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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

2015-09-10 11:31詹政偉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5年8期

你是雷雙虎叔叔嗎?一個怯怯的聲音在我的背后響起。

那時候我正準備開門,鑰匙還插在鎖孔里。我轉(zhuǎn)頭一看,是一個陌生的女孩,十八九歲的模樣,背著一個式樣陳舊的白色雙肩包。

我就是雷雙虎,你是?我有些驚愕地問。

女孩理了理被汗水沾住的那一綹頭發(fā),突然露出笑臉來,呀,雷叔,你認不出我來了?我是陸小萍啊,就是你拍的片子里的那個陸小萍。她沖上來,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不停地搖晃著,我總算把你給找著了,我找得好苦哇……

她的語速很快,嘰里咕嚕地說著,雖然我聽不清楚,但大概意思我懂。

你是陸小萍?我仔細地看著眼前這個女子,竭力要把那個梳著羊角辮,茫然無措的大眼睛緊緊盯住你不放的女孩從腦隙里擠出來。

你——還——好——嗎?我困難地問。

不好!雷叔,你救救我!陸小萍突然給我跪下了。

我嚇了一跳,連忙開了門,把陸小萍拉進了家里。

陸小萍號啕大哭,邊哭邊說著一路上找我的艱難。

……我從家里出發(fā),一直往南走,我只知道你在杭州,可到底在哪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把你留給我們的地址弄丟了……我就一個一個地問,我想你會拍片子,我就去電視臺找,可別人說你早就離開了。我后來又到文化局找,別人也不清楚,后來有個人告訴我你的地址,我就找來了……俺村里的人都說讓我找你,我把屋都賣了……

我爸爸,你是看著死的;我媽媽,你也是看著死的。你拍片后,我兩個雙胞胎弟弟也不行了。去年春上,我的小妹妹也走了……雷叔,你一定得幫幫我,我沒有什么親人了,你就是我的親人了……

你說過的,要我以后碰到困難就找你,你對我爸說,你會好好照顧我的……陸小萍伏在沙發(fā)扶手上,泣不成聲,瘦弱的雙肩聳動得像驚濤中的小舢板。那凄涼味很重的哭聲,水一樣在客廳里流來流去。

我渾身一激靈,又一次看著她,她還在肆無忌憚地哭著,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回家以后,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

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陸小萍,你留下來吧。我輕輕地說。

我萌發(fā)拍攝《生命》這部紀錄片的念頭,純粹是一個意外。我的一個朋友到了彌留之際,我到醫(yī)院去看望他。他只有四十多歲,正在人生的黃金季節(jié),可他要走了。生命就是這樣無常。站在他的病床邊,他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傷心欲絕,相反,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滿足。

幸虧……幸虧只是我一個人得這病,我的家里人都是健康的,要是像我隔壁病房的那個陸寶法,那就慘了,全家六口人,染上了五個!他氣喘吁吁地說。

看他說話的那個累勁,我要他休息。他搖搖頭,雙虎,你就讓我說說吧,現(xiàn)在不說,以后就沒機會說了。隔壁那個寶法,慘啦,最小的孩子只有四歲多,也得這個??!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啊……

一個生命以天為計的人,居然還認為自己比別人幸福。那么,這個別人是怎樣的?我不忍心看瘦得皮包骨頭的朋友繼續(xù)說下去,于是找借口說,讓我瞧瞧那個叫寶法的。說完,我就跑到隔壁去了。

本來我絲毫沒有做片子的想法,我只是想看個稀奇而已。但一走進去,我就被眼前的情景給驚呆了,一個護士正在給一個看上去最多不超過五歲的女孩抽血樣。她伏在床上,手里緊緊捏著一個麻餅,那麻餅被咬去了三分之一,她垂著手。針頭一進去,她就號啕大哭,等抽好了血樣,針頭一出來,她又破涕為笑,津津有味地啃嚼著麻餅。她的父母,一對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連看也不看小女孩一眼,他們一個蜷縮在床上,失神的眼睛望著天花板,一個則擺弄著地上的一些雜物。護士看我一眼,以為我是探病的人,便說一句,不要抽煙哦,就出去了。

那個男的我看不出他的實際年齡。他警惕地問,你找誰?

我說找你聊聊,是我朋友要我過來的。我朝隔壁努了努嘴。

哦,你說是老杭,他活不過這個月的。他平靜地說。

情況怎么樣?我問。

我們?寶法說,遲早的事,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也許半年,也許一年,誰說得清呢?

我肯定走在他前面。躺在床上的女人突然插嘴說,她的臉上沒有什么肉,臉頰就這么凹下去,那本來就很高的顴骨越發(fā)突出了??瓷先ビ行╆幧奈兜馈?/p>

放屁,要走也是我走在你前面。想讓我替你收尸,你沒這個好福氣!陸寶法的聲音陡然提高上去,他齜牙咧嘴地罵著。

女人沒聲響了,但一會兒,她就跪在床上,雙手合起,朝著東南方向念念有詞。在這過程中,她不停地咳嗽著,好像喉嚨口讓什么堵住了似的。

怎么得的???我摸出煙,遞一支給陸寶法。

陸寶法又一次警惕地瞄了一眼,接過了,但不抽,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然后收起來了。我想到護士的叮囑,將煙重新塞回袋里。

我老婆生孩子,因為是雙胞胎,人虛,醫(yī)生說要輸點血,輸了,就得這個病了,后來一驗,說是我那雙胞胎兒子也感染了。我么?醫(yī)生說是同房同出來的。媽了個×,殺千刀的病啊,把我害慘了!他起先是平平淡淡說著的,但后來說著說著,他的情緒就惡劣起來。他掏出那支我遞給他的煙,點燃后,一口就吸去了大半。我操他媽個×!

??!一聲尖厲的喊叫猛地響起,是陸寶法老婆的。我一看,她整個人像發(fā)癲癇一樣地劇烈抖動著,她的嘴極大程度地張開,那恐怖的喊叫正一聲接一聲地發(fā)出來。我全身立馬爆起一層雞皮疙瘩,心好像也要被她喊出來一樣。

我催陸寶法過去,陸寶法輕描淡寫地說,沒事。

女人好像怕影響我們,把頭鉆進了被窩內(nèi),但那聲音還是讓我坐立不安,她抖動得更厲害了。大幅度的扭動,使整張床都在晃動。陸寶法抱著頭,一動不動,我看不下去了,趕緊叫來了醫(yī)生。醫(yī)生看后,吩咐護士給她打了一支鎮(zhèn)靜劑。女人平靜了,我不敢朝她看,那脫形脫相的瘦叫我無法面對。我背對著她和陸寶法說著話。

家里還有什么人?我問。

一個女兒,十六歲,兩個男孩,是雙胞胎,都八歲。女兒領(lǐng)著男孩。陸寶法說。

都好的?我忍不住問。

陸寶法的眼淚下來了,他狠狠地抹了一把,女娃是好的,男娃,醫(yī)生說也保不住……他頓住了,一點也說不下去了,他站起來,狠狠地扇了自己幾個巴掌,然后飛快地跑出了屋。

我暗暗責怪自己多嘴多舌,不該戳人家的痛處。一時我呆住了。那個小女孩好奇地看著我,后來她怯生生地問,叔叔,你會給我買麻餅吃嗎?我說一定給你買。我摸出一百元錢給她,你想吃幾個就買幾個。

女孩歡天喜地地走開了。想到這么小的孩子就和死亡沾上了邊,我一陣心酸。

我等了好久也不見陸寶法轉(zhuǎn)回來。我明白他是避著我了,我只得重新踅回到了朋友的病房。那一刻,我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從沒有過的沖動,我要幫幫陸寶法,雖然我和他素不相識,但那一家子的慘相,叫我無法自持。

朋友緊緊地盯著我,我朝他豎起了大拇指,是的,朋友說得沒錯,他確實要比陸寶法幸運得多。

雷叔,那片子后來得獎了?得了多少獎金?陸小萍笑盈盈地看著我問。

我說獎金數(shù)額倒是不小,但都讓我捐獻給了得艾滋病的人。我不想把具體的數(shù)目告訴她。這個我連我女兒雷潔塵也沒和她說起過。

人家說有好多好多,你一輩子吃穿都不用發(fā)愁了。陸小萍認真地盯著我說。

你聽誰說的?我不解地看著她。陸小萍來了不到兩個月,她已經(jīng)好幾次有意無意地把話題往《生命》這部片子上拉。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也是聽人家說的,好多人都這么說。陸小萍說。

沒有這回事,別人清楚還是我清楚?都是亂嚼舌頭。我不經(jīng)意地揮揮手說。

雷叔,那多可惜,留著自己花,不是挺好嗎?干嗎要捐出去?陸小萍不解地望著我,你拍片子不就是為了掙錢嗎?

這個……這個你可能不大懂。我知道在這個問題上是無法和陸小萍達成共識的,無論她的年齡和學識,都很難正確理解我的一片苦心。既然說不清楚,那我就不說了。其實,在這個世界上,又有幾個人能理解我的行為呢?

陸小萍千里迢迢趕到杭州來找我,她在電視臺是不可能找到我的,因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一個專業(yè)電視工作者了。在那部給我?guī)盹L風雨雨的紀錄片后,我選擇了躲避。惹不起,還躲得起。我離開了杭州市區(qū),跑到下邊一個城市開了一個工作室和一個小影樓。我還是鐘情于紀錄片的拍攝,因而有大量的時間一直在外面拍片,尋找我感興趣的題材。我對國內(nèi)的一些紀錄片有些不屑一顧,他們的浮光掠影和蜻蜓點水,總讓我有一種隔靴搔癢的感覺,因此,拍出好的紀錄片成了我夢寐以求的事,我對它的熱愛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我當初喜歡的攝影。我把小影樓交給我的老婆打理,這樣我就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到處跑。

對于陸小萍入住我家,我的老婆方敏敏很有想法。你想讓她怎么辦?你總不能一輩子叫她待在這里吧!

我對方敏敏的小家子氣很不滿,人家剛來,你就有這個想法,什么意思?我說:陸小萍多可憐,小小年紀就成了一個孤兒。我當時答應(yīng)過她父親我會好好照顧她的。我不能毀約,我得說話算話。她到這里來,不是挺好嗎?瞧她多能干,把個家弄得井井有條。和我們潔塵也處得不錯,現(xiàn)在潔塵跑出跑進都是陸姐長陸姐短的,你沒看出來?再說,以后幫她找份工作,她有了意中人,再成個家,我們也算對得起陸寶法了。

你啊,像是欠了那個陸寶法的!方敏敏不滿但又無可奈何,她向來是聽從我的。

我欠了陸寶法嗎?當然沒有。我只不過是一個軟心腸的人,看不得別人的眼淚,每每看到別人遭遇不幸,總惦記著給別人一點安慰,我的古道熱腸讓我有著極好的人緣,我也努力地維護著自己的形象。

憑空又讓你多了一個女兒,你不高興?我摟住方敏敏的肩問。

哪里,我只是覺得心里不踏實。你看不出來,這個陸小萍很有自己想法的,你不見她只要一空下來,就反復地看你拍的那部片子,她好像在琢磨著什么東西。方敏敏不無擔憂地說,其他的我倒是不怕,就怕她并不是因為走投無路才到這里的,你想想,她為什么不在她的父母和妹妹死后,就帶著她的雙胞胎弟弟投奔你?一直要到現(xiàn)在才來,這事都過去三年多了。

我拍拍她的肩,說她多慮了,有些事情不能多想,多想就復雜了,一復雜,做人就累了。但我又說,我會注意她的舉動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總不能把她從我這里趕出去。要是我這樣做,那就不是我雷雙虎了。

方敏敏嘆了一口氣,她什么也沒有說就走開了。

我明白方敏敏的心思,家里突然多了一個人,她的心理一下子還承受不了。我想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會慢慢習慣的。幸虧她知道我拍那個片子的全過程,否則,她說什么也不會答應(yīng)讓陸小萍留下來的。

陸小萍初到我家有些拘束,但慢慢地就活躍起來,接著,她就靈活得像一條魚,她愛說話,嘴巴也甜,這和我女兒潔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潔塵是個悶葫蘆,性格也內(nèi)向,所有的心思全在書本上。陸小萍進進出出,一口一個方姨,一口一個雷叔,一口一個潔妹,把我們?nèi)医械眯幕ㄅ?。原來我們家是有點沉悶的,方敏敏不愛說話,潔塵不愛說話,我因為忙,在家里也不多開口,但陸小萍一到,屋子里就經(jīng)常飄著她脆朗的聲音。

陸小萍嘴勤,手腳更勤,方敏敏忙著工作室的事,她主要是忙圖片和婚紗攝影這一塊;潔塵忙著她的功課,她念高一了,每天都在扳著手指算她參加高考的日子;我忙著走南闖北,追蹤我感興趣的題材,家里往往是很凌亂的。這個狀況在陸小萍來了之后,就不復存在了,每次進家門,我都有一種住到了賓館里的感覺??吹郊依锏臐崈簦液头矫裘舳疾缓靡馑剂?,這算什么?陸小萍成我家的保姆了?我和方敏敏便商量著要替她找個工作,她也老大不小了。

我問陸小萍想要個什么樣的活兒?陸小萍說隨便。我想陸小萍學歷不高,高中都沒上完,但做個營業(yè)員還是綽綽有余的,于是托人把她弄進了一家大型超市。但陸小萍干了不到一星期,就回來了,紅著臉說,雷叔,還是讓我在家里收拾收拾好了。

我問她為什么不想干了。她還是紅著臉,但不肯說原因。我電話所托的人,他也講不上原因來,說,好端端的,她就不去上班了,沒有任何紛爭,也沒有什么口舌。

后來,我又讓人幫她找了一家賓館做服務(wù)員,她不是喜歡干家務(wù)嗎?這個活兒應(yīng)該是適合她的。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兩星期后,她又不去上班了。

方敏敏私下里和我嘀咕,這個陸小萍也真是的,她心里到底想的啥?她總不會想和潔塵一樣去念書吧。我心里一動。莫非她真有這樣的想法?于是便悄悄地問她。

陸小萍滿臉窘迫,手搖得比電風扇葉還要快,不不不,我不念書,打死我也不念!我看見那些書就頭暈!我被她的慌亂逗笑了,不念就不念,那你想干什么呢?

