菜過來。那時形勢也漸松,他也敢露尾巴了。中山裝的左上口袋裝著紙煙,右上口袋彎了一條銀色的鏈子,口袋里吊著懷表。我讓老舅掏出來瞧稀罕。他一臉得意:俄羅斯的,瞧這字,羅馬。不等人看清,食指高挑,猛地向下彈去,“?!币宦曢L響,余音未絕,蓋子早合得天衣無縫。我逗他:老舅,和我的手表換了吧!他說,你那,十塊也不換,我說那二十塊,就掏出了二十塊錢在他眼前晃。他也急了,不是十塊是十塊,我又減了十塊,他更急。忽然發(fā)現(xiàn)我耍他,就不高興了:不像文曲星,真不像文曲星!
再后來我參加了工作,單位發(fā)了一雙三接頭皮鞋,怕磨了底還釘了掌,走起來震天響。我故意在老舅面前轉(zhuǎn)了幾個來回,使勁顯擺。他一副不屑的樣子:我們在口外,那皮鞋,根本不打掌,那就磨不壞,走起來照樣咔咔的,你這聲音不好聽,刺耳。
算起來,老舅離世也有二十幾年了。聽家里人講,他入殮時,從柜里翻出一個包袱,里面有一身絲綢長袍,還真有一雙外國皮鞋,只是皮質(zhì)有點(diǎn)舊。我還想問問老舅屁股上有沒有尾巴,雖說一閃念,自己也覺得十分荒唐。
老舅的花生米和醬菜還是很好吃的。
安得房子
大約1968年前后,我父母離異,母親牽著我從太原回到鄉(xiāng)下外祖母家寄住。那些年村里蓋房的不多,拆房的不少。外祖母家原本是個很標(biāo)準(zhǔn)的四合院。據(jù)說東房蓋得最好,1961年為保命買糧食賣了,買家來拆房,下大梁時,外祖母吐了口唾沫,里邊生生的有三顆帶血的牙。記憶中,東房的后墻很厚,我常奔走其上,或仰面平躺,鄰家的杏樹熟時,伸手可摘。三間南房祖上分給了大老爺,中蘇關(guān)系緊張,因他是資本家,被政府從呼和浩特遣返回村,他們一家就住在那里。西房己成危房,房頂多年失修,從下面可看到天上的飛鳥。玩捉迷藏是藏身的好地方,玩伴恐上面的瓦從椽間掉落,一般不敢進(jìn)去。因此全家人只能住三間正房。三舅那時是小隊的會計,又有基干民兵的步槍,且到了娶妻的年齡,似乎很有理由獨(dú)占一間。外祖母,大舅,媽和我四人只能擠在另兩間。
平日里你不嫌我不棄,甘苦與共,同一家人別無兩樣,但到過年,按鄉(xiāng)俗我和媽必須到別處尋房住院。年三十下午母子倆打點(diǎn)衣物日用,背大包拎小袋,像難民一樣落荒而去。每年的這個時候,路上總能看到夾著尾巴的狗尾隨于后,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借住別人的家,無疑寄人籬下,總覺理短氣虛。書包沒處掛,我想在墻上釘一個釘,剛下一錘,媽就急得大呼小叫,怪我不懂事。我暗自發(fā)誓長大了一定要有自己的房,不為別的,就為可以隨意在墻上釘釘子。后來我喜歡在墻上釘釘子的毛病肯定在那時就種下了。爐子的火不旺,快十二點(diǎn)了,水仍不開,媽毛了,爐錐捅在爐絲上咯咯地響,屋里到處都是煤煙,媽滿眼是淚,我知道不僅僅是嗆的。過年的餃子真的一點(diǎn)味道也沒有,我后來不喜歡吃餃子一定也與這些事情有關(guān)。
十幾年過后,大老爺和大老娘在同一年相繼去世。媽和三舅都是黨員,和他們界線劃得很清。親不親階級分,雖同住一院,抬頭不見低頭見,但絕沒有因?yàn)橛H情亂了陣線,雙方形同陌路。他們的三個女兒都在呼和浩特,喪事一完,就密謀賣房事宜。當(dāng)時,南面的鄰居執(zhí)意要買,基本已談妥,連定金也交了。我們?nèi)艺匍_緊急會議,經(jīng)過認(rèn)真分析,以為資本家的狼心狗肺何其毒也!如果陰謀得逞,院子也有被瓜分的危險,因此砸鍋賣鐵必須挫敗其陰謀。迫于輿論和鄉(xiāng)俗,她們錯誤地估計了形勢,認(rèn)為我們買不起,假惺惺地捎話過來,優(yōu)先讓我們買。條件是三天后見話,并特別強(qiáng)調(diào):“立筆寫約,臥筆交錢”,這樣既順應(yīng)輿論不違鄉(xiāng)俗,又能達(dá)到其目的。我記得當(dāng)時的房價是700塊,面對如此天價,大舅三舅和外祖母面面相覷,搖頭嘆息。媽沉默了半天,最終下了決心,果斷地說,錢我籌大頭!房我買!將來我拆走,地皮留下!三天時間到了,資本家的后代和中間人一起到外祖母屋里,嬉皮笑臉來看笑話。中間人再次將她們的意見重復(fù)一次,并再次特意強(qiáng)調(diào)“立筆寫約,臥筆交錢”。媽冷冷地說,寫吧!錢多的是!并把七捆十塊錢的票子堆在了炕桌上。那真是階級斗爭的一場好戲,無產(chǎn)階級和資本家的表情瞬間做了互換。為了取得這場斗爭的最后勝利,全家人默默籌錢,借來的錢有毛票有鋼镚,臟而零亂。前一天下午媽和三舅特意去銀行兌換了大錢,這些錢堆在炕桌上時,整整齊齊,藍(lán)光閃閃,像七十個精干的士兵。這件事情讓我記住了那八個無情的字,使我懂得了歷史上幾乎任何一個契約,從頭到腳甚至每個毛孔都滴著骯臟的血。
