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昊征

它就像色爾騰山秦長城腳下那一叢叢盛開的野花，在五月里率性地綻放，放肆地宣泄它野性的芬芳。

——題記

一

燈下的稿紙泛著膩人的白光，我無意于此時記下舊時村莊中那一縷縷簡單的音律。

書桌邊上擺放著一個厚厚的小本，是那年那月小學生常用的三十二開橫格本，護著它的是已經(jīng)看不清本色的硬紙帳皮，一根繩帶將它們緊緊地靠在一起。常于夜深人靜之時翻開這個小本。我無法說清到底要與誰對話，是它的主人，那個早已作古的從未謀面的老人，還是老人筆下那一段段比他還老的故事。偶爾，在某個慵懶的周末，我會和妻說起這個小本。你看，他的字并不漂亮。他是認真寫下的。他真是要將這個本子傳下去嗎？

老人叫朱玉寶，住在陰山北麓、色爾騰山腳下一個叫哈業(yè)忽洞的小村莊。我到村里時，老人已經(jīng)過世多年了。他的孩子聽說我要找一些民俗資料，就將這個小本拿了出來。我拿在手中隨意地看了看，說著客氣的話，繼續(xù)未了的話題。冥冥中似乎有一種力量，讓我將它攥在手中再未放開。他的孩子開始訴說老人的身世。二十多歲來到固陽，給商號當過小腳，自己做過買賣，在村里種過地。時至今日，村里人談論老人最多的是“辦秧歌”。秧歌也叫社火。每年正月十五前后，這里的鄉(xiāng)村都要“辦秧歌”，他們也叫“辦紅火”。很傳神的叫法。連著辦了多年，朱玉寶和他的搭檔程五十七在周邊三鄉(xiāng)五里辦出了名聲，兩人還成了兒女親家。也許就是在這漫長的歲月中，他將自己鐘愛的事業(yè)做了記錄。很多時候，這種活動更多的是口傳心授。唯獨他，存了一份心。

小本里記載了六十九首碼頭調(diào)。是的，碼頭調(diào)。無數(shù)次聽身邊的老鄉(xiāng)提到過這個詞。他們一邊大聲地告訴你，那叫大碼頭調(diào)！一邊深深地吸一口帶嘴兒的紙煙。我無法判別大碼頭調(diào)和碼頭調(diào)的區(qū)別。他們的每一個說法，都引得我無數(shù)次地翻閱自己少得可憐的資料，一個一個地查證。然后，抬起頭，茫然四顧。我不抽煙，不愛喝水，四顧之余仍是四顧。每每此時，妻早已睡去。

碼頭調(diào)，也叫馬頭調(diào)，是我國民間廣泛流傳的一種古老曲牌。清代成書的大型俗曲總匯《白雪遺音》，收錄馬頭調(diào)五百一十五首。鄭振鐸也曾對它進行過認真和深入地研究。馬頭調(diào)曾是商業(yè)繁盛的地方最為流行的曲調(diào)，且大多為妓女們吟唱。等傳到內(nèi)蒙古，馬頭調(diào)成了碼頭調(diào)，是民歌小調(diào)的一種。陰山南北的居民每到春節(jié)辦紅火時，就要唱碼頭調(diào)。兒時?？吹接H人們兩個或三個一組，身穿彩衣，手舉三角小旗，按照固定的線路穿插行走，伴著鑼鼓點一首接著一首唱著碼頭調(diào)。

小本中的第一首是《繡荷包》，《中國民間歌曲集成·內(nèi)蒙古卷》中將它歸為小曲。

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兒圓，那春風擺動，楊呀么楊柳梢。

風擺楊柳梢，大街上人吵鬧，這才是咱家的書子，捎呀么捎到了。

三月里桃花開，親人捎書來，捎書子帶信來，要一個荷包袋。

……

非常熟悉的旋律。是的，就是這個調(diào)調(diào)，他們就這么唱?？蛇@個小本子里整整寫了四十二段歌詞。而在《白雪遺音》中記載的《繡荷包》歌詞只有十二段。