陸小萍好像有點猶豫,她忸怩了好長時間,才吭哧吭哧地冒出一句:雷叔,我想跟著你學!跟我學?跟我學什么?我如墜十里霧中。學拍片子,我也要拍紀錄片!

我像是不認識地盯著她,她卻勇敢地把目光對上來,我要學,我真的想跟你學拍片!我想了好長好長時間了!

那部片子開拍后,我把全部精力都投入了進去。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樂此不疲。片子在開始的時候,進展得很順利。也就是說,在陸寶法他們住在醫(yī)院里的那些日子里,我把他們病中的一點一滴都拍進去了。

我動用衛(wèi)生局朋友的關(guān)系,租住了這家醫(yī)院的一間病房,離陸寶法他們只有十來米遠。可以這么說,他們的一舉一動,全在我的眼皮底下。

陸寶法挺佩服我的,說,這一層樓全都是艾滋病人,你敢住下來,你是一個好漢。

但當我追隨陸寶法到他的家里——H省某鄉(xiāng)下時,我的工作節(jié)奏就緩慢下來。原因很簡單,村里不讓我拍。村主任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額角上有著一個碩大的疤,他沖著我說,你不能拍,你拍我就把你的機子砸了。

我說為什么不能拍?

就是不能拍,我說了算數(shù)的!你不能往我們村上抹黑。村主任青筋直暴。

我據(jù)理力爭,說我是記者,我是有任務(wù)才到這里的。我甚至還給他看了我的記者證。不行不行,你要拍,把寶法拉到你們浙江去,到杭州城里去拍。

我說,我看一看寶法的家總可以吧。

你只要不拍,隨便你看!村主任撫撫額頭的那個疤說。

看得出來,村里的人都挺忌諱陸寶法一家,和他們保持著足夠遠的距離。他們家的周圍雖然有幾間和他們家一樣低矮的房子,可那里根本不住人了,都用鐵鎖緊鎖著。

寶法家的寒酸在我的意料之中,在農(nóng)村,一個病人就足以使一家人陷入困境,又何況,他們家有五個病人。去杭州治療是因為一個專門研究艾滋病的教授出于同情和研究的需要,把他們接過去的。當他們的病情進入晚期以后,教授和醫(yī)院都無能為力了,只能重新把他們送回到老家,慢慢地等待著死神的光臨。在那樣的一種情況下,我尾隨他們來,我的心情壓抑得很。

在他們家里,我看到了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從我一進入陸寶法家后,就死死地盯著我,盯得我全身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

叫叔叔,這是我的大女兒陸小萍。陸寶法介紹說。

陸小萍翕動了一下嘴巴,我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聲音,因而我也不清楚她是不是叫了。但我認識了這個尖下巴、大眼睛的女孩。她像陀螺一樣忙著,從屋里到屋外,全都是她的身影。一家人數(shù)寶法的老婆病最重,她只能躺著;陸寶法還能走動,可步履蹣跚,像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子,走幾步就喘上幾分鐘。

陸芳——那個啃麻餅的小女孩,到家后立即和兩個雙胞胎哥哥玩到了一起,好像把一切病痛都忘記了。我看了,唏噓不已,到底是孩子,不諳世事,要是她懂了,還會玩得這樣忘乎所以嗎?我的眼睛不自覺地濕潤了。當我偷偷擦去眼角的淚水時,我又覺得有目光盯住了我。不錯,是陸小萍的。她在我和她的父母聊天時,一邊手不停地干著活兒,一邊注意力非常集中地聽著我說。

你拍這個干什么?后來,她就這樣愣愣地問我。

我說我想幫助他們家,拍這個片子一方面是想讓更多的人知道他們的困難,從而伸出援助之手;另一方面,也想提醒更多的人,珍惜生命,有效地防止傳染艾滋病。

你拍了,就會有人給我們家錢,幫我爹媽弟妹治???陸小萍用力地用鍘刀切著豬草,長長的草在鍘刀下一點一點地變短。她仰臉問道。

我說是的。

她清瘦的臉露出了一點笑容。

你怕他們嗎?我背著陸寶法問陸小萍。

陸小萍搖搖頭,不怕,上次接我爹媽去杭州治病的醫(yī)生伯伯說過,這種病是血液里傳染的。

你去查過嗎?我不無擔心地問。處在一個艾滋病家庭,她能保證健康嗎?

陸小萍忽然激動起來,你放心,我查過的,查過好幾次了,我沒病。有病還能干得動活兒?

我有些歉意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應(yīng)該經(jīng)常查查,要防微杜漸。

她咬住嘴唇不說話了,但眼里分明流露出了一絲恐懼。但這恐懼一晃而過,轉(zhuǎn)眼她就平靜了。她說,雷叔,你趕快拍,拍完了,讓他們快點給我們拿錢來,陸根、陸發(fā)、陸芳都等著治病呢!那錢夠不夠治病???陸小萍焦灼地問。

我本來想說,治這種病不是錢不錢的問題,而是根本沒有藥,可我為了寬慰她,用十分肯定的口氣說,夠的,當然夠!

那你快拍?。£懶∑荚俅温冻隽私棺?,她顫著聲催促我。

我撮撮自己的鼻子,發(fā)現(xiàn)無法再和她對話下去了,我一迭聲地說,我會抓緊時間拍的。

雷叔,你把拍片的東西留在這兒,我保證替你保管好。你人假裝走開,等你明天過來,就不用帶東西了。陸小萍壓低聲音說。原來她也知道村里不讓我拍片的事。

我點點頭,認為這主意確實不錯,就依言而行了。

等我次日再次進入陸寶法家,我發(fā)現(xiàn)村口居然有人站著崗。把我細細檢查了一番,看我是空身一人時,才準許我進去。這時候我不得不承認陸小萍想得比我周到。

我在陸家開始拍攝,陸小萍鞍前馬后地替我忙著,我理解她的一番苦心,她把希望全寄托在我的片子上,只有片子成功,才會有人寄錢來,她的一家才會有希望獲救。她按照我所說的推斷著。

在以后的日子里,為了我順利拍片,陸小萍想方設(shè)法幫助我,活像我的一個助手。有一回,不知有哪個多事的人,把我正在拍片的事報告給了村里,村主任居然帶著幾個村民來堵我。是陸小萍把那臺袖珍攝像機藏進草筐里,裝作是去割草,自己背著出了門,她走后不到三分鐘,村主任帶人趕到,里里外外搜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要找的東西,才悻悻然地離去。

事后,我對陸小萍的機智贊不絕口,陸小萍一直嚴肅著的臉第一次很和順地舒展開來。她一笑,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她是一個挺漂亮的女孩子。

我看得出來,陸小萍學拍攝很用功。她拿出自己的所有心思在學這個東西。這讓我驚奇不已,這個女孩,放著現(xiàn)成的活兒不干,偏要來學這個吃力不討好的活兒,學這個,對于就業(yè)可沒多大的用處。它的面狹窄多了,又何況她是一個女孩子。

我問過她,她笑笑說,就是因為喜歡唄,當年看雷叔扛著攝像機拍片,很威風的。她甚至還和我說起了一個細節(jié)。當年她為了幫我逃過村主任的搜查,用裝草用的筐背著攝像機出去。她怕弄壞了這個東西,在出去后的那段時間里,把那個草筐一直背在身上,連地上也不敢放一放。

擺弄攝像機,關(guān)鍵在于實踐。于是在往后的很多日子里,我?guī)е懶∑嫉教幾摺K呐臄z是從拍街面人物開始的,由拍街面人物轉(zhuǎn)而拍新聞。這年月,多的是社會新聞,陸小萍每次出去,總會有收獲。她把拍到的東西,以投稿的方式快遞或傳輸給了電視臺,電視臺越來越多地播出她的新聞作品。

對于這一點,不但我欽佩,就連方敏敏和雷潔塵也開始對陸小萍刮目相看。方敏敏說,看不出來,這孩子還是這么一塊料。我也為自己的魯莽遺憾,幸虧她堅持要學這個,否則叫她當營業(yè)員,那不是虧了她?

潔塵悄悄跟我說,小萍姐的基礎(chǔ)其實很不錯的,稍微一點撥,她就懂了。初中的課程她攻克了,高中的課程她也跟上來了。我笑著對潔塵說,呵呵呵,你瞧瞧陸小萍,你得更加努力了。

潔塵不以為然地說,她再怎么趕,也不至于考得上名牌大學吧。她白了我一眼,嫌我傷了她的自尊心。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個電話,是省電視臺打來的。說是要找陸小萍。我問是什么事?對方警惕地問,你是陸小萍?我說不是。那請你轉(zhuǎn)告一下,讓陸小萍來一趟。對方和我說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當我陪著陸小萍到省電視臺十八樓的一個會議室里時,那里已經(jīng)有了三四個人。他們和我們寒暄了一番,問了陸小萍的一些近況,當他們得知陸小萍待業(yè)在家時,便直截了當?shù)貑栮懶∑加袥]有興趣到電視臺做一名攝像?不要說陸小萍大吃一驚,就是我也深感意外。

電視臺的兩位攝像記者跳槽去了這個城市的另外一家電視臺,他們面試了幾個都不理想,于是有編輯便想到了經(jīng)常給他們投稿的陸小萍。他們認為陸小萍拍的新聞畫面感清晰,很有自己的想法。

你是陸小萍的什么人?電視臺的一個人問我。

我張口結(jié)舌。

陸小萍說,是我的叔叔,也是我的師傅。他是誰你們不知道呀?他就是在國際上獲過獎的紀錄片《生命》的作者雷雙虎。

電視臺的那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茫然的樣子。雷雙虎是誰?紀錄片《生命》又是什么玩意兒?

陸小萍說,《生命》是專門記錄艾滋病病人生活的……

我打斷了陸小萍的話,這一段歷史已經(jīng)過去,我不想再翻開它,因為每翻一次,我總要悲慟一回。

好在電視臺的那幫人并沒有就這個話題深究下去,他們關(guān)心的是,陸小萍什么時候能上班,他們真的火燒眉毛了。

方敏敏很感慨,有多少人想去電視臺卻去不成,一點沒有思想準備的陸小萍卻撿了個大便宜,這等天上掉下來的大好事,哪里去找?雖然只是一個臨時工,但足夠維持生計了。哎,老雷,看來你這個徒兒是帶出山了!

我心里也暗暗得意,不是咱自吹自擂,這攝像上的事,本大爺還真有一二絕招,平時也不著力去教,只是指點指點,想不到這陸小萍領(lǐng)悟力這么強??磥?,這女子天生就是搞這塊的料。

陸小萍正式上班那天,我為她擺了一桌酒,邀上幾個朋友以及方敏敏、潔塵他們,好好地慶祝了一下。酒喝到一半,陸小萍突然一下給我跪下了,雷叔,從今天起,我不叫你叔叔了,我叫你爸爸了,雷爸!

我嚇了一跳,這使不得。陸寶法的音容笑貌還在眼前晃呢!我想扶起她,陸小萍卻發(fā)了誓,你要不答應(yīng)我,我就不起來了!

我看著方敏敏和潔塵,不知如何是好。方敏敏倒很坦然,臉上笑瞇瞇的,陸小萍如此有出息,方敏敏早就改變了以前對她的看法,她不止一次地說,陸小萍的成功,對我們潔塵也很有幫助呢,有志者事竟成,可以促使她懸梁刺股。

潔塵那時候卻很緊張,拿筷子的手在微微地抖動。

陸小萍突然把跪的方向?qū)柿朔矫裘艉蜐崏m,媽,妹妹,你們幫我說話??!

陸小萍說,這個世界上,我沒有親人了,你們就是我的親人!

席上的朋友都勸我,說多個女兒不是很好嘛,他們想要也要不到。

方敏敏把陸小萍扶了起來,嗨,叫爸、叫叔還不是一個樣?

不一樣!陸小萍擰著脖子說。

我笑了,我喜歡倔強和有個性的人,于是我說,我答應(yīng)你還不成?

陸小萍一把抱住了潔塵,好妹妹,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了,讓我們倆比翼雙飛!

陸寶法的老婆終于沒有挨過這個冬天,離這一年的冬至日還有三天,她撒手西去了,這個每天都要狠狠地詛咒老天一番的女人,睜著一雙渾濁的眼睛,齜牙咧嘴,一副猙獰相地走了。

陸寶法一遍又一遍地撫著老婆的眼皮,想讓它們閉上,但無論他做怎樣的努力,它們依然大睜著,有幾次,它們已經(jīng)讓陸寶法給撫合上了,但一會兒工夫,它們又重新睜開來,而且比先前更大。陸寶法哇地哭出聲來,玉秀啊玉秀,求求你把眼閉上啊,你不閉,我睡不著覺哩,玉秀,你放下心去吧,孩子我會照顧好的!

看著陸寶法眼淚鼻涕齊流,悲慟欲絕的模樣,在家的所有人忍不住都掉下了眼淚,他們齊齊地給玉秀跪了下去。我平時是很堅強的一個人,這時候,受環(huán)境感染,眼眶里蓄滿了淚,也重重地跪下去。寶法,你不要去撫了,讓玉秀看著也好,要不然,她什么也看不見。我勸著陸寶法。

陸寶法用衣袖狠狠擦著不斷淌出來的淚,嗚咽著說,玉秀只有三十七歲啊,以前,她可以挑起一百多斤的擔子!你看你看,現(xiàn)在都瘦成一把骨頭了!都是那殺千刀的血啊,把我家玉秀奪走了!

