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無端陷入一樁匪夷所思的“狗血”綁架案,接受調(diào)查便成為杜連福全部生活內(nèi)容。這一切讓他猝不及防。
知道我們?yōu)槭裁磦鲉灸銌幔?/p>
……知道。
一
太陽西沉,街燈未亮,這是一天中城市最昏暗的時刻。杜連福走出洗浴城大門抬眼向大街上空望望,詭異的暗黑不由得使他的心往下一沉,害冷似的打個戰(zhàn),下意識地往下拉拉帽檐,又將出門前未系的羽絨服紐扣一顆顆系好,這才邁步向前,穿過馬路,走進更為黑暗的待拆城中村。
老爺子,往前走,別轉(zhuǎn)身。杜連福聽到身后有壓低聲音的說話,正疑惑這話是不是沖著自己時,只覺后腰被一硬“家伙”頂住。槍,遭劫了。他的心兀地一跳,一口氣噎在喉嚨里,下不去上不來,驚懼中唯一點尚明白:須按歹人的指令去做,走,別的先別管,走,不得違逆,這是一個斷不能出差池的生死關口。
接下來的事情倒讓他有些詫異,歹人從后面遞給他一副墨鏡,命他戴上,盡管不明就里,也仍然從命,霎時眼前兀地一黑,像掉進萬丈深淵,他明白歹人給戴的是副涂了黑墨、貨真價實的“墨鏡”。自己在瞬間變成了一個盲人。對前方的不明虛實讓他身不由己地畏步不前,這時歹人上前一步順勢挽起他的一只手臂,連拖帶拽挾持著前行,任何人看到這情狀,都會以為照料盲人的是他的親朋或看護。而真實情況唯有他倆心知肚明。
對你講,這么的,對你好。與他耳鬢廝磨的歹人沖他輕輕說,說話時向他偏了偏頭,他聞見了一股含著酒氣、刺鼻的大蒜味兒,不用猜當是剛吃了頓“酒醉餃”。說起來“酒醉餃”也是他好的一口,到飯館一坐,一小瓶二鍋頭,一大盤三鮮餃,省時省錢飽了肚子還過了酒癮。只是因工作緣故他盡量克制少吃,而讓他修腳的那些男女顧客卻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往他面前噴。
走了一會兒,拐了一個彎,原本清靜的耳邊陡然變得喧囂起來,人聲車聲交融混雜,他知道是來到一處繁華路口。應該是株洲路與勁松路交叉口。當是恰逢綠燈,沒有停頓,且加快了步伐,自是在歹人的鉗制下的身不由己。過了路口,又拐了一兩個彎,外界復于寂靜,而這時頭腦中的方位感頓失,感到世界迷蒙混沌一片。他感到一種刀逼當胸般的恐懼:這歹人究竟要把自己帶到何處去?要把他怎樣?單為錢,何必這么像叫鬼咬了腳后跟樣往前趕?即使到了天邊最終還是一場打劫,拿走他的錢,與其這樣倒不如龜孫子早早行事,完了他也不會報警。不報警是因為他清楚自己身上的錢數(shù)目有限,破點小財免個大災,也算不幸中之幸。
冷不丁生出逃跑之念是緣于感覺頂后腰的家伙不在了,歹人啥時候收的槍?他拿不準,或許一上路便如此吧,歹人挨著他并肩前行,自是沒法子抵槍,只是緊張所致沒覺察罷了。是的,一對一,逃走是有可能的,只需將墨鏡甩掉,大呼一聲:抓劫匪!不信光天化日之下……哦,不行不行,周遭叵測,不聞人蹤,掙脫呼救不是時機,不妨等到下一個繁華路口……
卻再也沒有什么繁華路口,正相反,周圍愈來愈寂寥,似進入一個空曠之地,他兀地停下了腳。
這,這是哪兒?他伸手往下摘眼鏡。
歹人搶先抓住他的手,將他止住,聲音強硬:想保命就別動!
他一下子泄了氣,因曉得歹人不是在嚇唬他,干這種營生本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勾當。為保命,他打消逃跑的念頭。正是識時務者為俊杰。
喪失了視力,再俊杰也要打折扣,感知四周只能憑借豎起的兩耳。這時他才切實體會到視力與聽力所起作用之天壤之別。暗無天日是對盲人生活的真切寫照,而對他這個驟盲的人更是如此,何況又面臨著不可知的兇險,他感覺像墜進萬丈深淵。
別怕,不會把你咋的。歹人自然清楚他的心思,安慰說。
錢,給,都給你。趁歹人開口說話,他趕緊表明態(tài)度,語氣誠懇。
哈,我不急,你急?歹人譏諷說。
是真的。都給你,在右邊的……口袋……
你閉嘴!
他閉嘴,心里直犯嘀咕:搶錢的不要錢,究竟懷的是啥心思?
路上車聲漸稀,人聲也漸稀,從側(cè)方吹到臉上的風明顯增強,有一種冬季田野的氣息。他意識到已來到城邊兒,所謂城鄉(xiāng)接合部。他心里犯疑:搶點錢何苦這么費力巴事?脫了褲子放屁!以劫持的時間衡量,他曉得此時天已黑,置身于無邊無際的黑夜,他端的想起那句“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的江湖獰言,不由得打個寒戰(zhàn),反抗逃走的念頭再次在心中燃起。
然而卻沒有了這一機會。
歹人停下腳步。他一時沒收住,打了個趔趄。身子一彎,從墨鏡下端縫隙看見歹人穿在腳上的一雙解放鞋。
到了。歹人說。不知是對他還是對自己。
這時他聽見風中飄過來清脆悅耳的風鈴聲:丁零零、丁零零,啊,這是啥個地場?咋的有風鈴在響?他不勝惶恐。
進了屋,穿“解放鞋”的歹人將他按到一只凳子上坐下,他不假思索地從鼻梁上摘眼鏡,卻再次被“解放鞋”歹人阻止住,說:別摘,戴著,眼不見為凈,讓你瞎眼,是為你好,懂不懂?
他沒回懂也沒回不懂。
別怕,不會傷害你,咱遠無冤近無仇?!敖夥判贝跞丝跉夂途?。
他在心里哼了聲。
得罪了,先向你老爺子賠個不是?!敖夥判闭f,口氣誠懇。
他一時發(fā)蒙,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沒聽說有劫錢先賠禮的事。
把你請來,也是沒辦法,向你借點錢救急。
借錢?救急?他腦子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
對。
我借,不,我給,身上的錢……
有多少?
300多。
不夠。
不夠?
差得多。
那,那要多少?他驚訝不已。
這數(shù)目,從你口袋是掏不出來的。
那……他犯疑。
讓你兒子送過來。
我兒?他沒錢。他說,再說……
“解放鞋”干咳一聲,說,老爺子我知道底細,你兒有錢,但看愿不愿意拿出來換老子的命……
綁票!這倆字像道雷電在眼前漆黑的天幕耀亮炸響,擊得他身子晃了幾晃,他斷然沒想到電視上常報的事,今兒竟攤在自個兒身上,可,可咋會這樣呢?閻王不嫌鬼瘦,莫非狗日的瞎了眼?
“解放鞋”嘆了口氣,說,老爺子你聽著,俺也不愿干這種事,可實在沒辦法了,有句話叫什么來著?對了,叫鋌而走險,對,俺就是鋌而走險啊。
明知是鋌而走險偏要干!“解放鞋”的古怪話讓他難解,也勾起他的好奇心,很想知道眼前這人是個啥樣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這個他難以猜度,只是憑想象,想象中應該像他的工友老費,對,口音像,聲音啞啞的也像。老費身上有些功夫,說是螳螂拳,不曉這廝有沒有武功,要有,自己今天是沒招數(shù)了。
墨鏡造成的無邊的黑暗讓他極不舒服,覺得自己就像戴了“捂眼”推磨的驢,據(jù)說“捂眼”的作用是不叫轉(zhuǎn)圈的驢發(fā)暈,而此時的自己靜止不動亦覺得暈頭轉(zhuǎn)向,有種想嘔吐的感覺。當然這都沒什么打緊,要緊的是攤上的事讓他摸不著頭腦:綁票是索要贖金,得是有錢人家,而自己是個替人修腳的窮老頭,兒子是個掙不了多少錢的工薪族,同屬“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主兒,咋就讓這廝給盯上了呢?他陡地記起報上登的販賣活人器官的勾當,陡然打了個冷戰(zhàn):老天,莫非“解放鞋”另有所圖?
老爺子,看你也大不了我?guī)讱q,就叫你老哥吧,老哥你千萬別怕,俺說不傷你就不傷你?!敖夥判笨闯鏊藭r的驚惶,安撫說:你配合一下,完事就叫你走。
你,想咋?
手機我用用。
他就“配合”,雖然歹人已與他稱兄道弟了,也唯有“配合”才成,便從口袋摸出手機,遞過去。
就聽見按鍵的嘀嘀聲。
又聽見“解放鞋”講電話,一張口,原先的膠東口音變成了普通話,膠普:是常老板嗎?您好您好。我是誰?說了你也不認識。啥事?就是告訴你呀,有這么件事,你爹在我手里……
常老板?你爹在我手里?“解放鞋”歹人的話在那一瞬間讓他打個怔,接著便對事情有所醒悟:哦,張冠李戴,奶奶個猴,自己被當有錢人 (常老板)的爹給綁了票。認識到這一點,他頓時松了口氣,覺得自己沒事了。
他急于把“解放鞋”歹人的錯誤言明,讓他放自己走,可不成,歹人顧不上,繼續(xù)與常老板講電話:你只要答應條件,保證不傷你爹一根毫毛,可你要報警,我就不客氣,讓你連尸首都找不著!
“解放鞋”放出綁匪慣常的狠話,盡管已知與己無關,仍不禁讓他打個寒戰(zhàn),可不是,“解放鞋”已將他這個假“票”帶到一個荒涼隱秘地,一怒之下把他作了“處置”,真是無法尋找啊。
又聽“解放鞋”講:好,好,常老板是個大孝子啊,沒說的,你仁我就義,一不傷人,二不漫天要價。多少?20萬。這個數(shù)對你們大老板不算啥,可對我,就是一條命啊!
