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萍 徐靜

四十年前，湖北漢口的舊城區(qū)解放公園，覆滿綠草野藤的山坡上，彎曲的小徑和湖塘邊，高大茂密的樹林中，一群快樂無拘的少年在這里寫生。此時此刻的他們，對未來充滿了期待，但怎能料到，四十年后的今天，其中一個少年將成長為中國寫實主義油畫的領軍力量，憑借其精湛的寫實技法贏得中西方評論家贊譽，甚至將扮演推動具象油畫中西方對話與溝通的歷史角色。

這個少年就是郭潤文。

漢口老城里的逐夢青年

“創(chuàng)作寫實油畫，感覺時間過得太快了，一天就像一瞬，有時候回頭看，發(fā)現(xiàn)一輩子不過是為幾幅畫折騰?！惫鶟櫸娜绱送嫖蹲约旱漠嫾疑摹?/p>

采訪當天，郭潤文先生隨意地穿了一件貼身的絲綿質地T恤，和少年一樣的好身材，卻又是一副老紳士的派頭，摩登而優(yōu)雅。談起話來，溫文爾雅卻而又條分縷析。和記者聊到未了，他微笑著起身告辭，說定要去游泳了。每天下午3點，他雷打不動地會去廣州美術學院附近的五星級酒店游泳，十年如一日，自律而堅持。

這種堅持和自律，亦貫穿于郭潤文對藝術風格的追求。翻看他的畫作，會發(fā)現(xiàn)似乎他的創(chuàng)作手法，自始至終雖然有微小的改變，但并沒有本質上的改變，改變的只是創(chuàng)作主題。

郭潤文堅信，藝術家要研究一個問題、一個藝術方式是需要花費一輩子的精力去完成，需要很長時間積累才能產(chǎn)生出一個明確的風格狀態(tài)。因此他始終在探尋創(chuàng)作內在的唯一性和統(tǒng)一性，并不為市場波動所動。郭潤文說，搞寫實油畫的藝術家，注定很孤獨，注定要一筆一筆描摹勾勒，注定要窮盡一生，注定需要堅持和自律，他笑言自己無法“多快好省”地進行創(chuàng)作。

對于成為畫家，少年時代的郭潤文做夢都未曾想過。那時他的夢想，反而是當一個獵人，有一把真槍，一只獵犬，一匹快馬，像鄂倫春族的獵人那樣馳騁在林間。直到現(xiàn)在他還對那些箭弩刀叉之類的原始狩獵武器十分偏愛，見到了就設法收集。

從父親起，往前數(shù)三代，郭家都沒有一個畫畫的。大時代背景下，父親報考“國立西湖美專”的夢想被祖父喝退。郭潤文讀了一年高中便輟學，在母親的安排下，在基建隊為泥瓦匠當手下，干搬磚、和水泥的活。那時的他，力氣大得可以一次把三塊磚往空中拋給工友。

可是這個泥瓦匠助手，并不安于工地的生活。偶然一次，郭潤文看到“工農(nóng)兵美術廠”里幾個女孩子畫的山水和花烏，他臨摹了一只茶壺上的孔雀，自此，他對于藝術的感覺和夢想一下子被開啟。

郭潤文的藝術之旅開啟于上世紀70年代初期。那時候的漢口老城，并沒有人能真正在藝術上指導他。最早，一位建筑設計院的工程師告訴他畫畫一定要先素描，要對著實物寫生。

很快郭潤文發(fā)現(xiàn)老城里有一批有和他有同樣瘋狂興趣的年輕人。在工廠生產(chǎn)之余，大家毫無功利目地相約畫畫寫生。朱曉果、陳中江、涂曉定、李潮邦和小包都是當年和他起畫畫的青年，武漢的大街小巷留下了他們的足跡和歡笑。盡管畫畫引發(fā)廠長、車間主任甚至父親的不滿，甚至被冠以“不務正業(yè)的二流子”，但他仍然相信自己有才能，覺得就應該做這件事。

在那個禁錮和沉悶的年代，畫畫讓郭潤文獲得了某種釋放和慰藉，而武漢也成為他精神棲息之地。以至于每次從廣州回武漢，他總要去漢口的舊城區(qū)、江邊、解放公園閑逛。

1977年，大學恢復招生。這對郭潤文而言，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人生機會。在高考停滯十年之后，在“盛況空前”的高考大軍中，郭潤文最終考取了上海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離開了曾讓他感覺心悸和窒息的工廠，生命有了新的起點。

實際上，郭潤文少年時期的繪畫經(jīng)歷并不順遂，甚至充滿偶然性和個人的抗爭。回憶往昔，他卻感覺自己十分幸運。他說自己在學習繪畫最有感覺的關鍵時刻，“文革”結束了。他趕上了好時代的“尾巴”，考取了大學，開始接受學院系統(tǒng)的學習訓練。

