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白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正上初中。那時我記憶猶新的歌曲有《黃土高坡》,《我熱戀的故鄉(xiāng)》,還有一首就是《信天游》:
我低頭,向山溝,追逐流逝的歲月。風沙茫茫滿山谷,不見我的童年。大雁聽過我的歌,小河親過我的臉。山丹丹花開花又落,一遍又一遍。
我抬頭,向青天,搜尋遠去的從前。白云悠悠盡情地游,什么都沒改變。大地留下我的夢,信天游帶走我的情。天上星星一點點,思念到永遠。
說實話,當時我只是覺得這類“西北風”歌曲旋律很好聽,唱著帶勁,讓人興奮、激動,并沒有去細想過歌詞及曲調(diào),也不明白這首歌為什么叫《信天游》。作為陜南漢中一個從未走出秦嶺的農(nóng)家孩子,各方面知識都有限,雖然知道陜北是陜西的一部分,有黃土高坡,但并不清楚那里的地理結(jié)構(gòu)、風俗民情,更不知道陜北有全國都叫得很響的特色民歌信天游了。
后來去咸陽上學,班里有個榆林的同學叫高志剛,他個子不高,牙有點氟斑,說話有鼻音。按理說他長得不起眼,可他性格開朗,為人隨和,人緣極好,不但我們男生愛和他玩,女生也喜歡他,到二年級時,他已經(jīng)是我們班第一個搞對象的男生了,這讓我們好羨慕,覺得這小子還真有兩下。
高志剛會吹笛子,吹得一般,但他是我們班唯一會吹笛子的,因此就顯得特別。高志剛唱歌也一般,他特別愛哼唱,有時還故意搞怪,把野腔野調(diào)用濃重的陜北方言拐來拔去,土氣中有豪邁和滑稽,讓人忍俊不禁。
后來逐漸知道了信天游是陜北特有的民歌。知道了信天游的經(jīng)典曲目有《走西口》《蘭花花》《山丹丹開花紅艷艷》《想親親》等。信天游作為一種地域性的民歌,它哺育出的“西北風”,直接推動了中國流行歌曲的發(fā)展,浩浩蕩蕩地席卷了全中國。因為在此之前,中國的流行歌曲還只是停留在模仿港臺的階段,正是強勁的“西北風”,吹開靡靡之音,使中國流行音樂闖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以它雄渾的氣度,濃郁的民族語匯和調(diào)式,以及高度的原創(chuàng)性,促成了中國流行音樂的第一次繁榮。
信天游是中國民歌大家庭里的一塊璞玉,一塊高能量的寶玉。它除了孕育了“西北風”,其實在解放初,就以它獨特的音樂元素成就了《東方紅》《南泥灣》這樣家喻戶曉的經(jīng)典歌曲。拋開音樂,在詩歌方面,李季的《王貴與李香香》,賀敬之的《回延安》,便是對信天游這種藝術(shù)形式的最直接的汲取,比如“手抓黃土我不放,緊緊貼在心窩上”,“羊羔羔吃奶眼望著媽,小米飯養(yǎng)活我長大”,“身長翅膀吧腳生云,再回延安看母親”。這樣的詩句讀起來朗朗上口,情感充沛,就恍若是在和父老鄉(xiāng)親說話,說著說著心就軟了化了。
在文學方面,不能說信天游和路遙有什么直接的聯(lián)系。但正如路遙自己所說:“正是那貧瘠而又充滿營養(yǎng)的土地和憨厚而又充滿智慧的人民養(yǎng)育了我。沒有他們,也就沒有我,更沒有我的作品?!甭愤b,這個黃土地的后生,有著頗深的黃土情結(jié),他的兩部主要作品《人生》和《平凡的世界》,都扎根于黃土地,通過一個個鮮活的形象,表達了陜北人和命運抗爭的歷程。事實是,路遙打小就受信天游的熏陶,他在自己的文學作品中自然也會寫進去。后來拍電影《人生》,里面出現(xiàn)了五首信天游,每一首都和畫面相得益彰,恰到好處,如魚得水。更多的時候它是以背景音樂和畫外音的方式,渲染著黃土地兒女們的愛恨情仇。
