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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煮酒

2015-09-10 07:22烈娃
上海文學 2015年8期
關(guān)鍵詞:洪濤

烈娃

1942年3月21日是什么意思?有一天我剛從夢中醒來,就記住夢里有個這樣的日子。迷迷糊糊中,我一直頑強地提醒自己:一會兒起床可千萬別忘記這個日子!我要去問菊紅,也就是我媽。我堅信這個日子與她有關(guān)。

但是菊紅詫異地說:“你怎么這樣奇怪???做個夢也要當真?!?/p>

我說我不知道,大概是遺傳的吧。菊紅說:“你盡瞎講!我從來沒這樣的毛病?!?/p>

毛???她居然把這種準天才的行為說成“毛病”。我這一生中還不知有多少類似的好毛病被她夭折了。好在我越來越堅強(其實是固執(zhí)),特別是當我清醒地意識到那是一些多么寶貴的好東西的時候,我會毫不猶豫地“冒著菊紅的炮火前進”!

所以我狐疑地看著菊紅,堅定不移地追問:“你想起來了嗎?1942年的3月21日。”

沉浸在回憶當中的菊紅嚇了一跳,她的視線中,1942年3月21日如電影中某種特技鏡頭,把正在進行的這幅畫面中所有的一切:煙暈的村莊、速寫的黃狗、油畫的麥子地、風中的棗樹……飛快地向后退縮、退縮,直至縮成一個五彩斑斕的琉璃球,在地面上使勁地蹦著蹦著就不見了。

菊紅很遺憾。剛才,她仿佛做了個夢,只不過是白日夢罷了。在這個夢中,她回到了南盤村。

沒錯。1942年3月21日那天,鬼子進村了!

提前得到消息的南盤村剎那間雞飛狗跳,好像被魔術(shù)師的魔棒點了一下,家家戶戶的姑娘們頓時無影無蹤。

由于南盤村坐落在山東、河南與河北三省交界的位置,所以剛剛被送到河北南盤村張家做童養(yǎng)媳的菊花(參加革命前的菊紅叫“菊花”),便臨時被轉(zhuǎn)到山東管村洪大爺家避難。這主要是因為管村村民挖的地道非常好,并且?guī)缀跫壹蚁嗤ā:榧乙灿幸粋€設備齊全的地道。當然,還因為洪家在管村的地位相當于張家在南盤村的地位,只不過洪大爺祖上是讀書人,做人比張家更明白事理。所以,甭看張家人平時做事有點渾不吝,但場面上的事一點也不馬虎。即使送沒過門的童養(yǎng)媳避難,也要尋個門當戶對的人家。

其實要說錢財,洪家并不比張家闊。但是洪家有兩個好兒子:洪濤和洪峰。

洪家對兩個兒子的培養(yǎng)可以說是傾囊而出,兩個都在天津念過中學,小兒子洪峰留在天津做生意,大兒子洪濤則回到管村幫助父母打理這個家。當革命的烽火燃到管村,洪濤便成為這個村的游擊隊長。

菊花進洪家大門,正撞上洪濤從地道里爬出來,弄得滿頭都是麥秸和灰塵。菊花見他這樣子,想笑又不敢笑。

洪濤一邊使勁搓手,一邊淡淡地說:“來啦?!北闩ゎ^進屋了。

奇怪,當洪濤的背影剛一消失,菊花心里就突然有了一種丟失了什么又多了點什么的感覺。

從此以后的所有歲月,只要想起1942年3月21日這天,菊花的眼前永遠是洪濤那對一閃而過的劍眉。

洪母是個慈祥的女人,看見梳著一根大辮子的菊花,上上下下打量著,喜歡得不得了,拉著菊花的手問長問短。

菊花在洪家待了幾個月,和洪母學會了做各種面食。心靈手巧的菊花還把饅頭做成白兔的形狀,眼睛部位鑲上兩顆紅豆,“兔子”的腦門上粘兩只長耳朵;有時,她又把饅頭做成刺猬的形狀,用洗凈的剪刀在“刺猬”背上一小刀一小刀地剪出許多小刺來。她總有很多新奇的點子,好像天生就是個生活的創(chuàng)造者。特別是她納得一手好鞋底,遠遠近近的姑娘媳婦們都來向她取經(jīng)。然而對于菊花來說,更重要、更有意義的是,她參加了“革命工作”,每天和兒童團員一起,爬到高高的樹上看鬼子進村了沒。

管村的游擊隊長洪濤很少回家,即使偶爾回來,也不怎么說話,吃飯如風卷殘云,放下筷子就走。

不知為什么,每次菊花看見洪濤,就好像有些小兔子在心里亂跳,指尖發(fā)涼,喉嚨的深處有窒息感。這是怎么了?小菊花真是不明白。

畢竟是個孩子,小菊花最喜歡和村里的姑娘們一起踢毽子。但是只要看見洪濤遠遠的身影,菊花就嚇得跐溜一下跑回院子里。

有一天,菊花幫洪母洗衣衫,正費力地搓著一件白色的粗布褂子,洪濤回家了。一見菊花手中的衣服,上去就奪了下來,他壓低嗓門說:“俺的衣服俺自己洗?!本栈ú豢献尩胤?,賴在板凳上不走。洪濤雙手卡住她的小腰,輕輕一舉就把她挪開了。

菊花羞得紅了臉,飛快地跑回屋里。

晚上,菊花好半晌沒睡著,迷迷糊糊中聽到洪濤和洪母的對話:“娘呀,這小丫頭在咱家日子不短了,遲早她得回南盤村的婆家吧?!?/p>

洪母嘆氣說:“是啊。也是窮惹的,要不,誰舍得把這么水靈的好姑娘隨便許了人家?”

洪濤悶悶地問:“給了那家多少?”

“唉!五斗高粱。”

誰也想不到,第二天,南盤村的張弈天家就收到十斗高粱,是管村的游擊隊長洪濤親自送來的。

“現(xiàn)在不時興買賣婚姻了,菊花她參加我們游擊隊了?!焙闈笫忠粨],張家人眼睜睜看著他把沒過門的童養(yǎng)媳菊花領(lǐng)走了。好在張家的兒子張子騰還有男兒的血性,一氣之下和鄰村的一個姑娘結(jié)了婚,不久又去東北投奔了林彪的部隊。

這時菊花十三歲,洪濤大她六歲,今年十九了。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菊花改名為菊紅,她正式參加革命了,在管村游擊隊當了一名通訊員。她每天的任務,就是拿著紅纓槍到村頭去放哨。為了及時發(fā)現(xiàn)敵人,菊紅總是爬到高高的老槐樹上瞭望遠處,一旦有了情況,她就一溜煙滑下樹干,拚命往村里跑,邊跑邊大聲呼喊:“鬼子來啦鬼子來啦!”

不久,局勢惡化,日本在管村也修建了炮樓。游擊隊所有的工作都轉(zhuǎn)入地下,這個時候的小菊紅卻意外起到很重要的作用。由于她年齡小,發(fā)育又晚,看上去就是丁點兒大個小孩,不惹人注意。所以,游擊隊經(jīng)常派她從鬼子的眼皮底下穿過,到鄰村去送情報。

有一回,洪濤把菊紅叫來,交代給她一個艱巨的任務:到鬼子的炮樓里去,摸清他們的武器裝備情況。

這不是開玩笑嗎?菊紅,一個不丁點兒的小姑娘,且不說深入虎穴的危險,更不用提還要了解他們的武器裝備,菊紅她懂多少這方面的常識?

但是洪濤有辦法,他往菊紅的口袋里倒了一碗豆子:“喏,記住了:這里面是炒熟了的黑豆和黃豆。見著鬼子別慌張,你甚至可以掏出幾粒吃,記住別吃光了!然后你和他們周旋。進到炮樓里后,就要留神了,看到有這樣的炮彈你就把左邊口袋里的黑豆拿一粒出來,放到右邊口袋里;看到這么大、這么長的槍,你就把黃豆拿出來放到右邊口袋。記住了:有幾桿槍就放幾粒豆子,別搞錯了,別記混了!”

菊紅接受了這個艱巨的任務,心里撲通撲通地跳。說真的,她倒不是因為害怕和緊張,而是洪濤頭一回親自給她下命令,令她又一次經(jīng)歷了那種“指尖發(fā)涼,喉嚨深處的窒息感”。

去炮樓的一路上菊紅都在想:這是為什么呢?很奇怪呀,小菊紅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小菊紅口袋里裝滿了黃豆和黑豆去鬼子的炮樓,她心里又緊張又興奮。那正是威震天下的“百團大戰(zhàn)”后的一次突圍中,抗日將領(lǐng)左權(quán)將軍不幸中彈身亡,他的遺骨后來竟然被日軍挖出來拍照示眾,引發(fā)全民同仇敵愾。當時的地下黨組織決定為左權(quán)將軍報仇:先對敵占區(qū)進行一次徹底的情況摸底,再集中人力火力狠狠打擊敵人,搶回左權(quán)的遺骨。

這回交給菊紅的任務非同小可,她得摸清周圍幾個日軍崗樓的武器裝備情況。菊紅啊,菊紅!她任重而道遠。

遠遠地就看得見南盤村口的炮樓了,幾個日本士兵閑在那里曬太陽。而站崗的士兵仍然一副打了雞血針的模樣,直愣愣地昂首挺胸杵在崗樓前。

小菊紅這時連忙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豆子,邊走邊吃。

鬼子見到菊紅,大聲吆喝:“唷西!哪里去的有?”

菊紅把手中的豆子遞給鬼子哨兵:“米、西、米、西?!?/p>

這半生不熟的日本話從一個小小的中國女孩嘴里說出來,使得在場的日本人聽了都哈哈大笑。他們紛紛過來向菊紅討要豆子吃。菊紅只好把豆子再拿出來一些勻給他們。誰知他們吃了不過癮,竟然把菊紅的口袋翻了個底朝天,全都吃光了。菊紅一看傻眼了,她想起了洪濤的指示:見著長長的槍,就放黃豆;見著粗粗的炮,就放黑豆??墒恰?/p>

菊紅掏掏口袋,一粒豆子都沒有了!她嚎啕大哭。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當然,鬼子也不知道菊紅的身份,更不知道豆子的重要性。他們看見一個中國的小女孩,為了幾顆豆子哇哇地哭,鬼子們開心地狂笑不止。

小菊紅用黃豆和黑豆計算敵人火力的辦法失敗了,這件事使她感到十分丟人,她不敢也沒臉回管村,竟然連夜一個人往南盤村方向跑。遺憾的是游擊隊畢竟不是吃干飯的,她還沒跑到山東河北的交界線,就被洪濤派來的人“逮住”了。

這回洪濤沒饒了菊紅,他大為光火:“這小丫頭反了天了!不僅沒完成任務,還擅自逃跑。兩個錯誤一起犯,不及時收拾住,將來還不定咋地呢?!?/p>

菊紅被關(guān)了兩天禁閉。即使如此,菊紅也不在洪濤面前哼半句,這小姑娘也怪,兩天沒說一句話。還是洪濤的娘趕來解了圍,她心疼菊紅啊,這閨女在她眼中就和自家的親閨女一樣。私下里她還想:反正菊紅和南盤村的張家那小子解除婚約了,倒不如給洪濤做媳婦多好!

就像特別美好的事情往往特別脆弱一樣,越是覺得應該的事,就往往越是不能成立;越是希望能成的事,就越是不敢往前邁出那一步,似乎怕一哈氣就沒了。這種人類普遍存在的既害怕失敗,也害怕成功的現(xiàn)象,被心理學家叫做“約拿情結(jié)”。圣經(jīng)《舊約》里講,一個叫約拿的人,由于畏懼并逃避了執(zhí)行耶和華交給他的任務,因而受到懲罰。后來他從反復的猶疑中覺醒和悔改,去完成了他的神圣使命。

或許正是由于這個糟糕的、凸顯了人類情感弱點的“約拿情結(jié)”,使菊紅和洪濤的心靈越來越靠近的同時,命運軌道的距離卻越來越遠。

不久,洪濤和菊紅去河北的涉縣執(zhí)行任務,菊紅在那里見到了抗日英雄左權(quán)的墓。她知道,是晉察冀軍民齊心協(xié)力,英勇奮戰(zhàn),把左權(quán)將軍的遺體從敵人的眼皮底下奪回來的。

菊紅摘了一大把野菊花放在左權(quán)的墓前,流著眼淚磕了個長頭,她為自己上次沒能完成好偵察敵人火力的任務感到十分遺憾和難過。站在一旁的洪濤趁熱打鐵說:“菊紅同志,組織上交給我們一個十分重要的任務,我想把它交給你來完成。這對你來說也許是一件大好事?!?/p>

自從“豆子事件”以后,菊紅一直感到有點抬不起頭來,所以聽說有重要任務,立馬興奮地想著可以“將功贖罪”了。她瞪起眼睛不假思索地說:“行!隊長你就放心吧,這回俺保證好好完成任務!”