我背轉(zhuǎn)身,盡量不讓陸寶法看到我的失態(tài)。想到若干日子后,陸寶法也會像玉秀一樣,平展展地躺在床上,成為一坨毫無生氣的泥巴。我的心里堵得厲害,有一種喘不過氣的感覺。

我不敢和她對視,盡管我手中的攝像機在她身上不斷地移來移去,可我清楚,那不過是我的機械動作。如果說不是想到我在完成一項工作,我會立即丟下攝像機走人的。你想想,對著一個曾經(jīng)活蹦亂跳,現(xiàn)在卻一動不動的死人拍片,那會是怎樣的一種滋味。我無法按照我的意愿來擺布姿勢,我所做的只不過是對著她做著忠實的記錄。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因此,在拍的過程中,我的手顫抖了,心也慌得像是要跳出來。我告誡自己,我這是在工作,不能意氣用事。我這樣做,是為了陸家還活著的人,為了更多的患者不重蹈覆轍。我是一個記者,我有責任這樣做!

一家人都在哀哀地哭,只有陸小萍,一滴淚也沒有掉下來,她無助地看著,好像不相信眼前發(fā)生的是真的。我懷疑她是不是把眼淚都哭干了,所以才變得如此的冷靜,我勸她哭幾聲,否則會把自己給憋壞的。

陸小萍搖搖頭,她的牙齒咬住了下嘴唇,雷叔,求你救救他們!她幽幽地說。

我鄭重其事地說,我會盡我的一切努力的。雖然我清楚我的話有些蒼白無力,和那些念佛的老太太們的祈求沒有多大的區(qū)別,但我想,我不能在陸小萍面前露出怯意來。為了解除她的恐懼,我裝作輕松地說,不要想得那么多,你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把弟弟妹妹照顧好。

陸小萍使勁地點著頭說,雷叔,我會聽你話的。她忽閃著大而黑的眼睛說。

那段日子,我抓緊時間拍攝著,我明白,陸寶法和他的三個子女時日無多,誰也說不清楚他們什么時候會離開,可每拍一次,我都有一種刺痛感。我想我都在干些什么呀,為什么要拍這個片子?就為了忠實地記錄下那些痛苦?記錄下那些痛苦又有什么意思呢?有好幾次,我都想停止這項工作。但理智告訴我,我得拍下去,至少我得告訴人們生命的可貴和艾滋病的可怕,有誰會想到艾滋病病人是怎樣生活的。

陸寶法因為病痛,嘴里咝咝咝地吐著冷氣,但他卻一絲不茍地給他的雙胞胎兒子削樹枝做皮彈弓,教他們?nèi)绾未蚵槿?。弓要往下一點,瞄麻雀的中間身子。哎,就這樣,手臂平抬,眼睛盯住不放!……那份細心和耐心,真的叫人很感動。

我悄悄地勸他別這么認真了。

他糾正我說,教孩兒嘛,開心。我愿教,孩兒愿學。他們也得意著哩。

我看著眼熱,但看著看著,我的背心里就沁出了一層冷汗。這么活生生的人,用不了多久,都會像浮土一樣被風刮走。我難受得要死。

當日后的某一天,陸寶法氣喘吁吁地對我說,兄弟,謝謝你,誰都把我當鬼,只有你把我當人。我要走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的大限到了,我只是放心不下我的孩兒,求你以后要照顧他們,我會在陰間保佑你的!他話未說完,胸前全是淚了。

我明白陸寶法熬不過去了,他就像一盞燃完了油的燈,再也點不亮了。我說:你放心走吧,我會盡我的努力幫你的。我只能反復地說著這么一句話。陸寶法勉強笑了一下。兄弟,你是一個好人,好人會有好報,我祝你以后大富大貴。

陸小萍哭得死去活來,這與她送她母親上路時大相徑庭。我很詫異,不清楚她為什么會如此。她哭著喊著,爹喲,你走,叫我怎么辦?我索性跟著你走好了!她用頭狠勁地向墻壁撞去,血呼啦一下冒了出來。我撲過去,使勁把她抱住了。

陸寶法痛苦地說,萍呀,你不要這樣,爹走了,還有雷叔,雷叔會照顧好你的,我的好兄弟,你說是不是?

我用力地點了點頭。

陸小萍在我懷里哆嗦著。

我的心沉甸甸的。

雷叔,你的片子什么時候能拍好?她仰臉問。

快了快了。我說。

我娘走了,我爹走了,接下去要輪到我弟弟妹妹他們了——陸小萍喃喃自語。

我捂住她的嘴巴,我說我會盡快拍完的。我理解她的心情,她想片子拍完了就有錢了,有錢了,就能治病了。她固執(zhí)地以為爹媽的死是因為沒錢看病。

陸小萍很快地融入這個城市,她仿佛生來就具有這種本事。她身上的那股鄉(xiāng)土味隨著時間的推移消失殆盡。我時??梢詮碾娨暽峡吹剿钢鴶z像機跑來跑去的身影。慢慢地,她由一個專業(yè)攝像轉(zhuǎn)換成了一個記者,她握著話筒采訪的情景叫雷潔塵也好生羨慕。

想不到雷潔萍會這么出彩!這是她經(jīng)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同時她也埋怨我說,爸,你是不是給她開了小灶?要不然她哪來這么大的本領(lǐng)?

我笑笑。

雷潔塵繼續(xù)說,爸,不是吹,你不肯教我,你要教我,我也會很優(yōu)秀,也省得我啃書本了!

哦,對了,這時候的陸小萍不叫陸小萍了,她改名叫雷潔萍了。她義正詞嚴地說,我是雷潔塵的姐姐,怎么能和雷潔塵叫得相差十萬八千里呢?

我說,潔塵,你別嫉妒她,她有今天,完全是她自己努力的結(jié)果。

哼,她不到我家,能有這能耐?雷潔塵醋意十足地說。

我樂了,難得看到雷潔塵有坐不住的時候。看來榜樣的力量就是無窮的。我希望她們兩個比翼雙飛,共同進步。

方敏敏也喜笑顏開,她私下里和我開玩笑,老雷啊,我看雷潔萍怎么越來越像你了,可能她真的是你女兒?現(xiàn)在回來找你來了!

我哈哈大笑,要是真女兒,你還會容她住在這里?

雷潔萍有事沒事喜歡和我待在一起,在許多時候,家里常常會飄著她略帶沙質(zhì)的爽朗笑聲。原來她和雷潔塵住一起。雷潔塵升入高三后,因為功課繁忙,她就搬到學校里住宿去了,星期天才回來。于是那個房間就成了雷潔萍一個人的。

我印象里的雷潔萍一直是安安靜靜的,但不知道從哪一天起,她開始變得喜歡大呼小叫,動不動就聽她喊,雷爸,我的包放哪里了?雷爸,我的手機忘記充電了,你幫我充一下!有一回,她洗完了澡,突然嬌音裊裊地喊,雷爸,我忘記帶替換衣服了,你幫我拿一拿,在我房間的衣柜里,褲衩、胸罩,還有裙子!

起先我沒多加注意,但隨后雷潔萍接二連三地要我拿這拿那時,我猛地意識到了什么。這個雷潔萍在干什么?當初,陸小萍要改名,我就不大贊成。好端端的改什么名,叫陸小萍不是很好嗎?都叫順口了,但她說的有她的道理??伤桓拿疫€是感覺出了一點不同,叫她陸小萍,我心理上的感受是,她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的孩子,是暫時寄住在我這里的,有朝一日,她會搬出去的,但一叫雷潔萍,我的心里就自然而然把她看作了我的一個女兒,尤其是雷潔塵搬到學校去以后,那種感受就更加強烈了。我也在不知不覺中消除了一些戒心,把她當作了雷潔塵的姐姐。然而我馬上就啞然失笑了,雷潔萍失去了父愛,她渴望這份情,現(xiàn)在她有了依靠,自然會把這種依賴轉(zhuǎn)移到我身上。誰叫我認她做了女兒呢?她在我面前愛撒嬌,這也是正常的,我寧可把她看作是小孩子的舉動,千萬別想歪了。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書房里看一部紀錄片,突然聽到雷潔萍又在喊了,雷爸,雷爸,我的手機放在哪兒啦?我走出去,嘴里嘟噥著,你沒見我正在看片嘛。

我找來找去找不著,你幫我找找嘛。她又高聲說。

我走進她的房間,幫她找起來,就在我彎腰東尋西找時,雷潔萍在背后抱住了我,我扭頭一看,不禁魂飛魄散。雷潔萍全身赤裸著,她把頭伏在我的背上摩擦著,雷爸,雷爸——她輕輕地叫著。

我想推開她,可奇怪的是,居然沒有一點力氣。我唇焦口燥。她柔軟的聲音像一團水草那樣把我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雷……潔萍,你不要這樣!我困難地咽了一下口水說。

雷潔萍不說話,她的雙手摟住了我的腰,她把整個身子鉆進了我的懷里。她的唇堵住了我的嘴……

《生命》終于拍完了,我猶如大病一場,人瘦得像一片紙,走在路上,時時刻刻像要被風刮起來。整個片子的素材稿長達十多個小時,但經(jīng)我剪輯后,只留了大約93分鐘。分上下兩部,我把我認為最精彩的部分留了下來。讓我始料不及的是,這部片子得到了空前的成功。在我被感動的同時,它打動了許多人的心。它先是在國內(nèi),然后又傳到了國外。因為艾滋病是一個全球性的話題,它在國外也受到了歡迎。特別是得了美國圣丹尼紀錄片長片獎后,它的影響力得到了空前的提高。

我為此感到欣慰,我對紀錄片的鐘愛,在這部片子里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顯現(xiàn)。這部片子的成功,讓我覺得有一個好題材是多么彌足珍貴。我恪守的紀錄片注重人和故事的觀念得到了比較完美的體現(xiàn)。

我收到了很多的捐款,熱心的觀眾紛紛要求我把這些款子送到陸寶法的家里,因為這個家庭還有三位艾滋病患者需要接受治療。有些醫(yī)院甚至想方設(shè)法找到我這里,希望我動員那三個病人到他們的醫(yī)院。我把這些捐款全都轉(zhuǎn)給了陸小萍,并把她的弟妹送進了當?shù)氐囊患裔t(yī)院。

陸小萍熱淚盈眶,她多次嗚咽著說,雷叔,謝謝你了。我原本想努力地用輕松的口吻跟她說說話的,但話到喉嚨口又咽了回去,吐出嘴的卻是一番勸導,陸小萍,你自己也要照顧好自己,在這個家里,就只能靠你了。

有一段時間,我看陸小萍醫(yī)院家里兩頭忙,就勸她住在醫(yī)院,她不肯,說家里還養(yǎng)著豬,養(yǎng)著羊,養(yǎng)著雞,它們離不開她的。我聽了鼻子一酸說,總歸是照顧人要緊,哪里還顧得上畜生。陸小萍說,我總不能連家也不要了,等弟妹們好了,我要帶他們回家的。

看著倔強的陸小萍,我無言以對。我不忍心把她的弟妹基本沒救的真相告訴她,那太殘酷了,對她不公平。

隨著《生命》的火熱,我的生活也開始了急劇的變化。這主要是來自單位及一部分對這部片子有看法的人。單位里認為我擠占了大量的工作時間,專門用來拍攝這部臺里不列入計劃的片子。而本該完成的作品卻拖拖拉拉。

我辯解說,我是在完成本職工作的情況下拍這部片子的。

臺里說,《生命》得獎了,其余的沒有得獎,這怎么解釋?

想當初,我是作為重點選題報上來的,問題是你們最后沒批準,認為沒有多大的意思。

臺里個別領(lǐng)導勃然大怒,說:雷雙虎,你也太目中無人了,如果整個電視臺都像你一樣,那電視臺可以關(guān)門了。

我錯在哪里呢?我心里很惱火,可再惱火,也得上班。再有,就是《生命》在國際上獲了一個獎以后。我變成了眾矢之的。最主要的原因恐怕還是在獎金的分配上。我把那筆獎金全捐給了艾滋病防治基金會,但沒有人相信我把獎金全捐了,他們一致認為,我所捐的款子只不過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而大頭卻讓我放進了口袋。我如此做,完全是在作秀,欲蓋彌彰!

那段時間,找我借錢的人特別多,什么樣的人都有。我只有解釋,但越解釋越糊涂,到后來我都不想解釋了。我站到了許多人的對立面,成了風口浪尖上的一棵草。

這時,臺里找我談話,要我去總編室上班。我一聽就火了,我說:我去總編室干嗎?我不喜歡待在辦公室里,我喜歡拍片。

領(lǐng)導說,你得服從組織分配。

我說:至少你得給我一個讓我去總編室的理由。

領(lǐng)導惱羞成怒,你跑得太多了,該讓你學會坐辦公室。

我說我不干了還不行嗎?我當場就寫了辭職報告。

領(lǐng)導說,你有種,以前人家說你雷雙虎掙了大錢,我還不相信,現(xiàn)在我信了,你果真是有錢了,有錢了才會想到辭職!

我沒有耐心和他說下去。我想我終于解放了自己,我一直想徹底解放自己,但卻總是臨陣脫逃。這回好了,我終于有了這份勇氣。

辭職后幾天,陸小萍給我打來電話,說她的雙胞胎弟弟情況很不好,讓我有空去看看他們,他們一直念叨著我。我從辭職后的茫然中醒過神來,我想我和那些碌碌無為的人爭什么爭,吵什么吵,我為自己無端地浪費時間感到痛心。我想也沒想,就跳上了前往H省的火車。等我趕到那里時,那對雙胞胎卻都死了,看到兩個模樣、個頭差不多的孩子并排躺在一起時,我的眼淚嘩啦一下流了出來。

雷叔,我弟弟他們一直在叫你的名字!陸小萍低低地哭泣著說。

我用手背抹著不斷涌出來的淚水,無聲地點點頭。我想我能做什么呢?我到商店里買來了幾十把做工考究的皮彈弓,擺放在他們的枕邊。孩子,到天堂里去打鳥吧,天堂里的鳥一定比人間更多,因為它們不怕人!

陸小萍扯了扯我的衣角,問我拍不拍片子?