一寫孫鵬安，二寫孫玉蓮，三寫上捎書人兒，牢牢兒記心間。

……

嗯？什么情況？孫鵬安？《走西口》？！

打開個絲線包，棉線潮舊了，打發(fā)上梅香丫環(huán)，大街上長長兒跑。

手拿三兩銀，貨郎子你是聽，我把你各樣的東西，觀呀觀分明。

一買紅頭繩，二買繡花針，三買上胭脂，還有擦臉粉。

四買綢手帕，五買鋼頂針，六買上冰糖蛋蛋，含呀含口中。

……

好可愛的梅香姐，那邊廂小姐正猴急地等著要給心上人繡荷包，她倒好，和貨郎子一邊數(shù)算著要買的東西，一邊還不忘蹭顆冰糖蛋蛋含在口中，真得很傳神。

一繡一只船，繡在江海岸，乃二位艄公船呀船頭站。

艄公船頭站，手使撐船桿，姜太公釣魚，倒坐回水灣。

二繡張果老，騎驢過州橋，乃四大名山驢后捎。

名山驢后捎，壓斷趙州橋，魯班爺一下水，忙把橋來惱（扛）。

四繡月正南，洞賓戲牡丹，乃然后再繡上，劉海戲金蟬。

劉海戲金蟬，呂布戲貂嬋，老董卓在一旁，瞟眼看一看。

五繡楊五郎，繡在五臺上，乃貪生怕死，出家為和尚。

出家為和尚，孟良把火放，乃七郎八虎，才把個幽州闖。

……

十一繡臥龍崗，劉秀走南陽，他找了軍師范呀范玉郎。

軍師范玉郎，馬武是上將，才保起劉秀十二坐起洛陽。

十二繡成功，王子管萬民，乃然后再繡上，九州十三省。

這就是一部簡明中國古代史，有神話傳說，有歷史人物，有歷史事件，有歷史地理，還有方言土語。

荷包繡成功，交給捎書子人，你去到西口外，交給我知心的人。

“西口外”！這個讓幾代人為之翹首、為之心碎的詞，在這個不起眼的小本子里又一次出現(xiàn)了。歌以詠志。老人和他的鄉(xiāng)親們對《繡荷包》進行了再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得那么從容，創(chuàng)作得那么自在。他們把田園中自釀的生存之酒放入大江南北飄來的那首樂曲中。那酒融入了他們自己對歷史地理解，對身世地回顧，對美好生活地向往。

我曾拜托同事將這個小本里的文字全部輸?shù)诫娔X里，完完整整地打印了一份兒。然而，我還是愿意看那個手抄本，那份厚重，那份執(zhí)著，還有那份對親人、故里的刻骨思念！那個夜晚我面對泛著白光的稿紙，無意提筆，一遍遍地看著那個小本，耳邊傳來一陣鼓聲。

二

去車鋪渠村采風。隊長吳大海領(lǐng)著我們到了村民王小平家。坐在炕上聽他介紹車鋪渠二月二燈游會的傳承和現(xiàn)狀。不知誰說了一句，小平，給大家唱一首碼頭調(diào)吧！沒有矯情，張口就來。

無事出城東，河灣去散心。

南海子起了一個河燈會，人兒亂咚咚。

猛兒抬頭看，江船水上行。

船里邊坐著一個七仙女，活活兒愛死人。

前梳龍盤鳳，后梳水臥云。

那兩邊再梳唐王亂點兵，盤龍蓋頂心。

柳葉眉來彎，杏干來分瓣。

江南的官粉它就搽滿面，金環(huán)掛耳邊。

身穿紅綢襖，馬褂套外邊。

綠絲綢褲子它就兩腿蹬，羅裙系腰間。

帶子十樣錦，紅鞋兩盞燈。

那高底騰空它就脆靈靈，走路拾楞楞。？

姑娘開言道，船主你是聽。

你今天送到我的娘家門，掙我多少銅。

船主開言道，姑娘你是聽。

我今天送到你的娘家門，掙你二百銅。

畜褲子鴛鴦枕，金蓮剛?cè)纭?/p>

看只看黃河兩岸撐起船，相見萬不能。

這首碼頭調(diào)叫《撐船》，說的是某人無事，河灣散心，恰逢南海子辦河燈會，便做起了看眾。忽然看到河上有船，船中有人，呵呵，是個女人。以下便是對這位女嬌娘的描述，從她的發(fā)型，到眉眼，到頭飾;并對她的穿扮，從上衣，到裙褲，到小鞋，都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描述。接下來，便是女子與船家的對話。書生一直在關(guān)注這個女子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而最后一板，似有遺缺，但也說明了問題，女子最終回了娘家，某人“看只看黃河兩岸撐起船，相見萬不能”，悵然長嘆。