1942年9月上旬,一位身穿灰色長衫,頭戴禮帽,代號為“零號首長”的神秘人物抵達河北涉縣。涉縣的敵后工作隊及我軍某野戰(zhàn)部隊,負責護送“零號首長”抵達下一站。

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涉縣一位當?shù)刎撠熑讼颉傲闾柺组L”匯報地雷戰(zhàn)的情況,說唯一的缺陷就是露在外面的引線很容易被鬼子發(fā)現(xiàn)。

“零號首長”當即說:“你們的引線用的是白棉線,當然就容易被敵人發(fā)現(xiàn)了,為什么不向山東學習?我這次從江蘇去延安,一路上頻繁轉(zhuǎn)移,也學習到了各個根據(jù)地的很多好經(jīng)驗。比如人家山東老區(qū)人民,對子弟兵的關(guān)愛,對參加抗戰(zhàn)的熱情,極大地鼓舞了我們的士氣。那個地雷的引線問題,山東解決得很好,他們把大姑娘的頭發(fā)絲用來做引線,這樣,鬼子就不容易發(fā)現(xiàn)了?!?/p>

關(guān)于用頭發(fā)絲做引線的故事,一下子在晉冀魯豫邊區(qū)傳開了。人們紛紛效仿,學習了山東的經(jīng)驗,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越打越精彩。

可以想像,從那以后,菊紅那一根黑油油的長辮子就沒了。

不過,這次菊紅的任務完成得十分出色。她憑借著姥姥的娘舅家在涉縣的優(yōu)勢,輕而易舉地蒙過了敵偽軍,和游擊隊員們一起,配合部隊有關(guān)人員,把“零號首長”一行順利帶出了敵控區(qū)。

當然,菊紅他們當時并不知道護送的是誰,直到中央政治局九月會議,特別是中共第七次代表大會以后,劉少奇同志進入了中央書記處,成為中共重要人物。

一天,不大輕易和菊紅聊天的洪濤突然問她說:“知道當時去涉縣執(zhí)行的是什么任務嗎?”

“送‘零號首長’過崗樓唄。”

“知道‘零號首長’是誰嗎?”

菊紅眨巴眨巴眼睛說:“那怎么知道?保密的。”

“告訴你吧,‘零號首長’就是劉少奇同志。”

“?。 本占t吃驚地瞪起眼睛……

遺憾的是,當我的故事講到這里時,菊紅老了。

其實我是想誠實地告訴你:她患上了老年癡呆癥。

我發(fā)現(xiàn)菊紅患上癡呆癥的那天是一個奇怪的日子。

一年前的深秋,我隨一個作家代表團來到了俄羅斯。這天在莫斯科紅場,聽到教堂的鐘聲響起,突然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我閉上眼睛,仿佛看見列寧在十月……

我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機,撥通了母親菊紅的電話:“媽媽——”我扯著嗓子喊。

“菊米!”菊紅驚喜的聲音,“你在哪里呀?”她每次都這樣問我。因為常年在外奔波的我,就連自己也經(jīng)常在清晨睡醒后的瞬間,不知道自己在哪個城市。

“我在莫斯科!”我大聲告訴菊紅。

之所以如此急著給菊紅打電話,是因為她一生太崇拜蘇維埃紅色政權(quán)。我小時候,菊紅甚至想給我取個小名叫“娜塔莎”,被我的父親賀杰反對并譏諷了一把,未遂。

現(xiàn)在,“娜塔莎”居然來到了菊紅神往已久的莫斯科紅場。我激動,是為菊紅而激動。

可是怪事出現(xiàn)了,電話里的菊紅一聽到她鐘愛的小女兒菊米,她的“娜塔沙”來到了莫斯科,仿佛大腦中的程序在一瞬間重新排隊列位,她脫口而出說:“哦,莫斯科呀!當年我和毛澤東一起到莫斯科——”

“等等等等!”我打斷了菊紅的話,吃驚地說,“媽您沒事吧?什么時候您來過莫斯科?解放前您不是一直在鄉(xiāng)下打游擊嗎?再說了,您怎么把毛澤東也扯上了,什么時候也沒聽您說起見過他呀!”

但是菊紅生氣了:“誰說的?我那時候搞情報工作,見沒見過誰你怎么知道?”

“那也不能瞎掰??!我是說——”

“什么?你說我瞎掰?”菊紅幾乎就是大發(fā)雷霆,“你懂什么?毛澤東當年沒有辣椒就吃不下飯,還是我到處幫他找最辣的辣椒。還有江青,江青這個蠢家伙——”

直到這時,我才反應過來:菊紅說的,可能都是瘋話。與此同時,我想起這打的是國際長途,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人民幣一張一張打了水漂,連忙對菊紅說:“好了好了!我不和你講了,你說的都是對的?!?/p>

正要收線,菊紅又急急地交待:“菊米啊,你見到列寧同志一定代我向他問個好!”

“列——”,我正要說列寧不是早就去世了嗎?但是這下我徹底明白了:菊紅患上了老年癡呆癥。

掛了電話,我茫然站在紅場,腦子一片空白,就像是大霧不斷地彌漫開來。漸漸地形成一幅很大的銀幕,那上面正在上映著一場黑白電影……(熙熙攘攘的人流不知在吵什么,有人在大喊“讓列寧同志先走!讓列寧同志先走!”)我心中一驚:不好!有特務要暗殺列寧。但說時遲那時快——

“啪啪!”兩聲刺耳的槍響,我一哆嗦。一只溫暖的胳膊摟住了我:“句(菊)密(米),你怎么了?不舒服嗎?”

我回過神來,噢!同伴們都走光了,紅場上的游客和行人也不多。“打槍”的是一個手里拿著玩具槍的小孩,說話的是俄羅斯方面派來的隨行工作人員瓦西里。他只會說幾句簡單的漢語。

我歉意地沖瓦西里笑笑說:“打了個電話,耽誤大家了吧?!?/p>

瓦西里說:“沒關(guān)系,你,和你的媽媽打電話?”

我奇怪地說:“你怎么知道?”

瓦西里幽默地回答說:“全世界的人民只有一個詞是統(tǒng)一的:‘媽——媽’?!?/p>

媽——媽——!

此時此刻此景,我不由得熱淚盈眶。媽媽,我的媽媽她大腦從此就廢了嗎?老年人的癡呆究竟是怎樣的情形?特別是菊紅這樣的老人,她的癡呆究竟會怎樣的與眾不同?會有些什么樣的特殊癥狀?

就目前的情況看來,菊紅的與眾不同在于她“徹底的革命性”,無論何時何地,遇到什么事情,只要一說起“革命”,菊紅就斗志昂揚,眼睛發(fā)亮,可以滔滔不絕講幾個小時,什么病都沒有了。

是??!菊紅的一生,除了革命和斗爭,還剩下什么呢?

這時,整個紅場傳來大教堂的鐘聲,這讓人靈魂出竅的鐘聲,一下子把我?guī)У搅税雮€多世紀前,發(fā)生在中國河北邯鄲,那場非同尋常的夜行軍……

管村的游擊隊在地下黨組織領(lǐng)導下,一切工作進行得井井有條。這天,他們得到情報:鬼子今天晚上要突襲管村。鄉(xiāng)親們早就轉(zhuǎn)移了,而游擊隊則在黃昏時分開始急行軍,向太行山方向轉(zhuǎn)移。

出發(fā)沒多一會兒,天就徹底黑了。更糟心的是,隊伍行軍不久遇上一場這個季節(jié)罕見的大雨,為了躲避大路上鬼子的隊伍,游擊隊只能在泥漿小路艱難地蹣跚而行。漸漸地,小菊紅就掉隊了。

管村的游擊隊長洪濤平時看上去沉默寡言,其實是一個非常容易著急的火爆性子,他一路上都在不停地催促大家小步快跑。小步,動靜就小,不容易被敵人發(fā)現(xiàn),另外在泥漿路上也不容易摔跤。

洪濤督促了幾次后,發(fā)現(xiàn)小菊紅每次都是落在最后,就有點不高興了:“菊紅同志,你怎么回事?快跟上隊伍!”

洪濤平時輕易不會叫菊紅為“同志”,而一旦正式稱呼她為同志,肯定是生氣了。所以菊紅嚇得又開始“指尖發(fā)涼,咽喉深處有窒息感”,不僅如此,她甚至感到自己渾身都在瑟瑟發(fā)抖,篩糠似的。

這真是太奇怪了!勇敢的小菊紅,就是面對兇殘的日本侵略者都沒有害怕過,怎么就那么害怕這大哥哥般的洪濤呢?

菊紅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跟上了隊伍,但就在此時,她發(fā)現(xiàn)一個嚴重的問題——鞋子丟了??赡苁莿偛炮s路時過于慌張,被深陷的泥漿路黏掉了鞋子居然都沒感覺。這下糟糕了,前面還有將近六十公里路呢!不不,那不能叫做路,簡直就是披荊斬棘!沒有鞋子怎么行?

但是,恐懼感占了上風。菊紅連滾帶爬緊追隊伍,主要是怕挨洪濤的罵。沒想到疾行的隊伍突然停了下來,前面?zhèn)鱽砜诹睿骸霸匦菹?!?/p>

菊紅一屁股癱倒在地,看見洪濤從前面走過來了,她下意識將腳丫子盤起來,雙手搭在上面??墒瞧媪斯至?,這洪濤平素也不是個婆婆媽媽的人,今天他這是怎么了,走到菊紅跟前蹲下就去掰她的手。菊紅緊張地死死捂著腳,她嚇壞了,這下又該被洪濤臭罵一頓了,可她哪能掰過洪濤啊。

洪濤陰沉著臉,把菊紅那雙泥巴腳丫捧在手上,看到這腳底都被石子和荊棘劃得鮮血淋淋,他一反常態(tài)沒有發(fā)火。他的眼圈紅了,手顫抖著,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個不要命的小家伙!不想活了嗎?沒鞋了怎么不吭個氣???說句話口水會嗆死你?。俊?/p>

更奇怪了!雖說洪濤仍然是在罵人,但聽上去就是和平時不一樣。總之,菊紅不那么害怕了。

隊伍繼續(xù)急行軍,洪濤二話不說,一把將菊紅背在背上。菊紅十分害臊,她不敢把胸貼在洪濤背上,因為她快十五歲了,她已經(jīng)來“身上”了,胸部也開始發(fā)育啦!

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大姑娘的菊紅,硬挺著背,以免胸部接觸到洪濤的背。洪濤被她弄得很累,沒好氣地壓低嗓門吼道:“你再亂扭!我就把你扔給黃鼠狼做媳婦去!”

菊紅只好乖乖地趴在洪濤背上。

天哪!他的背真寬真厚真夯實(就是現(xiàn)代人說的:特有安全感)。菊紅心里想的是:要是永遠永遠這樣走下去就好了,因為那樣我就可以一直一直趴在他背上了。啊!我太沒羞啦,干革命工作,怎么會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

故事講到這里,一般人都會以為,菊紅和洪濤之間定會有一個精彩的愛情故事。是啊,即使他倆結(jié)婚,那也是太正常不過的事,青梅竹馬呀!又是出生入死的患難戰(zhàn)友。多好啊多好啊!但恰恰相反,相當奇怪的是,他倆一直沒有如人們想像中的那樣,默默相愛,執(zhí)子之手,白頭到老。沒有沒有!雖然如果他倆結(jié)婚生下來的就肯定不是我,但是我還是為此感到萬分遺憾!

為了搞清楚這段歷史,我又去了一趟邯鄲。這次,我是去找當年我父親賀杰的老戰(zhàn)友郝光。解放前夕,邯鄲地下黨在這一帶活動,以商貿(mào)公司為掩護,為解放邯鄲做了大量的工作。郝光就是這個“商貿(mào)公司”的總經(jīng)理,實際上他是地下黨的支部書記兼站長,剛從延安來邯鄲的我父親賀杰,則是情報站的副站長,對外則稱副總經(jīng)理。

其實我家和郝光家早就沒什么聯(lián)系了,特別是“文革”以后,都或多或少受了些沖擊,彼此間來往就漸漸淡了。生活,會把人心磨礪得粗糙。

我手里捏著一張紙條,那上面記了郝光家的電話??赡鞘悄妮呑拥碾娫捬??根本就打不通。我著急了,又把電話打到海軍駐邯鄲某基地的戰(zhàn)友那里,求他幫忙尋找郝光。

戰(zhàn)友說:“這樣老資格的同志,功臣??!好找?!闭f罷,一個電話打到當?shù)孛裾?。還真巧了,正好一位負責人是他部隊轉(zhuǎn)業(yè)的戰(zhàn)友,就說:“這么老的同志,要問老人才知道。”后來果然查到了,原來,郝光的真名叫田大力,郝光是當年他做地下工作的掩護用名。解放后所有的人都稱他田局長、田書記。

民政局派了一位年輕人小張陪我去郝光家。一路上小張向我介紹郝光家的近況,我嘴里“嗯嗯”地應著,心里一堆心事沒聽全,就記得好像是說郝光家正面臨著拆遷,但是他不肯搬走。我隨口搭了一句說:“是釘子戶啦?”

小張尷尬地笑笑,含糊地應著。

到了郝光家樓下,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情況比我想像的嚴重得多:這一片樓都已經(jīng)拆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郝光住的這一小幢。緊挨著他家的幾幢小樓倒是還沒來得及拆,但是住在里面的人都搬走了。由于不住人的房間總是透著沒有人氣和陰凄凄的感覺,我禁不住打了個冷噤。我看著小張,他忙解釋說:“早就給老局長安排好別的地方,但他不肯搬走?!?/p>

我說:“那一定是他還有什么具體問題沒有解決吧?”