“解放鞋”這話讓他不大明白,命和錢咋連在一塊兒?
“解放鞋”又說:好的,好的,常老板是爽快人啊,不用拍手也成交。啥個?和你爹講講話?可以呀,可以呀,應該。
“解放鞋”把電話塞到他手里,說,你兒要和你講話,告訴他我對你很客氣。
他以為只要常老板與自己搭上話,也就明白是咋回事了,就會安心,會嘲罵歹人一番,再扣死電話。再呢,自然是“解放鞋”垂頭喪氣放自己走人。
爹,你,你是怎么回事呢?一直說等司機打電話再出來嘛,可……電話里傳來一男人的埋怨聲。不用說是常老板。
一時他竟然不知怎么應聲。
爹!爹!你講話嘛!
他還是張不開嘴,咳了一聲。
對方頓了頓,兀地問句:你,你是誰?
我是誰?他有些語無倫次:我是我,我是我……
對方輕輕“啊”了聲,結(jié)結(jié)巴巴:怎么回事呀?你,你……你不姓常,是不?
他“嗯”了聲,心想這常老板耳朵可靈,只一聲就聽出不是他老子。
能聽出對方呼了一口長氣:哈,好,好,太好了,太好了……
他顧不上說膠普,急急問:你說啥呢?
對方說:弄錯了,綁錯了。
他說:你知道就好。
對方連連說:好好,好極了。
他說:那你就叫他放了俺。
對方打了一個奔兒。說別急。
他又說一遍:你叫他放了俺。
這時在一旁聽的歹人插句:老哥,錢一到手俺立馬放你,別急。
電話里的常老板也說:別急,別急……
他心里憤憤的,心想你個常老板明知不會出錢贖俺這個外人,還叫俺別急,什么用心?他問句:你想咋?
你,你聽我講,咱將錯就錯,報警,逮住他,絕不能放虎歸山!懂不懂?
他怔了一下,這個他沒想到,一時難以想通:人家也沒綁到你家的人,干嗎還……
你把電話給他,我跟他講。常老板說。
他交出手機。盡管聽不到電話那頭的常老板講了些什么,但從歹人的回應他也清楚常在給歹人“下套”。而且歹人中套了。
活該!他轉(zhuǎn)而想,這樣的人就該逮起來法辦!
二
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活該”的是自己——修腳工杜連福,第二天,他被派出所的警察從洗浴城里帶走,接受調(diào)查。就是人們常說的“進局子”。
對他來說“進局子”是平生頭一遭,他性情溫和,不是個惹是生非的人,屬“良民”“順民”一族。不過,之前在夢里他倒是差點進過“局子”。當是夢境過于兇險,他至今還記得,一想到便心有余悸,好像真發(fā)生過那般。夢很短,兒子朝滿考上了京城大學,他、老伴、已出嫁的閨女朝花一起送朝滿去煙臺乘火車,拖拉機剛開到村頭,這時一輛鱉蓋(轎車)從村里追出來,擋在拖拉機前,開門下來的是村主任陶偉,他心有些虛,因為選舉他沒投陶偉,而是投給了杜姓本家侄子——朝本。陶偉當上了村主任后一直不正眼看他,不過這遭陶偉從車上下來卻直瞪著他,問:杜朝滿把戶口起走了嗎?他說,起走了。陶偉吭了一聲,說,一張考卷換了個北京戶口,牛啊!他沒吭聲,老伴、朝花、朝滿也沒吭聲,一齊望著陶偉,陶偉說,好處不能讓你一家全得了,朝滿的承包地得交出來。陶偉的話像把刀插進心窩,他大吼,你,你違背政策!陶偉又哼了一聲,說,政策改了。他說,不可能,你把政策拿給我看看。陶偉指指自己的腦袋說,政策在這里面,想看砸開。他暴怒了,大罵一聲龜孫子,一腳油拖拉機朝陶偉撞過去,陶偉一跳腳躲開,呼聲110,立刻有七八個警察向他圍過來,像提前埋伏在這里似的,陶偉向警察發(fā)令:帶走,帶走!這時他醒了,是電話鈴把他吵醒,是朝滿,告訴他已經(jīng)報上到了,讓家里放心。他心跳得厲害,手握著電話發(fā)怔,半天才明白過來剛才只是做了一個夢,兇夢。
夢里進“局子”是虛,現(xiàn)在進“局子”是真,夢想成真了。
經(jīng)昨天陰差陽錯被綁票,盡管最終平安,卻仍是驚魂未定。在邁進審訊室那一霎,眼前一黑,腿打起絆子,那個跟在身后的小警察扶了他一把,才沒跌倒。坐下后,他揉了揉眼睛,看見對面坐的除了剛才扶他的那個白凈小警察,還有個被小警察稱為“邵所”的黑胖警官。此時他并不知道這兩個穿警服戴國徽的人要審他什么,他沒有前科,未曾被審過,可這審人的架勢從電視上看過不知多少遍了,場景氣氛都很熟悉。不過,今番讓他不明白的是,在兩警察側(cè)后方還坐著一個著唐裝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掃一眼,端的覺得很眼熟,那臉龐眉眼像自己一個老熟人,是誰呢?一時對不上號。當然了,也沒有空間讓他對號入座,那邵所便開始問話了。
姓名?
杜連福。
年齡?
五十二。
籍貫?
山東牟平。
職業(yè)?
修腳技師。
家庭成員?
兒子、兒媳、孫女在外地。
再呢。老伴呢?
沒老伴。過世了。
杜連福,知道我們?yōu)槭裁磦鲉灸銌幔?/p>
知道,昨天下班我被綁票了。
是叫人綁了還是綁了人?
叫人綁了。他回答。心里很別扭,常老板報了警,警察肯定知道案情,為啥還這么說呢?
是這樣的嗎?
是。
犯罪嫌疑人為什么用你的手機?
這個……
是讓對方相信被綁的是他爹吧。
對方?指誰?
常老板。
常老板?
他的心怦地跳了一下。邵所在吐出常老板三字時不經(jīng)意地朝坐在側(cè)后的唐裝男瞥了一眼,待他把眼光隨過去差點喊出聲:常老頭!這人像常老頭!他太熟悉常老頭了,是他的客戶,隔幾天就找他修回腳,車接車送,都曉得他兒是一個大公司老板,此時他對上了號:不錯,屋里這個與常老頭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唐裝男就是昨晚在電話里讓他“配合”逮“解放鞋”綁匪的常老板……
對,常老板。他說。
邵所繼續(xù)訊問:杜連福,你要是想讓我們相信確實綁錯了,就必須配合我們把真正的綁匪抓住。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了。他嘴上這么說,心里卻不住翻騰,昨晚是自己心生憐憫放了那歹人一馬,才讓警察撲了空,要再幫警察把他抓起來,這又算咋回事呢?他有些惶惑。
邵所示意小警察作記錄,然后說:講講整個過程,如實講,從下班后說起。
這過程他記得,永遠不會忘記,下班后走出洗浴城,沒多久便被歹人頂上“家伙”。他就從這一刻說起,一直說到從歹人手里逃脫為止。當然了,逃脫是沒有的事,是瞎話??刹贿@樣說行嗎?能如實說最后是兩人握手告別的?那自己就真來罪了。
他說,都說了,就這樣。
邵所:說說綁匪的體貌特征。
體貌特征?
就是高矮胖瘦……
我沒看見。
邵所啞然一笑,從煙盒摸出一支煙,不點,橫在鼻孔下聞聞,又放桌上,問你看見沒,沒看見?
他點點頭。
邵所斂住笑,說:杜連福你可別開這種玩笑啊,從綁到逃那么久,沒看見人?
他說,是沒看見。那人給我戴了墨鏡……
墨鏡看不見?
不,不,不是墨鏡,是黑鏡,涂了黑墨的眼鏡,一點不透亮。不光人,啥也看不見。
小警察放下筆看著他。
他也看看小警察。覺得很像那個青島明星黃曉明。
他說,我說的是實話。
邵所:你的意思是那人站在你面前也認不出?
他點下頭。
邵所搖搖頭:看來你是不想與我們配合了。你知道不配合意味著什么嗎?
他一時不明白,望著邵所。
邵所:和綁匪是一伙的。
他說,我是被綁的,錯綁的。
邵所:一開始是這樣,后來就變了,不是了。
他問:咋?
邵所:成了同伙。
他連連搖搖頭:不是不是。我怎么能是綁匪一伙的呢?
邵所說,包庇就是同伙。我問你,??傇陔娫捓镒屇惆呀壏朔€(wěn)住,等到交贖金的時候抓他,可他跑了,使計劃落空。我們只能懷疑是你把底兜給犯罪嫌疑人。
他堅決否認:不是,不是。我沒向他兜底。是……
邵所:是什么?說下去。
他說:是他自己覺出不對頭了。
邵所:啥不對?
他說,曉得綁錯人了。
邵所情不自禁地瞟了一旁的常老板一眼。
他又說一遍,他曉得綁錯人了。
邵所盯著他,問,他怎么會知道?
他覺出一旁的常老板也直盯著他,像問同樣的話。
他倒不知該怎么回答了。當初的情況是這樣:歹人與常老板在電話里把事談完后,再不說話,過了很久陡然冒出一句:大哥貴姓?他回句:姓杜。只聽綁匪啊了聲,頓了頓說,蹊蹺,姓杜倒有個姓常的兒。這時他明白自己講錯了,不,是講對了,卻錯了,露了底。他慌了,想挽回,卻舌頭打結(jié)吐不出一個字,只聽綁匪長嘆一聲說,敗了,敗了……操他奶奶個猴!