讓她這么一提醒,我想和她說我辭職的事,但想了想,最后還是沒有說。和她說這些干嗎?她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我淡淡地說,不拍了。事實上,即使不辭職,我也不會再拍這部片子的續(xù)集了,那個片子讓我一點也無法平靜下來,我不想再有那種刺痛感了。讓那些逝者安穩(wěn)地離去吧,反正我想達到的意愿也已經(jīng)達到了。

雷叔,我要回家去。我怕。陸小萍的妹妹沖著我說。

雷叔,讓陸芳回家去吧,我會照顧好她的。陸小萍也說。

我知道雙胞胎的死,讓不諳世事的陸芳也感到了恐懼。因為她看到朝夕相處的哥哥突然不見了。她哭著向姐姐要哥哥,但姐姐只會流淚,因此她只能哀求姐姐讓她回家,家給了她一種踏實感。

我答應(yīng)了,但叮囑陸小萍必須帶陸芳定期到醫(yī)院檢查。

從陸小萍那里回來后,我立即著手搬家的事。我考慮好了,我得搬離杭州,我在杭州肯定是待不下去了,因為我不想看到那些我所不喜歡的人。我選擇了杭州下邊的一個區(qū),那里是我母親的家鄉(xiāng),周邊環(huán)境相對來說比較適合我。我決定開一家影樓,因為我的老婆方敏敏原來就是搞攝影的,這樣做起來就比較得心應(yīng)手。還有我的工作室,我不想放棄紀錄片的拍攝,然而做這些工作是需要時間和金錢的,為了生活,我必須這么做。于是與陸小萍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可我總是定時給她寄去一些藥,或是告知她一些治療的方法。記得很清楚的是一種叫“雞尾酒療法”的,是我從網(wǎng)上搜索到,然后下載下來快遞給了她。

起先陸小萍還打電話來,向我報告一些家里的情況,特別是她妹妹陸芳的事。她說陸芳吃了那藥后,全都給吐出來了,吐了她就再也不要吃了。她跟陸芳說,妹啊,你要吃哩,不吃,會死人的。陸芳擰著脖子說,寧可死,也不吃那鬼藥。她說她哭了。

我的心里也酸酸的。一激動,就想上她那兒去,但想想去了又能解決什么困難呢?我又放棄了。

后來,她告訴我陸芳死了。我的心一震,我的眼前浮動著那個啃著麻餅的小女孩。我對陸小萍說,我馬上過來。但陸小萍說,雷叔,你別來了,陸芳已經(jīng)埋了。那你怎么辦?我著急地問。別人約了我一起到深圳打工去。陸小萍幽幽地說。

我無言以對,于是悄悄地給她寄了一筆錢??墒遣恢罏槭裁?,那錢居然給退了回來。說是查無此人。我很納悶,不清楚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再后來,關(guān)于她的消息就漸漸地少了,我也沒有專門去打聽,層出不窮的事務(wù)搞得我焦頭爛額。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在于我認為我離那個事件已經(jīng)遠了,我不可能永遠惦記著這個片子,說心里話,我得為下一個片子嘔心瀝血,而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陸小萍既然把我那筆寄給她的錢給退還了,那就表明她要過一種新的生活了。我不能強求她怎么生活,因此也就不能過多地介入她的生活。

那天以后,一直昏昏沉沉,我都不知道干了什么,一回想起那一幕,我就有一種羞恥感,我想我都成了衣冠禽獸了,我怎么能和陸小萍干那種事呢?

我擔心死了,我想這天終于塌了!這是我的一個心病。可以這么說,從陸小萍走進我家的那天起,我就有這種擔心。這種擔心是來自骨子里的。陸小萍并不妖冶,但不知為什么,我就覺得她比誰都要妖冶。她身上有著讓人害怕的東西,而且這東西越來越強烈。那是我初見她時所沒有的。有時候,我也常想,陸小萍見的世面多了,她自然也老練了,成熟了。她畢竟在外面打過工。她不可能再是那個居住在貧窮村莊里的陸小萍了。但在我眼里,好像又不僅僅是成熟和老練的問題。究竟是什么,我也說不上來。我發(fā)現(xiàn)我在潛意識里拒絕著她,排斥著她。陸小萍成了雷潔萍,我的擔心少了一些,我慢慢地愿意接近她了,因為我是把她當作我的女兒看待的。我想她既然樂于做我的女兒,我就讓她有雷潔塵一樣的待遇,我不能虧待了她。

我悉心教育著她、培養(yǎng)著她,讓她有一個展翅的機會。尤其是當她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記者以后,我甚至萌發(fā)了一個念頭,我要把她培養(yǎng)成一個名記,繼承我未竟的事業(yè)。我是從這行里過來的人,我清楚哪條路該走,哪條路不該走。我想陸小萍若能接我的衣缽,那她的天地也狹窄不到哪里去。

但陸小萍最終還是讓我的擔心變成了事實。這個事實把我逼到了一個很尷尬的境地。如果陸小萍不是我女兒的話,我的良心也不會這么受譴責,問題是她是我的女兒,雖然我們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但那名分還是在的;如果陸小萍不住在我家,我還能掩飾一些,問題是我們朝夕相處。說話吃飯時,唾沫星子能濺到彼此的身上。如果我們只此一回,從此不再有任何瓜葛,那也是好事,問題是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陸小萍總是追著我,她尋找一切機會要和我親熱。

我選擇了逃跑,我借口要去搞一個紀錄片,然后便像一只候鳥那樣逃離了這個城市。我在許多地方停留,不斷地去會一些朋友,想借此忘掉一些令我汗顏的東西。但我做不到,只要一有空閑,陸小萍白白的裸身就在我眼前晃。她那帶點甜腥氣的汗味搞得我喘不過氣來。雷爸,我喜歡你!她俏皮的聲音讓我無法自控。

我這是怎么啦?我不能這樣,我這是在亂倫啊!我告誡著自己??晌乙睬宄?,這實在是很蒼白無力的,只要陸小萍一站到我眼前,我一點也不會想到這是在亂倫。

雷爸,你現(xiàn)在在哪里?陸小萍的電話追到了我。

我說我在濟南。

我想你了,我要你回來陪我。陸小萍悠悠地說。

我在濟南怎么回來?我氣不打一處來。

你不來,那我去!她說。

你別來!我大聲說。

但我話音還未落,那邊已擱了電話。再打,已關(guān)機。

等我再次打通她電話,她說她已經(jīng)在路上了,要我去火車站接她。我氣急敗壞,可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只有生悶氣的份。然一俟見到陸小萍,我的陰霾一掃而光,身體上便有了沖動。我想自己是無可救藥了,理智想逃避,可精神和肉體卻是想靠攏,矛與盾斗爭的結(jié)果便成了糾合在一起的一團矛盾體。

雷爸,我離不開你了!陸小萍溫情脈脈地盯著我說。

我不知羞恥地說,我也是。

于是我們不顧一切地抱在了一起,然后,到房間,痛快淋漓地做愛。我不得不承認,年輕的陸小萍很快就把年老色衰的方敏敏給打敗了,或者這么說,一比較,我就覺出了陸小萍的好。這個好也不僅僅體現(xiàn)在床上,而是全方位的,最主要的一點就是,陸小萍和我有著共同語言。她對紀錄片的許多看法,頗有見地,這使我在驚訝之余,充滿了欣喜。和她在一起,我把什么都丟光了。

你還要工作,你可以回去了。我催促陸小萍。

陸小萍莞爾一笑,我要像你這樣,做一個自由職業(yè)者。

你以為自由職業(yè)者是那么容易做的?我不滿她對這個問題的輕描淡寫。

陸小萍可不在意,你能做,我也能做,我就想和你在一起。她口齒伶俐地說。

我說不過她,于是勸她說,現(xiàn)在還不行,以后等有機會再說吧。我千方百計要把她哄回去。

陸小萍淚水漣漣地說,雷爸,你快回來,你一直不回來,我會受不了的。

我讓她以后不要叫我雷爸,聽著怪別扭的。

陸小萍卻說,叫你雷爸,我們的事就不會露餡。她淘氣地說。

陸小萍一走,我頓時又有了罪惡感,我想我都干了些什么呀,你想把陸小萍怎么樣?她還年輕,以后還要做人。你怎么對得起方敏敏?方敏敏為你付出已經(jīng)夠多了。你不能往她身上捅刀子。還有雷潔塵,要是她知道她一直欽佩著的爸爸在和她的“姐姐”相愛,那叫她怎么面對?一想到這一大堆問題,我不寒而栗。我暗暗下定決心,回去以后一定要與陸小萍一刀兩斷,再也不能放任自流了,我得為自己和陸小萍著想。

我走出杭州蕭山國際機場,看到前來接機的陸小萍的額頭上裹著繃帶。我嚇了一跳,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問她,她笑嘻嘻地說,沒什么,讓摩托車撞了一下,跌破了一點點皮。我沒有看到雷潔塵的身影,不禁狐疑地問,不是說好了你和你妹妹一起來嗎?

本來是要一起來的,可她來了同學,所以不來了。陸小萍揮舞著手說。說完這些,她就像一只蝴蝶那般撲了上來,在我的臉上胡亂地啄一陣,雷爸,想死你了,你再不回來,我又要追過去了!因為我又餓了!

我輕輕地把她推開,這里你得注意。

陸小萍呵呵地笑著,可我憋不住??!她笑容可掬地說。

我的心一動,那份憨態(tài)我瞧著也心疼。我狠狠地在自己的大腿內(nèi)側(cè)捏了一下,你得堅持住,不能又讓那個計劃破產(chǎn)。

回到家,卻不見方敏敏和雷潔塵。這是一個星期天,雷潔塵呢?你不是說有同學來了?我問陸小萍。陸小萍故作鎮(zhèn)靜地說,我不清楚啊,我出來時她們還在的。我打方敏敏電話,電話卻關(guān)機。這是怎么回事?她正在暗室或者給人拍攝?我打電話到影樓,店員小劉說方老板今天沒來。沒來?那她到哪里去了?我又打雷潔塵的電話,電話通了,可她沒接。這是怎么回事?后來,我看到陸小萍心不在焉的樣子,便猜家里發(fā)生了什么變故。

我盯著陸小萍的臉說,你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沒——陸小萍說了一個字,就把后邊的字咽回去了。她看到了我陰沉的表情,她聳了聳肩說,我和她們吵架了。

吵架?吵什么架?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她們逼著我說我和你的事。我不理睬她們,她們就聯(lián)合起來打我,把我的頭都打破了。

我的腦袋“嗡”的一下,我想這顆定時炸彈終究還是爆炸了。

你是怎么說的?我一把抓住了陸小萍的肩,左右搖著。我真是急壞了。

陸小萍撥開我的手說,既然她們都知道了,我也不想隱瞞了,我告訴他們,我愛著你,一直在愛,從進這扇門的第一天起就愛你。我是為愛才到這里來的……

你怎么能這樣說?我怒吼道。

你叫我怎么說?就說她們知道的都是假的,你從來沒有和我睡過覺,從來沒有親吻過,也從來沒有相愛過。和我上床的是另外一個人,抱著我的也是另外一個人……陸小萍突然就發(fā)作了,接著她的淚就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掉了一陣,她把頭往墻上猛撞。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這場景我太熟悉了。我嚇得連忙扭住了她,把她甩在了沙發(fā)上。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像一條被拖上岸的美麗紅魚。

雷爸,你真的不愛我?陸小萍哭了一陣,又像水草一樣纏住了我。

我呆若木雞。我不清楚等待我的將會是什么。和方敏敏結(jié)婚近二十年了,我們從來沒有紅過臉,在別人眼里一直是一對恩愛夫妻?,F(xiàn)在遭遇這么大的變故,她會怎么樣?我忐忑不安,對于陸小萍的溫柔也不十分放在心上。

陸小萍又問了我一遍,這回我聽清了。這個小女子,現(xiàn)在我哪有心情和她說這個?于是我說,陸小萍,你不是小孩了。

你叫我什么?陸小萍警覺地問。

我也發(fā)現(xiàn)自己把她叫成陸小萍了,我完全是下意識的。

我掩飾說,我叫你名字難道錯了?

陸小萍發(fā)脾氣地說,雷爸,你要向我道歉,這里沒有陸小萍,陸小萍早就死掉了,這里只有雷潔萍!

我心力憔悴地附和她說,對,這里只有雷潔萍。

陸小萍看我魂不守舍的樣子,拎著她的小坤包走開了。我原來還想和你一起去吃比薩,現(xiàn)在不吃了。她氣鼓鼓地走了。

我坐立不安,像一只陀螺似的在屋里旋來旋去。

天黑以后,方敏敏和雷潔塵回到了家里,看到我,她們的臉一下子就變青了。

我裝作什么也不知道地說,嗬,都失蹤了?打你們電話都關(guān)機!