多少年來,因我和媽都是非農(nóng)戶,沒有資格分宅基地和口糧田,在村里真窮得房無一間地?zé)o一壟,但和大老爺資本家子女的斗爭勝利后,我和媽終于有了自己的房子。之后,媽一直在村里小學(xué)當(dāng)校長,大隊支部為照顧她,以大舅的名義分到了三分宅基地,由此開始了艱難的蓋房歷程。媽開始研究房子,放學(xué)后總圍著南房上下左右觀察,由此每間房子多少椽,幾道檁,多少磚等等她都了然于胸。大一暑假,為配齊另外兩間的木料,我和老舅到近二十里的合河村買椽。老舅是泥匠,也旁通木工。老甥舅倆一早就拉著小平車上路。當(dāng)時三米長十公分左右的紅杄椽刮了皮的干椽每根九塊五毛,沒刮皮的濕椽九塊。老舅為省這五毛錢堅持買沒刮皮的,我嫌麻煩,拉著又重,執(zhí)意買干的,兩人意見不投,老舅生氣要回,我趕緊拉了軟勾。一路上他氣沒消,推車也不甚出力,獨(dú)自嘀咕:這是給誰蓋房,這是給誰省錢,娶了媳婦誰好活?那個暑假為刮這三十三根椽,弄得滿手全是血泡。后來幾個假期,到磚窯撿半頭磚,到沙河撿石頭,到曹家垴拉土,蓋房光備料就受不盡的苦。大三寒假,回到家里,五間新房已基本完工,紅門綠窗,青瓦白墻,到處都能看到母親滿頭的白發(fā)和滿手的老繭。
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回縣城后,單位先安排住招待所,一個月后分配了宿舍,兩人一間。之后和妻子戀愛結(jié)婚,因?yàn)槭请p職工,很快又調(diào)整了一間宿舍,算是有了個自己的家?,F(xiàn)在想起來,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詩意棲居”,室不大,可做飯,可看書,可做愛,有絲竹之亂耳,無按揭之勞神。室前養(yǎng)花種菜,雖面無大海,但春暖花開。鄰里串門背窗臺,東家端飯西家夾菜,門雖設(shè)而常開,有家之形制,無家之藩籬,真世界大同矣,實(shí)乃人類聚居最美好之方式。
好景不長,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國家出臺了機(jī)關(guān)工作人員民建公助住房政策,我在單位分到了兩分地,由此開始了艱難而漫長的建房之路。第一年只做了地基,因囊中羞澀只好停工,連墊地基拉土都拿不出錢。次年春天,縣城北立交橋施工,挖出的沙石土都倒到了城外,給司機(jī)買了兩盒煙,好不容易說好送兩車,可能是嫌煙不好,都倒到了離房三四十米的空地上。每個星期天,叫幾個朋友,用小平車往里拉,前后用了十幾個星期天才拉完。為省錢冬天就貯好了水泥和白灰,春季施工時,每天上班之前用自行車馱兩袋水泥一袋白灰,車大梁上搭一袋,后車架上摞兩袋。我執(zhí)把,妻后面推。早晨的太陽剛出山,后背暖暖的,大街上夫妻西行的背影成為這個縣城溫情的象征。但有一次卻大煞風(fēng)景。自行車前輕后重,很難控制,遇到一點(diǎn)小坡,不留神沒有壓住車把,水泥白灰轟然墜地,袋子破了,黑色柏油路上灰一攤白一堆,兩人身上也滿是灰。行人經(jīng)過,其中也有熟人,看到我們的狼狽樣子,那怪笑羞得我們無地自容。如此前后四年房子才建成,這四年除了工作,我們幾乎放棄了一切,連晚上都懶得做功課,蓋房早已將人生的精華盡數(shù)吸去。
房子真的就如此重要?我們樂此不疲,究竟為了什么?女兒到北京工作了,房子又成了問題。偌大北京,多少人漂著難得蝸居!究竟哪兒出了問題,森林般的高樓里是否每間都放了床?為了愛情,溫暖的季節(jié)和合適的氣候,室外亦可相擁到天明,但有了孩子怎么辦?房子真的永遠(yuǎn)是問題,在我們住進(jìn)去之前就早被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