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角
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沙灘上
把一個大活人拆卸在沙灘上
就是這個樣子
橫七豎八的朽木,一撇一捺的斷石
連藍天都不認領(lǐng)這樣的廢墟
這是一個危險的游戲,好比一首詩
橫遭肢解。一個歷盡滄桑的人
在水邊走一百遍,也回不到童貞里去
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沙灘上
讓活著的自己瞻仰死后的自己
在被渾濁的江水領(lǐng)走之前
千萬別讓那堆骨頭,哭出聲來
說出心中的虎豹
千萬別讓水怪,看見你額上
“王”字里那一把刀
立夏
春天用90個落日
把我蠱惑成一根火柴
三月脫去了我的外衣
四月又把我的內(nèi)衣脫去
現(xiàn)在是五月
我僅剩一條褲衩
季節(jié),要我用燃燒說話
積蓄熱量的過程如此艱難
像一次懷孕
一首反復(fù)琢磨的詩
六月眼看就要到了
我像一名等待獻身的戰(zhàn)士
騎著陽光的馬駒
滿世界尋找——
那張涂有磷片的紙
暴雨夜我是那根被淋濕的火柴
雷聲見證了一根火柴
黑里透紅的天幕上,它拼命地
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
風(fēng)的嗓子都喊啞了
瘋狂的雨點根本不聽
它們一浪一浪地涌過去
直到占領(lǐng)完一張磷紙
使一根火柴,毫無用武之地
暴雨夜,我做過瘋狂的雨點
但更多時候,我是那根
空懷激情的火柴
背著燈光去旅行
我想起我的童年,我站在一盞煤油燈前面
看祖屋的土墻上我張牙舞爪的影子
墻上的影子被抽去了表情
我無法看清自己的嘴巴、鼻子和眼睛
但我從此相信:我的身邊始終有一盞燈
人生就是一場背著燈光的旅行
無論走到哪里,燈都不離你左右
白天是太陽,晚上是月亮,有時是星星
一個活著的人就是不停地搬運自己
不停地尋找一面墻,安放自己
甩也甩不掉的靈魂
哪一天燈熄了,影子就是你的遺像
你留給世界的一張模糊的臉
你只能看著一個個后來人,在一個黑框內(nèi)
不停地變換著嘴巴、鼻子,和眼睛
秋后的田野
稻谷被收走了,稻草卻留了下來
像一個人的腸子,東一堆,西一堆
被扔得到處都是
一次次從田埂上走過,我突然有了
一個劊子手的心境
我真的不忍說出,秋后的田野
像一個身首異處的人,一個被開腸破肚的人
坐在良知的石頭上,我直白地
說出大地的疼痛
秋后的田野虛弱如產(chǎn)后的孕婦,人呀
不能如此對待一個向你掏出了心頭肉的人
感謝秋天保留了夕陽的火種
我愿做一個瘋子,一點點
喚醒那些沉睡的精靈
讓它們跟在我身后,燎原成一片海
用一場焚燒和焚燒升起的孝布
為當下的現(xiàn)場,守靈
有組織的人
大姑今年九十歲了
體重,不超過50斤
這個本身就矮小的女人,正咬牙
縮小著她在大地上最后的陰影
她是我那個家族父親那一代人中
唯一的干部。盡管
只是生產(chǎn)隊的婦女主任
那也是一個隊里所有婦女的領(lǐng)導(dǎo)人
土地還沒下戶的時候
隊里一社員病重
一個身高不足1米5的女人
帶著幾個大男人,分文未帶
要闖宜賓,救人
到了孔灘,客車早已遠去
一輛貨車在站臺上喘著粗氣
大姑闖進了站長室,說明原委
站長說:貨車不能搭人
大姑桌上一拍——
“你還是不是組織的人”?
那輛貨車嘶吼著,一路綠燈……
鄉(xiāng)下來話說,大姑身體很差
一個與泥土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
要回歸泥土,沒什么好悲哀的
這個有組織的人,到了那邊
泥土是她新的組織
一碗土燒
我就是那個把一碗土燒喝成嚎啕的男人
這些年,我常常坐在五糧液隔壁
喝著宜賓城最廉價的土燒
一個人哭給自己聽
一想到自己可能是這座城市
為數(shù)不多的寫分行文字的人,我就
又哭了幾聲,將碗里的土燒一飲而盡
每次哭過,我都相信土燒是醫(yī)治靈魂的銀針
喝得越高,扎得越深
我常常自己笑話自己,五十歲的人了
端不住一只酒碗;在一碗酒面前,我看見自己
在人間養(yǎng)虎,放虎歸山
喝著土燒,淚水領(lǐng)著原罪嚎啕
我常常看著手里的一只空碗,破涕為笑
哭過了,笑過了,內(nèi)心就干凈許多
就會有一場酣睡替我拆去柵欄
從此不再養(yǎng)虎,不再用酒精和淚水
驅(qū)趕內(nèi)心的孤獨
汽車在暴雨中行駛
不把那塊擋風(fēng)玻璃想象成一張白紙
就無法相信那洶涌而來的雨滴
是史書中砍掉了頭顱的文字
汽車在暴雨中行駛
跟歷史的推進非常相似
那些粉身碎骨的雨滴
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字,和簡單的詞
它們就是撲火的飛蛾
前赴后繼,一不怕死,二
也不怕死
我看到了風(fēng),風(fēng)才是雨的領(lǐng)袖
或罪魁禍首
沒有它的蠱惑和召喚,那些
單純的自發(fā)狀態(tài)的雨滴
不會一波又一波地摔碎自己
成為史書中黑眼球無法看見的
白眼仁一樣的文字
雨說停就停了
擋風(fēng)玻璃復(fù)原為明凈的天空
那些密密麻麻的水漬
像極了一雙雙掛著淚痕的眼睛
我不能強迫一個沉浸在陽光中的人
說出那張紙上,究竟
還有多少不要命的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