是嗎?剛才我和潔塵在逛街。方敏敏說。

接下來是做飯吃飯。她們都沒有提陸小萍,連她為什么沒有回來吃也沒有問,好像有意識在避開她。我想活躍氣氛,說了幾個笑話,但她們都沒有笑。雷潔塵還搖了搖手,讓我別說了。

我的心一陣難受。

吃過飯,方敏敏朝雷潔塵揮揮手,示意她到自己的房間里去,然后叫上我,到了書房里。

老雷,開誠布公地說吧,這些年,我待你不薄對不對?你要做的事,我基本上都滿足了你,連從省城搬到老家來,我也依了你。但我搞不懂,你怎么會和陸小萍搞在一起?她不是你女兒嗎?你這樣做,叫我和潔塵的臉往哪兒擱?你叫我們怎么在這里生活?我想問你,你和陸小萍到底是什么時候搞上的?是不是她到我家來以前就已經(jīng)有了這層關(guān)系?我搖頭否認。我說了那個下午的事。

方敏敏將額頭的劉海往里捋了捋,老雷,你別不好意思,我只是考證一下,因為陸小萍把什么都對我說了。

陸小萍怎么說的?我心虛地問。

方敏敏說,我沒有必要重復,那叫我惡心。

陸小萍說是陸小萍說的,至少你總得聽我說。我慌了。

沒有必要,真的沒有必要。老雷,我們是多年的夫妻了,很少看到你慌亂,你一慌亂,我什么都明白了。方敏敏說得很平靜,除了剛開始時的青色,現(xiàn)在又恢復了,她好像在說一件和她毫不搭界的事。

我錯了,我以后不這樣了。有些事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簡單……我囁嚅著說。

方敏敏突然笑了,我算開了眼了,想不到你老雷也會說這種話。免了吧,你沒有必要這樣做,真的沒有必要,做了就做了,你應(yīng)該響當當才對。因為陸小萍有才氣,你們倆確實很般配的,有共同語言,而且她年輕,能激發(fā)你的靈感。

我“撲通”一下給方敏敏跪下了,我想這事完完全全是我的錯。方敏敏是無辜的,我乞求得到她的諒解。方敏敏也哭了,淚水順著她臉上的皺紋胡亂地淌開去。她說不出話來,只能一把接一把地抹著淚。她輕輕地晃動著雙肩。我清楚她內(nèi)心的苦楚。我忍不住想去抱抱她,但她堅決地阻止了我。她仰起頭,沙啞著喉嚨說,老雷,我今天找你說,有一件事你得答應(yīng)我,從明天開始,你和陸小萍要搬出這里,我和潔塵不想再看到你們。為了我和潔塵能活下去,你們必須走!你的東西我全收好了,就放在陸小萍的房間里……

方敏敏說完,就像一只貓那樣輕手輕腳地出去了。我的手腳一片冰涼。那時候的我,大概和一名接到行刑通知書的死囚一樣,內(nèi)心里一片茫然。

當我走出書房時,我聽到了方敏敏和雷潔塵在我和方敏敏房間里的哭聲,時高時低響著。我的心抽搐著。

我在陸小萍的房間里坐了一會兒,抽了一支煙。我看著墻角那幾包屬于我的東西。后來,我叫了一輛出租車,帶著那些東西,離開了家。

在出租車里,我想給陸小萍打個電話,但按了幾個號碼后,我又放棄了。叫她來干什么?讓我一個人靜靜吧,我需要一個人好好地想一想。

我和方敏敏離了,我覺得很對不起她,因此,我把一切財產(chǎn)都給了她。方敏敏深感意外,說:老雷,你不能意氣用事。我苦澀地說,方敏敏,就讓我給你賠罪吧,謝謝你陪我走過了這么多年。方敏敏哭了,她說:老雷,你怎么會貪圖陸小萍呢?你是個經(jīng)過大風大浪的人,怎么會在陸小萍這樣一個小妮兒身上翻了船呢?

我不想說這個,也不愿方敏敏說這個。這個問題不是一句話能說得清楚的。

在走之前,我特意找雷潔塵談了一次。我說我是一個不稱職的爸爸,讓你蒙受了不白之冤。本來你該安安靜靜生活的,現(xiàn)在不能了。爸爸對不起你,希望你忘記這些不愉快。

雷潔塵哭得雙眼通紅,一個美滿的家庭就這樣分崩離析。這叫已經(jīng)是準大學生的她無法理解,但不理解也得理解,生活就是這么殘酷。

陸小萍她是知恩圖報嗎?雷潔塵這樣問我。

我說不上來。對于這,我曾經(jīng)問過陸小萍。陸小萍也說不上來。

她沒有想到你是她爸爸嗎?雷潔塵繼續(xù)問。

潔塵,你千萬別這樣說,這個過程你應(yīng)該清楚的。我有些難堪地說。

我不清楚,我什么都不清楚。我就清楚她拆散了我們家,奪走了我爸爸,我恨她,她是一個臭不要臉的婊子!雷潔塵歇斯底里地叫起來。

我像一個罪犯站在她面前,語氣虛弱地說,潔塵,你還小,等你長大以后,爸會告訴你真相的。

現(xiàn)在都解釋不通,還以后,哪里還有以后呢?從今天開始我和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她頭也不回地走了。我連叫了她幾聲,她也沒有理睬。

我苦笑笑,眾叛親離,這就是我的下場。其實,雷潔塵說錯了,不管她怎么恨我,我永遠是她的爸爸,出身是不由她選擇的,就像陸小萍那些已經(jīng)死去的弟弟妹妹,他們能想到一出生就患上了艾滋病?

我們暫時棲身在一個出租房里,我和陸小萍的故事正在這個并不大的城市里到處傳播,理由很簡單,我和陸小萍都是公眾人物。我如坐針氈。因為每天一出門,總會有人在我的背后點點戳戳。晚上睡覺,總會有人在我們窗前探頭探腦。陸小萍很惱火,說長期這樣下去,肯定會得精神病的。

我作好了遠游的準備。我不想再在這個叫我傷心的城市里待下去了。但我怕陸小萍反對。從住出租屋的那一天起,陸小萍宣布,她又恢復叫陸小萍了。陸小萍在電視臺如魚得水,雖然有緋聞纏身,可這并不影響她的工作,相反壓力越大,她干得越起勁了。有一天她對我說,出租房環(huán)境太差,得想著買套房子。我一聽以為陸小萍想在這個城市里待下去了,于是便放棄了那個出走的念頭。但沒想到的是,陸小萍有一天突然賭氣地說,走,我們走,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后來才搞清楚,原來她和分管他們新聞的副臺長鬧翻了,那個副臺長想和她上床,結(jié)果被她連摑了五個耳光。

副臺長說,陸小萍,既然你能和你爸爸上床,那么和我也上一下床吧,畢竟,我比他年輕得多!

陸小萍破口大罵,你小子算個屁,連雷雙虎的一根毛也不及!

我高興極了,脫口而出,好啊,就等你這句話呢!可我清楚遠游的代價是什么。陸小萍辭了工作,我們兩個人都成了自由職業(yè)者,我們開始為電視臺和影視公司制作一些片子,從而靠它來養(yǎng)活我們自己。

那段時間,是我和陸小萍最為快樂的時光。我們像兩頭精神抖擻的麋鹿,在全國各地奔走,我們到處尋找著合適的題材,也到處拍著片子。我們像大多數(shù)自由職業(yè)者一樣,為自由快樂著,為面包而努力著。原來我們的想法是繼續(xù)開一家影樓,可陸小萍反對。陸小萍說她不喜歡待在一個地方。她喜歡滿世界跑。我和陸小萍開玩笑,說如果沒有避孕套的話,我們可以在中國的每一個大中城市都留下一個兒子!

陸小萍說,現(xiàn)在看你美得屁顛屁顛,當初還不肯上我的身,原來你也是一個偽君子!

是你誘惑了我。我說。

雷爸,我不是要誘惑你,而是要報答你,像我這樣的窮人,報答人只有自己的身子。陸小萍慢吞吞地說。

我聽了心里一咯噔,不知怎么,我有一種如鯁在喉的感覺。她報答我什么?就因為我拍過她的一家子?就因為我?guī)退夷季柽^一些錢?

我怏怏不快,陸小萍好像并沒有注意我的不快。她一如既往地忙著拍片。她對工作的專注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我勸她悠著點,她說她得和時間賽跑,不能白白浪費了生命。這不是你說的嗎?

我慚愧極了,只得含糊其詞地說,我是關(guān)心你的身體。

陸小萍伸了伸胳膊說,不礙事不礙事,我是鄉(xiāng)下人出身,結(jié)實著哩!

我也清楚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從嚴格意義上講,自從拍完《生命》,我好像被掏空了。所有的精力和才氣都追隨《生命》而去了。我多次在夢里看到陸寶法,陸寶法的老婆玉秀。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對我講,兄弟,你不能這樣,你在糟蹋我們哩?,F(xiàn)在我們走到哪里,他們都說我們是病人。我們怎么辦?這雖然是夢,可我覺得好像這是他們在枕邊和我說的話。想到我夜夜抱著他們的女兒入睡,我就有罪孽感。但這罪孽感還抵不上我內(nèi)心的恐懼。我的恐懼在于我越來越不喜歡拍片。我只想什么事也不干地待著。經(jīng)歷了辭職、離婚等變故后,我頓時變得心灰意懶。但陸小萍對拍片越來越有興致,她對此幾近癡迷。

有一天,她抱著我的脖子說,雷爸,我們把《生命》的續(xù)集拍出來吧,肯定會吸引人的。

我搖頭,我說:我不想再重新體驗痛苦,那種痛苦,我體驗一回就夠了。

陸小萍說,我現(xiàn)在采訪到了一個艾滋病家庭,三個小孩全感染上了。

我不置可否。

陸小萍看到我情緒不高,便說,讓我一個人來拍吧。你做指導。雷爸,你得幫幫我,我這是在走你走過的路。你說過,假如對艾滋病群體有所幫助,我們就得努力。

我沉默了。是的,我是說過這些,可……

陸小萍開始了她的那部片子的拍攝。她不停地征求我的意見。我沒有辦法不做出我的反應(yīng)。因此,她基本上是按照我的思路在拍那部片子。片子斷斷續(xù)續(xù)拍了有三個多月。等到她拍完,陸小萍央求我?guī)退糨?。在剪片的過程中,我雖然沒有看到死亡的場景,卻從那三個艾滋病患者的身上看到了死亡的陰影。我心悸得差點嘔吐。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像溺水者一樣在水里掙扎,卻無能為力,根本無法救他們上岸。那種生死離別,我的心就像有刀在割似的。我把她幾次拍攝的六個多小時的素材片剪出了50分鐘的樣片。

陸小萍看了片子,抱著我連轉(zhuǎn)了幾圈。雷爸,姜到底還是老的辣。你這一剪,片子就出奇的好。陸小萍求我把片子往我熟悉的人那兒寄。我說你寄還不一樣?陸小萍閃著黑黑的大眼說,雷爸,其實這片子還是你的思路,我是為你打工的……再說,這片子是我們以后生活與事業(yè)的基石。

我拗不過陸小萍的軟磨硬泡,其實在片子拍攝前,它已經(jīng)申請到了美國圣丹尼紀錄片基金的一筆資助,這個提案,我也向荷蘭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IDFA)基金會做過申請資助,但沒有成功。我于是決定先把這部片子推薦給我先前的一些朋友。朋友們看到片子,都很激動。他們問陸小萍是誰?我說是我妻子。他們說,你們真是夫唱婦隨啊!原先陸小萍想采用《生命》續(xù)集的叫法,但我不同意,說這是兩部沒有多大關(guān)聯(lián)的片子,各成思路。應(yīng)該有一個新的片名。我的意思是叫《痛苦中的快樂》,因為片中有一個細節(jié)很感人——病孩的爸爸為了讓孩子忘卻病痛,就每天給他們表演節(jié)目,他一會兒演小丑,一會兒又是頂天立地的英雄,一會兒又扮大灰狼,把孩子哄得哈哈大笑。有一次,他從高處跳下,不小心閃了腰,跌在地上爬不起來了。孩子們讓他爬起來。他說爬不起來了,因為小熊賴皮。他問他們怎么辦?大家一致認為應(yīng)該打他。三個孩子用掃帚抽爸爸的屁股。他們快樂地叫著,爸爸卻在流淚……這部片子一出來,雖然不像我當年拍的《生命》那樣轟動,可還是驚動了不少的人。特別是它后來在白玉蘭國際紀錄片評獎中獲社會類唯一的一個獎后,它更是贏得了無數(shù)的贊譽。片中的人物和故事,像一把無形的刺刀,刺傷了很多人的心……不多久,各種各樣的捐款來了,主動找上門來的醫(yī)院也來了,他們希望把愛心播灑到故事中的艾滋病病人身上……

陸小萍笑不攏嘴,她反復地和我說,雷爸,我成功了!

說句心里話,我也替她高興。這部片子花了她不少心血,尤其是不少細節(jié)的處理,那真的是太精彩了。沒有她的認真、執(zhí)拗和感悟,這部片子不會獲得這么大的成功。

雷爸,謝謝你,沒有你的指點,我至今還在黑暗中摸索。陸小萍由衷地說。

從現(xiàn)在開始,是不是可以不叫我雷爸了,那叫法太別扭了。我說。

陸小萍淘氣地點了一下我的鼻子說,雷爸,我就是喜歡這樣叫你,一直叫,一直叫!

其實,我早就覺出陸小萍對錢財看得比較重,比如我在拍《生命》的時候,她幾次問過我片子拍完了,能得到多少錢;比如她剛到我家時,就一次次地問我片子得獎最后拿了多少獎金;又比如,我和方敏敏離婚后,我把家產(chǎn)一股腦兒給了方敏敏。為此,陸小萍大發(fā)脾氣,說你風格再高,也不至于自己喝西北風,讓別人吃香的喝辣的。我說我得到了你,我還在乎一點小財干什么?所有的這一切,都在我的勸解下化解了,但我從不放心,因為我理解一個出生于貧窮家庭的人對于錢財?shù)酿嚳省M瑫r,我還是把她看作是一個小孩子的想法,小孩子總有許多他們自己的想法,它們只不過是情緒激動時的產(chǎn)物,不值一提的。

但我絕對沒有料到的是,在《痛苦中的快樂》獲得成功后,她對錢財?shù)木鹑〉搅艘粋€瘋狂的程度。我莫名驚訝。

某地一個專為艾滋病服務(wù)的基金會,打算把此片當作他們的宣傳片。在和陸小萍商量時,陸小萍滿口答應(yīng)。片子播放后,基金會按照慣例給了陸小萍一筆酬金。但陸小萍堅決不收,不收的理由是嫌少。她要收人家十萬元。對方火了,說我們是民間組織,這是帶有慈善性質(zhì)的。我們付費從來都是象征性的,怎么能獅子大開口?他們和陸小萍談判不成以后,就把那個宣傳片撤了下來。陸小萍二話沒說,把對方告上了法庭。那個基金會的領(lǐng)導跟我很熟,當初還是我推薦他們看陸小萍的片子的。他打電話來要我和陸小萍談?wù)?,我和陸小萍說了。

雷爸,這事你別插手,和你沒有關(guān)系,是我和他們的事。陸小萍一下把我推開了。

都是老朋友了,何必傷感情呢?我勸她把酬金額度降下來。

她卻橫眉冷對,雷爸,朋友是朋友,生意是生意,怎么能放在一起?讓他們付錢!