“如果沒有趕上這個‘尾巴，我們就是業(yè)余的。簡單來說，就是99%不會成功?！彼绱丝畤@。

身處文革時代，但郭潤文并不甘心被時代隱沒。暗淡的時代中，畫畫給他帶來了生命之光。一旦1%的生命機緣降臨，他便緊緊抓住，從一個老城里的無名少年，成長為一個走向世界的中國寫實油畫家。

寫實中滲透視覺思考的深度

“在限制中才能顯示身手，只有規(guī)律才能給人自由。（歌德）”

通過規(guī)律才能建立藝術界限和限制，讓創(chuàng)造力全面發(fā)揮。自由本身無論如何也不是創(chuàng)造力的保證。對于藝術的限制和自由的邊界，寫實油畫家郭潤文始終有自己的把握，他是個技術至上主義者，從不為沒有技術支撐的觀念所惑。

郭潤文對于古典主義的熱愛和偏執(zhí)，始于大學時代。他迷戀油畫的質地和效果，對于細節(jié)有一種特殊的偏愛。他讓自己一直處于技術的訓練狀態(tài)，以摸索古典油畫技法為主。在完成了上海戲劇學院的學習之后，他又到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進修。在古典油畫材料與技法專家賓卡斯主持的訓練班里，他第一次目睹和實踐了歐洲古典油畫的整個技術過程。在經(jīng)過十多年的訓練之后，他形成了油畫嚴格操作的概念。

大學畢業(yè)后，郭潤文回到武漢，正趕上1986年“湖北美術青年節(jié)”，他參與了“圓房子畫展”。此時的中國美術史，正是運動風起云涌，觀念迭出，趣味急劇變化的年代。郭潤文天天接觸西方的東西和各種藝術觀念的轉換。但他有自己的堅持，他堅持每天花費大量的精力和時間去解決技術難題，從技術層面畫得有“油畫味”。

但技術并非他的全部追求，“在整個80年代，郭潤文只是在技術上尋求突破，到了90年代，他開始探索通過某些物象的特殊肌理的特殊把握，開始形成其畫面的質地與風格，從而發(fā)展出一種個人化的樣式。（楊小彥）”郭潤文的代表作之一《永遠的記憶》（1993），就是這種追求的初步顯現(xiàn)。

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學習和鉆研后，郭潤文的寫實油畫終于達到了技術和理念平衡統(tǒng)一的境界，于寫實中滲透其視覺思考的深度，細膩和內省的感情。直至現(xiàn)在，即使把他放在世界范圍內，和西方的寫實油畫家比較也毫不遜色。

意大利文化部司長美術史家克勞迪奧斯特尼拉迪在評價他的作品時說：“我們注意到藝術家（郭潤文）如何描繪一群美麗的少女。被描繪的少女很明顯正處于她們人生中從童年走向成年的一段重要時期，這段時期使她們變得靦腆、羞澀、含蓄、有點挑釁和充滿迷茫。作品富有張力同時也帶有一絲不安。藝術家似乎用一種尊重和謙遜的目光觀察這些姑娘，呈現(xiàn)一幅構圖堅實和目光溫柔的畫面。超越了藝術家精湛的技藝層面，這個層面唯一的目的就是讓自己沉浸在安靜的冥想中，然后達到畫面的完美，不僅旨在把觀者的注意力引到畫面本身，反而要求觀者忽略作品模仿的能力，超過作品呈現(xiàn)的表面的視覺效果，直接進入感情和表達的本質中。”

“郭潤文長期堅持一種對油畫質地不懈追求，既深入到西方油畫傳統(tǒng)的堂奧里一探究竟，又不失個人情操的表達，而在表征上保持油畫的獨特品相。他的肖像色調得宜而沉穩(wěn)，人物微妙的表情，傳達一種內心獨白式的詠嘆。（楊小彥）”

推動中國寫實油畫走向西方

和許多體制外“像野狗一樣生存（方力鈞語）”的畫家相比，郭潤文覺得自己十分幸運。作為學院派、體制內的藝術家，他能獲得系統(tǒng)學習的機會，有體制的保證、擔任很多社會職務，是一種幸運。而體制外畫家，長期流浪的經(jīng)歷造成他們深透的人生體驗，20年在海外展覽的經(jīng)歷也讓他們積累了深厚的市場經(jīng)驗。今天一部分體制外畫家獲得了與世界范圍內畫家對話和競技的機會，這是另外一種幸運。

實際上早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郭潤文就開始了他走向西方的步履。1995年，在紐約主辦的“中國當代油畫家12人作品展”，郭潤文有《藝術家的故事》等四幅油畫作品參展。此后，他出國的機會越來越多，可以直接面對國外的博物館、美術館、畫廊的原作。這讓他的油畫獲得了世界性的技術和思維。

意大利藝評家尼古利拉·皮亞奇評價郭潤文是中國現(xiàn)實主義杰出代表之一，認為“他的作品從傳統(tǒng)經(jīng)典中汲取養(yǎng)分。用一種獨特和現(xiàn)代寫實的手法對重要題材如自然和人物進行重新闡釋。他的作品風格古典優(yōu)雅，細膩委婉動人。藝術是現(xiàn)實表現(xiàn)力量和內心情感抒發(fā)的種具有權威性的文化語言。某一瞬間、富有感染力的氛圍中的人物，擺姿勢的肖像人物等都是藝術家表現(xiàn)的題材，藝術通過繪畫的方式表現(xiàn)當代中國?！?/p>