說到電影,信天游對陳凱歌的《黃土地》,張藝謀的《紅高粱》,都有著氣質(zhì)上的影響,別的不說,單就那種豁出去的精神,那種質(zhì)樸、雄渾、潑辣,以及純色大塊面鏡頭的運用,有著很強的視覺沖擊力。就說《紅高粱》里的兩首歌曲吧,《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酒神曲》,明顯地有著信天游的元素,唱起來多帶勁呀,豪邁,粗獷,有原始的野氣和狂放,讓人熱血沸騰,心潮澎湃。
按高志剛的說法:陜北人都會唱幾句信天游,沒有什么稀奇的,就像關(guān)中的秦腔一樣,人人都能吼幾句。這,是不是說出了一個基本的道理。那就是,任何藝術(shù),如果有很大的群眾基礎(chǔ),就一定有其獨到精妙的地方,有著強大的生命力。
現(xiàn)在我才明白,高志剛為什么會吹笛子而我們不會,因為他父親會吹。他父親會吹,是因為有好多人都會吹。好多人都會吹,是因為笛子給信天游伴奏最方便,最合適,高亢,嘹亮,在傷情的地方又可以婉轉(zhuǎn)低回,細若游絲。當然,原生態(tài)的信天游是無須伴奏的,信天游信天游,就是在野地里信口開唱,一個“信”字,用的極好,隨便你怎么唱,信口開河,信馬由韁,信誓旦旦,自由奔放,無拘無束。在某些地方,信天游又稱順天游,信天而唱,順天而游,因為率性無拘,不做作,所以才顯得熱烈、瀟灑。司馬遷《史記·樂書》云:“樂由天作?!毙盘煊伪闶侨绱?。
信天游在結(jié)構(gòu)上比較整飭,兩句一段,一陰一陽,一上一下,和諧合拍,簡潔質(zhì)樸。一般上下句押韻,且韻腳多變。通常上句說事或描述景物,以此起興發(fā)端,下句則點出意旨濃郁抒情。信天游多以七字句為基礎(chǔ),加添襯字,即興演唱,有濃郁的泥土氣息。
信天游里的用詞都比較口語化,日常所見的景、物都會列隊進去,成為抒情的載體,比如:?“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受苦人盼著好光景。”“?牽?;ㄩ_紅通通,露水夫妻一場空?!薄埃孔哳^頭哪格騾子三盞盞燈,趕上哪格牲靈咯哇哇地聲?!薄笆帜蒙鲜嶙诱甄R鏡,這么俊的模樣這么苦的命?!??“白面蒸饃紅點點,照見妹子的面臉臉。”“?大紅果子剝皮皮,?人家都說我和你?!薄??砂糖不如冰糖甜,冰糖不如哥哥胳膊灣里綿?!钡鹊?。
信天游喜歡用疊詞,比如想親親,淚蛋蛋,毛眼眼,蘭花花,羊羔羔等,顯得天真可愛,還透著股親切,絕對是殿堂和正經(jīng)的反面,是“民間”的表達。
但,這“民間”的表達,其實是有著悠久的文脈的。信天游善用比興,通常首句說景狀物,次句抒情。興和比,是《詩經(jīng)》很重要的特色,尤其是興,有著很深的東方文化的精髓?!瓣P(guān)關(guān)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水鳥和淑女,本毫不相干,但在戀人的視野里,便有了微妙的閃電。沒有興的比,總是干巴巴的,缺少韻味。興是什么?興是情緒的發(fā)端,找到一個絕妙的切口,一個可以彈跳的起點,澎湃的激情就會飛翔起來,或豪氣干云,或蕩氣回腸,都是內(nèi)在情感的爆發(fā),有對生活的宣泄,對惡勢力的控訴,對愛情的向往,當然也有思念,纏綿,悲傷,抗爭,心酸等五味地雜拌。
信天游在形式上看似簡單,在曲調(diào)地運用上卻變化多樣,民歌手們唱起來也是放開嗓門,信馬由韁地在山野里回蕩,唱給心愛的人聽,也唱給大自然聽,在氣質(zhì)上和陜北人的性格是一致的:潑辣,豪邁,豁達,就像安塞腰鼓一樣,有一種不屈的奔騰和激情,就像黃河水一樣,黃土已經(jīng)成了一種流動的介質(zhì),進入到了陜北人的血液。?