直到此刻他也不清楚,那歹人是怎么起了疑心,才突然問了句大哥貴姓。莫非是從電話里聽見常老板對他說的那些話?可常老板把聲音壓得很低,應該是聽不見的啊……
當然,此時此地已不容他再想這個了,得趕快決定要不要把這個過節(jié)告訴給倆警察。而這似乎又是個不成問題的問題:不講出來,他們?nèi)詴岩勺约骸巴ǚ恕保挥兄v出來,才能證明自己無辜。得講。
聽完他的講述,屋里靜了很長時間,后邵所問句:后來呢?
后來的事情倒真的不好講了,他確實對那歹人講出實情,他要綁的姓常,自己姓杜,弄錯了。隔了層墨鏡他看不見歹人是副啥表情,也沒音,悶著,過很長時間才氣沖沖地吼:你,知不知道壞了我的大事!他不承認,嘟囔句:是你綁錯了,怪得著誰呢?歹人不吱聲了,只聽呼呼喘氣聲,過了好久,才吐出句:真他媽的倒霉!他如實相告:不犯大罪是走運,我是幫了你的忙,現(xiàn)在住手,免得坐牢。歹人聽了,又悶起來,后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回邵所:歹人清楚這事弄不成,就罷休,放我走了。
邵所:怎么走?
他搖搖頭:他送我。
邵所:送?怕你找不到回去的路?
他說,不,他怕我記住他的窩。
邵所:你知道那是啥地方?
他說,不知道,出了門口他還不讓我摘墨鏡。
邵所:真這樣?
他說,是這樣。一路他架著我走。
邵所:最后把你架到哪兒了?
他說,架著我一直走,后來停下,對我說別動。我就不動,他抓起我一只手,我嚇了一跳,不知他想干啥。(邵所插句:他干啥?)他握了握我的手,說句對不起了老哥,請多包涵,我走了。又說,等我走遠了,你再摘眼鏡。說完松開我的手,走了。直到聽不見他的腳步聲,我摘下墨鏡。
邵所:在哪兒?
他問,墨鏡?我扔了。
邵所:我是說這時你在哪兒?
他說,三號立交橋下面。
邵所哼了聲:來無影去無蹤,神奇之旅呀!
他不說話。
邵所:看沒看見他往哪個方向走?
他說,沒看見。
邵所:后來呢?
他說,回家了。
邵所:怎么不報警?
他問,報警?報啥警?
邵所:你看看,你看看,剛被人綁了就忘了……
他趕緊說,錯綁了……
邵所抬高聲音:錯綁也是綁,同樣是犯罪,未遂而已。
他覺得這黑胖邵所講得也在理,又想人家是專門干這個的,通法律條文,他點下頭,說是。
邵所緩和了口氣,說,除惡務盡,這樣危險的犯罪分子必須讓他歸案,不能留下隱患。
他說,可,可他下過保證……
邵所:保證什么?
他說,保證今后不再綁……
邵所打斷:保證不再綁你,不代表不綁別人,比方原先沒綁成的目標——常老板的爹,他能放過?
他說,他也說了,誰也不綁了,放棄了。
邵所不屑地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小警察隨句:金盆洗手。
……
三
這樁事讓杜連福的生活大變,開始不間斷地接受訊問。
第二天,他再次被傳喚到派出所。頭天的訊問因邵所長應急去處理一樁社區(qū)盜竊案而中斷。臨走對他提出要求:不要上班不要外出,待在家里,隨叫隨到。他不懂法,要是懂,就知道這叫軟禁,所謂限制行動。
這回還是邵所和那個英俊的小警察。旁聽的常老板沒來。昨天離開時常老板與他友好握手,一再對他表示感謝,說因錯綁了他,他家老爺子才逃過一劫。讓他受驚了。還說希望他能配合警方將綁匪緝拿歸案。他會重謝!他理解常老板的心情,又把對邵所講的那番話對他再講一遍,讓他放心,不會再有第二回。常老板搖頭不止:這怎么可能,別叫他蒙騙了。
這回訊問邵所正是從這個問題上開始的,看來怕歹人再次對常家人下手也是警方戒備點。
邵所像訊問又像自問:上回,說到哪兒了呢……
小警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邵所點點頭: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這只是我們善良人的一廂情愿。不能指望會成為現(xiàn)實。犯罪分子剛出獄門又作案,這樣的事我們見多了。江山好移,本性難改啊,所以,我們決不能對壞人抱以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沉默。
平心而論,總體上他還是認同黑胖所長的說法的,人一旦走上邪路,要改也難。報紙電視所報的案件,犯罪人大多有前科,是累犯,不思悔改,但也不能說所有人都這樣。情況不一樣。具體到錯綁他的“解放鞋”,從后來的交談,曉得他原本不是壞人,只因一個坎邁不過去,才……鋌而走險(他自己的說法)。在“送”自己回去的路上,那人屏著哭聲講這一年遇上的倒霉事:老伴死了,兒子受傷殘廢,兒媳跑了,撇下個三歲的小孫子,又得了怪病,要治好得花一大筆錢,打死他也拿不出來,不得已才……念想是能把孫子治好,自己咋樣都不打緊,該死該活屌朝上。當時他聽到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兒的,都知道人最怕遇上倒霉鬼,他又一連遇上好幾個,怎能過得去?他設身處地想,要讓自己在救孫子和犯法之間選一樣,怕也是和他一樣破罐子破摔。問題是“解放鞋”只一門心思救孫子,卻忽略了一點:假若被抓,不但孫子救不了,還得把自己搭上,自己坐了監(jiān),孫子無人撫養(yǎng),兒子無人照顧。這后果他咋就沒想到?況且這結(jié)果是鐵定無疑的,那天洗浴城法律顧問代律師給員工普法,他說,遵紀守法不用講大道理,只需清楚一條就行,就是犯法必被抓。有句話叫踏破鐵鞋無覓處,那是從前,現(xiàn)在呢,只要你走出家門就有監(jiān)控錄像設備,走哪兒錄哪兒,犯了法警察按錄像追人,能一直追到國境線,哪個能逃得脫?代律師的話讓大伙直伸舌頭。當時他把這層意思講給那個“解放鞋”聽,戴了墨鏡看不見“解放鞋”的舌頭伸沒伸出來,卻半天沒聽放出聲。后長嘆一聲,嘟囔句:糊涂啊糊涂,事先咋就沒想到這一層呢?這不是救小寶,是要小寶的命哪!他曉得自己的話正扎在“解放鞋”的穴位上,真正起了作用,便繼續(xù)開導:知錯改錯,現(xiàn)在懸崖勒馬不算晚。那人顫著聲說:謝你了老哥,明白了后果,這條道我不會再走了,堅決的,我對天發(fā)誓。
盡管想到不會起什么作用,他還是將與“解放鞋”分手前的這段事講給邵所和小警察聽。他堅信“解放鞋”是真心悔改……
小警察看了邵所一眼。
邵所笑了一下,說,你講的這罪人幡然悔改的故事滿精彩,也滿感人,可以拍進電視劇,也會讓許多人感動,但對于我們……不起作用,我們不相信鱷魚的眼淚。
他心里很別扭。盡管他沒看到“解放鞋”的模樣,但相信他不是鱷魚。
邵所從煙盒里摸出一根煙,橫在鼻孔下面聞聞。后放在面前桌上,盯著看。嘴里放聲:杜連福,無論你出于什么考慮,執(zhí)意為綁匪開脫,我們?nèi)砸獙⑵渚兡脷w案,在他作案過程中,你是唯一和他在一起的人,是目擊證人,你必須將一切毫無保留地說出來,協(xié)助我們破案。懂不懂?
懂是懂,可是……
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沒什么可是不可是!
那就——懂。
懂就好,應該懂。我問你,從被戴上墨鏡,到進入羈押地,總共多長時間?
大概一個鐘頭。
一個鐘頭?噢,修一回腳的時間?
他“嗯”了聲。
走了三四里的路?
他又“嗯”了聲。
別老“嗯”,說是還是不是。
是。
走路說了什么話?
沒說。
不可能。
對了,他說叫我別害怕,不會把我咋的。
再呢?
沒……對了,后來又把這話說了一遍。
哈,這么好的一個人。
不曉得。
不曉得?把你都綁了還不曉得他是好人壞人?是非不清?。?/p>
邵所轉(zhuǎn)了話題,問羈押地是樓房還是平房。
沒爬樓梯,應該是平房。
給我們描述一下犯罪嫌疑人的體貌特征。
我說過了,戴了墨鏡兩眼瞎啥也看不見。
真的啥也沒看見?
是。
眼看不見物,耳朵能不能聽見聲?
能。
聽見什么聲?
刮風。
還聽見什么聲了?
沒聽見別的聲音。
不可能。
真沒聽見別的聲音。
你好好回憶一下,除了風聲還聽沒聽見生物聲?
生物聲?
驢叫,牛哞,雞打鳴……
沒聽見。
真是奇了怪了,怪了奇了,看不見,聽不見,有沒有感覺?
感覺?啥感覺?
一個人從瞎子身前過,瞎子看不見,可對這人的高矮胖瘦能感覺出個八九不離十。就是常說的第六感。
啥,憑感覺抓人?他頓生反感,沒放聲。
說說你感覺中的犯罪嫌疑人。
就是個打工的鄉(xiāng)下佬。
哈,倒會耍滑頭啊,態(tài)度成問題,你個杜連福要注意!我再問你,他哪里口音?
膠東。他說,因他知道那人和常老板通過電話,不敢胡亂講。
太籠統(tǒng),具體說是哪個縣?
是萊陽。
萊陽?
嗯。是。
能肯定!
肯定。
有什么根據(jù)?
話里總帶個屌,就說明他是萊陽人。
有這說法?
嗯。東縣有句順口溜。
順口溜?