小張唯唯諾諾地說:“那是那是?!?/p>

隨著電鈴響,門開了。里面威嚴地并排站著老頭老太兩個人,正是郝光和他的妻子。

小張和郝光家看來比較熟悉,站在門外就大聲說:“老領(lǐng)導,您的老戰(zhàn)友的孩子來看您來啦!”

滿頭銀發(fā)的郝光,身材高大,八十多歲的人,腰板還沒怎么彎。許是常年搞地下工作,他眼神非常犀利,嚴肅地問我:“誰?你是誰家的孩子?”

“菊紅。”

“菊紅?”郝光露出驚異的表情,他邊使勁回憶著,邊搖頭道,“我不記得這個人?!?/p>

我連忙補充說:“賀杰!我是賀杰的女兒。”

他睜大了眼睛,嘴張成O型,愣了幾秒鐘,而后顫巍巍地向我伸出雙手。

這,就是我從小聽母親菊紅嘮叨了無數(shù)遍的郝光叔叔,他率領(lǐng)著我的父親賀杰等人,無數(shù)次深入敵后,搜集了大量情報,為解放全中國作出了重要貢獻,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

可沒想到,郝光緊緊握著我的手,非常難過地脫口而出說:“姑娘啊,變天啦!”

我差點就要哭了。但不知為什么我突然又想笑。或許,是對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到可笑。

我從郝光那里聽到了很多有關(guān)于我父母的故事。原來他不知道菊紅,是因為他只知道菊花,恰如菊紅不知道田局長,只知道郝光。

為什么呀?我問郝光說:“我媽媽不是早就改名為‘菊紅’了嗎?”

郝光說:“你父親總是喜歡叫你媽菊花,我從來沒聽見他叫過菊紅?!?/p>

想起來了,菊紅告訴過我,父親只有在十分生氣的時候,才會說“菊紅同志”!

隨著郝光的講述,我走進了六十多年前的那個秋天。

1945年9月2日9時,美國麥克阿瑟上將在停泊于東京灣的美國“密蘇里”號戰(zhàn)列艦上發(fā)表簡短有力的宣言:“以今天這個嚴肅的儀式為轉(zhuǎn)機,從過去的流血蠻行中,奠定更美好的世界——建筑在信賴和諒解之上的、能為人類的尊嚴和人類最理想的愿望,即自由寬容和正義的實現(xiàn)做出貢獻的世界?!?/p>

與此同時,日本宣布投降書:“日本帝國大本營與所有之日本國軍隊以及日本國支配下任何地帶之一切軍隊,對同盟國無條件投降?!?/p>

9時04分,日本外相重光葵代表天皇和政府、參謀長梅津美治郎代表帝國大本營在投降書上簽字。

9時08分,麥克阿瑟以同盟國最高司令官的身份簽字。然后是接受日本投降的九個同盟國代表分別代表本國依次簽字,他們是:美國代表尼米茲海軍上將、中國代表徐永昌上將、英國代表福萊塞海軍上將、蘇聯(lián)代表捷列維亞科中將以及澳大利亞、加拿大、法國、荷蘭、新西蘭等九個國家代表。整個過程中,只有簽字筆在紙上摩擦的細微的沙沙聲,更顯得四周死一般寂靜。簽字結(jié)束后,如同突然爆發(fā)了一個特大喜訊,天空中傳來轟隆隆的飛機轟鳴聲,只見上千架美軍飛機越過“密蘇里”號軍艦上空,慶祝這個具有偉大歷史意義的時刻……

正如歷史告訴我們的那樣:再偉大的事件也離不開每個小人物的命運,它必然投射到當下每個人的細密瑣碎的生活當中。1945年9月3日,也就是日本宣布投降第二天,管村臨時村民、非編制內(nèi)游擊隊員菊紅離奇地失蹤了。這一失蹤,就是大半年。

關(guān)于菊紅失蹤的事,當時在管村有多種傳說:由于菊紅當年在涉縣和同志們一起,將“零號首長”劉少奇同志掩護過了敵人的哨卡,黨中央有關(guān)部門十分贊賞,所以把她調(diào)到西柏坡去工作了;另一說法是:上級部門看中了菊紅的機智勇敢,送她到某個情報機構(gòu)受訓去了;還有一個更加不靠譜的說法:菊紅已經(jīng)和洪濤談上了“對象”,她懷上了洪濤的孩子,躲到洪濤的一個遠親家生孩子去了……

總之,菊紅在1945年的失蹤是一樁十分蹊蹺的事。在各種各樣的傳言中,洪濤顯得十分沉著,不回應任何傳聞,不做任何解釋。

1946年5月,菊紅突然在南盤村出現(xiàn)。由于村里都知道菊紅去了管村,所以菊紅的出現(xiàn)并沒有產(chǎn)生多大波瀾,回到老家的菊紅順理成章地成為南盤村的游擊隊員。這個時候,賀杰從延安抗大來到晉冀魯豫邊區(qū)工作,從此出現(xiàn)在菊紅的生活中。

不久的一天,菊紅被“請”到了區(qū)委。一位領(lǐng)導對她說:“菊花同志,這些年你工作很辛苦也很有成績,我們知道你對于黨的指示都是認真照辦的。對嗎?”

菊紅糾正說:“我改名叫菊紅了?!?/p>

“哦哦,你檔案上登記的還是菊花嘛。菊花同志,現(xiàn)在組織上要交給你一個新任務?!?/p>

菊紅一挺胸:“我保證完成!”

“呵呵,這次任務可不比往常。我們是想——請你同我們情報站新來的副站長賀杰同志結(jié)婚?!?/p>

菊紅瞪著眼睛說:“我不結(jié)婚,我想去上學?!?/p>

“結(jié)婚就是上學,上學就是結(jié)婚?!?/p>

說這話的人,正是中共駐邯鄲情報站長郝光。他們對外打出的牌子是“邯鄲商貿(mào)公司”。

傻乎乎的菊紅竟然天真到真的以為結(jié)婚就是上學,點頭答應了。

可想而知,結(jié)婚的那天,菊紅是多么氣憤。她近乎慘烈地吼叫著,抗議著:“這不是上學啊!這是出嫁?。∧銈凃_我??!放我走我要出去!”興高采烈來吃喜糖的同志們被她驚呆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還是郝光沉著老練,他壓低嗓門但卻無比有震懾力地說:“菊花(他總是叫她菊花)同志,你是不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

原來,就在菊紅臨要結(jié)婚的前一周,組織上批準她為光榮的共產(chǎn)黨員。這是她夢寐以求的、多年以來的理想。所以,郝光這一聲提醒,菊紅立馬安靜下來。她是黨培養(yǎng)和養(yǎng)育的,加入黨組織,就意味著為黨的事業(yè)奉獻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

就這樣,菊紅和賀杰成為革命的夫妻。

這個消息傳到管村,洪濤把自己關(guān)在房子里好幾天沒出門。之后,他也消失了。他參加了八路軍,從此去向不明。直到解放后,1950年的一天,有一支番號為四十軍的隊伍,乘坐著由南國開往中原的列車,途中突然接到命令:立即趕至遼寧丹東,并調(diào)歸東北軍區(qū)建制。10月8日,這支部隊作為首批入朝參戰(zhàn)部隊,番號改為中國人民志愿軍第四十軍。管村的人們紛紛傳說:洪濤就在這支英勇的隊伍當中。

郝光叔叔講述的故事把我聽呆了,我急切地問:“那后來這個洪濤怎么樣了?他干什么去了?”

郝光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說:“在我們軍隊歷史上,四十軍是山東地方基干兵團為基礎組建的部隊,歷史不老但戰(zhàn)斗力很頑強。他們在朝鮮戰(zhàn)場上打得非常勇猛,捷報頻傳。可以說是以打響了抗美援朝第一槍而載入史冊。可是這個洪濤同志自那以后就再也沒有消息,管村的人都說他犧牲在戰(zhàn)場上了。”

我難受地看著郝光,他看著我說:“不過,這后面還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你媽媽知道的?!?/p>

我回到北京,立即給母親菊紅打電話,向她詢問洪濤的情況。

我以為這個事情,菊紅很可能不愿意或者會述說得很艱難,沒想到她只是稍微沉默了一下,就給我講述了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故事。其實我真不愿意把這說成是“愛情故事”,因為它似乎和通俗意義上的愛情沒什么關(guān)系,但是如果這不是崇高的、純潔的、驚天動地的愛情,那又是什么呢?

菊紅和賀杰的新婚生活可以說是別別扭扭的,不那么順當。這一點都不奇怪。菊紅打小是“游擊隊作風”,也沒爹媽管,自由慣了而且個性很強。而賀杰則出生在陜西一個大地主家,在西安讀了中學又去了延安,接受了不少新文化新思想,在男女關(guān)系這個問題上,多少還是有些羅曼蒂克的。按現(xiàn)在的話說,他倆有點門不當戶不對,各自身上有著各自階級的深深烙印。這種東西平時看不出來,但每到關(guān)鍵時刻就會暴露出矛盾,有時甚至是很尖銳的矛盾。

這天,菊紅看著賀杰,直愣愣地問:“哎,你當時在西安念書念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去延安呢?”

菊紅很久以后都不知道怎么稱呼賀杰,說話的時候總是說“哎”,就代替了稱呼,這使賀杰很不滿,忍不住說:“我說啊,你為什么總把我叫成‘哎’?我沒名字嗎?”

菊紅一愣,她不是故意的,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就這樣叫賀杰了,但是她還是解釋說:“你叫我的時候,不也是說‘我說啊’,你也從來沒叫過我的名字啊?!?/p>

賀杰沒話可說了。的確,他每次叫菊紅,總是這樣開口:“我說啊?!碧貏e是他濃重的陜西腔,聽上去就像是“額舍啊”,挺逗的。

賀杰總覺得菊紅不像自己的婆姨,她像個帶不親,養(yǎng)不熟的孩子。她文化不夠,也不溫柔。這倒也罷,那會干點家務活也行啊,老家人的那些婆姨多賢惠??!面條搟得多香??!陜西人吃起面條來不要命似的。沒面條吃怎么行???菊紅就不會,她只會蒸一堆傻乎乎的饅頭。再說她一個女人家,混在男人堆里打打殺殺的,居然對武器十分感興趣,像個啥?而且,關(guān)于為什么要去延安這個問題是賀杰的忌諱,菊紅她不識趣,非要提這件事,賀杰心中非常郁悶。

其實這對革命夫妻,所謂的“節(jié)骨眼”上的事情,無非也不過是生活中一些小事,但問題往往就是體現(xiàn)在小事上的。還是拿面條來說吧,賀杰吃不上面條的時候,他會很生氣,但又不直說,他甚至會尋一些事情,來發(fā)一些莫名其妙的火。兩人必然要吵架,吵到最后,菊紅會發(fā)現(xiàn)他居然是因為沒吃上面條生氣,菊紅感到十分可笑。她想:到底是剝削階級家庭出來的孩子,對生活這些細小的事情一點都不能遷就,吃不了一點苦,那你出來革什么命???每當這樣想時,菊紅就有一種優(yōu)越感。而這種優(yōu)越感一旦被賀杰感受到,他就會特別惱火。他很后悔不該在結(jié)婚的那天向菊紅坦白了這個秘密,一直成為菊紅在精神上優(yōu)越于他的殺手锏。

賀杰在革命隊伍中玩命地工作,特別是剛從延安分到山東棗莊搞情報工作那段日子,他好幾次累昏倒在地上。同志們對他這種玩命的狀態(tài)不大理解,但他自己心里明白:他要以此來消除自己家庭的“不清白”。菊紅認為他“嬌氣”,這有點冤枉他,不就是愛吃個面條嗎?這過分嗎?