雖然這場官司最終并沒有打起來,雙方通過庭外調(diào)解了結(jié)?;饡髞斫o了陸小萍八萬元錢,那片子卻給撤了。我?guī)г购薜卣f她,你看你看,片子撤了,那不是大損失嗎?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只有你才會干這樣的傻事!你知不知道,那個基金會在民間很有影響力的。

陸小萍輕蔑地笑了,我怎么會不知道,可我還知道的是,類似這樣的基金會多如牛毛,我難道還會在乎他們?

我惱怒地說,可你知不知道人家怎么說我?

怎么說你?她直視著我。

人家說,都是朋友,何必如此斤斤計較?他們讓我管管你,不要忘記,你是我的老婆,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我氣不打一處來說。是的,我做事歷來講究分寸,講究溫文爾雅,講究規(guī)則,講究信用!想不到這一切對我來講至關(guān)重要的東西,全讓陸小萍給破壞掉了。

陸小萍一撇嘴,嗬,我還以為說什么呢,就這?說得挺輕嘛,有本事叫他們跟我來說,欺侮你一個老實人有什么意思?不是我說你,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一點名氣,就把你美得像當了皇帝,你以為你是誰?

陸小萍的話戳到了我的痛處,我一蹦三尺高,陸小萍,你說話注意點分寸,我雷雙虎想怎么做是我雷雙虎的事,用不著你來指手畫腳!

陸小萍拉長調(diào)子說,喲,雷爸,你和我發(fā)什么火?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要忘記我是你老婆!我有什么不對嗎?別人播我的片子,自然要付錢。不付錢,那算什么?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都是市場經(jīng)濟,一切得跟著市場走。

可你得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我怒其不爭地說。

我什么形象?一個自由職業(yè)者!一個無業(yè)游民!她停頓了一下,突然笑起來,哈哈,我明白了,雷爸,你是在說得注意你的形象,你是一個名人,一個得過國際大獎的人。其實,想那么多干什么?當你住在出租房的時候,誰會想到你是一個名人。

我承認她說到點子上了。是呀,我是一個把名聲看得很重的人,要不然,我也不會拋棄那么多而來顧及我的面子。但陸小萍不在意,她似乎一直隨心所欲地活著。我惱怒她的口齒伶俐,更惱怒她一點都不肯顧及我的面子。于是我只能用沉默來表示我的不滿。所以越來越多的日子,我習慣了陸小萍的所作所為。我總是想,陸小萍也不容易,她也是為我好,我在許多方面確實跟不上形勢,有些落伍了。

在我們的經(jīng)濟條件得到改善后,我舊話重提,想購置一套屬于我們自己的房子,與陸小萍一說,陸小萍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雷爸,算了吧,我們居無定所多好,何必要守著一個地方?等我們真正有了錢,我們想在哪兒生根就在哪兒生根。她說得有道理,可我心里總是不踏實,就像人在飛機上,充滿了懸浮感?,F(xiàn)在買了,以后想走,也可以脫手,畢竟目前投資房地產(chǎn)還是合算的。我辯解說。

陸小萍笑了,雷爸,你的觀念太陳舊了。你的定位在這里,我的定位卻不是在這里。我想應(yīng)該是你跟上我,因為我年輕,這個世界是年輕人的。

我承認她說得對??捎袝r候我覺得陸小萍太張揚,太張揚是要栽跟頭的。我時時注視著她,防止她栽跟頭。她這么年輕輕地跟著我,我得對她負責。

《痛苦中的快樂》的機遇就是那么好,它在獲得了白玉蘭紀錄片獎以后,又參加了荷蘭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jié)處女作單元的競賽,獲得了短片獎。

陸小萍得知這消息,快要樂瘋了,她拉著我的胳膊,一迭聲地說,雷爸,我們成功了,我們有錢了。

是的,《痛苦中的快樂》為陸小萍帶來了一筆不少的收入。她把這筆錢悉數(shù)揣進了自己的腰包。我的意思是讓她拿一部分出來,捐給專門幫助艾滋病患者的組織,陸小萍不答應(yīng),她冷笑著問:憑什么?

我說你得注意自己的形象。

又來了,你怎么把形象看得那么重?既不能當飯吃,也不能當柴燒,何苦這么吃力呢?這是我的勞動所得,我不想捐。等我是富翁了,我自然會捐。后來,她瞅著我的臉笑得意味深長,哦,雷爸,你當年就是這樣作秀的吧?把很少的一部分捐出來,為你贏得榮譽,多的部分供你享受。你真會算賬。可惜,這也成老套了。我不想這么干,我是我!我陸小萍就是不喜歡來虛的!也絕不會成為第二個雷雙虎。雷爸,你說對不對?

這個時候聽她叫我爸,特別刺耳,我不高興地說,你以后別叫我爸了,我聽著別扭。

陸小萍盯了我一會兒,嬉皮笑臉地說,我就叫,我一直要叫你到死,你能怎么樣?因為我喜歡!喜歡?。∠矚g?。?!

我很難受,這是我和陸小萍最大的分歧,她把物質(zhì)看得太重,在她眼里,只有見得著摸得著的東西才會引起她的興趣,其余的對她來講都是扯淡。我說過她,一個人的錢財只要夠花就行了。陸小萍吻了吻我說,雷爸,正是因為覺得不夠花,我才拼命地在掙。

我很難說服她,她總是有一千一萬個理由證明她所做的是正確的。雷爸,我得為我和你今后的生活著想,你就放手讓我去搞吧,不要再把我當孩子,你要搞清楚,我是你的老婆,不是你的女兒,和你一樣,是個有行為能力的成年人。

這樣的爭執(zhí),對我們來講成了家常便飯,但最后卻沒有結(jié)果。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結(jié)果,結(jié)果是我生悶氣,我率先打退堂鼓。我總是想,我應(yīng)該讓著點陸小萍才對,畢竟她還小。

但接踵而來的事實,卻讓我大發(fā)雷霆?!锻纯嘀械目鞓贰芬黄コ龊?,受到了國內(nèi)外觀眾的一片同情,他們在拋灑熱淚的同時,紛紛給陸小萍寄款寄物,希望她能將這些東西轉(zhuǎn)到那三個亟待救治的小艾滋病患者手里。起初,陸小萍是轉(zhuǎn)了幾次,但等那三個患者先后辭世后,她把那些錢物全都據(jù)為己有。這讓我很不安,我想這樣下去陸小萍會身敗名裂的。而且,那些捐款是有增無減,觀眾根本不知道那個片子中的小患者已經(jīng)死了,看到片中他們奄奄一息的凄慘相,他們?nèi)滩蛔∫斐鲈?。這樣,陸小萍手中的錢物越來越多。

我讓陸小萍在報紙上發(fā)個消息,向觀眾做個說明,讓他們以后不要再寄錢寄物了,如果想幫助還活著的艾滋病患者的話,可以將錢物直接寄給有關(guān)的基金會。陸小萍像是不認識似的看著我,用非常怪異的聲音說,雷爸,我想你不是老糊涂了吧,寫這個聲明干什么?觀眾寄來的東西越多,那表明我的這個片子越受歡迎,也很成功,至少是它深深打動了觀眾,這就是我們拍紀錄片的目的。當然,我會用他們贈予的錢物,購置更多的設(shè)備,隨后我也可以有能力拍更好的片子,省得老是像以前那樣,每拍一個片子,老是想著怎樣得到哪一個基金會的資助,這有多麻煩,又是申請,又是報告,又是審批,有時,搞了半天,還會計劃落空……哦,對了,雷爸,你老是讓我退退退,可這些東西你讓我怎么退?

那不是給你的,是給患者的。我提醒她。

她撇撇嘴說,沒錯,是給他們的,但他們用不著了,如果不是我,會有誰給他們錢物呢?

那你也不能這樣做,你這樣做,算什么呢?那就是貪污,要是叫別人發(fā)現(xiàn)了,會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我耐心地勸著她。這不是小事,千萬不能貪小失大。你以后如果想有更大的成就,就得注意自己的形象。

陸小萍將雙手抱在胸前,她的口氣里還是很輕飄,雷爸,這有什么,這又不是偷來的,也不是搶來的。我也沒有想占為己有。我只不過是暫時保管而已,等到有一天,我會把它們送到基金會去的。

我將信將疑。

雷爸,你連我也不相信?我是你的老婆??!陸小萍摟住了我。

她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

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陸小萍并沒有遵守自己的諾言,那些錢物還是讓她收著。這時候,有人發(fā)出了疑問,質(zhì)問這么多的錢財陸小萍都用到哪里去了?本來陸小萍只要把那些錢物往上一交,就可以一清二楚了,但陸小萍不,她裝聾作啞,好像壓根兒沒有聽到這些風言風語。

我看不下去了,說,陸小萍,該交出去了,既然有人發(fā)問,那就表明有人注意你了,不要弄得太被動。

陸小萍沒好氣地說,雷爸,你是怎么回事,胳膊肘子往外拐?我不想交他們能拿我怎么辦?這些東西本來就是我的,我付出了心血,他們知道不知道?

我一聽頓住了,原來陸小萍壓根兒就沒打算交那些東西。我火了,陸小萍,你什么意思,騙我也不是這么騙的!

雷爸,我不是騙你,我只是讓你慢慢明白一個理,那就是這年月,得為自己著想。陸小萍慢條斯理地說。

陸小萍,你太過分了,其余的錢都可以拿,唯獨這錢不能拿,你不想想,那些艾滋病患者有多可憐,你拿著他們的錢會心安?我盡量用和緩的口氣說,但我還是聽出了我的激憤。

陸小萍一扭身說,雷爸,你講得太嚴重了,那三個小孩都已經(jīng)死了,他們不可能用這錢了。不用就是浪費了。

我不允許你這樣做!我覺得在這個問題上不能妥協(xié),那確實關(guān)系到我的名譽,陸小萍的名譽。那是原則問題,絕不能再這么得過且過。

陸小萍吃驚地望著我,我估計她從來沒有見過我如此激動,一剎那,她呆住了。但很快她就咬著嘴唇說,這件事和你無關(guān)。

怎么說無關(guān),你陸小萍是什么人?你陸小萍如果和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碰到這種事,我也要管一管的,何況你是我的妻子!幾乎圈內(nèi)的人都知道這個事實。我一字一頓地說。

陸小萍清了清鼻子,她不情愿地說,要退,我也得有個時間過程。

你趕快退,越快越好!我催促她。

雷爸,你真是一個活雷鋒。陸小萍不無譏笑地說。

我就這脾性,否則也不是我雷雙虎了,我想清清白白做人!我反唇相譏。

你和我夫妻做的時間長了就會知道的。我又補充道。

陸小萍哀怨地白了我一眼,然后跺著腳,拖著長音喊,雷爸——

我裝作沒有發(fā)覺,內(nèi)心卻是偷偷一樂。陸小萍生起氣來還是很吸引人的。

我在微博上發(fā)了一條消息,讓關(guān)心艾滋病患者董家三兄弟的觀眾不要再寄錢寄物給《痛苦中的快樂》一片的導演陸小萍了,因為那三個患者因病重已先后辭世。如果要寄錢寄物,也請直接寄有關(guān)單位,給真正需要幫助的患者,以免延誤治療。

陸小萍看到這個消息,臉都氣白了,她當時正在北京郊區(qū)拍片,她立馬打電話給我,沖我大發(fā)脾氣,這是誰干的?誰干的?

我平靜地說,我想幫你擋掉那些麻煩。

呸,雷雙虎,你有什么資格這樣做,你渾蛋,你胡扯!……她暴跳如雷。那咆哮的聲音震得我鼓膜發(fā)痛。我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因為這是她第一次對我直呼其名,一時,我還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莫名其妙,這有什么不對嗎?我問。

你真是老糊涂了,你怎么能這么干,這么干,我的事全給你弄砸了!陸小萍急得都快哭出來了。我猜想得出她氣急敗壞的樣子。

我還想跟她解釋,她啪地把電話掛了。當晚十二點多,她蓬頭垢面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這事你得給我說清楚。她瞪著雙眼,像只發(fā)威的母老虎。我感到很奇怪,平時她在我面前一直是很聽話的。

你到底想怎么樣?她咄咄逼人地問。

我想不通陸小萍發(fā)火的原因,我說:這是很簡單的事,我看你忙,就替你代勞了,難道錯了?我攤開雙手,顯得非常無奈。

錯了,當然是錯了,你是大錯特錯,你堵了我們的財路!陸小萍像條被漁鉤鉤住的魚,不停地扭動著身子,她向前傾,盡量靠近我,手指一戳一戳,唾沫星子雨一樣飛過來,我想出國,我想住別墅……你給我啊,你什么都不能給我,我只有自己掙??赡憔尤徊蛔屛覓赍X!你——你——你——她不能完整地表達她想說的話了。

我猶如被槍擊中一樣傻站在那里,嘴巴微微張開,眼睛直直地看著陸小萍,這個我自認為已經(jīng)非常非常熟悉的女人,她怎么會這樣說!她怎么會是這樣的!霎時,我幡然醒悟,雷雙虎,你這個大傻×,你上陸小萍的當了,一直以來,她一直在把你這個家伙當作掙錢的工具!如果不是陸小萍氣急敗壞說出她的心里話,我還真的蒙在鼓里,因為我確確實實是把她當作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來看待的,哪怕是她成了我的妻子,我也是這么想的。這確實出乎我的意料,我心里升騰起一片苦澀,陸小萍啊陸小萍,你這樣做算什么?我虛弱地說,陸小萍,你靠這個斂財,就不怕遭報應(yīng)?那些人肯定不會放過你的。我警告她,玩火者必自焚,不要機關(guān)算盡,到頭來一場空。到時候,你陷入官司里,我可幫不了你的忙!