罵人話,難聽。
講。
真不好講。
講。
……萊陽屌,福山屄,文登出個驢操的。
有意思有意思。說說聽聽。
萊陽人張口閉口不離屌,大年初一到鄰家拜年,門里門外對上腔:開屌門哪——干屌啥哩——拜屌年哪——拉屌倒吧——好屌懸哪。
哈,哈——邵所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這時從外面進來一名女警察,望著邵所的笑相挑起眉頭。
她告訴邵所,在煙臺落網(wǎng)的搶劫犯解到,讓邵所立刻與煙警來人辦移交。
訊問再次中斷。
邵所一走,屋里只剩下杜連福和那小警察,小警察趁空掏出手機撥電話,通了后與對方講起了足球賽。說今晚的足球票多搞兩張,有人要。掛了再撥,說的還是足球賽。他就沒心思聽了,只想今番自己也撞上了倒霉鬼,掉進這不清不渾的“官司”里。有句形容晦氣的話叫“一跤磕在驢×上”,自己就是這么背時啊。
小警察打完電話無聊地拿起邵所放在桌上的那支煙,也效仿邵所橫在鼻孔下聞了聞,竟打出了個哈欠,后望著他問句:杜師傅,你們店修腳多少錢?他一時鬧不清小警察是審他還是拉閑呱,只能如實答三十。小警察又問:提成多少?他答十塊。小警察說這么少。又問一天能做幾個,他答沒定規(guī),多時十個八個,少時三個兩個。小警察說:算起來也掙不到多少錢啊。他沒回聲。小警察又問句:要有行動不方便的,你們上不上門服務?他說也行。小警察說我爺爺腳指甲老往肉里長,最近磕了一跤,不能動彈,就……他倒是聽明白了。心想,真難得小伙子一番孝心,一邊審人一邊還惦記著家里的爺爺。便說行。小警察面露謝意,說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又說我知道你的電話,他說行,到時我按你給的地址找。
經(jīng)這么一個“私下交易”過程,氣氛倒一下子緩和下來,一來二去竟拉起家常。他問小警察咋知道他的電話,小警察一笑說:老師傅我對你講,只要我們想知道,就沒有不知道的事,公安是干什么吃的?他多少有些吃驚,問:你們都知道我些啥哩?小警察說一切。一切?嗯,你是膠東人,五十二,老伴三年前去世,兒子兒媳在蘇州工作,有一個五歲孫女……他啞口無言了。小警察又說:我們就是吃這碗飯的,心明眼亮才能維持社會治安呀。他心想那你們咋就抓不到那個綁常老頭的人,倒逮著我這個無辜的人不算完。越想心里越不平衡。小警察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說:眼下這個案子雖然還沒破,但遲早會破的。他說:那趕快破呀,也省得我遭殃。小警察說:我們找你調(diào)查就是破案的過程啊,順藤才能摸瓜嘛。他嘟囔句我啥也不知道。小警察不相信地盯著他問:真的不知道嗎?他說真的。小警察說要是這樣……這時聽到皮鞋踏在木地板上的“哐哐”聲,小警察收了口。
邵所回來后又繼續(xù)“順藤摸瓜”了。
四
剛走出派出所大門,手機響了。杜連福邊走邊接聽,里面說杜師傅我姓常。
常?常老板?
啊是我。叫??偩托辛?。
常,??偅惺聠??
杜師傅我請你。
請我?吃飯?
嗯,聊聊。
聊啥?
一是謝你,二是聊聊案子。杜師傅你喜歡吃什么口味呢?魯、川、粵……
??偰銊e客氣,我已經(jīng)進了餃子館。
他沒說謊,講這話時,已推開了三合園的紅漆木門,同時向迎過來的服務員示意地伸出倆指頭。
看不到實景的常老板自是不明真?zhèn)?,無奈說:這樣你就先吃飯吧,過會兒我再打給你。
坐下后,腳步一陣風的服務員已將一瓶二兩裝的白酒放在他面前桌上。
因被禁上班,自可放心吃“酒醉餃”了。可等熱騰騰的水餃端上桌,他倒沒了胃口,只吃了幾個便放下筷,一味地喝起酒來。
其實他是個沒多大酒量的人,一小瓶酒下肚,也就漲紅了臉,喘氣不勻了。
暈暈乎乎走出三合園,手機響了,還是常老板。一個大老板追著腚給他打電話,說起來也是給他莫大的面子,可他不領這個情。不僅不領,倒十分抵觸。剛出飯店便響鈴,他懷疑是常布下了眼線,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這遭常老板邀他喝咖啡,說三合園斜對面有家星巴克,讓他先進去,他一會兒就到。他說喝不慣咖啡。常老板略一頓,說那就喝茶。星巴克往南50米就有家茶樓。他說:剛喝下一大碗餃子湯,不渴,算了,常老板有話就在電話里說吧。常老板“呵呵”了兩聲,說,杜師傅太客氣了,其實……也好,這回先在電話里聊聊,下回再好好請你。他沒吱聲,慢慢踱到路邊花壇,坐在水泥花盆邊沿上,一抬頭,看見馬路對面的一個花壇上坐著一個小哥樣的人,這人好像剛才進了飯店,轉(zhuǎn)了一圈又出來了。這回又見,就覺出面熟來了,卻又記不起曾在哪里見過,心里惴惴的。
電話里,常老板問,現(xiàn)在可以講了吧?他說,你說吧。
那好。剛才邵所長把情況講了講,事情沒什么進展,可能你心存顧慮,不愿多事。當然,這也能理解,當今社會,老人倒在街上都沒人敢扶,何況……不過你盡管放心,一旦抓住那綁匪,我們會讓法院重判,讓他在監(jiān)獄里扎根,以免繼續(xù)危害社會,所以你不用擔心會對你施加報復……
一股酒氣沖上喉嚨,嘴巴一張,“酒醉餃”的氣團便噴涌而出,噎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喂喂,杜師傅你在聽嗎?
……嗯。
所以,你只管放心大膽配合我們破案。實話對你講,綁匪要的那20萬,我決定當償金使用,全部用在破案有功者身上,自然也包括杜師傅你。
我不要。
不要?錢不好花?
好花,可我立不了功。
你能立功。想立就能立。
我啥都說不出來。
你不是說不出來,是不想說出來,你還是有顧慮。
沒啥顧慮。
不可能,沒顧慮怎不幫助破案?
我?guī)筒涣恕?/p>
不是幫不了,是不想幫。
你是說我替人掩蓋罪行?
暫時我還不想這么說,但看事態(tài)發(fā)展了。
杜連福能聽出對方話中的強硬勁兒,陡地打了個戰(zhàn),隨之醒了酒。他突然覺出事情的滑稽來,從古至今,有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談案子的嗎?他覺得常老板滑稽,邵所長也滑稽,怎的就認準能從他身上找到破案的線索?這時,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就是那歹人綁錯了,常老板雖說虛驚一場,可人財未失,沒造成任何傷害,而且人家也保證不再干,為啥非要把人家抓起來判罪不可?還要讓人家在監(jiān)獄里扎根。他著實不明白為什么要把事做絕,有句形容不依不饒的話叫“照死鉚子造”,這就是照死鉚子造?。?/p>
他覺得應該質(zhì)問質(zhì)問常老板,遂抬高聲音說,常老板,你爹沒出事,好好的,這不是挺好的嗎?干嗎……
對方常老板也改了聲調(diào),憤憤說,啥叫好好的,一天到晚有一把刀懸在頭頂上,能叫好好的嗎?
你是怕……可人家下決心……叫啥個來?對了,叫金盆洗手……
常老板幾乎在號:從來就沒有金盆洗手這種事!
他真的生氣了,不想講了,扣死電話。不一會兒鈴聲響起,他干脆關機,徹底中止街頭說案。
五
但事情并不以他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他不想“說案’,不代表別人不想。
第二天,他又被叫到派出所,新一輪“說”在老地方繼續(xù)。
不同以往,邵所一坐下就掏出香煙聞味兒,黑著臉,后把煙丟下,開始。
杜連福,今天是第幾次了,還記得嗎?
記得。
多少?
三次。
對你講,我們快要失去耐心了,不能耽誤在你這里,使案子久拖不破。
我也希望案子早早破,可……
可什么可?實際行動表明你不希望破案,而希望犯罪嫌疑人逍遙法外,是不是這樣?
不是。真的不是。
不是就好好配合我們。竹筒倒豆子,把所知道的都講出來。
行。
講吧。
講啥呢?
不是說了嗎?凡是與犯罪嫌疑人有關的都要講出來,都有用。比方說穿的衣裳,從頭到腳……
腳?他不由得重念一句。一個腳字倒提示了他,他看見過那歹人的腳,是從鏡片下沿往地面看到的。他說我看見了他的腳。
噢,穿了雙什么鞋?
解放鞋。
解放鞋?
對。
什么顏色?
草綠色。
是新是舊?
舊。
沒打補???
這個……沒注意。
想想,好好想想。
……想不起來了。
穿沒穿襪子?
沒。
肯定?
肯定。
要真是這般,你提供的這條線索對我們破案一無用處。
抓不到他?
咋抓?進城打工的幾乎都穿解放鞋,從多少萬雙解放鞋當中查找犯罪嫌疑人……大海撈針?。?/p>
這時小警察接邵所的話說:是根本不可能的。
這倒讓他松了口氣。剛才說出鞋的事他一度擔心警察會根據(jù)這一點抓到那個一直掛在邵所嘴邊的“犯罪嫌疑人”,抓不到正好。
邵所:繼續(xù)講。
他犯難地望望邵所:還講啥哩?
邵所:從綁到放的點點滴滴。
他說,也沒啥點點滴滴……
啪!邵所把手里的打火機往桌上一丟:我再對你講一回杜連福,我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啊。
酒?邵所的話,冷不丁讓他想到常老板。邵當是知道常請他吃飯的事,才這么說。這是敬酒,那么罰酒……
邵所接著就說罰酒了:有句話叫三次為滿,下次就不是在這里對你問訊了,也不會這么溫良恭儉讓,因為事情的性質(zhì)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你,杜連福已從原先的被害者變成犯罪嫌疑人的同伙。對社會的安全造成危害,對人們的生活構(gòu)成威脅,這是我們所不能容許的,這個,你懂不懂?