于是我就想,為什么,信天游出在陜北呢?換句話說,信天游這朵奇葩,它的土壤,究竟有什么特殊性,才得以使它茁壯成長呢。
俗話說,自古黃河九十九道彎。正如信天游中所唱:“背靠黃河面對著天,陜北的山來套著山,”“一山未了一山迎”,“翻了架圪梁拐了道彎,滿眼眼都是黃土山”。幾千年來,這片土地荒涼、貧瘠,溝溝峁峁,綿延起伏的只有黃土,有著與外部世界隔絕的孤獨。就連流經(jīng)這兒的黃河,也是“說不清,你流了多少月,多少年,你轉(zhuǎn)過多少彎,翻過多少山,向前走背著那九重天。”
悠悠歲月,蒼天厚土。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一代代的漢子,一代代的的婆姨,只好站在坡梁溝底,唱著一首首粗獷纏綿蕩氣回腸的野山歌,來表達他們苦楚的生活,宣泄對自由地向往,對愛情地執(zhí)著,對美好生活地向往。這野腔野調(diào)野山歌,一代代人唱下來,最終成就了名滿天下的“信天游”。
信天游出在陜北,和陜北的地理條件、生活條件以及陜北人的性格密不可分。陜北地廣人稀,溝壑縱橫,正如信天游里所說“一個在那山上喲,一個在那溝,咱們拉不上話兒哎呀招一招手”,以及“羊肚肚手巾喲三道道那藍,咱們見個面面容易,哎呀拉話話難”,人們習慣于站在山坡坡上、或者峁梁梁上,大聲說話或者招呼,為此,聲音就得高亢,調(diào)子就得拉長,并在高低長短之間,擷取了生活中的日常物,用真情實感的手帕一擦拭,經(jīng)口氣一哈,就成了珠寶,熠熠生輝,有了解悶解困解相思的特殊功效。
陜北自古就是苦寒之地,生活艱難,渴望也就愈是濃烈??嗳兆涌偸切枰沟?,以緩解內(nèi)心的壓抑,因此信天游在情感的宣泄上總是很濃郁,有火辣辣的味道。但另一方面,信天游的這種火辣辣,又有著它的含蓄,那就是善用比興,而且善用身邊物,從低處,細微處起興,又喜歡用疊字,就像呼小名似的,這樣一來,顯得親切可人。另外,信天游里的夸張也用的很精妙,比如:“墻頭上跑馬還嫌低,面對面坐著還想你?!薄跋胗H親想得我手腕腕疼,拿起個筷子端不起碗?!?/p>
民歌的一個基本的功能便是吐露心聲,抒發(fā)誠摯的愿望。比如用“三月里的太陽紅又紅,為什么我趕腳人兒這樣苦悶”來表達生活的凄苦無助;比如用“二綹綹麻繩捆鋪蓋,什么人留下個走口外”來表達為生活所迫而出走漂泊的心情;再比如用“青楊柳樹十八根椽,出門容易回家難”來表達出走后的游子對家鄉(xiāng)的極度思念。無論環(huán)境怎樣惡劣,生活怎樣艱辛,陜北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卻從來不曾熄滅,比如“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受苦人盼望好光景”。至于《山丹丹開花紅艷艷》這樣明亮歡快的歌曲,更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成為了陜北民歌的代表作品。
在信天游里,歌頌愛情的占了很重要的部分。他們把對戀愛的向往、對愛情的堅貞、離別時的感傷以及重逢的喜悅,都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或熱烈潑辣、或細膩委婉,比如“想你想得上不了炕,炕楞上畫下個人模樣”,如此達到茶飯不思、須臾不忘的程度,想必也只有陜北婆姨才能說出來。再如“白天里想你穿不上個針,到夜晚想你吹不滅個燈”,對愛情的癡迷已夸張到了極致。
在情歌里面,《走西口》無疑是此類曲子的代表作品:“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實在難留,手拉著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門口。哥哥你出村口,小妹妹我有句話兒留,走路走那大路口,人馬多來解憂愁。緊緊地拉著哥哥的袖,汪汪的淚水肚里流,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門口?!边@樣的歌曲總是讓人百聽不厭。就像李白的《靜夜思》一樣,它們之所以能夠世代相傳,就是因為找到了一個恰好的切入點,激發(fā)了人們的一種普遍的感情,因為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永恒的話題,比如愛情,比如思鄉(xiāng),關(guān)鍵的是能否激發(fā)出一輪共有的太陽或月亮。
一曲信天游,黃河水倒流。悠悠信天游,伴著歲月走。我愛聽信天游,我喜歡質(zhì)樸的東西。我祝愿信天游像陜北的山丹丹花一樣,越開越美,越開越艷!最后,我想重溫當年,把《黃土高坡》再唱一遍: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都是我的歌?,我的歌。我家住在黃土高坡,日頭從坡上走過,照著我的窯洞,曬著我的胳臂,還有我的牛跟著我。不管過去了多少歲月,祖祖輩輩留下我。留下我一望無際唱著歌,還有身邊這條黃河。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四季風從坡上刮過,不管是八百年還是一萬年,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多年之后,當我再唱這首歌,仔細咀嚼它的歌詞,才明白了它為什么好聽,為什么打動了那么多人!因為它是有根的,有血統(tǒng)和身世的,是信天游的一個杰出的外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