在談及他的寫實油畫，如何將西方的技術和中國的意象相結合，郭潤文說：“我一直在研究西方繪畫，因為我繪畫樣式來自于西方。經(jīng)過這么多年細致研究、學習和繼承。但反映的是中國的東西，中國的生活以及我身邊的一些人和事。這實際上清晰地表達了我對西方的種態(tài)度——西方的古典手法，表達中國當代社會的內容?！?/p>

作為中國國家畫院油畫院副院長，郭潤文也參與到一個重要工作中去，就是籌劃一些重要展覽，旨在推動中國畫家真正走出去，讓世界認識中國當代油畫家的實力。

2013年，郭潤文、冷軍、徐芒耀、龐茂琨等11位中國藝術在意大利“維多尼奧美術館”做了一個重要展覽。此展覽由意大利官方文化部策劃，名為“中國視覺——當代中國具象寫實主義”展。“維多尼奧美術館”是歐洲非常重要的一個美術館。在這個展廳里，以往從未展出過在世的任何藝術家，郭潤文參與策劃的這個展覽是第一個。在此之前的一個展覽是畢加索，后一個展覽是塞尚。

當時當刻，一百多家歐洲的媒體聚焦這次展覽，他們評價：“一批中國藝術家，帶著他們中國的特征，反映出我們19世紀以前的樣式，來到我們意大利，給意大利帶來一個新的面貌。”

從漢口老城走向世界，“維多尼奧美術館”只是郭涸文藝術夢想的一個驛站。

“我需要的是一種慢熱的、人文的感動”

2015年藝術品市場進入一個低潮期，寫實油畫的價格反而一路堅挺。郭潤文的寫實油畫更是被藏家撤出市場，不愿降價而出。市場堅挺背后，正是其作品藝術價值的支撐。

收藏·拍賣：很多人會將您的作品視作古典寫實風格，您如何界定自己的作品？

郭潤文：古典主義畫家的作品有特殊的情節(jié)和特殊的圖式，跟當時的歷史、宗教、政治整個社會環(huán)境有非常密切的聯(lián)系，才能產(chǎn)生古典繪畫這個概念。我借用了19世紀前油畫的手法來表達，我的作品的技法，包括色調和手法，類似于古典主義的繪畫，但并不是真正的古典主義作品。我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畫家，只是采取了古典主義的技術和表現(xiàn)方式而已。

收藏·拍賣：您如何梳理自己近四十年創(chuàng)作的主題和風格的變化？

郭潤文：藝術家需要很長時間的積累才能產(chǎn)生出一個明確的風格狀態(tài)。我的創(chuàng)作手法和風格，從頭到尾沒有本質上的改變。但是主題的改變是非常明確的。比如上世紀90年代早中期，我把記憶和懷舊的情緒定為創(chuàng)作主題；之后的作品主要表達對當下社會和生存環(huán)境的關注。我覺得追憶對過去的情結只是我創(chuàng)作的一個片斷。現(xiàn)實環(huán)境和現(xiàn)實事件，才是我最重點關注的東西。

收藏·拍賣：您認為您區(qū)別于其他藝術家的特點是什么？

郭潤文：我對技法進行了深入和縱向的研究，對題材的把握完全是有感而發(fā)，這是我的特點。我用作品對身邊產(chǎn)生的感動、震撼加以記錄和陳述。我認為我的繪畫之所以一目了然：第一，我選擇的人物具備我所要求的一些個性化特征——人物的神態(tài)、表情、相貌；第二，我對油畫語言技巧探索的經(jīng)驗，使觀眾能直接并迅速地接受我的作品。另外，我對繪畫精神有內在的要求，我選擇的對象有一種共同的、內在的涵義，略帶有些許悲劇形式與情節(jié)，透露出一種悲劇的特征。

收藏·拍賣：您似乎并不追求夸張的震撼和感動.您想表達的是怎樣一種視覺思考？

郭潤文：我一定要畫出使我感動的東西，這是我所追求的藝術秉性。我要表現(xiàn)的感動，建立在一種慢熱的狀態(tài)中，不是突發(fā)性的，不是一件驚心動魄的事情。我需要的是一種慢熱的、人文的感動。人物的表情、手勢、服飾、環(huán)境、氣氛透露出的一種舒緩的感染力。這是一種細嚼慢咽所體會到的精神品質，使我產(chǎn)生一種依依不舍的眷戀情緒。將這種情緒在畫面中表現(xiàn)出來，這是我所追求的。

這其中內在的精神特質需要細細的品讀才能夠體驗到的。但與此同時，我的繪畫第一眼就要吸引人，在展館中會很迅速地被捕捉到，吸引人們走向作品，駐足細細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