賀杰的心里還埋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他在西安讀中學時,家人為他準備好了一個童養(yǎng)媳,他誓死不從,就為了這個,他跑到延安參加了革命,再也不打算回家。但是在入黨的時候,他向組織表白的是,他很年輕的時候就神往延安,相信只有共產(chǎn)黨才能救得了中國,所以瞞著家人偷偷去了延安。賀杰最嚴重的問題是隱瞞了他的家庭出身。他老家擁有好幾百畝土地,住的是深宅大院,還雇著長工和傭人。賀杰還有一個奶媽,因為他母親生了八個孩子,到他這個老八時,沒奶吃了,他是吃奶媽的奶長大的。這些,都是解放后菊紅僅有的一次回賀杰老家時,聽婆婆跟她嘮叨的。菊紅當時聽了這事,嚇得臉都灰了。賀杰啊賀杰!你、你、你……

賀杰的母親是方圓幾百里赫赫有名的“母老虎”,聽說只要她咳嗽一聲,周圍的人都會噤得不敢吐大氣。瞧啊,就這樣的“惡霸地主”,賀杰填表的時候都寫成“上中農(nóng)”??梢娐穹谖覀凕h內(nèi),還有多少不清不白的人。

在延安抗大,賀杰認識了一位杰出的女性——曉月。

當我寫到曉月的時候,大姐菊乖打電話告訴我說,長沙的一家小報整個版面報道了曉月阿姨的傳奇故事。我非常奇怪,為什么突然說起了曉月。現(xiàn)在一般的人也許早就淡忘了這個人,有的人甚至根本沒有聽說過,她是“馬背上的女紅軍”,是德國出生的奧地利人L曾經(jīng)的妻子。L是共產(chǎn)國際向中央蘇區(qū)派來的軍事顧問。

“誰派他來的?”我的父親賀杰經(jīng)常氣乎乎地說:“沒有哪個組織派L來,更不可能是派他來‘幫助’中國革命,他就是蘇聯(lián)紅軍總參謀部派他來送個信,一個郵差而已,但被禮儀之邦的中國人熱情留下來了,一個毫不懂軍事的人成為我們紅軍的軍事顧問,這是個天大的誤會?!?/p>

賀杰的話很令我吃驚,當然這是母親菊紅后來說給我聽的。我拿不準父親是因為吃醋而酸溜溜胡說,還是有真實情況的記載。據(jù)說當年這位L先生在紅軍隊伍中有些行為不端,引起很多同志的不滿。照現(xiàn)在的觀念看來,也不過是文化觀念上的差異導致的笑話。比方說,他會突然激情磅礴地沖到一個女同志面前,坦率地對她說:“你很好看,我喜歡你?!迸眠@位女同志很不好意思,周圍的同志們哈哈大笑。時間久了,L也就知道自己的行為“不合國情”,多少有些收斂。

有一次,在延安舉辦的舞會上,L故態(tài)復萌。他和一位年輕的女紅軍跳舞,之后就不放她走。他緊緊拉著她的手,情意綿綿地、忘乎所以地說:“你太好了,我很喜歡,我需要你!今天晚上你到我的宿舍里來吧。”

這時,一位359旅的副團長沖過來,一把推開L,怒吼道:“這是我老婆!請把你的臭爪子拿開,給我滾一邊去!”

L茫然不解地聳聳肩膀:“Why(為什么)?”

當時博古同志親眼目睹了這一切,他很著急,生怕L會惹出什么事來。但同時他也對此表示了理解,于是委托中央局婦委主任李貞堅大姐說:“您幫助L找個老婆吧。”李大姐欣賞曉月,認為她溫柔善良,就和她認真談了一次。曉月覺得,既然黨認為這是一件重要的大事,并且把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自己,那就努力去完成好任務吧。

可憐這曉月,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種“任務”,是絕對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甚至可能是永遠完成不好的。

不久,曉月和L結(jié)婚了。

后面的事,我真不愿意說下去。

我小時候被菊紅送到湖南省委幼兒園,每次接送我的時候,都要路過湖南省軍區(qū)。如果是大姐菊乖來接我,就總是指著軍區(qū)對面一棟小二樓紅磚房對我說:“曉月阿姨就住在那棟樓里?!?/p>

在菊乖的心目中,曉月阿姨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女英雄,同時也是她的恩人。因為“文革”期間她被姐夫苗其送到東北“避難”,臨走前她連母親菊紅都沒告訴,卻偷偷跑到曉月阿姨家去了,曉月阿姨告訴她:一切都是次要的,保存實力,愛護自己是最重要的,并且硬是塞給菊乖四十元錢。

在那個年代,對于一個未成年的女孩來說,四十元錢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菊乖流淚了。曉月阿姨摟著菊乖說:“我和你父親是在延安上抗大時的同學,關(guān)系很好。你父親是個偉大的人,他為黨做了大量的工作,而且干起工作就不要命,直到把自己累死。遺憾的是他所有的工作都是極度保密的,所以沒什么人知道他的真正功勞,很多解放前搞地下工作的同志,解放后也不暴露自己的情況,就都成為無名英雄了,真是委屈他們得很?!?/p>

這也許是曉月阿姨和菊乖談得最多的一次了。萬萬沒想到,這也是菊乖最后一次見到曉月阿姨。

賀杰在延安見到曉月,感到眼前一亮:一位朝氣蓬勃的英姿颯爽的女兵形象從此深深嵌入他的心中。后來聽大家議論說她是洋顧問L的老婆,賀杰的心里竟然有那么一點說不出的別扭。

說來也怪,抗大那么多同學,曉月只愿意把心里的話說給賀杰聽。久了,賀杰知道曉月的心中竟有許多難言的痛楚。他萬萬沒想到,曉月來抗大學習的主要目的,竟然是為了躲避她那洋丈夫不講理的拳頭。一個本不算溫柔的男人,不知怎的,在那種特定的年代特定的時刻,給了這位特殊的女同學很大的安慰。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學業(yè)結(jié)束,賀杰和曉月也各奔東西。說實話,他們之間只是革命的、同學之間的純潔的情誼。如果不是,又能怎樣呢?

畢業(yè)后來到晉察冀地區(qū)做情報工作的賀杰,由組織上作主娶了菊紅。在好多好多年當中,不知為什么,他的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曉月的形象,以至于連他自己都對自己很不滿:“他媽的!這是怎么了?”

1946年6月的一天,新婚不久的菊紅去晉冀魯豫解放區(qū)首府邯鄲,給駐扎在那里的野戰(zhàn)部隊臨時指揮所送急件。

一路上菊紅心情松快,路旁的麥子地已散發(fā)出灌漿后的清香,遠處晨煙一派藹藹的乳白,柳樹一派迷蒙的淡綠。在劉鄧大軍所向披靡的指揮下,華北戰(zhàn)場捷報頻傳,形勢越來越好啦!

到了邯鄲,菊紅渾身都被汗水濕透了。她顧不得喝口水,急急地敲開了指揮中心的門。

收件的是一個正在練習寫毛筆字的年輕戰(zhàn)士,菊紅完成了任務,但是沒有走開,因為那戰(zhàn)士擺在桌上的書法吸引了她。她忍不住贊嘆說:“你的字寫得真好!”

小戰(zhàn)士謙虛地說:“俺寫得不好?!?/p>

“好就是好唄,比我寫得好多了。”菊紅想上學的夢想沒實現(xiàn),所以一直羨慕那些學習好的人。

小戰(zhàn)士說:“俺不是謙虛,你沒有看見俺們首長寫的字,那才叫好呢?!?/p>

“你們首長——?”

“對呀!俺們首長就是劉伯承司令員?!?/p>

孤陋寡聞的菊紅沒聽說過,還大大咧咧地問:“劉伯承是誰呀?”

這時,里屋的門簾一掀,走出來一個大個子軍人,他哈哈大笑道:“誰那么官僚?。窟B我劉伯承都不知道?!?/p>

小戰(zhàn)士立即敬禮說:“報告司令員!這是南盤村游擊隊派來的通訊員?!?/p>

菊紅一聽這大個子是司令員,嚇了一跳,她這個“土八路”還沒見過這么大的官呢。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性使然,菊紅也照著小戰(zhàn)士的樣子敬禮說:“報告司令員,俺是南盤村游擊隊的通訊員菊紅?!?/p>

劉伯承彎下腰來,沖菊紅笑道:“噢,你這么小就參加革命啦?”

菊紅解釋說:“俺都參加革命快五年啦!”她向司令員伸出五個指頭。

劉伯承哈哈大笑道:“了不起,比我的資歷還老嘛?!毙χ?,突然一轉(zhuǎn)話題:“這樣吧,頭回見面,我要送你一件禮物,你想要什么東西?”

菊紅連想都沒想,就嘟嘴說:“他們每個人都有槍,就是不給俺發(fā)一支。說俺小,還是女的。哼!都解放了,還重男輕女?!?/p>

劉伯承果斷地說:“好,我就送你一支手槍。”說罷,進到里屋,取出一支非常精致的小手槍。

槍!閃著夢幻般幽藍光芒的手槍,菊紅朝思暮想的寶貝,突然就得到了。菊紅驚喜得說不出話來,她接過這支精致漂亮的勃朗寧小手槍,向劉司令員深深地彎腰鞠躬。

回去的路上,菊紅把槍藏在襯衣口袋,扎進褲腰里。她幾乎是一溜小跑回去的,太高興啦太高興啦!

誰能想到,正是這把手槍,從此把賀杰和菊紅一家平靜的生活攪起了驚天巨浪。

自從1949年南下到了湖南,賀杰和菊紅萬萬沒想到,他們的生活會如此跌宕起伏。特別是在召陽工作時,那個關(guān)于“菊花被面”的冤假錯案,給他們夫婦倆的生活蒙上了沉重的陰影。一直到后來調(diào)動工作來到長沙,賀杰到省交通建設辦公室報到,一進門他就愣在那里——這,這不是曉月同志嗎?

賀杰和曉月都驚喜交加,賀杰甚至有一種想狠狠擁抱一下曉月的沖動。但也只是個念頭而已,在腦子里飛速轉(zhuǎn)了一圈就消失了。

不合國情。他是這樣想的:只有L那個洋家伙才會這樣做。

在長沙這樣的地方突然遇見了抗大的老同學,這本身就很傳奇了,何況還是遇到了曉月。

??!賀杰內(nèi)心所有的美好回憶都被與曉月的邂逅喚醒了。延安的山啊,延河的水,延安的一切都很美!

“你和菊紅同志的情況我都聽說了,她很冤枉,同志們都十分清楚。”

沒想到,曉月一見賀杰的面,就直截了當?shù)匕堰@件事情說了出來。

賀杰難受地說:“是的。我那時見她剛來湖南,還沒開展工作,就想著帶一些特產(chǎn)回北方老家,特別是她買的那床繡了菊花的被面,十分奢侈。我心里著急,又沒法說服她,就想讓她單位的同志和我一起幫助她,沒想到反而成了人家誣陷她的把柄。”

“當時你也是太天真了,革命其實是一件很復雜的事情。對菊紅同志的處理,實在是過于嚴重了,一床被面嘛,至于嗎?又是降職降級,又是開除黨籍,這太過分了!何況還沒弄清楚事實。大家都明白,但也無奈。你們要相信組織上將來一定會澄清這件事情?!?/p>

賀杰痛苦了很久的事,終于遇到了可信的知音。他掏出了心窩里的話說:“曉月同志,你是知道我的。我這個人對黨沒有一絲雜念,對自己的同志沒有半點惡意。想不通他們有的人為什么在幫助同志的時候,竟會用整人的方式進行。不需要這樣??!也不應該這樣??!再說,我當時和事后都作了詳盡的解釋,他們就是不聽,硬是人為地制造了這個冤假錯案。太想不通了!我更想不通的是,為什么居然組織上會相信他們?菊紅是我老婆,這個冤案我們受了就受了??膳碌氖侨绻械氖虑槎歼@樣處理,都按照這樣的思維行事,沒有人站出來說句真話,那將來得有多少無辜的人頭落地啊!難道我們的革命就這樣進行下去?”

曉月安慰賀杰說:“你可不能這樣悲觀。我們都是有信仰的人,應該相信社會一定會向著光明和進步發(fā)展。當然我們也要警惕那些混進革命隊伍的壞家伙,他們的危險性正是在于他們的謊言。這種人只需一張賊厚的臉皮和一副三寸不爛之舌,或許就會瓦解一座城堡,毀掉一片江山呢?!?/p>

賀杰無比震動地看著曉月,他吃驚地說:“你說得太對了!這,這種壞人的危害性超過了我的想像。我從來就沒想過,都已經(jīng)解放了,革命事業(yè)怎么還有這么復雜的情況?!?/p>

曉月說:“你還是個老情報員呢,把人性想得那么簡單怎么行??!”

賀杰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他跺跺腳說:“原先不是這樣的,那時候的情況反而沒有現(xiàn)在這么復雜,敵人就是敵人,自己人就是自己人。誰他媽能想到在你身邊一起工作的同志,轉(zhuǎn)眼間就成了出賣你陷害你的王八蛋!”

見從來沒罵過人的賀杰氣急成這樣,曉月連忙安慰他說:“這不怨你,這是解放以后所有的人都要面對的問題。也許,這就是革命成功后最主要的問題。那就是要學會辨別誰是真正的好人,誰是混進革命隊伍里的壞蛋、陰謀家!”

賀杰深深地嘆了口氣,沒什么信心地說:“這很難。那種壞蛋很狡猾,臉皮又厚,裝蒜裝得連老子都分辨不出來真假。老子入黨他也入黨,老子學習馬列他也學習馬列。操他個!”

曉月被賀杰這種單純的粗魯?shù)难哉Z惹得忍不住笑了。

賀杰自己都無奈地笑了,屋里的氣氛陡然松弛了起來。

“你也是太不巧了,怎么剛好把那床被面交給了那個最壞的家伙?同志們都知道,當時作為黨小組長的菊紅不同意他入黨轉(zhuǎn)正,他正是恨得咬牙切齒呢,你就把所謂的‘贓物’親手交給了他,他正好嫁禍于你,制造了這個冤假錯案。你呀你呀!你還記得在延安時,我們爭論過的一個話題嗎?”

賀杰馬上明白了:“是不是德國納粹分子戈培爾的那句所謂‘名言’?”