處于盛怒中的陸小萍根本聽不進我苦口婆心的勸告,她固執(zhí)己見,她認為她沒有錯,她在收獲她該得的東西。別人不阻擋我,倒是你來阻擋我,我想不通,為什么你要擋我?我這樣做還不是為了我們?我身敗名裂,你高興、你得意了對不對?以前人家說你陰險、狡猾,我不相信,我現(xiàn)在相信了,怪不得你和誰都合不來,你是偽君子,裝得倒挺像,口口聲聲為艾滋病患者,那你為什么不把所有的錢都捐出來?我不像你,老是為一些大而無當、虛無縹緲的東西活著,什么正義,什么主義,什么事業(yè),什么理想……通通與我無關(guān),我得為自己活。我的一家全死了,只有我還活著,我不是一個人在活,我在為一家人活,我在為他們活,我得活出本錢來,你懂不懂?你懂不懂!

我的頭一下暈了,陸小萍的那些話像鞭子,拼命地抽打著我,我也激動起來:陸小萍,你是忘本了,如果沒有觀眾的幫助,你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如果我當年沒有來拍那部片子,你還是那個一無所有的鄉(xiāng)村小姑娘。你得感謝生活,感謝生活給你的饋贈。我們得講良心,生活待你不薄,你何必鉆進錢眼兒里出不來呢?錢,當然重要,該你得的你也應(yīng)該得,問題是這些錢你不該得,你得了,你的良心就會不安,你會一輩子睡不著覺的。

陸小萍胸脯一挺,振振有詞地說,你放心,我一直問心無愧,你是不是想說,沒有你,就沒有我,也就沒有我的輝煌。不錯,你確實幫了我不少忙,可這些東西,都是我換來的,你知道不知道?我用我的身子換來了這一切!

陸小萍!我惱羞成怒地喝道。

陸小萍一偏頭,我就是要說,這些話我早就想說了,你為什么要阻止我?你既然不承認是偽君子,你就不要攔我,說穿了你是怕我有錢了,翅膀就硬了;你是怕我有出息了,超過你了!你表面上裝得大大方方,實際上處處算計人家。你當年拍片就是有你目的的,你并不是來幫助我家,而是為了達到你名利雙收的目的,我們一家,都是你成就名利的跳板,也是你的道具!你成功了,你就隱退了,你落得了一個好口碑,你是光明磊落的大寫的人!

我受不了陸小萍的奚落,我在目瞪口呆一陣后,甩手就給了陸小萍兩個狠狠的耳光,你說夠了沒有,你給我滾!

滾就滾,你以為我愿意伺候你啊!你不要搞錯了,我只不過是憐憫你!陸小萍像得了解脫似的一溜煙跑開了。

陸小萍像一只斷線的風箏從我身邊飄走了,她走得干脆,走得徹底,把一切屬于她的東西都帶走了,連掛在衛(wèi)生間的洗腳毛巾也摘走了。她走時我不在家里,等我回來,屋里已經(jīng)空空如也,就像小偷光顧過似的。

桌子上壓著一張紙,陸小萍告訴我還有哪些費得交了。

我心里空落落的,對于陸小萍會走得這么決然,我還是有些意外,因為在此之前的許多日子,我們也曾吵鬧過,她也曾賭氣離家出走過,但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像一只燕子一樣飛回來,躲進我的懷里,給我無數(shù)的熱吻,然后哭著說,雷爸,我錯了,我以后不再耍小孩脾氣了。

我的心一軟,我通常會說,以后不許這樣啦。以后再這樣就打你屁股啦。隨后,我們會痛快淋漓地做愛。做愛是我們解決矛盾最好的潤滑劑,我們屢試不爽。我期盼著會出現(xiàn)以前的一幕,但這回不了,這回,我們把臉面都撕破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陸小萍要走,我無法阻攔。當年陸小萍走近我,我就有一種預(yù)感,我們不會相處得太久。這個我基本上是看著長大的女孩越來越讓我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一點都無法把握,我自詡也是一個老江湖了,可以說是閱人無數(shù),但我的經(jīng)驗到了陸小萍那里卻一點也不管用了。我的預(yù)感總是很準確。陸小萍在,我忙忙碌碌,因為我得為我和她的起居生活負責。在陸小萍拍片繁忙的日子里,我成了她的后勤部長或者說是保姆。但我忙得很舒心。朋友們都說我是老牛吃嫩草,這我承認,和陸小萍這樣年齡比我小上幾十歲的女人在一起,我的心柔軟得像豆腐,時時刻刻惦記著她,用含在嘴里怕化、抱在手里怕跌來形容,真是一點也不為過,只要她脆脆地帶有一點撒嬌意味的聲音一響起,我全身的骨頭就酥了,雷爸,我餓啦!雷爸,給我擦擦背!……我仔細地品咂著她每一聲叫喚中的蜜意。對她言聽計從,那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誰叫我是一個感情細膩的男人呢?

有時候我也很羞愧,覺得自己在玩一場游戲,玩得盡興了,就把其余的全都丟在腦后了,有一點令人不安的是:我很快就忘記了方敏敏和雷潔塵。在剛離婚的那段日子,我還會想到她們,但我和陸小萍像兩只蝴蝶在全國到處跑時,我的腦子里沒有一點點她們的蹤跡。有時,我也會茫然,我怎么啦?但很快,我就會為我的茫然找到心安理得的理由,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是這樣一副德行的,沒有誰比誰好到哪里。

陸小萍不在了,我的眼前全是她的音容笑貌,她對我的種種好處,頓時像絢麗多彩的煙花一樣爆開來。我嘆口氣,我想我雷雙虎終究還是沒福分享受陸小萍這道美餐。

雖然惦記著陸小萍,但我堅持著不給她打電話,我還記恨著她,到底還是小家子氣,這么貪財,和方敏敏比起來,那還差著老大一截。想當年,方敏敏不顧一切和我從省城搬到一個小城,陸小萍能做得到?我一直認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陸小萍把這個道理都破壞了,我有些瞧不起她。說實話,我還真不把她當作什么,認為她賤。她投入我的懷抱了,我也覺得她賤。成了我的妻子了,我還是這種觀點。當然,這只是我的內(nèi)心活動,我不會在臉上表露出來,我不知道相當敏感的陸小萍是不是感覺到了?但至少表面上她還是鎮(zhèn)定自若的。但陸小萍離開的時間一長,我的心理生理上都有了需要她的意味,我想我是不是太意氣用事了,應(yīng)該在她離開后馬上給她打電話。我強壓不快打了她的電話,但對方說,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我明白,陸小萍這回真的拒絕我了,她把手機都換過了。我有些惱火,仿佛被她耍了似的。你這個賤女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理我,我還不想理你呢!我決定不去理睬她。她這人就這樣,你不理睬她,她把你當回事,你越理睬她,她倒愛理不理的。

為了讓自己不去想陸小萍,我自告奮勇替一個小年輕的拍的一部長達一百一十分鐘的紀錄片剪片,想借此忘卻她。但奇怪的是,她卻不時地在我的身后左右鉆出來,怎么趕也趕不走。叫我沮喪的是,一想到她,我的身體就有反應(yīng),怎么壓也壓不住。那種需要像潮水一樣澎湃。我想不要自欺欺人了,我必須承認我想著陸小萍。于是我決心去尋找她,我不相信找不到她。

然而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輕松,我走遍了陸小萍可能去的地方,但沒有她的消息。我一下子便慌了神,就像一個在大山里迷路的孩子,面對崇山峻嶺,想不好該從哪里出去。我當然不會就此罷手,我動用一切力量尋找著陸小萍。到后來,我想自己真的像陸小萍所說的老糊涂了,怎么會輕而易舉地放陸小萍走。那天的爭吵其實也算不得什么,只不過是一個內(nèi)部矛盾,只要用心去呵護一下,矛盾就會迎刃而解,但我卻把最佳時機給錯過了。

和陸小萍在許多看法上有分歧,那是很正常的,她畢竟涉世未深,在許多方面需要我這個老前輩指點,她一時可能聽不進去,但我相信只要隨著時間的推移,會證明我說的是多么的千真萬確。我一遍遍地在內(nèi)心自省著,我想自己當時是不是太沖動,有點過分了。在這種念頭驅(qū)使下的我,越發(fā)想盡快找到陸小萍。

我打算好了,找到陸小萍,一定要向她賠禮道歉,當然不是說贊成她將別人的錢物據(jù)為己有,而是賠不關(guān)心她的禮。這是我作為一個丈夫應(yīng)盡的職責。

我花了很大的工夫還是無法尋覓到陸小萍,她就像一顆露珠,消失在廣袤的土地里。我有些疑惑,她一個拍片的人,怎么會丟棄攝像機呢?丟棄這個東西,意味著她真的不想干這個了?但照陸小萍的脾氣,她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沒有了陸小萍在身邊,我覺得生活了無生趣,我猛地覺出了她對我的重要。生理和心理上對她的渴望,使我像一個瘋子一樣找尋著她。我的親戚朋友都勸我,犯不著為陸小萍這樣的小女子焦頭爛額。我失神落魄地說,你們不懂的,你們不懂的。他們看我可憐,都紛紛加入到了尋找陸小萍的行列中去,有關(guān)陸小萍的蛛絲馬跡,全都匯總到了我這里。遺憾的是,它們無一有用。我覺得自己的精神都快崩潰了。但愿她不要遭受什么意外,這年月飛來橫禍是那么多,一不小心就碰上了。一籌莫展以后,我跑到了派出所,請求他們幫我尋找。

你和陸小萍是什么關(guān)系?我說是夫妻。他們要我出示結(jié)婚證??晌夷貌怀?。和方敏敏離婚后,我和陸小萍沒有辦理這個手續(xù)。主要是我怕麻煩。你們沒有結(jié)婚證就不能算夫妻,只能是同居關(guān)系。警察說,她為什么要離開你?我說我也不清楚。她失蹤有多長時間了?我說有好幾個月了,差不多快一年了。警察睜大了眼睛,你哄人啊,幾個月前你不來報案,你現(xiàn)在來報有什么意義?她恐怕都變成灰了也說不定。我一聽就和警察扭打在一起,我最不想聽的就是有人和我說,陸小萍死了。

警察把我制伏后,狠狠地教訓了我一通,說,既然你那么愛她,你就不應(yīng)該攆她走。

我心虛氣短地說,我也不知道她真的會一去不復返。

就在我六神無主時,我的一個遠在北京的朋友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他最近看到了一本新出的書,上面說的全是你和你老婆的事。還有這樣的事?我問他是誰寫的。朋友說是兩個人寫的,一個叫馬立早,一個叫馬莉。我奇怪極了,這兩個人我根本不認識。這是怎么回事?在電話中一時又說不清。我讓他立刻把書寄特快給我。

書寄來了,我一看書名就嚇了一大跳——《我成了我爸爸的妻子》??戳朔舛系慕榻B,我恍然大悟,原來馬莉就是陸小萍,她現(xiàn)在改名叫馬莉了,那個馬立早是他現(xiàn)在的丈夫。他是一個挺有名的作家。我為自己的幼稚感到好笑,人家已經(jīng)改名換姓和別人結(jié)婚了,我還巴巴地尋找著她。這不是天大的笑話是什么?我給自己狠狠一個耳刮子,叫你賤,叫你賤!

看到陸小萍和馬立早笑盈盈地靠在一起眼神溫順地筆直向前,我恨不得把書撕個粉碎。我趕緊一行一行地看下去??赐陼伊x憤填膺,用盡全力拍打著,好像要把它拍死似的。這個陸小萍也太無恥了,怎么能這樣寫呢?她都寫了些什么???她把投奔我后的經(jīng)歷事無巨細全都說了出來。包括我認她做女兒,包括我和她的情愛故事,我和方敏敏離婚的經(jīng)過,我和雷潔塵吵架的事……如果她完全照實寫的話,那也無可厚非,因為這些都是客觀存在。問題是她完全歪曲了事實。比如,她認我做爸爸,完全是她主動,我被動。但在書里卻變成我為了便于和她接觸,用認女兒作幌子。再比如,我和她生情,完全是她誘惑我,書里則成了陸小萍找我學拍片技術(shù),我趁機提出性要求,她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得答應(yīng)我。再比如,我和方敏敏離婚,陸小萍勸我不要離,但我一意孤行要離。離婚后,她看我窮困潦倒,孤獨無援,不忍心看我受苦,于是拋棄了一切,頂著巨大的壓力,毅然投向我,和我結(jié)了婚,成就了一段曠世情緣。書里還說,陸小萍看雷雙虎整天沉溺于肉體的歡樂中不能自拔,多次勸他重振雄風,繼續(xù)未竟的事業(yè),可雷雙虎充耳不聞,在這種情況下,陸小萍開始了她自己的追求,她拍攝出了像《痛苦中的歡樂》這樣震驚中外的好紀錄片……

我如遭晴天霹靂。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這么胡說八道。我還沒死,她居然就造謠了,而且這個造謠的人不是別人,就是曾經(jīng)和我同床共枕的陸小萍。

陸小萍,你為什么要這樣做?我百思不得其解。

這時候看到這本書的人越來越多,有熟悉我的紛紛給我打電話,詢問情況。我的手機都讓他們打爆了。老雷,怎么回事呀?這個馬莉是不是就是陸小萍?怎么還冒出個馬立早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在滴血。我想我真是瞎了眼,怎么會把陸小萍這樣一只披著羊皮的狼迎進了家門,我從來都是把她看作一只嗷嗷待哺的小羊來對待的。這是一只多么可憐的羊啊,它猶如寒風中的一只剛剛出生的羊羔,爸爸死了,媽媽死了,弟弟妹妹死了,只剩下了她。我不照顧她,誰照顧她?她做我的女兒時,我把她和雷潔塵一樣看待;她做我妻子時,我全身心都撲在她身上。我做錯了什么?