很多的民歌是南北通吃的，比如《茉莉花》。當它從有茶樹的南方傳到黃河兩岸時，唱法發(fā)生了變化。當?shù)厝嗽谘莩獣r加進了疊字和襯字，曲調(diào)中就多了些許高亢，多了幾分激昂。這首《撐船》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最后那句“畜褲子鴛鴦枕”。我曾想將它改為“絲綢褲子鴛鴦枕”，但那樣一改，就破壞了句式的整體劃一。但至今我仍不懂“畜褲子”何意?！靶蟆笔且酪舫勺?，按方言講，是何字，無解。而至今最為感興趣的卻是緊接著的“鴛鴦枕”。鴛鴦枕指繡有鴛鴦的枕頭，為夫妻所用。是女方娘家的陪嫁品?；啬锛?guī)д眍^，這是何方風俗？這首民歌最初是從哪里傳來的？可它明明說的是包頭地區(qū)的南海子河燈會嘛。一位老兄熱心于業(yè)余考古，他說，歷史就是歷史，但不影響后人去合理地大膽猜想。于是我想到了那位盛唐公主。高陽公主與辨機和尚一見鐘情，但最終私情外露，卻是因了僧房中的那方玉枕。

在塞北的小山村，農(nóng)家的火炕上，聽這樣的曲調(diào)，何嘗不是一種享受。粗獷的漢子張嘴唱的卻是描寫如此細致入微的小情調(diào)，這豈不是關(guān)西大漢執(zhí)起了紅牙拍板。

三

曾經(jīng)有一位老兄給我講了一段故事。某年春節(jié)，他們這個大家族聚會，凝聚久違的親情。正在相互交談勸酒之際，一位老人站了起來，說我給大家唱一首吧。眾人鼓掌。他唱《珍珠倒卷簾》，唱畢，眾人再鼓掌。他說我還想唱一首。眾人說好。于是，他站著又唱了一首碼頭調(diào)。唱完后，他說我還想唱。于是一首接一首地唱，全是辦紅火時的唱曲。那么多的老調(diào)從老人口中流出，那么自然，那么清新。眾人不打勸，只是坐著聽，聽了鼓掌，鼓完掌再聽。一場聚會成了老人的獨唱音樂會。老兄說，那晚才真正理解村人對民歌的那份喜愛和執(zhí)著。我靜靜地聽他講述，早已醉了。

2014年，我在城邊的一個村委會整整呆了一年。工作之余，就到村民家中聽他們打坐腔。那是一種傳承時間很長的文化遺產(chǎn)，因了它的存在，村民在田野耕耘中沉積了的艱辛和苦痛瞬間便消散了。一方良藥??！憑心而論，他們的音樂和唱腔不是很標準。但面對這群對音樂、民歌熱愛得一塌糊涂的村民，我知道，自己無權(quán)評價他們對民歌的理解和欣賞。他們是在生活，我在看他們的生活。

陰山南北，有這么一群深愛民歌的人。他們唱漫瀚調(diào)，唱爬山調(diào)，唱碼頭調(diào)，唱秧歌。在節(jié)日里唱，酒桌上唱，打個土攤唱，找個小院鋪開絲弦唱。唱得投入，唱得盡興，唱得紅頭脹臉，唱得苦盡甘來。三鄉(xiāng)五里，五村八寨，你會在不經(jīng)意間，聽到一縷輕揚的絲弦，緊接著是一陣急促的四塊瓦，悠揚的笛聲短促地接了音，隨即輕輕轉(zhuǎn)個彎，跟著上場了。這時的你，難舍這饕餮盛宴，卻又不忍擾了那從容不迫的氛圍，于是乎，走不是個走，在不是個在。躊躇之間，已是一曲終了。

五月的色爾騰山已是花的海洋，花香中常有一縷清音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