他搖搖頭。
小警察說:邵所的意思你應該能明白的。
他又搖了搖頭。
六
邵所話的含義是公司法律顧問代律師讓他明白的。這也正常,作為普通人,他對司法這一套向來無知,法盲。而律師對此卻十分精通,是所謂的專家。
他是在洗浴城大堂里遇見代律師的,律師見到他顯出一副驚喜樣子,說,正好正好,杜師傅給我修修腳吧,費師傅回家給村主任的爹奔喪去了,李師傅也不在……他一時不知該怎樣作答,按說他可以回絕,說自己不上班,可這般又擔心律師誤會他。店里規(guī)定,凡是老板的朋友來洗浴,無論搓背、足療、修腳還是保健按摩,一律免費。為其服務的技師也不得從這一單中提成。一旦涉及個人利益,事情就趨于復雜化,也自是因人而異的。有人在乎,有人不在乎,杜連福當屬于后者,他覺得過于計較,只盯著錢眼讓人小瞧,前面所說的擔心誤會正基于此。他望著代律師說,先洗澡吧,我作作準備。作準備時他不由得想到費師傅,這家伙老往家里跑,上個月剛回去一趟,說村里選村主任,這一票的人情不能瞎。票錢也不能瞎?;貋黹e談,他問把票投給誰了,老費說投給原來的村主任。他問,那主干得挺好?老費罵句:操,好個屌。他問:那咋還選他?老費說一是他給的票錢高,再是人家公開叫板,說他干了幾任,夠幾輩子活了,心里倒是想給百姓干點實事,要再換一個新的,上臺就一門心思大撈、快撈,還有老少爺們兒的好果子吃?反正要好要歹你們看著辦。想想他說得在理,大伙就選他接著干了。想到這不由得嘆了口氣,現(xiàn)如今在理的事恰恰多不在理,不認也得認啊。
所謂準備,就是磨刀,給代律師割雞眼刀必須鋒利,他曾問代:這么年輕腳咋就弄成這樣?代說:他剛當律師時沒車,全靠兩只腳跑路,天長日久就生起了雞眼,且一發(fā)而不可收。即使后來買了車,省了腳,雞眼照長不誤,他開玩笑說:給洗浴城當法律顧問就是為修腳方便哪。
律師洗完澡,準備工作已畢,就開始干活。下手不多會兒,律師來了電話。大廳靜靜的,連電話傳來的聲音都聽得見,說他的那篇稿子沒通過。律師問哪方面問題,那邊說題材敏感,主編怕出事。他問,可以改嗎?那邊說:可能性不大,要不你另寫一篇吧。昏暗的燈光里他看見律師平躺的臉上綻出個鬼臉,說,好的好的,就寫篇婚姻愛情的吧,純內(nèi)心,純感情糾葛,純……對方說,這方面行,寫出來發(fā)給我??鬯离娫挘蓭煱央娫捛嬖谑稚?,久久盯著看,最終從嘴里吐出個“操”字來。
他早就知道,代律師喜歡寫作,是個業(yè)余作家,只是有些想不通:有律師這么體面又掙錢的職業(yè)還寫啥作呢?亂腦子,不清爽。
他見代律師還沒從糾葛中回過神來,忍不住問句:大律師寫文章掙錢多嗎?代律師嘆口氣說,多啥呢,發(fā)一篇幾百塊錢,不夠請客的。他問,那為啥還寫?代律師說,誰說不是呢,我老婆說我有病,也就是有病。人就是奇怪,明明知道這碼事是螺螄殼里做道場,可還是……他說,人就是這樣,這山望著那山高。代律師笑笑,問句:你覺得律師這職業(yè)就吃得開?就好干?他說,可不是,又掙錢又風光。代律師說,可吃的憋屈外人不曉得。他問:咋?代律師苦笑笑,你沒聽社會上傳大案看政治,中案看影響,小案看關系,律師是擺設……正這時,有短信振鈴聲,代律師說,杜師傅你的。他放下手中的家什,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暗中,手機屏幕很亮,很清晰,他卻像看不見似的久久盯著,上面不明不白七個字:“三十六計走為上。”他完全不摸頭腦。
咋啦,杜師傅?代律師關切地問。
他把手機遞給代律師,讓他看。代律師看了后問句:杜師傅是不是攤上事了?
他一時不知怎么回答,因為怎么回答都不對路。不錯,是叫人綁了,可是綁錯了,又放了。公安讓幫助破案,正當,可自己偏偏啥也說不出,人家就懷疑你包庇壞人……不放過你,也算攤上事了,攤上狗屁事!
代律師把手機還給他,依然關切地問:短信是誰發(fā)的?
他搖搖頭。
代律師又問:陌生號碼?
他“嗯”了聲。
代律師說,這事就讓人琢磨了,杜師傅你想不想弄清楚這個短信是什么人來的?
他問:能知道?
代律師說,能查出來,現(xiàn)在手機都實名,能查出相關信息。
他說,查不查都不要緊,我知道這個人是為我好,讓我趕快離開免災。
代律師說,這么說他是給你指一條路。
他沒吱聲。
代律師說,杜師傅你如果不介意,不妨把事跟我說說,看能不能幫你分析分析,出個主意。這些年你不斷為我服務,我挺不過意,也讓我給你服一回務,怎么樣?
他的心不由得一熱,覺得這個愛寫作的律師與自己一下子靠近了。他是個好人,有句時興話叫有事找律師,現(xiàn)在律師就在自己面前,還主動提出相幫,再駁人家的面子,就是不識敬了。
他就把事情從頭到尾對代律師講了一遍。最后問句:代律師我不明白,邵所長最后說給我三天時間,是個啥意思呢?
代律師說,這個等會兒再說,我先問你幾個問題行嗎?
行。
從綁到放,這一個多小時里,確實沒與綁匪打照面?
沒。
什么也沒看見?
就看見他穿了一雙解放鞋。這個我跟警察講過了。
這個太寬泛,對破案沒什么價值。
警察也這么講。
好的,聽沒聽出他的口音是哪兒?
萊陽,這我也和警察講過了。
聽沒聽出他的年齡有多大?
50多歲吧。
別的呢?
沒別的了,就這些。
僅憑你提供的這些,警方是很難抓到那綁匪的。所以他們才急,才一次一次逼你講。
他問句:代律師,你不是講大街上到處都有探頭一直錄到國境線,警察咋不從錄像里查呢?
代律師說,這個他們肯定不會忽略,查錄像是首選,應該是沒有查到才追問你。
他問:怎么就查不到呢?
代律師說:可能是地處偏僻,沒裝攝像頭,也可能那個地段突然停電,攝像機無法正常工作。反正二者必居其一,讓公安沒轍。
他“嗯”了聲。
代律師問:在扣押地聽到什么聲音沒有?
他說,風,外面一直在刮風。
代律師說,除了風還有沒有特殊的聲音?
他問:特殊的聲音?哎,對了,有風鈴響。
風鈴?
嗯。進門前就聽到,后來一直響。
咋個響法?
丁零零,丁零零。
代律師問:這,你跟警察講沒講?
他說,沒。
代律師說,這個應該講,這條線索很可能有用。下次傳訊可以把這個講出來。
他問:單憑風鈴就能抓住那個人?
代律師說,這也難講,但破案的可能性大增,有句話叫順藤摸瓜,公安破案事實上就是順藤摸瓜的過程。
?。∷舱f順藤摸瓜,他心里一陣煩悶,沖口說:那事已經(jīng)過去了,人家沒干成,還發(fā)誓不再干,放一馬不行嗎?
代律師怔了一下,問:杜師傅你這么想?
他啞了一下,說,他,他那個病孫子可憐見的……他進監(jiān),孩子就沒法活了……還有孩子他爹也沒法活了……
代律師沉默了會兒,說,問題是這案子已經(jīng)立了,那個常老板又死咬著不放。
他憤憤說,常老板憑啥要這么著,沒傷他爹一根毫毛,也沒拿走他一分錢……
代律師說,即使是這樣,從法律上講,綁架案是成立的,算未遂。他錯綁了你,綁架同樣成立,放了你,算中止犯罪。無論是哪種情況,他都有罪責,都應該受到追究。至于病孫子、兒子可憐,這是法律之外的事。公安也好,常老板也好,人家不可能考慮那么多。
他說,我是小老百姓,他們不考慮,我不能不考慮。
代律師嘆口氣說,杜師傅你的心情我能理解,這其中的糾結(jié),用我們的法律術(shù)語說是法與情的兼容,孰是孰非從古到今都爭論不休。我在政法學院上學時,老師給我們講過清末民初一樁綁架案,這樁案子后來影響深遠,反正這空當你忙我閑,我講給你聽聽?