那個怯生生看著我拍片的陸小萍呢?那個母親死時一滴淚也不流,父親死時卻號啕大哭的陸小萍呢?那個小心翼翼呵護著弟妹們的陸小萍呢?那個向妹妹雷潔塵討教問題的陸小萍呢?那個藏在我懷里,愛舔我耳垂的陸小萍呢?那個扛著攝像機,專注拍片的陸小萍呢?……霎時,我的腦中涌滿了陸小萍的身影。我想得癡然,但想得一片癡然還是不明白。我的眼淚嘩嘩嘩地流下來。

打我電話的人有增無減,我招架不住了。趕緊關(guān)了機。我想我不能蒙受這不白之冤,我得找陸小萍,我要和她說說清楚。

我通過出版社聯(lián)系到了陸小萍。聽到電話中那個曾經(jīng)熟稔無比的聲音,我感慨萬千。眾里尋她千百度,她卻在燈火闌珊處。陸小萍跑到上海去了。

陸小萍問我是誰?

我說我是雷雙虎。對方吧嗒就把電話擱了,后來任憑我怎么打,就再也打不通了。

陸小萍,你也太小孩子氣,你不接電話,我就找不到你了?我冷笑不已。

我特意趕到了上海,特意找上門去了。那是位于松江區(qū)的一個高檔住宅。當我按響十二幢8808的門鈴時,一個細胳膊細腿的女孩拉開防盜小門,問我找誰?我說找陸小萍。她搖搖頭說,你找錯了,這里沒有陸小萍。我趕緊說,哦,就是馬莉。對方警惕地看我一眼,后來她說馬莉出國去了。

正說著,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也出現(xiàn)在防盜窗口,你找馬莉有什么事?

我說:我叫雷雙虎,我找馬莉是想和她說說那本書的事。

對方說,那你過幾天再來找她吧。他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來之前,你可以打個電話。

我試著問,你是馬立早吧?

對方爽朗地笑了,對,我就是馬立早。

我想和他談?wù)劊芙^了我,你和馬莉談吧。

雖然沒有見到馬莉,但我想,馬莉,你是無法再逃避了。過了幾天,我按那個電話號碼撥過去,是小姑娘接的,她說馬莉阿姨還沒回來。隔幾天,我再打,這回是馬立早接的,馬立早說,真不巧,馬莉拍片去了。我問什么時候回來?他抱歉地說,那說不準。你到時候再打電話吧。我覺出馬莉不想接我的電話,于是我往后天天打一個過去,而且不斷地變換號碼,但馬莉從來沒有接過電話。我明白了,馬莉是躲著我了。

我把馬莉告上了法庭,我告她誹謗,告她侵犯隱私。我想這回看你還往哪兒躲?法庭正式受理后,來我處的記者一撥接一撥。我坦誠地向他們說了經(jīng)過。我把什么時候認識陸小萍,怎么幫她一家,她又怎么來到我家,在我家又是怎么生活的……所有的來龍去脈全都說了出來。你有矛,我有盾,我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陸小萍,既然你不要臉面,我成全你!我惡狠狠地在心里說。

記者們大喜過望,他們中有些是和我打過交道的,并且知道我是一個很內(nèi)斂、很低調(diào)的人,這回我這么配合,實在出乎他們的意料。一個老記者說,老雷,這次被咬痛了吧,狗急還跳墻呢!這個陸小萍,也太過分了,恩將仇報。

一時間,在全國無數(shù)的大小媒體上,雷雙虎和陸小萍的名字出現(xiàn)率達到了一個空前的程度。我很痛心,原先我不想這么干,我從電視臺辭職后,我就打算過清靜日子。是陸小萍逼著我這么干的。就在輿論倒向我的時候,陸小萍也不甘示弱,她拋出了更重磅的炸彈,她說:雷雙虎是一個五毒俱全的人,在拍攝《生命》的過程中,他貪污了好多捐款,因為得到的錢太多了,他裝模作樣地捐出了一部分錢,為他贏得了較好的聲譽,他則心安理得地大肆揮霍著那些錢。他為什么要辭職?他就是為了避人耳目。她到雷雙虎家的當晚,她就被他奸污了,為了怕罪行暴露,他故意認她做女兒。以后,他變本加厲地殘害她,為達到長期霸占她的目的,他許諾教她拍片,并帶她四處奔走……

這個狗娘養(yǎng)的,我終于忍無可忍。

我氣憤,但社會輿論卻一下傾向了她。她是一個女子,一個家破人亡的孤兒,我是一個小有名氣的編導,有良好的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地位,她是以一個落難者的身份到我家的,她曾經(jīng)是我的養(yǎng)女……這一系列事實充分說明,我欺侮她的可能性大多了。

這個時候,我的女兒雷潔塵跳了出來,她大概也無法忍受陸小萍強加給我的許多莫須有的罪名了。她在博客、微博、微信上發(fā)文,把陸小萍到我家后一直到我和她一起走出家門的那段歷史詳細地描述了一遍。她說,陸小萍沒有必要為自己貼金的,如果真像她所說的那樣,我們會容忍她住在我家嗎?她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她的所作所為,能逃得過我和媽媽的眼睛嗎?

我暗暗激動。雷潔塵那時候已經(jīng)是研究生了,她學的是導演。自從與方敏敏離婚后,雷潔塵就一直不愿意和我見面。她不肯與我妥協(xié)。這次是不是給了我一個和好的信號。我打電話給她,想約她談一談。但雷潔塵冷冷地說,我沒有必要見你。我是為自己的名譽而爭辯,并不是為了你,因為陸小萍污辱了我和我媽媽。

我失望極了,當年離開方敏敏,把雷潔塵徹底得罪了,現(xiàn)在連與她說句話都難。

雷潔塵的文章一出,陸小萍又反擊了,說的是和雷潔塵截然不同的故事。她在文章中很曖昧地說,雷潔塵有戀父情結(jié)。此文一出,頓時讓我感到了陸小萍的歹毒。她好歹也是雷潔塵的后媽,怎么能這樣?

記者聞訊趕到,我抨擊陸小萍的做法太陰損。記者如實把我的激烈言辭做了反映。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我和陸小萍你來我往地爭執(zhí)著。我們都想告訴別人,自己說的是真的。

法院遲遲不開庭。我每天都在為這件事奔波。我得捍衛(wèi)自己的名譽。更得捍衛(wèi)雷潔塵的名譽。

這個時候,陸小萍又推出了一本新書,題目是《在我拍艾滋病人的日子里》。作者還是馬莉、馬立早。書中又大大地把我貶損了一番,主要是講陸小萍在拍《痛苦中的快樂》一片時,雷雙虎大加阻攔,因為他不想讓她超過他的《生命》。她后來是怎樣沖破他的阻攔,成功地將片子拍成。她把自己描繪成了一個天使,寧肯自己吃稀飯,也要讓艾滋病人吃雞蛋。此書一出,立即引起了較大的反響,擁戴、吹捧陸小萍的文章泛濫成災(zāi)。

我又一次成了眾矢之的。

我催促法院盡快開庭審理,我只有靠法律來維護自己了。我終于想明白了一個道理,我越氣憤,陸小萍越高興。她巴不得我跳腳。我跳,就意味著她有戲可唱。我怎么這么傻,居然被她牽著鼻子走了。她用無賴的手法對待我,我卻用君子的辦法應(yīng)付她,我不敗才怪呢!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謝絕了所有記者的采訪,我和他們講,我會和陸小萍在法庭上見的。

陸小萍讓馬立早打電話給我,說愿意和我庭外和解。我不答應(yīng)。我不想這么便宜了陸小萍。馬立早說,何必呢?你們到底是做過夫妻的,陸小萍愿意一次性賠四十萬元,已經(jīng)夠爽快了。

我說,你以為我沒有見過錢嗎?

馬立早不解地說,你和我生氣干什么?你真是一個倔強的老頭,我明白馬莉為什么要離開你了。

但法庭就是遲遲開不了庭,一會兒陸小萍說要拍片,一會兒又說要到國外去做講座??傊?,她忙得腳不沾地,因而無法前來。她的那兩本全是胡說八道的書出來以后,使她的名聲大振。

我耐心地等待著。

在我多次催促下,終于盼來了開庭,但前來的是馬立早。我和馬立早在法庭上唇槍舌劍,但最終并沒有什么結(jié)果。這在我的意料之中。

陸小萍又讓人找我要庭外和解。我還是不答應(yīng)。前來的說客惱羞成怒地說,你雷雙虎也太固執(zhí)了,你現(xiàn)在是什么人,陸小萍現(xiàn)在又是什么人?你以為你是老幾啊!

我淡淡地說,我是老二,家里還有一個哥哥,可惜早死了。

就在我還在為案子東奔西跑時,突然有一個消息傳來,陸小萍移居澳大利亞了。我像一個找人搏斗的人,猛地失去了方向。我暗暗驚訝,我想這時候的陸小萍的確已經(jīng)有了非凡的本領(lǐng)。在造假造得這么厲害的情況下照樣灑脫得很,這令我對她刮目相看。

陸小萍第三次要我撤訴,我堅決不答應(yīng)。我說哪怕你到了天上,我也要找你打這場官司的。我不相信這個世界就沒有公理了。

現(xiàn)在我一直在整理有關(guān)陸小萍的材料,是的,把她拍成一個紀錄片那該是一樁多么有意義的事。一個經(jīng)歷過那么多生生死死的人,怎么還會念著鈔票?有時候,我會在電視或報紙上看到她,她現(xiàn)在是香港一家艾滋病基金會的形象大使,整天拋頭露面。這符合她的性格,也能滿足她的虛榮心。那時我就會想,你別高興得太早,有你掉眼淚的時候,我為自己能碰到這么鮮活的題材感到興奮。有時候,我會悶悶地想,陸小萍來到我的身邊,真的是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這個夢想嗎?如果她是有備而來,那我就算是白活了。

我曾經(jīng)想過去陸小萍遠在河南的那個家看看,但這個念頭稍縱即逝,我想,看了又怎么樣,那個陸小萍當然不會是假的。

在那段時間里,我最悲哀的兩件事是:方敏敏嫁人了。她嫁給了一個死了老婆的出租車司機。雷潔塵到國外念書去了。事先我一點都不知道,那些事全是由別人來告訴我的。我欲哭無淚。我想我真渾,有一天,我甚至產(chǎn)生過打一個電話給方敏敏,乞求她和我重歸于好的念頭,幸虧沒打,否則我會無地自容的。

有時候我像一個艾滋病患者一樣,會長時間地坐在太陽底下,一動不動,我在想什么呢?

原載《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15年第6期

原刊責編 徐福偉 劉 潔

本刊責編 吳曉輝

作者簡介: 詹政偉,男,祖籍浙江紹興,當過文學專干、報社總編等。迄今已在《中國作家》《鐘山》《山花》《天涯》等發(fā)表小說500余萬字。作品多次獲獎并被各類選刊轉(zhuǎn)載?!栋邤獭贰稊?shù)年一現(xiàn)》等被譯介到法國、美國、日本、荷蘭、英國、德國等國?!犊謶蛛[私》《左手矛、右手盾》等作品被改編成影視劇。部分作品入選中小學教材。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沿著大路走》《天空》《我愛陳三波》;中短篇小說《斑斕》《數(shù)年一現(xiàn)》《恐懼隱私》《花籃里花兒香》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浙江嘉興。

創(chuàng)作談:關(guān)于《紀錄片》的一些題外話

詹政偉

我是信奉創(chuàng)作不談?wù)摺?/p>

每每心有觸動,想釀就一點什么的時候,我的整個人就像喝醉了酒似的,通體發(fā)熱、發(fā)輕、發(fā)飄,抑制不住地想要飛騰起來……這個時候,我拒絕用語言把想表達的東西,呈現(xiàn)給他人,哪怕是最親密的人也不行,我怕一說,便走漏了風聲。我喜歡把創(chuàng)作當作一場戰(zhàn)役,提前泄密,對我來講,不僅僅是激情消退的小事,更是對整個作戰(zhàn)計劃產(chǎn)生破壞的大事,我會因此變得沮喪不堪,進而會痛罵自己,你怎么可以當泄密者?所以,在作品開寫前,你無法從我嘴里得知一點什么;一旦進入狀態(tài),我理智地保持著緘默。但絕大多數(shù)時候,計劃與結(jié)果往往大相徑庭,甚至南轅北轍或面目皆非,我卻樂此不疲。任何的曲徑,都會讓我欣喜,通向幽處,是我想抵達的一個境界。我叩問自己的是:戰(zhàn)果是不是比計劃更趨完美?如果是后者,我會暗自微笑。當然,在作品完成以后,我覺得更無須多說什么,我一向認為打掃戰(zhàn)場不是一個指揮者的事情。

是的,實戰(zhàn)數(shù)年了,依然對每一個作戰(zhàn)計劃充滿了向往和憧憬,期待著在實施過程中,收獲意想不到的美妙。醉心于此的原因,說來簡單,喜歡好看而又有味道的故事,也喜歡形狀各異的別致人物,熱衷于把我認為有特質(zhì)的人物置放在我認可的故事框架內(nèi),演繹他們的悲歡離合,用我的方式,賦予他們生存和生命的意義。

《紀錄片》好像也在詮釋我如上的這些想法,艾滋病家庭、幸存者、紀錄片導演;男人、女人、丈夫、妻子、女兒;金錢、拯救、恐懼、誣告、矛盾……這些事件和人物相互交叉、嬗變、迂回、重疊……經(jīng)由近景、中景、遠景、定格、特寫等等的拍攝元素,努力揭示人性的復雜和可畏。

我對日常態(tài)勢下被遮蔽的部分情有獨鐘,它的荒謬和暗面令我著迷。帕慕克講過,文學最迫切的任務(wù)是要講述人類的基本恐懼:被遺棄在外的恐懼、碌碌無為的恐懼,以及由這些恐懼而衍生的人生毫無價值的恐懼……不論何時,我面對這些傷感、煩惱,通常以夸張的語言表達出來的時候,我就知道,它們觸及了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黑暗。

深以為然。

亦愿操刀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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