那時,他們在抗大討論過這個問題的正確與否。有個別人居然很欣賞納粹分子戈培爾這句話:“如果撒謊,就撒彌天大謊,因為彌天大謊往往具有某種可信的力量。即使一個簡單的謊言,一旦你開始說了,就要說到底。”

說起來,這場“討論”還是賀杰發(fā)起的。由于賀杰的家境很好,之前他在西安念書念到高中,這種文化程度的人在抗大并不算多,所以他有時會兼任課余教員。每到周末的下午,他就會組織同學們進行一些知識拓展性的活動。

賀杰之所以讓大家討論這個問題,是因為他最初看到這句話感到很震駭,他馬上意識到,這句話有著極大的誤導性,于是讓大家討論。果然,在討論會上還真有人認為這話很深刻,但大多數(shù)學員還是有辨別能力的,他們認為,一個納粹的語錄,憑什么去欣賞?這是壞人的心得!是流氓的真理!

“過去我們并不真正理解,但現(xiàn)在就知道了,”曉月說,“那是因為絕大多數(shù)的普通民眾都是善良的。這些人由于自己不好意思撒很大的謊,所以就相信別人也絕對不可能厚顏無恥地歪曲事實。你看,那些最壞的壞人是很懂得這點,并利用人們的善良來撒謊干壞事的。他們往往會厚著臉皮不斷地說,反復地說,直到謊言變成真理?!?/p>

說到這里,兩個人不禁同時打了個寒顫。

這就是說,當年的爭論并非沒有意義。看來,研究一下壞人的思想體系也是有必要的,你才會知道人性的復雜。這也是“知己知彼,才能百戰(zhàn)不殆”嘛。

這些年不見,曉月的思想理論水平大大提高了,完全不是在延安見到的那個受氣的小媳婦了。革命真是鍛煉人?。≠R杰感慨著。

很快,賀杰也知道了曉月現(xiàn)在的生活狀況:她后來和L離婚了,也是隨著四野南下到湖南,現(xiàn)在交通辦工作,和長沙一位公安部門的老同志又組成了新的家庭,生活得很幸福。

“聽說你和L還生了個兒子?”賀杰問道。

曉月擼了擼垂到耳邊的頭發(fā),輕輕地說:“是的。但是隨我的多,長得很像中國人。”

賀杰笑著說:“我都聽說了。為此,毛主席還說呢:這可無法證實日耳曼民族優(yōu)越的理論了,我們中國的人種比他們強呢?!?/p>

曉月聽了,靜悄悄地微笑。

在外界看來,曉月真說不上是個漂亮的女人,但不知為什么,在賀杰的心里,她的一切都是那么美麗。甚至她曾經(jīng)的忍辱負重,都是那么打動人心,更不要提她獨具一格的安安靜靜的笑容,簡直就是要把人融化。

賀杰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曉月,使得曉月有點不好意思,她婉轉(zhuǎn)地說:“你是不是還有什么事情要說?”

賀杰忙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說:“哦,是的。我是想問你,在延安時怎么從來沒聽你說起過兒子?!?/p>

曉月嘆氣道:“那時,我就吃L一片餅干都要被他揍一頓,覺得沒法活下去了。我到抗大之前,把兒子托付給老鄉(xiāng)家,都安排好了。我想,如果學習結(jié)束,只要有可能我就要離開他……”

賀杰吃驚地看著曉月,腦海中浮現(xiàn)出在延安抗大時她的身影,她玩命刻苦學習的姿態(tài)和她永遠微笑著的模樣。想不到那時她的心里埋藏著如此沉重的想法。賀杰心里很難過,猶豫著問:“難道那時你和L之間就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還是有的。比方說1935年,中央紅軍北上,毛主席和中央軍委縱隊緊急轉(zhuǎn)移,L也隨隊轉(zhuǎn)移。但是當時紅軍隊伍里出現(xiàn)了不和諧的聲音,L當時勇敢地站出來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使得當時紅軍指戰(zhàn)員對L的看法有了明顯轉(zhuǎn)變,那時我也覺得很高興,覺得他還是蠻可愛的?!?/p>

遺憾的是,這樣和諧的日子持續(xù)時間并不久。特別是當曉月上抗大那段日子里,他倆的矛盾日益激化起來。

當然,在抗大的學習也使曉月漸漸堅強,她學會了反抗。有幾個周末,L來抗大找她,她堅決不肯和他一起回去。L大發(fā)脾氣,使勁拉著她往外拖。曉月大聲喊叫和呼救,驚動很多學員紛紛跑來。

曉月終于甩開L的手,憤然說:“這里是延安!不是你當太上皇的瑞金。”

曉月所指的,是當年在瑞金時,L由于被重用而頭腦發(fā)熱。他在瑞金工作期間非常威風,朝令夕改,來回折騰,造成我軍無可挽回的損失??蒐卻不認為是自己的過錯,反而經(jīng)常發(fā)脾氣罵人,一時被人們背后說成“紅都太上皇”。

這件事情,是L的“軟肋”,他最害怕被人提及。而現(xiàn)在,在他看來平素最聽話的、軟弱可欺的老婆曉月竟敢用這事來羞辱他,這太、太——太可氣了!

“難道就為這事,導致了你們后來離婚?”

“不,他后來和一個女演員好上了。我發(fā)現(xiàn)這事后,到毛主席那里告了L一狀,并且堅決要求和他離婚,結(jié)果就這樣了。”

曉月輕松地這樣結(jié)尾了,但在賀杰看來,一點都不輕松,他能想像那個過程是多么痛苦,多么難挨。他告別了曉月,一路心情沉重地回到家。

目送賀杰出了門,曉月在心里長嘆一口氣。不知不覺地,她的思緒回到了延安,回到了戰(zhàn)火硝煙的歲月……

1937年“七七”事變后,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當時作為中共中央駐地的延安,也是八路軍的大本營。

和共產(chǎn)國際派來的奧地利人L結(jié)婚不久的曉月,此時也和千千萬萬個熱血青年一樣,來到了向往已久的延安,開始了她在抗大學習的難忘歷程。

清晨的微風,傍晚的月亮,還有那象征著難以言喻的與青春、理想、革命緊密相聯(lián)的寶塔山。處處響徹著激昂的歌聲:

黃河之濱集合著一群

中華民族優(yōu)秀的子孫,

人類解放救國的責任

全靠我們自己來承擔

同學們,努力學習,

團結(jié)、緊張、活潑、嚴肅,

我們的作風,

同學們,積極工作,

艱苦奮斗,英勇犧牲,

我們的傳統(tǒng)

像黃河之水洶涌澎湃,

把日寇驅(qū)逐于國土之東,

向著新社會前進,前進!

我們是勞動者的先鋒!

1938年的春節(jié),延安抗大的同學們歡聚一堂。曉月和幾個要好的女同學去延河邊的清涼山下拍照片,作為這段美好時光的紀念。一路上大家情緒高漲,嘰嘰喳喳地說笑著。突然,曉月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設在清涼山的中央印刷廠出來。

“賀杰!賀杰同志!”曉月興奮地熱情地向賀杰打招呼。

還單身著的賀杰一下子看見這么多女同志,不由得拘謹起來,臉都紅了。但他還是回應著說:“你們好!”

女同志們被賀杰這文縐縐的樣子逗笑了,賀杰窘迫得手腳都沒地方擺,大家笑聲更響亮了。

還是善良的曉月打了圓場,她把賀杰拉到一邊悄悄地說:“你怎么一個人到這里來了?”

賀杰揚起手中的報紙說:“我來取報紙。喏,這幾張可以送給你拿去學習?!闭f罷,遞給曉月幾張報紙。

曉月隨手翻了翻,是當天的《新中華報》和《中國婦女》,道聲謝謝,便關(guān)切地說:“你還沒有女朋友呢?看看那邊幾位,穿藍底白花布鞋那個姑娘,她怎么樣?她現(xiàn)在也單身著呢。要不,我和她說說?”

賀杰嚇得連連擺手:“這使不得,這使不得!”

曉月佯作不快說:“怎么?看不上?”

賀杰緊張地解釋說:“不是。是工作的原因,工作的原因?!?/p>

曉月一下就明白了,她隱隱約約知道賀杰從事的是和情報有關(guān)的工作,他做人低調(diào),不喜張揚,很神秘。既然如此,那就理解他吧。但是曉月還是遺憾地、有點不甘心地說:“再偉大的工作,也不能沒老婆吧?你得抓緊,工作到合適的時候,就成個家?!?/p>

和賀杰分手后,女同志們開始議論起來。359旅一個副營長的老婆大大咧咧地說:“這個男人真是帥氣啊!看上去脾氣也不錯?!?/p>

有人打趣道:“再優(yōu)秀你也沒法換個男人啊?!?/p>

“越說越不像話!”曉月溫柔但是很嚴肅地制止了這種不合時宜的玩笑。

這時,一位老大姐說:“這個賀同志很了不起!去年抓獲的那個特務,聽說就是他負責實時監(jiān)控,并及時向中央情報部負責人李克農(nóng)同志匯報,打掉了這個特務團伙?!?/p>

“對?!睍栽卵a充說,“這些特務很狡猾,居然假冒寺廟里的主持,經(jīng)常搞破壞,用暗藏的電臺向敵方發(fā)密碼電報。”

“那是怎么被發(fā)現(xiàn)的呢?要知道,廟里的僧人是很不容易被注意到的?!?/p>

大家覺得十分好奇,都看著曉月,期待著從這位有著特殊身份的大姐嘴里套出一個驚人的故事。

曉月說:“按說這個狡猾的特務是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你想他是本地人,又是受保護的宗教人士。可是這家伙有個最大的毛病就是十分好色。”

“就怎么樣了?”大家都聽出神了。

“他三天兩頭犯毛病,早就被當?shù)貥銓嵉霓r(nóng)民看出來了。后來他居然和一個農(nóng)婦通奸。那家男人如果外出,那女人就在家門口晾曬一床紅色的被面。這是他們幽會的暗號。這個不正常的僧人立刻引起了我們情報部門的注意,就派賀杰同志等人對他實施監(jiān)控,果然發(fā)現(xiàn)了嚴重問題?!?/p>

“我們的情報部門太厲害了。一個好色的僧人,怎么會聯(lián)想到特務身上?”

“這不奇怪,邪惡都是相通的嘛。一個從事宗教信仰的人,卻放肆地褻瀆信仰,這樣的人,即使當下不犯大錯,但總有一天會走上不歸之路。”

“說得對!現(xiàn)在那個特務呢?”

“被槍斃掉了?!?/p>

“啊!太可怕了。”

“是啊,看上去咱們這里風平浪靜的,想不到還有這么復雜的情況。所以說啊,那些情報部門的同志真是很辛苦。”

“而且有了功勞還不能在大會上受表揚,都是無名英雄?!?/p>

這時,那個曉月想介紹給賀杰的“穿藍底白花布鞋”的姑娘突兀地大聲說:“我要是結(jié)婚,就不找這樣的。無名英雄有什么勁?。课乙椅磥淼恼煞虼髦蠹t花和很多功勛章來娶我。”

“真沒羞!真沒羞!現(xiàn)在的姑娘怎么一參加革命什么話都敢說?!贝蠹液逍β曋?,夜幕悄悄降臨了。

寶塔山,如一尊剪影,在墨藍的天空映襯下,顯得十分神秘,十分有內(nèi)涵。

自那以后,曉月幾乎再也沒見到過賀杰。后來就聽說他去了晉察冀邊區(qū)。

據(jù)郝光說,賀杰從延安來到晉察冀,度過了他一生中最為辛苦的幾年。他有時騎著自行車,但大部分時候是步行,從河北到山東,從山東到山西。那高高的太行山上不知留下他多少行足跡。他搜集了大量的情報,為新中國的誕生立下了汗馬功勞,但他的名字無人知曉,他的功績無人知道。因為他們實施的是單線聯(lián)絡方式,經(jīng)常會因為上線或是下線被捕,甚至有人叛變,導致整個情報系統(tǒng)崩潰、重組。一直到全中國解放,賀杰和妻子菊紅帶著剛出生不久的女兒菊乖隨大軍南下。

也正是這個階段,賀杰的身體開始出現(xiàn)了很不妙的情況。他不是不知道,但他再次向黨“隱瞞”了事實,他的肝部狀態(tài)非常不好了??墒琴R杰一心想著要多為黨工作,洗刷干凈曾經(jīng)的剝削階級思想。當他偷偷去看病,得知自己身患絕癥,他只有一個想法:趁有生之年,快快地、盡可能地為黨多做工作。

天哪!這要多大的毅力?

由于賀杰認為菊紅的冤案是自己促成的,所以他把自己打倒了。那些時候,他每天眼睜睜看著天花板睡不著,心里來來回回地念叨著:這件事情我做對了……那件事情我做錯了……這件事情我主觀上是想做好,但是……

最后,他做了一件讓自己瞠目結(jié)舌的事情,因為這件事情在他反反復復的念叨中,總是“對的”。他必須做!他要馬上去做!那就是:回到他日思夜念的故鄉(xiāng)陜西,去看望他想得心里滴血的黃土地上的父老鄉(xiāng)親。什么剝削階級成分不成分的,老子要回家!