他說行。
代律師說,這樁案件發(fā)生在天津衛(wèi),一伙綁匪綁了家住英租界的前湖北督軍王占元的外孫,按照行規(guī),綁匪是不對有威勢的人家下手的,這回是綁錯了(瞧,也是綁錯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接了王占元報警電話的警察找上門來,綁匪樂得順水推舟,把人放了??赏跽荚凰阃辏尵肿ト朔ㄞk,警局犯難了,黑白兩道有潛規(guī)則,土匪綁票,一不綁女人,二不撕票,連傷害也不行。如今王占元的外孫回來了,全須全尾,按規(guī)矩,不得再向土匪要人,只是這回碰上了不講理的祖宗。王督軍一定要警局交出人,警局曉得沒這種規(guī)矩啊,人已經(jīng)交給你了,一分錢贖金沒要,已史無前例了,怎么還要人?斷了這條活路,以后窮得沒法活的時候,只能造反去了。警局沒辦法,請出社會賢達向王督軍求情。王督軍那兒沒得商量,社會賢達回來向警局獻策,找兩個倒霉蛋頂杠算了。無奈警局就從監(jiān)牢提出兩個大煙鬼,病入膏肓,又沒家,死了也無人領尸,就讓他們美美地吃一頓,再給個“泡兒”,行刑的前夜,再招來兩個姐兒,讓兩人美美享受了一通。第二天凌晨插個亡命標兒,綁赴法場,砍了頭。這事很快在社會上傳開,一片嘩然:太沒道理了,人家把孩子送回來了,你就不能再追究了,勒索沒成,還丟了性命。以后,誰還守規(guī)律!后來果然就壞了規(guī)矩,綁票的開始撕票,而抓到綁匪,無論綁沒綁成,二話不講,槍斃。如此綁匪更惡毒,官方也更嚴厲。撕破了臉,誰也不含糊了……
他說,可不是。
代律師說,可有人就是不明白這個道理,非把繩子結(jié)成死疙瘩不可。以前這樣,現(xiàn)在也這樣。前些年,不是發(fā)生了件女歌星將保姆送上法庭的事嗎?保姆順走了她幾件首飾,萬兒八千塊,保姆苦苦哀求,可她不為所動,非報警不可,后來給判了7年,一個女孩子坐上幾年牢,這輩子就完了。停停律師又說,報載阿富汗發(fā)生了這么一件事,一個青年被另一個青年殺死,罪犯被判處了絞刑。行刑那天,殺人的和被殺的母親都來到刑場,都流淚,可就在執(zhí)行的那一瞬,被殺青年的母親走向絞刑架,解下死犯的絞索后狠狠打了幾個耳光,然后要求法官赦免了他的死罪。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故事。相比之下,要是那個女歌星也能打那個女保姆幾個耳光,以示警誡,而不是送進監(jiān)獄,那保姆的人生便會改寫。看來懲罰并不是越重越好,而是寬容與適度。對了,杜師傅,剛才你說警察給你三天時間,你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我告訴你,要對你批捕。
他停下手,盯著律師,抓我?
代律師說,杜師傅你應該作這個思想準備。
他像問律師又像問自己:抓我?憑什么?我犯了啥法?
律師想想說,這個,倒需要你問問自己。
問自己?
代律師點點頭:對,以前做沒做過違法的事?
他似乎沒聽懂。
比方,沾沒沾過毒品?
他搖搖頭。
傷害沒傷害過人?
他還搖搖頭。
侵沒侵占別人的財物?
他再搖搖頭。
賭過沒有?
他繼續(xù)搖頭。
有沒有男女作風問題?
他一怔:男女作風?
通奸啊,姘居啊,亂搞啊……
他一時發(fā)蒙,嘴里卻吐出個沒字來。
那,有沒有那個?代律師抬眼望向墻上電子屏幕上滾動顯示的各種服務項目價目表。
搓澡?敲背?
輪到代律師搖頭。
刮痧?拔罐?
代又搖搖頭。
保健按摩?
代仍搖頭。
他一下子明白律師是問他嫖沒嫖。便堅定地搖搖頭:那個啊,沒有!
代律師笑了,伸出大拇指,說,杜師傅,當今社會,你是個相當干凈的人啊。
他苦笑笑:不干凈又能咋樣,殺人放火吃喝嫖賭?說完,又開始給律師修起腳。
代律師鄭重說,杜師傅你先別盲目樂觀,即使找不到你曾經(jīng)的罪過,也可以從這樁綁架案找。
他又停下手,詫異地看著律師。
代律師說,他們可以指控你犯包庇罪。
不講,就是包庇,就抓起來?他愕然。擎著刀子幾乎有些抖。
是這樣。
我不知道講個啥?
他們認為是你知道,不肯講。
不講,抓起來就能講?
沒錯。
他像沒聽懂,眨巴眨巴眼。
杜師傅,你要相信他們有辦法讓你講。
逼供?
那也不一定。
逼,不逼,我都沒啥可講的。
你有。
有啥?
這別問我。
問誰?
問你自己。
我不知道。
你知道。比方風鈴。
風鈴?
你不是說在羈押地聽見了風鈴聲嗎?
是啊。
這個你應該對警察講。
憑這個能破案?
能不能破案看警察,可你應該講出來。
這個……
杜師傅,我曉得你心里是咋想的,也沒必要把事說破,反正各人心里有桿秤。
哎哎,他含混應著。思忖著代律師意味深長的話,他清楚撅起自己心里秤桿的是那個可憐的病孩子。
沉默。無論是他還是代律師。
這時,音響換了一曲低沉蒼涼的曲調(diào),代律師說,這是許巍的《時光·漫步》,我喜歡。隨之,就跟著哼哼起歌調(diào)來:
很多事來不及思考
就這樣自然發(fā)生了
在豐富多彩的路上
注定經(jīng)歷風雨
讓它自然而然地來吧
讓它悄然地去吧
就這樣微笑著看著自己
漫步在這人生里
Yeah 當往事悄然走遠
只留下清澈的心
Yeah 讓我們相互溫暖
漫步在這陽光里
讓它自然地來吧
就這樣微笑著看著自己
漫步在這人生里
……
在歌曲中修完了腳,代律師離去,又轉(zhuǎn)回,貼著他的耳朵說,杜師傅,你記住,要是他們對你動……動粗,就要求見律師。
律師?
嗯。
哪個律師?
我。對了,咱倆交換個手機號碼吧,好應急。你把手機號碼說給我。
代律師把他念出的號碼按進自己的手機里,再次離去。
不久他聽到短信振鈴,按開看,上面閃著一行字:天黑路滑,社會復雜,早早回家。代明。
他曉得前面兩句是現(xiàn)時流傳的一句話,后面是代律師自己加上的。他覺得喉嚨有點發(fā)堵。
七
收拾好家伙,他沒有馬上離開,怔著,眼前倏地現(xiàn)出一個女人身影,紅紅白白,眉清目秀,略有些胖。作為一個搓澡工,胖一分便多一分力氣。女人姓陶,店里人都叫她桃子。他清楚,這當兒想起小他一旬的桃子是因為剛才代律師那“生活作風”的話,是的,自己一度與桃子相好過,店里也有人察覺,后來桃子因不滿同事的擠對跳槽到另一家洗浴城。他心想,假若公安真想從男女事上把自己拿下,保不準會有人把他供出來,這就糟糕了。他覺得應趕緊與桃子聯(lián)系上,統(tǒng)一一下口徑,只說關系不錯,但沒別的,只萍水不夫妻,如此對擋公安。
他就趕緊給桃子撥電話,卻是空號,他大為驚詫,半個多月前他還給她打過一次電話,咋突然間就換號碼了呢?怪怪的,這糾結(jié)越發(fā)讓他急于見到她,可以說是迫不及待了。
他走出店門,抬頭看看天上的日頭,天快晌午了(進城好多年還習慣這么看時辰),他不由得停下腳,尋思桃子是在班上還是在家休息。去兩地要坐不同的公交車,略一想,便決定先去桃子家,她家門口有一家小飯館,要是在家就請她吃午飯,邊吃邊談,把事定規(guī)好。
說起來,“萍水”就是相逢在那家小飯館里。那天他休班,無事瞎逛街,逛到這兒晌午了,就便在這家飯館吃飯,因不工作,他就無所顧忌地來了回“酒醉餃”。正吃喝得酣暢,桌對面坐下一位白白凈凈的中年女人,兩人對視一眼又趕緊收回目光,不一會兒服務員給女人端來一盤水餃,女人就放下手機開始吃飯。當女人咬開一只熱氣騰騰的水餃,他陡然聞到一股異樣的清香,脫口問句:啥餡這么香?女人抬頭一笑,說,茴香。這一問一答就是這次“相逢”中兩人唯一說的話。飯后各奔東西。
再“相逢”竟是在洗浴城,去食堂打飯,看到了對方,都一怔,那天在飯館吃飯搭話的人,竟是同事,那女人是個有趣的人,像地工對暗號般說句:啥餡這么香?他一下子樂了,對句:茴香。對上了“暗號”兩人會意地笑了。當然真正對上號是后來他知道她叫桃子,她知道他叫杜連福。
以后就低頭不見抬頭見了,卻也沒有“別的”。
“別的”發(fā)生在一個多月后,做完最后一個活正準備下班,桃子向他走來,問他能不能晚些下班,幫個忙。他問,啥事?她說,修修腳。平常這種事常有,便說行。待她在長椅上躺下,他打開聚光燈,左看右看,兩只蓮藕似的白凈光滑的腳完美無瑕,沒可修之處。他便抱起一只腳仔細按摸檢查,無異,再檢查另一只,也無異,正疑惑間聽到輕輕的鼾聲,抬頭看桃子竟睡著了。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索性就給她做起了足療任她睡,直到她睡醒。桃子起身說句真舒服啊,謝謝啊杜師傅。他說不用謝。他以為事情已畢,卻沒有,待兩人一塊兒走出洗浴城,桃子說,杜師傅我頭有些暈。他一下子緊張起來,問句:送你去醫(yī)院?桃子說,不用,過一會兒就好了。停停又問句:杜師傅你急著回家嗎?他搖搖頭,心想回家也是一個人,有啥可急的呢。桃子又說,杜師傅要不再麻煩你把我送回家吧,我怕……他趕緊說,沒問題,我送我送。他那時候還沒想到這一送竟然把她送到炕頭上,正如俗話說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板,還真是這么回事哩。兩人就這么不鋪不墊地走到了一起……
就算公安知道了自己和桃子這檔子事,就能成為“拿下”他的罪證嗎?站在桃子家門口,杜連福腦子里再次閃過這個問題。
敲門不開,桃子當是在班上了。
他不敢怠慢,匆匆趕到桃子現(xiàn)在工作的那家洗浴城,卻被告知:桃子已經(jīng)離開,改了手機號,去了哪里沒人知道。他怔了怔,倒松了一口氣:自己找不見桃子,公安也找不見,自己這樁倒霉事不會連累桃子了。
這晚杜連福做了一個和桃子在一起的夢,自從和桃子好上,這種夢便不間斷。夢開始的情景五花八門,不是他去店里找她,就是她打電話找他,或者不知怎么就在哪兒相遇上,再逛街或下飯館吃飯。奇怪的是每回夢的結(jié)尾都相同:桃子把他帶到自己租的住房,相聚的高潮來臨,可每當欲近桃子身的關鍵時刻,夢就醒了,好事半途而廢,讓他很是沮喪。后來忍不住把這尷尬事對桃子講了,桃子就哧哧地笑,說,這還不好辦,進門老老實實待著不就行了?他不吱聲,心里卻想:貓守著魚頭老老實實待著還不是只呆貓?他曉得所以總是想望夢境成真,是因為兩人平時難得一聚,洗浴城班次混亂,碰上兩人一起休班不容易。
八
讓代律師不幸言中,三天后杜連福被批捕,進了拘留所。
拘留所就是拘留所,就像一個糟糕的著名風景點,去過的沒去過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總之不是個好去處。
說穿了,拘留所就是一間大大的候?qū)徥遥瑹o論什么人來,都得過審訊這一關,審者與受審者在這里生死博弈,情狀之驚心動魄是局外人所無法想象的,當然是漸進的,一點一點地“擠牙膏”,直到擠扁擠空。正如“業(yè)內(nèi)人”代律師所講,最終總是受審者悉數(shù)敗下陣來,審訊者大獲全勝。此為中國式審訊之常態(tài)。
對杜連福的第一次審訊是在收監(jiān)當天,不待辨清東南西北便被帶進審訊室。自從被錯綁,受審便充斥了他整個的生活,類同于對司法課的惡補,一來二去就熟悉了這一套,甚至習以為常,似乎生活就本該如此。審訊警官換成分局的人,進門打照面他幾乎喊出聲來,那個坐正位的主審警官與派出所黑胖邵所就像從一個模子翻出來的,不僅體態(tài)模樣,甚至神情語氣也沒兩樣。審訊內(nèi)容亦為在派出所時的翻版:
姓名?