賀杰參加革命到如今,這是頭一次回老家。他做得太絕了,甚至父母和七個哥哥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人是一種神秘的動物,對某些事物會有超級感應。賀杰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突然義無反顧地回到家鄉(xiāng)。

賀杰回來了!整個村子里都沸騰起來。原來,家鄉(xiāng)的人們都聽說他早就為國犧牲了,沒想到隔了二十年,他卻突然出現(xiàn)了。村莊的人都姓賀,把賀杰家圍了個水泄不通。一時間人喊牛叫羊咩咩,好不熱鬧。賀杰的心熱得發(fā)燙,他后悔沒早點回來看看。在鄉(xiāng)親們中間,他感到了一種強烈的、令人舒坦的氣流。

當賀杰第一眼看見母親的時候,他喉頭哽咽著跪倒在母親跟前。父親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發(fā)泄著不滿:“也不給個信!你娘的眼都哭瞎了,都以為你不在人世了?!?/p>

哭瞎了眼的母親摸索著兒子的臉:這是鼻子,賀家的鼻子都是直挺挺的;這是眉毛,兒子的眉毛長得十分俊;這是天庭,兒子的天庭十分飽滿……突然,母親的手停住了,表情凝固了,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下來。

賀杰疑惑地握住母親的手問:“娘,你咋了?”

娘說:“兒子啊!你給娘說實話,娘怎么覺得你心里有很大的冤屈呢?”

“娘,俺沒有,俺好好的呢?!辟R杰心里十分詫異,他還記得娘在年輕的時候就有些巫氣,預測風雨,說來就來,給人看相,特別是那些相親的年輕人,特別相信娘的判斷;懷孕的女人總是喜歡纏著娘,給她們目測懷的是男是女,準確率幾乎百分之百。只有一次,娘說那孕婦懷的雙胞胎,是一對兒子,但生下來是一兒一女。娘聽了說:“我起初要是不說,她就是一對兒子。我說給她聽了,她太想還要個女兒,這就給換了?!彼褂眠@個“這”字時顯得很權(quán)威,真不知道“這”是誰?但沒人敢問,反正很靈。更神的是在某個清晨,娘看見一個本家叔叔擰著一口袋雜糧進城,說是換點日用品,娘的臉就變了色說:“甭去換啦!”那叔叔說不行非要去。娘也不好說什么。吃午飯的時候,娘對爹說:“那叔叔回不來了?!钡f你別瞎扯!孰料傍晚時分,就聽到一片悲愴的哭聲。說是那個叔叔去看戲班子唱秦腔,看得入迷,不留神踏空掉進河里淹死了。

打那以后,娘就再也不給人預測什么了。她自己大病一場,之后對爹說:“折額(我)的壽哩?!?/p>

娘聽賀杰說“好”,心里有數(shù),但不動聲色地說:“那就好。只要你好好過日子,甭折騰就好。娘這邊你不用操心,沒事不要來回跑。你是國家的人了,娘這個出身也不能影響你進步?!?/p>

娘一下就點中了賀杰的“死穴”,賀杰慚愧得無地自容。他抱著娘,禁不住放聲慟哭,弄得跟在后面的菊紅也嗚嗚地哭。

娘把菊紅跟賀杰的手拉在一起說:“好好過日子。娘看得出來,這是個好媳婦哩!她該是進我們賀家門的女子,心里能裝天那么大的事情……”

賀杰是個大男子主義十足的人,在他和菊紅的家庭生活當中,大事小事都是他說了算?;蛟S,他從來就沒有愛過菊紅,只因為菊紅是組織上派發(fā)給他的,所以他無法說服自己,也不懂得如何與她形成親密的愛人關(guān)系。但是當他看見菊紅和娘那種天然的溝通與和諧,使他非常感動,誠如娘說的那樣,他發(fā)現(xiàn)了菊紅的很多優(yōu)點和可愛之處。

還有和曉月的奇遇,不知觸動了賀杰內(nèi)心深處的什么,使他過去一些思想上固執(zhí)的想法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首先,是關(guān)于菊紅的冤假錯案,不管怎么著都是因為賀杰當時“徹底的革命性”而無意中造成的。這事過去的時間越久,賀杰心中的內(nèi)疚就越是強烈。這內(nèi)疚的感覺像燒紅的烙鐵在他心上擱著,一觸碰到就鉆心地疼。在革命的康莊大道上奔駛得很順利的賀杰,猛地摔了一跤才突然明白,有時候,他人的傷口其實是自己的疼痛。他翻來覆去地想著,一定要找個合適的機會和菊紅好好談一次話,把結(jié)婚以來的情況總結(jié)總結(jié),自己也得服服軟,把大男子主義克服一下,向菊紅作個檢討。然后呢,兩個人振作起來,重新建設美好的家園。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人生都不過是過客而已,憑什么老子要被那些王八蛋的陰謀算計所絆倒?

哼!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想像著不久的將來,那些坑害妻子菊紅的壞蛋就會落入法網(wǎng),垂頭喪氣地站在審判席上接受黨和人民的正義懲罰,賀杰的心里就大放晴天。

心態(tài)好了,思維也就不一樣了。在人生這個最關(guān)鍵的時刻,永遠在反省、反思,永遠在不斷地修煉、批判自己和提升自己革命覺悟的賀杰,終于為自己的未來拋出了一張正確的牌。只是他仍然萬萬沒想到,他“覺醒”得太晚了。

在這段非常的日子里,賀杰甚至偷偷地寫了很多熱情洋溢的詩歌,是獻給愛妻菊紅的。這些,菊紅一點都不知道。當然,那些詩歌有些是與革命有關(guān)的,并沒有什么愛情色彩。但這有什么關(guān)系?在那個年代,革命就是理想,而理想和愛情是不可分割的。

非常遺憾的是,現(xiàn)實往往是殘酷的,對于賀杰來說尤其如此。首先是他患嚴重的肝病,而且最近身體越來越不好。然后緊接著的一個周末,家里發(fā)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正是吃晚飯的時候,有人來訪。

賀杰和孩子們都不認識此人,他高大的身軀堵在門口,有一種密不透風的感覺。

“請問這是菊紅同志家嗎?”他說??谝艉苤?,一聽就是山東人。

菊紅“突”地站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來人看,她“啊”了一聲,身子搖晃了兩下,好像要暈倒。賀杰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菊紅,以他常年搞地下工作的謹惕的眼神打量來者:“你是誰?”

那人一步跨進門,自我介紹說:“我叫——”

“洪——濤!”菊紅緩過勁來了,她哆嗦著嘴唇,不敢置信地問,“你,你是洪濤吧?”

這位被菊紅喚作“洪濤”的大個子,雙手使勁握住了菊紅的胳膊,無限深情地注視著她說:“是我,菊紅我是洪濤?。 ?/p>

賀杰生氣了。這是干什么?在我的家里,那樣情深意切地拽著我老婆的胳膊,居然當著我和孩子們的面,他什么人哪?他想著,就毫不客氣地一把將洪濤的胳膊擼開說:“你是誰呀?”

洪濤淡淡地笑笑,轉(zhuǎn)過身來對賀杰說:“我是誰不重要,關(guān)鍵是我想問你是誰?”

咦!你反了天了不是嗎?賀杰氣得臉都白了。他哆嗦著嘴說:“她是我老婆,我是她丈夫。你是哪來的混賬,跑到我家里尋事!”

洪濤無比譏諷地哈哈一笑道:“好一個丈夫!”說著,他嚴厲地瞪著眼睛斥責道:“你這個當丈夫的,你愛過她嗎?珍惜過她嗎?不!你沒有。你不僅沒有,反而害了她!你這自私自利的東西,為了表現(xiàn)你自己多么革命,把老婆推到壞人手上,害她成為壞人的靶子。菊花,哦菊紅她從小就沒有親人,一直跟著游擊隊干革命,這么好的女人,這么優(yōu)秀的好同志,竟然被你害成這個樣子,你害得她一無所有,只剩下你這個混賬的所謂丈夫!”

震怒中的賀杰“嘩啦”一下打開了抽屜,只見他飛快地取出一支手槍,拉栓,對準這個叫洪濤的不速之客。

“滾出去!不然我槍斃了你!”賀杰怒吼道。

不料那洪濤也毫不示弱,幾乎是與賀杰端槍的同時掏出一把手槍對準了賀杰——

剛把孩子們哄出去的菊紅看到這個場面,大叫一聲,飛快地不知從哪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槍,正是那把她最心愛的勃朗寧,劉伯承元帥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贈送給她的手槍。

現(xiàn)在,菊紅用這把手槍對準了自己的胸膛,她圓睜著眼睛厲聲喝道:“不許動!看你們誰敢動一下我就打死自己!”

她做得到的,她是不怕死的,她槍法很準的。這屋里兩個互相并不了解的男人對菊紅卻很了解。他們感到了害怕,他們放下了武器,眼睛卻都噴著敵對的火焰。

這個嚴重的事件很快傳遍了長沙市的大街小巷。這么說有點夸張,其實是所有來到湖南的南下干部幾乎都聽說了此事。大家議論紛紛,反正是挺丟人的。

不多久,賀杰的手槍上繳到單位保衛(wèi)處代管了。菊紅的那把手槍她拒不上繳,你要是和她講道理說這很危險,武器不能留在家里,她就會說,這是劉伯承元帥送給我的紀念品,誰也無權(quán)拿走。人家就對她沒有辦法了。

那洪濤呢?當然是省委組織部和賀杰、菊紅單位來了不少領(lǐng)導,做了很多工作,他氣憤地回去了,他的單位在南京。

菊紅后來漸漸地得知洪濤的一些情況:他參加抗美援朝回國后,先是在一家野戰(zhàn)醫(yī)院療傷,之后分到南京一個野戰(zhàn)部隊當政委。他沒有結(jié)婚。

賀杰呢?他一直很氣憤,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洪濤徹底激怒了他,他看出來了,菊紅和這個叫洪濤的男人之間一定有著無可形容的深厚感情??膳碌氖撬麖膩頉]聽說過,這就更加說不清楚了。這種說不清楚的東西,正是男人和女人之間最隱秘、也是促成男女結(jié)合的最有價值的東西。比方說,賀杰每次見到曉月的時候,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而在他與菊紅的婚姻中,就從來沒有過。然而賀杰畢竟是個善于學習,不斷在成長的道路上改造自己世界觀的好同志。上次見到了曉月之后,他深知自己對這個優(yōu)秀的女人的一切都只不過是美好的幻想,見到她有了更好的歸宿,那么自己就應該收起澎湃的心來,和菊紅一道建設好自己的家園。

但是現(xiàn)在,賀杰他不打算向菊紅作檢討了,他也決不向誰服軟!至于生活,生活成什么樣子就什么樣子。什么重建美好家園,去他媽的吧!

郁悶之中,有一天,賀杰的老戰(zhàn)友熊建武來看望他。賀杰難得高興地擺了酒席款待他。

熊建武也是陜西人,跟賀杰是老鄉(xiāng),又一起南下來湖南。湘西剿匪結(jié)束后,他留在當?shù)負喂簿珠L。常言道“酒后吐真言”,這兩個老鄉(xiāng)在一起喝酒喝高了,賀杰就把悶在心里很久的話倒出來了。

賀杰說:“老熊啊,我——我給你說。我賀杰最最討厭的,就是女人玩武器?!?/p>

老熊哈哈一笑說:“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老婆槍法最好你小子有點妒忌是不是?”

一聽這話,賀杰氣憤得酒也醒了,他站起來,雙手叉腰高聲喊道:“我他媽還會妒忌老娘們?太小看人了。我是說,這武器是不應該放在家里,遲早要出事。老熊你看我的槍都上繳了,可菊紅同志她,她就是不交。”

老熊狡黠地一笑,把賀杰按在椅子上,如此這般給他耳語了幾句,賀杰聽了連連點頭。

菊紅有個習慣,每到周末就要把手槍拿出來仔細地擦擦,直到手槍油光锃亮,發(fā)出烏藍烏藍的幽光。但是這個周末,她照例去開抽屜取手槍時,突然跟踩在了電門上似的慘叫一聲:“槍呢?我的槍呢?我的手槍怎么沒有了?誰動了我的手槍?”

賀杰氣急敗壞地沖進來制止菊紅說:“別叫別叫!人家還以為我們家又出事了,一會兒又把保衛(wèi)處長叫來了。那槍啊,那槍——是這樣的?!?/p>

菊紅一把甩開賀杰的手,毫不克制地吼叫著:“快說,你把我的槍放哪兒了?”

菊紅激烈的反應超乎賀杰的想像,但是他沒有退路了,他脖子一梗,豁出去了的樣子說:“槍,我送給湘西的熊局長了。他——”

“啊——!我和你拚了,你竟敢拿我的手槍去送人,我要你送!我要你送!”菊紅氣瘋了,對著賀杰一頓狂撲亂打,“不行你快給我要回來!不然我就和你沒完?!本占t氣得渾身發(fā)抖,十指發(fā)麻,感覺兩條腿都不屬于自己了,她嚎啕大哭。

漸漸地,菊紅的眼淚干了。自從失去了這把手槍,她臉上一副“心死如燈滅”的模樣,整個人都丟了魂似的垮了。賀杰看了心里都虛虛的,他開始后悔了。

這天早上,賀杰一醒來就覺得嗓子眼癢癢的,有股子土腥味道,他使勁一咳,“哇”地噴出來一股鮮血,他心中一驚,知道不妙了。自從菊紅的“被面事件”以后,賀杰這是第二次吐血了。他心里無比沉重地想:“上天懲罰了我呀!”