杜連福。
年齡?
五十二。
籍貫?
山東牟平。
職業(yè)?
修腳技師。
家庭成員?
兒子、兒媳、孫女在外地。
老伴呢?
過世了。
一個人生活?
對。
知道為什么批捕你?
我叫人綁了票……他說,說這話時他腦子里飛速閃過那天被綁的全過程。不知怎么,已全然沒有恐懼感,倒有些惦著綁自己的那“解放鞋”漢子,他如今怎么樣了呢?離開了還是沒離開?
詳細說說整個過程,不許遺漏,不許說謊。“翻版”警官正告。
杜連福就從戴上墨鏡說起,一直說到最后脫身。也是對在派出所所講的復述。講的過程“翻版”警官邊聽邊看桌上的一份材料,眉頭一遍一遍蹙起。
這就完了?“翻版”警官黑著臉問。
完了。
你的態(tài)度很成問題啊,杜連福!“翻版”警官眼光直逼,你以為你很聰明是吧?你以為我們是吃干飯的是吧?
這是哪兒跟哪兒呀?他心里不安也不滿,嘟囔句:我說的都是實話。
是廢話!“翻版”警官嚴肅指出:你講的這些對我們的偵破不起任何作用,什么酒醉餃子味啦,什么解放鞋啦,什么大風的聲音啊,說著低頭看眼材料,還有什么萊陽×,福山×,文登出了個驢×的,這種無聊下流話非但不能幫助破案,反倒把我們往岔道上引!杜連福,你居心不良?。?/p>
我在派出所就這么講的。他分辯說。
“翻版”警官用手拍拍桌上的材料,說:在派出所這么對擋可以,在我們這里就不成,那兒是“所”,這兒是“局”,懂吧?
……
此時,他確實感知到“正版”與“翻版”的不同了。
需要指出的是:你向我們隱瞞了重大事實!
我知道的就這些,再說不出別的來。他說時,耳畔不合時宜地響起一串風鈴聲,丁零零,丁零零……他想驅(qū)除,卻辦不到,他兀地有些慌,,心怦怦地跳……
杜連福,我和你交個底吧,“翻版”警官放緩口氣,說出的話卻擲地有聲,你就是什么不說,我們照樣能判你的刑!信不信?
……信。
那為什么還不認清形勢?要知道頑抗下去對你沒一點兒好處,對你的家人也沒一點兒好處。
家人?家人就是朝滿一家嘛。進來的頭天黑下,朝滿給他打電話,哭咧咧問他是不是犯了啥事,他當時一驚,嘴里卻說沒犯啥事。朝滿說不對,單位領導找他談話了。他問領導說啥?朝滿說人家也不明說,暗示讓他做做老爺子的思想工作,讓他走正道,懸崖勒馬,不然會連累到他,到時別怪不提前打招呼。當時他只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安慰句放心,我沒事,便掛了電話,現(xiàn)在“翻版”警官提到家人怎么怎么,他一下子醒悟過來,是這邊的公安……他知道這一套手法并不新鮮,但很起作用,比方此時的自己,已深深為兒子一家人擔起心來……特別是那個長得像朝滿又像自己的小孫女。
“翻版”警官似乎意識到自己打的親情牌起了作用,便乘勝追擊,開始他還能聽見從他一張一合的嘴里吐出的話音,什么不見棺材不落淚啊,什么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啊,而后就啥也聽不見了……
不過,“翻版”警官審訊結(jié)束時說的話他還是聽見了,就是給他幾天時間深刻反省,考慮何去何從,不要抱不切實際的幻想,下回審訊就不會像這次這么客氣了。
不客氣?就是代律師說的動粗嗎?又會怎樣動粗?對此代律師已告訴他如何應對,不太糾結(jié),相反倒有幾分寬慰,因為審訊中始終沒追問他與桃子的“奸情”,當是沒人告發(fā)這檔子事,或者告發(fā)了,警察他們現(xiàn)時還沒找到桃子的下落。
桃子不被牽連進這檔子事,是他最大心愿。
九
不明不白成了犯罪嫌疑人,真是連想都沒想的事情,下一步通過審訊還會將“嫌疑”兩字去掉,成為真正的犯人——杜犯連福。
真的會這樣嗎?會,這是“翻版”警官預告于他的前景,只要繼續(xù)包庇,這前景就會成為事實。對此,他是恐懼的,沒人愿意在監(jiān)獄里度時光,他也一樣。就算不為自己著想,搭進去,可兒子朝滿一家人咋辦?朝滿好不容易念了大學,找了份工作,娶了老婆,有了孩子……對于一個從農(nóng)村出來的人,是真真正正的不容易啊,能眼看著他毀了嗎?這可不是當?shù)脑撟龅氖掳 D翘斐瘽M在電話里質(zhì)問他是不是犯了事,他還不高興,嗆他句犯了事也不會連累你,現(xiàn)在看是大錯特錯了。
一連幾天都在渾渾噩噩中度過。黑下更糟,瞪大眼睛睡不著覺,剛?cè)胨烷_始做夢,一個連著一個,其中一個他記得很清楚:朝滿怪模怪樣地站在他面前,問:爹,你做的這一單,到手多少啊?他瞪了他一眼,朝滿卻笑了,說,我是你兒子,用不著瞞。他問:我啥事瞞你了?朝滿說,身份啊。他問:啥身份?朝滿說有錢的大款啊,這個地球人都知道,還上了報。他說,凈瞎說。朝滿說,爹有了錢,千萬別摳門,不是有個講法叫花出去的是錢,花不出去的是紙嘛,花吧花吧,花不了讓你孫女幫著花,她快上學了,需要一大筆教育費……當然要能幫買套房再好不過了,讓她單獨有間房做作業(yè)。氣得他大罵一句:畜生!睜開眼,朝滿開溜了,而一種負疚感油然而生,他知道自己是虧待朝滿的,去年朝滿來電話,支支吾吾說想買房,意思他明白,是希望他能幫著湊齊首付,他沒接這個茬……不是不想幫,是拿不出。朝滿到現(xiàn)在也沒買上房,雖說嘴上不再提這碼事,心里肯定是有疙瘩的。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貧賤父子也同樣的啊……
這個夢重重地撥動了他的心弦,鼻子一酸,竟流下淚來,也茫然,到底該不該講出風鈴的事呢?這事好重好重,得好好想一想了,不能含糊了……
十
原本對監(jiān)禁生活沒有概念的杜連?,F(xiàn)在對這檔子事漸漸熟悉也漸漸適應起來,最根本之處是準犯人們必須聽吆喝,也就是唯命是從。什么都有嚴格的規(guī)范,起床、吃飯、學習、睡覺都有統(tǒng)一的要求,俱依規(guī)行事,總體上說除了不自由,其他方面倒也沒有什么罪受。比如吃飯,粗細搭配,管飽,有菜有湯,而對他這個單身漢來說,最大的受益是不用自己忙活飯,有點飯來張口的意思,要不是心里裝著受審的壓力,倒真的會樂不思蜀,做安營扎寨的打算了。這不是虛妄之說,確實發(fā)生過流浪漢故意犯法以圖入監(jiān)“享?!钡氖?。
這天天氣晴朗,日頭從東面高墻電網(wǎng)上升起,就一直明晃晃地照。人的心情與天氣有關,晴揚陰抑,對嫌疑人、公安警官皆如此。放完風,好心情讓警官對嫌疑人開恩,沒讓大家立即回監(jiān)室,允許在院子多待會兒,享受一下冬日太陽的溫暖。
杜連福步到院中央籃球架下,席地而坐,抬頭一望明亮的天空,然后垂首閉眼,雙手合十,口中默念起佛家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一遍又一遍。
只聽有人喊聲杜爺,他沒接茬,而喊的人仍一聲接一聲地喊杜爺。
他睜開眼,只見一個20幾歲與他同樣穿“大看”橘黃色囚服的小伙子站在身前,笑笑望著他,他并不認識,問句:你喊誰?
你啊,杜爺。
你咋叫我杜爺?
你是條漢子,我尊重你,應該叫你爺,杜爺。
你咋知道我姓杜?