菊紅習慣性地跟著起床,一見到那鮮血,蹦起來就去找救護車。誰也沒有料到,賀杰這一去醫(yī)院就再也沒有回來。

賀杰的追悼會是他在延安抗大學習時的同學曉月主持的。

對于賀杰的去世,曉月十分震驚和悲痛,在追悼會上,她好幾次都失態(tài),哽咽得說不成話。特別是當她看到賀杰留下的這幾個孩子,眼巴巴地站在父親的棺材跟前,一副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的無辜模樣,曉月的心都碎了。她抱起才一歲多的小菊米,依次摸摸菊乖、豆豆和菊香的頭,流著眼淚對菊紅說:“菊姐,為了孩子們好好活下去吧!將來這些孩子的學習和工作我來安排。我會送他們上軍校,繼承他們父親的遺志。好好的,好好的,別在意恐懼,它根本不存在?!?/p>

最后這句話,好像是對菊紅說的,又像是說給孩子們聽的。曉月的語調(diào)十分輕柔,但此刻卻像炸雷一般,在菊紅和她的孩子們心中轟響。

這句極具哲理的話,像是一個古老的寓言。

賀杰去世后,菊紅的眼淚干了。她一人拉扯著四個孩子,靠國家撫恤金勉強度日。這時,有老戰(zhàn)友來看望她,給她支招說,那個叫洪濤的,不是沒結(jié)婚嗎?我看,他定是一直在等你。

菊紅嚇得連連擺手,這怎么可能!連夢都不能這樣做!

夜深人靜時,菊紅想起了洪濤,想起了白天老戰(zhàn)友的話,她的臉都熱了。洪濤?。∧阍谀睦??老天為什么對我這樣,上演著一幕又一幕的悲喜劇,你還嫌不夠讓我撕心裂肺的嗎?

心情稍平和一些的時候,菊紅想到她和洪濤那些青梅竹馬的事,想到在戰(zhàn)爭年代那些悲歡離合。她的心,碎了又彌合,彌合了又破裂。她甚至會想像著,和洪濤重組家庭的一組組和諧幸福的畫面……

但是每當此時,菊紅又會感到萬分惶惑和內(nèi)疚,對去世已有半年的賀杰感到深深的內(nèi)疚。

一個周末,喜歡在周末出太陽的長沙正好是陽光明媚。菊紅把孩子們的被子都拿到后面院子里去晾曬,這時前院有人喊菊紅:“來客人啦!”

菊紅習慣性地把雙手往褲子兩邊一擦,急匆匆回去。遠遠的,看見家門口站著一位軍人。

“您是菊紅同志吧?”來人有點怪。一邊問話,一邊用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菊紅,好像對她有著強烈的好奇心。

不知為什么,菊紅在那瞬間就有了不安的感覺,她似乎預感到:又是一件大事要發(fā)生了。她不由自主地哆嗦著去拿茶杯,給客人倒水。

軍人向菊紅敬禮,自我介紹說:“我是從南京來的。我們政委洪濤同志臨終前委托我把這些東西轉(zhuǎn)交給您?!?/p>

說罷,從一個帆布包里取出一個紅綢子的小包裹,里三層外三層地打開,里面竟然是幾根金條和一本存折。

菊紅在這一瞬間,完全對世界失去了感知,她壓根就不明白這位軍人在說些什么。她木木地看著他的嘴在動,手里端著的杯子“啪”地摔碎在地上。

……

洪濤死了。我母親菊紅的心也死了。上帝把她的門關(guān)上,又把她的窗子堵死了。

但是應該承認,洪濤遺留給菊紅的那些財產(chǎn),的確幫助她和我們這幾個孩子度過了最最艱難的日子。

1962年,是中國人民艱難度日的年頭,而我對那年的唯一記憶,就是媽媽給我買的一根棒棒糖,我高舉著走在路上,突然被一個穿黑衣的小伙子搶走了,他跑得飛快的樣子,至今我還歷歷在目,他把我嚇哭了。

我曾經(jīng)給別人講述這段事情,人們總是奇怪地說:“那是過苦日子的時候呢,你居然還有棒棒糖吃?!?/p>

還不止此呢,我上小學時,有次學校要演出,排練一個亞非拉人民大團結(jié)的歌舞,本來我是扮演一個中國的少先隊員,但是到了彩排的時候老師改變主意了,要我演一個外國女孩。因為媽媽給我準備的演出服是一件金黃色的緞子長袍,不僅材料特殊,樣式也十分古怪(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土改的時候從地主家里沒收來的)。這件華麗的服裝害了我,我只能演一個資本主義國家的小孩了。不僅如此,老師還把我的頭發(fā)用電夾子夾成大波浪卷,同學們看了都哧哧地笑。我心里十分自卑,十分沮喪。這種效果,可能是菊紅萬萬沒想到的。

到了讀高中時,大家的生活都好多了,學校老師就給我們布置了一道奇怪的作業(yè)——吃憶苦飯。

這天下午,我們這個小組的同學去長沙市區(qū)瀏城橋底下挖野菜,所謂野菜,其實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馬齒莧。那時,瀏城橋底下那條鐵路兩旁有很多馬齒莧。我們挖夠了野菜便回到我家中,把野菜交給了菊紅。菊紅這天下午不知為什么沒上班,就說讓我們?nèi)ネ鎯?,她來幫我們做憶苦飯?/p>

一會兒菊紅喊著:“憶苦飯做好啦!來吃吧?!蓖瑢W們歡呼著跑進廚房。

當一碗碗漂著香油和蔥花的所謂憶苦飯遞到我們手中,我氣壞啦!

“這叫什么憶苦飯?”我質(zhì)問菊紅,“啊!你還打了雞蛋在里頭,這明明是地主吃的東西,你干什么呀?嗚——!害我們沒吃成憶苦飯!”氣死我了,我大哭起來。

現(xiàn)在看來,那也是錢惹的禍。那個叫做“錢”的東西,破壞了我很多快樂。

過了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天,菊紅把這一切都告訴我時,我才深切體會到,洪濤留給菊紅的那些遺產(chǎn),是怎樣幫助她和孩子們渡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guān)。

那么,洪濤又是哪來的這么多錢呢?菊紅說,洪濤不是還有個弟弟嗎?

是??!我還記得他叫洪峰,當年在天津衛(wèi)做生意來著。

對。就是這個洪峰,把生意做得很大,賺了不少錢。解放后,他去南京找到洪濤,勸哥哥早日成家立業(yè),并且留下了一堆金條。他也萬萬沒想到,哥哥到死也沒有結(jié)婚,而他的遺產(chǎn),卻養(yǎng)活了與他不相干的一家人。

回想起洪濤當年用十斗高粱把菊紅從張家贖回到游擊隊的事,真是令人感慨:洪濤啊洪濤!你上輩子欠了菊紅什么?

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

在菊紅八十歲生日后不久的一天,她突然向全家宣布,她所有的遺產(chǎn)不會分給任何子女,要大家“有所思想準備”。

這么多年來,兒女們都習慣菊紅一些突兀或是怪癖的行為了,應該是見怪不怪。但是這回不一樣,他們還是有些不高興,不是貪圖老太太的錢財,而是感到了一種叫做“悲涼”的東西,對于他們來講,繼承老太太的遺產(chǎn),就是繼承了媽媽留下的溫度,菊紅她沒有理由讓孩子們在這個世界上缺少這種溫度。

但是菊紅之所以這樣做,肯定應該有她的道理。難道這個徹底的“布爾什維克”還會相信佛教中的“宿命通”?佛教講宿命通,就是說有些人生來就有,就知道自己或他人的前生。

更加奇怪的是,當菊紅安排完這件大事后,她的腦子就徹底混亂了。每天念叨的事情就是: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劉少奇、林彪、江青……

她總是翻來覆去地講毛澤東請她吃飯,菜里面放了很多紅紅的辣椒,辣得她不肯下筷子,被毛澤東發(fā)現(xiàn),問她為什么不吃,她“吸溜”著嘴,并用手指著,又搖頭。毛澤東哈哈大笑說:“忘了你是個北方妹子,不能吃辣的……”

這個事情菊紅的孩子們認為肯定是瞎說,因為根據(jù)他們對菊紅歷史上的了解,她根本沒有和毛澤東見面的可能。

不過,有件事情別忘了,那就是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之后,菊紅莫名其妙地失蹤了整整一年。

是??!會不會有這種可能呢?當年菊紅失蹤時,當?shù)匾彩怯行﹤髡f,不排除她這個機靈的“小情報員”,突然被臨時調(diào)用的可能性。

即便如此,也沒人相信菊紅在八十歲以后講述的所有故事,所有的人都相信她患了老年癡呆。

有一次,菊紅的大女婿苗其要去英國出差,臨走前回家看望菊紅。不料想菊紅一聽說他要去英國,激動萬狀。摸摸索索地又是找老花鏡,又是翻箱倒柜地不知道要找什么信件。結(jié)果,她什么都沒找到,卻對苗其說:“周恩來同志有個女兒,叫周蓓蕾。戰(zhàn)爭年代他們無法撫養(yǎng),就送到英國去了。蓓蕾小時候很可愛,周總理很喜歡她,所以經(jīng)常叫我陪著她玩,后來蓓蕾去英國,總理心里很難過,怕是兇多吉少,就把她帶到我跟前說:‘這個姐姐叫菊紅,你不要忘記她,她是南盤村人。將來你如果回國找不到我們了,你就到南盤村去找這個姐姐?!闭f著,菊紅挺難過的樣子。

一家人看著菊紅,瞠目結(jié)舌。她講得繪聲繪色,情緒激昂,跟真的一樣。他們真不知道菊紅到底是怎么了?

一個月后,苗其從英國回來,菊紅還頭腦極為清醒地追問苗其:“我托你打聽周蓓蕾的事情有消息嗎?”

因為大家都把這話當瘋話,所以也沒想到還要回話。沒想到菊紅這條“思路”沒有中斷,還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不知拿她怎么辦。

菊紅聽說“周蓓蕾”沒有下落,難過了很久,她病了。

唉!菊紅同志,為革命而生,為革命而死。她的一生中,似乎沒有一丁點兒女情長,在她的心里,怎么都是天那么大的事情??!

為了“測試”菊紅是不是真的瘋了,菊米專程從北京趕回長沙。

菊紅看見菊米,還是很高興的。菊米給媽媽帶了一個瓷杯。她迫不及待地打開包裝,洗干凈并倒上開水——咦!那潔白的瓷杯遇熱后,便立馬呈現(xiàn)出“馬恩列斯毛”這五個偉人的頭像。

自以為了解媽媽的菊米心想,菊紅一定會非常喜歡這個杯子,因為她心里除了革命和斗爭這些事,就是與共產(chǎn)主義有關(guān)的偉人們。

但不料菊紅只是瞥了杯子一眼,很難受地說:“哎呀,一個小小的杯子上面就有五個死人,你讓我怎么喝茶呀?”

這哪是不正常的人說的話?簡直就是過于正常或者說正常過度!

菊米不甘心,或者說是不放心,又想了很多辦法。比如她問菊紅:“聽說當年左權(quán)犧牲時,是讓所有的同志們都撤退,然后他和僅有的幾名擔任掩護的戰(zhàn)士突圍時,不幸中彈犧牲。那他作為指揮官,在戰(zhàn)斗中的地位和作用那么重要,為什么他不和大部隊一起先撤退呢?”

菊紅聽了這話,立即嚴肅地說:“人家左權(quán)是什么人哪?他是民族英雄這個級別的,怎么會拋棄同志自己先撤退呢?他要以身作則,他要讓已經(jīng)撤退的大部隊看到,有他左權(quán)在這里抵擋,就盡可以放一百個心,再說了,大家看到首長都和敵人拚命了,他們也就會群情激昂,和敵人戰(zhàn)斗到底?!?/p>

菊米驚訝地看著菊紅,心想這是哪門子的老年癡呆???我看她還可以去釣魚島和日本鬼子干一仗。

但是醫(yī)生冰冷、殘酷的結(jié)論說:這就是癡呆的一種。此類患者會專門在某一個問題上顯得十分清醒,可能是她年輕時候的理想和追求,她為之奮斗終身的某個事業(yè),即使她再怎么患病,無論怎么錯亂,但在這個她最執(zhí)著的問題上她的基本觀點一點也不會說錯,這是可能的。

菊米明白了:現(xiàn)在的菊紅,她的精神和肉身幾乎是分離的。她的精神自成一個體系,在革命的幻想王國中任意馳騁、翱翔。在這種幻想當中,她順利地完成并實現(xiàn)了自己一生的理想追求。

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菊米發(fā)現(xiàn),菊紅她會按照自己的潛意識說話、構(gòu)思和處理問題。那就是說,關(guān)于菊紅八十歲以后講述的所有關(guān)于中央領(lǐng)導的故事,應該都是虛構(gòu)的?;蛘哒f,從現(xiàn)在開始,菊紅徹底生活在她一生追求的紅色幻覺之中。當菊米認真傾聽菊紅那些幻象中的故事時,可以從那些莫名其妙的“傳說”中尋覓到童年的菊紅、少女的菊紅、中年和晚年的菊紅這一生中的思想脈絡。更有意思的是,她不喜歡的人和事,就忘記得干干凈凈。

菊紅把“所有的垃圾”都從記憶儲存的硬盤中刪掉了!她的腦海中只剩下她的紅色記憶和與革命有關(guān)的追求。菊米甚至羨慕地想:這是不是就是俗人永遠得不到的“幸?!??這會不會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令人納悶的是,菊紅到底想把自己的遺產(chǎn)怎么分配呢?