嫌疑人小伙恭敬說,不但知道你姓杜,還知道你別的事,杜爺。
啥別的事?
你叫人綁了,綁錯了,把你放了,又叫公安抓了。
你,你是咋知道的?他警惕地盯著這個口口聲聲稱他杜爺?shù)南右扇诵』飭枴?/p>
杜爺別緊張,是這么回事,我聽見警官對你的審訊了,那時我在隔壁屋候?qū)?,耳朵貼著門縫,句句聽得清。
他不再吭聲。
杜大爺你很冤哪。
這,你也知道?他有些吃驚。
知道,公安也知道,可他們要破案只能拤住你的脖子從嘴里摳東西。
摳東西?
線索呀,杜爺,好順藤摸瓜(他也懂,也這么說)。
我啥也不知道。
他們認定你知道。杜爺。我也覺得你知道喲杜爺。
他抬眼看看嫌疑人小伙,說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杜爺,就是不講,對不?杜爺。
他低下頭。
杜爺,你是好漢不假,可這年頭好漢不好當,要做俊杰。
“杜爺”再抬眼看看他。
識時務者為俊杰啊,杜爺。
所以知道的一定要說出來,沒必要代人受過,這年頭只能自顧自呀,杜爺。
他心里一陣煩悶,不想再說什么了,用手撐地想站起來。
等等,嫌疑人小伙做手勢壓住他:杜爺,等等,我問你,那常老板接了電話,真的二話沒說就答應付20萬?
嗯。
真的?杜爺?
我干嗎撒謊?
一點奔兒沒打?杜爺?
可不,人家是大孝子嘛。
嗯,嗯,是個有錢的大孝子,只怪綁匪晦氣,綁錯了人,要是綁對了,20萬就輕輕松松到手了。
他承認事情確如嫌疑人小伙所講,嘆了口氣,問句:小伙子你是犯啥事進來的?
啥事?我進來關了十多天都不知是犯啥事。他媽個巴子,過馬路,見紅燈沒收住腳,叫轎車剮了,從車上下來的大肚子漢說我碰瓷,指著我的鼻子吼,說單看你這身糟爛迷彩服就不像個好鳥。我氣不過推了他一下,他倒在地上不起來,這時就有人喊:有人碰瓷,快打110!不一會兒警車開來了,把我抓到派出所,審。我說我不是碰瓷的,是去勞務市場找活干。又從包里拿出工具給他們看,他們說工具是幌子。后來以尋釁滋事罪名判拘留十五天……他媽個巴子,尋釁滋事,好歹毒的罪名啊,想整治誰都能以這條罪抓進來!操!
進來幾天了?他問。
快出去了。杜爺。
出去找個活好好干……
干個鳥!嫌疑人小伙憤憤:有了這個“前科”,臉上打了“金印”,一輩子別想翻身,他媽個……
沒等他罵完,管教發(fā)出回監(jiān)室的指令。
臨分手他問嫌疑人小伙:你貴姓?
嫌疑人小伙對他齜牙,說句:不知道好呀,杜爺。
咋?
知道多了會憑空添麻煩呀,杜爺。
這話又讓他想起了“解放鞋”曾對他說的話,就啞然。
十一
這晚,杜連福的夢仍連綿不斷,記得住的一個是在洗浴城遇見了老顧客常老頭。常老頭光著膀子,頭上系條白毛巾,像個陜北農(nóng)民似的,他心里打個愣怔,想常老頭今兒個是咋的了。常老頭像回答他的疑惑似的說,杜師傅,我要回鄉(xiāng)了。他問:探親?常老頭說,常住,城里沒啥好,還是鄉(xiāng)下好,回歸自然。他在心里哼了聲:這是把錢掙足了,又覺出鄉(xiāng)下好來了。他問:你一個人回去?對,一個人清凈。誰照顧你?雇人啊,鄉(xiāng)下人工便宜,雇三個人用不了在城里雇一個人的錢。對了,趕在走前給我修修腳。他心里不情愿,說找老費吧。不找老費,就找你,別人誰也修不好我的腳。他問:那你下了鄉(xiāng)找誰修腳呢?你啊。我?對,你服務下鄉(xiāng),我派車接送,服務費翻番,晌午管飯,陪我喝酒,你看成不成?……他心想財大氣粗啊,可覺得也合算,就說成交,就開始修腳,待把腳抱在懷里時,陡地一股憤懣情緒在胸中鼓脹起來,這情緒又讓他生出一個古怪念頭,他拿出手機,撥了常老板的號碼,當常老板的聲音出現(xiàn)在耳邊時,他厲聲相告:常老板,對你講,你爹在我手里……說完他自己被這句話驚了一跳,醒來,張眼看到監(jiān)室天花板上那盞昏暗的長明燈……
都知道有“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說,難道自己……他不相信自己竟有如此大膽,要把“解放鞋”沒綁成的常老頭由自己再綁一回。這一晚再沒睡著,大睜著眼到天亮。
十二
只過了三天,出現(xiàn)在夢中的綁架行徑便有人替他實施了,對此,幾家市報都報道出來。他沒看到報,不知此事。又過了一天,拘留所通知他開路回家,說沒他什么事了,回去該干啥干啥。他的心一下子提起來:莫非他們已抓到了“解放鞋”漢子?是怎么抓到的?他惴惴地回到洗浴城,在休息大廳遇見了老費,他問:老費你不是回家了嗎?老費說,回了,又折回來了。他問:咋的?老費說半路上得了個確信,死的不是主任的爹,是主任本人。他哦了聲,隨之也領悟到老費不奔這個喪的合理性。接著,老費像補報新聞般告訴他兩天前常老頭被綁架的事,他驚愕萬分:綁……綁成了?老費說,這怎么講呢,算成了,可綁匪沒拿到錢。他問:怎么?老費說常老頭死了。他更驚了:撕票?老費搖頭說嚇死的,本來就有心臟病,一驚嚇就完了。他問:那綁匪呢?老費說報上說是個有前科的打工仔,警方正全力追捕!他“哦哦”兩聲,不再問什么。他怎么也沒想到事情的結(jié)局竟是常家這一劫逃過了初一,沒逃過十五,嗚呼,哀哉。
冬至這天,風雪交加,杜連福下班后一溜小跑來到洗浴城斜對面的三合園,冬至在老家算大節(jié),他除了像往常那樣要了一小瓶二鍋頭和一大盤三鮮餃,還炒了一盤豬頭肉。酒剛斟上,手機來了短信,上寫:體育小問答——問:足球比賽發(fā)生什么狀況最窩心?答:自擺烏龍。
他似懂非懂地“啊啊”了兩聲。再看是陌生號碼,不禁犯起琢磨:
——這會是誰呢?
他一時找不到答案。
原載《十月》2015年第4期
原刊責編 伊麗霞
本刊責編 杜 凡
作者簡介: 尤鳳偉,男,山東牟平人?!靶聲r期”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表作品六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中國一九五七》《泥鰍》《色》《衣缽》等,出版文集及各種選集數(shù)十種,八卷本作品系列(青島出版社即出),獲各種獎項。
創(chuàng)作談:關于《風鈴》 尤鳳偉
這篇《風鈴》怕是比較難談的一篇,因作品始終行走在一條模棱兩可的邊界上,是耶?非耶?讓人難以揣摩把定。
或許世間很多事物的邊界本來便是模糊不清的。比方一個孤苦伶仃的窮孩子,快餓死了,跑到街上去搶錢買食物充饑,結(jié)果被抓,成了少年犯。這是一個簡單如符號的案例,然而在對此案的認識上恐怕就不是那么簡單了。情感指向會因人而異。
《風鈴》的故事當然比上述故事要復雜得多,然而給予人們的心理叩問并無太大差異:懲罪與救贖,此耶?彼耶?民工“解放鞋”為挽救得重病的孫子的生命無奈鋌而走險,綁架了常老板的爹,卻陰差陽錯綁錯了人;又因這個綁錯了的修腳工老杜不計前嫌情真意切的勸誡,“解放鞋”始認識到自己的罪錯以及由此帶來的嚴重后果,故發(fā)誓收手。到此,按說事情已經(jīng)了結(jié),一笑泯恩仇。然而又并非如此,是實際并未受到什么傷害的常老板心有不甘,遂報案且采用賄賂手段責成公安擒拿未遂歹人。錯了嗎?并未,從法律的角度說犯罪未遂也應擔責。不承想本案真正的“苦主”老杜卻有另樣心情,一是覺得“解放鞋”已懸崖勒馬,二是對他一旦被判入獄病孫子便注定要遭殃的于心不忍,于是執(zhí)意不肯講出可以抓到“解放鞋”的線索:風鈴。那么他對了嗎?也未必。從法律上講,如此是“包庇”了歹人“解放鞋”。瞧,事情便糾纏于法律制裁與憐憫寬宥的邊界上了,兩相對峙讓人蹉跎喟嘆。
所以寫這篇小說是因為認識到,當今社會讓人莫衷一是的事情太多太多,是與非、善與惡交集在一起,讓人難以辨識。人們的內(nèi)心在“邊界”上徘徊掙扎著,無所適從。久而久之,許多社會事物便模糊不清了。
其實,許多社會事物的是非善惡界限是清楚的,問題在于如何作出選擇。然而讓人感到悲哀的是,當下社會,一事當前人們的不二選擇是趨利避害。我們說,盡管趨利避害是人的一種天性,但也要有度,不可泛濫成災(事實上已經(jīng)成災了)。利害利害,一旦失度便會成為一把雙刃劍,害人又害己。常老板憑借權(quán)勢節(jié)外生枝,導致他爹二次遭劫致死,近乎黑色幽默,難道不就是踢進自家球門的烏龍球?讓我們慶幸的是天地間終歸還有老杜這樣內(nèi)心溫良舍己利他的“珍稀動物”,尚能讓我們感到一絲慰藉。如同在暗夜里傾聽到那清脆悅耳的風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