沒多久,謎底揭穿了。一位律師向菊紅的孩子們宣讀了菊紅的委托書。

原來,菊紅所有的遺產(chǎn),都被她贈送給了一個叫做洪山河的人。

洪山河?他是誰?

遺傳了父母搞情報工作特點的孩子們鉆山打洞很快就得知了一點情況。

洪山河,山東管村人。1946年4月出生。孤兒。父母不詳,聽說是老革命,都犧牲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洪山河已于1975年結(jié)婚,婚后生有一對雙胞胎兒子,虎頭虎腦,人見人愛。

了解到這些情況,菊紅的孩子們不愿再說話了。他們決定沉默,永遠沉默!一直到這個世界在他們眼前消失。

我經(jīng)常想,假設菊紅在1945年的失蹤,是和革命工作有關(guān),那么這可能就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冤案了。因為無論她講什么,人們都認為她是由于老年癡呆引起的幻想。倘若果真這樣,那真是太悲哀了。

那么還有第二種可能,也就是菊紅的孩子們都不愿設想的那個結(jié)局。她,懷著愛人的孩子,在一個隱蔽的鄉(xiāng)村生下這孩子,又回到了南盤村。

這可能嗎?聽起來也像是天方夜譚。一位女革命家,在如火如荼的革命斗爭中突然懷孕了,更糟糕的是她當時并沒有結(jié)婚。這太不符合我們平常聽到的傳統(tǒng)革命教育的規(guī)矩了。

但是,如果這兩種可能都不存在,那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最后我對自己說:假設那個所謂的真相浮出水面,我們又能怎樣呢?

是的,無所謂真相了。青梅如果沒有竹馬,那就把它煮成一壇醇厚的老酒吧!

春天到了,我去河南洛陽的部隊出差,順便看看上軍校的女兒細細。

周末趕上連隊演練,細細高興地跟著我去了。剛走到操場,一個戰(zhàn)士大步流星走到我跟前,唰地敬禮:“報告首長!三連全體正在操練,請指示!”

我嚇了一跳,不知道該怎么辦。我這個“七七八八部隊”的,一直在非作戰(zhàn)部隊工作,對連隊這一套很陌生,所以我愣在那里出洋相了!

幸虧女兒讀的是軍校,她懂。此刻她氣急敗壞地跟在我后面說:“快回答‘按計劃進行’??!”

“按計劃進行!”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一群迷彩色從我眼皮下整齊地掠過,我臉紅了吧?沒敢抬頭看。

下午去打靶。我一路上興奮地給女兒吹噓自己當新兵時打靶的優(yōu)秀成績。

結(jié)果報靶員報我的成績時,很內(nèi)疚地說:“報告首長,您的靶子沒有中環(huán)。”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我打了幾環(huán)?”

“沒中一環(huán)?!甭曇舾×?,好像是他的錯。

我簡直不能相信這種結(jié)果。這太丟人了,我是我爸我媽的孩子嗎?但事實就是這樣。

當我悻悻然要離開靶場時,報靶員氣喘吁吁又跑過來說:“報告首長!您不是沒上靶,是打錯了,都打到別人的靶子上去了。”

這時,我的手機急促地叫喚起來。這鈴聲和平時響得有點不一樣?。∥沂置δ_亂地掏出來,一看是長沙家中的電話。

菊乖在電話里沉痛地說:“菊米,媽媽現(xiàn)在進手術(shù)室,說是胃穿孔,情況很不好。醫(yī)生說不做手術(shù)必死無疑,但是做手術(shù)最樂觀也只有百分之一二的希望。所以他讓我們?nèi)医裢矶肌獊磲t(yī)院,向媽媽做——最后的告別?!?/p>

最后?!這,這是什么意思?

我拒絕這個消息。因為菊紅在我和我們所有的兄弟姐妹心目中,是不死的象征。我從來就沒想到過,這個世界會沒有菊紅的存在。就像世界上所有沒心沒肺的孩子,都不會相信他的父母有一天會離開他,離開這個世界。

但是,這一天就這樣很不像話的到來了。這一天來得太快了。這,這是什么意思?

慌亂中,我邊哭邊急忙收拾東西從洛陽趕往鄭州,希望能搭上最后一班開往長沙的列車。我從來沒有想過,沒有媽媽的世界會是什么樣子。但是今天我一下就觸摸到了,今天果然一切都改變了模樣,包括這世界的顏色、氛圍,甚至連同空氣中的味道等等都不同于往常。

依稀記得在某張報紙上看到一條報道,說科學家認為,在人的大腦中有一根神經(jīng)(或是某個區(qū)域)專門控制著人類對死亡的恐懼。而被控制的結(jié)果,就是所有的人都不相信自己會有一天甚至下一刻會死去,即使他們懂得生命是有限的。

這條報道令我震駭,我開始有意識地觀察周圍的人,結(jié)果真是如此:你看無論是玩命工作的人還是醉生夢死的人;無論是性情溫和的人還是脾氣爆烈的人;無論是男人女人窮人富人,都是想著“我要這樣做”,而不想“為什么這樣做”,不想結(jié)果會怎樣,怎樣的結(jié)果又怎么樣……

當然了,假設人的大腦中沒有這樣一根“控制著人類對死亡恐懼的神經(jīng)”,那世界就更不可設想了,好多好多怕死的家伙就整天只會發(fā)抖,什么也做不成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其實所有的人都活在“恐懼”的背面。只不過那是一個虛擬的背面。

我在混亂中胡思亂想著,感覺漫長的高速公路漆黑漆黑好像永無止境,整個路上只有我們的車在飛速行駛,如同在一個黑色的時間隧道穿梭。車燈照亮了路兩旁的指示牌,我絕望地無助地看著車外:過登封了!過少林寺了!過新密了?。ㄎ移矶\著:快啊快啊!只要能趕上今晚最后那趟開往長沙的列車。)

眼淚止不住地流淌著,車窗外開始起霧了。突然,一陣奇特的幻象在我腦海中呈現(xiàn):那黑的漫長的隧道,是母親的子宮。我,尚未誕生的我,在母親溫暖的子宮里驚慌而悲涼地向前漂移、漂移……

幻象中的菊米,本是不愿意來到這世界上的,她想折回去,抗拒一種新的誕生。因為她原本不是一個勇敢的人,可是她毫無辦法,她來了。他們來了!我的兄弟姐妹們互相攙扶著、溫暖著、安慰著。從春走到夏,從夏走到冬,直到荒蕪的大地萬物復蘇,整個宇宙流金溢彩姹紫嫣紅。

……

手機響了,是哥哥賀豆豆,他說菊紅十分鐘前已進了手術(shù)室。

那么,那把鋒利的手術(shù)刀此刻定是已將菊紅的腹部劃開了!

我感到了劇痛,感到自己從一個黑黑的隧道被彈了出來。我誕生了!

我們誕生了。

菊紅的手術(shù)成功了!這是奇跡。醫(yī)生們都非常驚訝,八十五歲的高齡啊,又是身體如此衰弱的一個老太太,她是怎么拚死奪到了這個百分之二的生存率?打個很不合適的比喻,我在北京參加買車搖號,說的也是百分之一二的中簽率,都兩年了還沒搖上,可見我的運氣沒有菊紅好。

術(shù)后的菊紅極度虛弱,一直留在重癥監(jiān)護室。每天下午可以讓一位家人進去見面一刻鐘。

菊紅大部分時間依然昏沉沉不省人事的樣子,但是偶爾有那么一小會的清醒,她就會字正腔圓地用她老家邯鄲話夾雜著長沙話說:“沒關(guān)系的,我不怕死,我任務完成了,這個世界上沒有我的敵人了,我的那些敵人早都死了。我想不通?。∧敲磧磹旱臄橙?,怎么一個都沒有了?”

旁邊的人聽了,都哭笑不得。

說著說著,菊紅就昏迷不醒了。過一會兒她又醒來,接著說:“我們單位這個新來的領(lǐng)導對老同志不好,咯要不得噻(說這句話的時候,突然變成了長沙話)!你們要到省委去反映反映……”剛說到這,一口痰把她噎住了,醫(yī)生護士都撲上去。沒想到她自己使勁咳出痰來,那么虛弱的樣子,接著還說:“其實林彪打仗挺勇敢的,日本鬼子一聽說林彪的部隊來了,都嚇得屁滾尿流……

母親啊!難道你心里就沒有一點點自己的事情?

22

在菊紅病危的這些日子里,菊乖整理了父親賀杰的大量遺物,主要都是一些日記和筆記。這些東西是孩子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菊紅把它們藏得很深,放在那個日本制造的小牛皮箱里(不知是哪次戰(zhàn)斗的戰(zhàn)利品),然后把小皮箱再鎖進大樟木箱中。

孩子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不茍言笑的父親竟然曾是一位文學愛好者,他大量地閱讀和抄寫名著,特別是蘇聯(lián)一些名著中的精彩段落,還做了很多筆記,寫了不少感想。尤其是在他生命的晚期,還寫了一些特別注明“獻給愛妻——菊”的情詩。

這天,菊乖把父親的筆記,就是他在最后的日子里寫給菊紅的那些“情詩”帶到病房來。醫(yī)生卻阻止她進去,說情況突然又惡化了,菊紅現(xiàn)在仍處于昏迷狀態(tài)。

菊乖、豆豆、菊香和菊米都不相信。根據(jù)他們對母親菊紅的了解,孩子們相信她一定會戰(zhàn)勝病魔,和他們一起回家,他們堅持說服了醫(yī)生進到病房。

菊紅果然睜開了眼睛,她吃力地揮動著手臂,作握筆狀,又指著自己的喉嚨搖頭。菊米一下子就猜透了媽媽的意思,便迅速從包里找出紙和筆。

菊紅歪歪斜斜地在紙上寫了一句話:“我這一生只有一件遺憾的事情,就是你們的父親他不愛我?!?/p>

大家看了這紙條,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回答母親,他們從來沒聽到母親說過與“愛”有關(guān)的話題,所以甚至覺得有點尷尬。

菊乖趴在病床前,握著菊紅瘦弱無力的手說:“母親,我們找到了父親寫給您的詩,我現(xiàn)在念給您聽吧?!?/p>

菊乖念的是這樣一段:

我看見漫山遍野的敵人像溪水一樣

流淌,

戰(zhàn)士們的鮮血如杜鵑花一樣盛開,

死亡向我綻放著妖艷之美,

恐懼中誕生了我對你無盡的愛意……

天!難道這就是賀杰寫給菊紅的情詩?

但似乎是遺傳或是影響,同樣也酷愛俄羅斯文學的菊米聽出來了,父親是模仿蘇聯(lián)文學中的某種筆法,如果沒有記錯的話,菊米依稀記得在某部反映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的電影中聽到過類似的比擬,那是一個鮮血與犧牲、背叛與英雄的故事,這個詩情畫意的民族的士兵,甚至就是用這樣血淋淋的、充滿詩意的語言向戰(zhàn)場前線指揮所匯報,讓人聽了汗毛倒豎。

或許,賀杰認為用這樣極端嚴酷的戰(zhàn)爭抒情詩的方式,就是對菊紅最深刻的愛情了。

聽到賀杰寫的“情詩”,菊紅呆滯的目光活泛了些,她眼睜睜地望著窗外,她在看什么呢? 噢,是柳樹發(fā)芽了,江南的春天到來了。

不一會兒,菊紅開始自言自語地說話了,她說得很輕很輕,如嘆氣般,壓根就聽不見她在說什么。但是能夠感覺到,菊紅是想努力地把聽到“情詩”后的感受表達出來。她微笑著卻流著眼淚,臉上浮現(xiàn)出幸福的光澤……

菊紅的孩子們把頭盡可能地俯在母親胸膛上,他們聽見菊紅是在哼唱一支歌:“紅日照遍了東方……”

病房里一剎那間安靜了。

靜下來的這數(shù)秒中,所有人仿佛看到了太行山上的千軍萬馬踏塵而來;看到解放區(qū)的人民舞起了龍燈,踩起了高蹺;看到延安寶塔山下的人民打起了腰鼓,扭起了秧歌;延河邊古老滄桑的清涼山上掛滿了通紅通紅的紅燈籠,一串串接一串,連成一大片一大片的紅彤彤的光芒,倒映在蜿蜒的延河水中,紅光閃爍的延河水煞是好看!所有的、所有的人們一齊和著菊紅在歌唱:

自由之神在縱情歌唱。

看吧,千山萬壑,鐵壁銅墻,

抗日的烽火,

燃燒在太行山上,氣焰高萬丈。

聽吧,母親叫兒打東洋,

妻子送郎上戰(zhàn)場。

我們在太行山上!

山高林又密,兵強馬又壯。

敵人從哪里進攻,

我們就叫他在哪里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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