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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步殺

2015-09-10 07:22張欣
北京文學 2015年8期
關鍵詞:小周

1

鴛鴦。走糖。

鴛鴦是廣式茶餐廳特有的飲品,一半咖啡一半紅茶,一半是火焰另一半還是火焰。配合在一起是熊熊燃燒的口感。走糖是不加糖,走鹽是不加鹽,全走是不加蔥姜蒜。全走那還吃個什么勁兒?泡面不放調料包嗎?

經(jīng)濟不景氣,茶餐廳的老板娘蘆姨更加沒有表情,跟她拜的關公相貌仿佛。廣式茶餐廳都有挎大刀的關公彩雕,意在牛鬼蛇神不要進來。收款臺有招財貓。店很舊了,一直說要裝修,好像也沒錢裝,黑麻麻的卡座伸手都可以撐住天花板,回頭客不離不棄。蘆姨說,懷舊?不好意思說省錢,當然懷舊啦,便宜味正而已。不裝修也就沒法提價,所以云集著一票不景氣的人。

當然,周槐序除外,他其實是一個時尚青年,喝咖啡至少是星巴克,茶餐廳也得是永盈、表哥這一類香港人開的店。時代不同了,香港人也向大陸同胞低下了高貴的頭,先搞起了豪華版的茶餐廳,WiFi無限用。來到這種隨時會關張的老舊茶餐廳,主要是前輩忍叔喜歡這里。

離分局近,抬腳即到。便宜就是硬道理。這是忍叔的價值觀。

槐序喝了一口鴛鴦,把粗笨的白瓷杯蹾回桌上,“全是共犯,我一個都不原諒?!彼麣夂艉舻卣f道。

忍叔喝的是檸檬茶,他永遠喝檸檬茶,冬天是熱檸,夏天是凍檸。蘆姨說,你都不悶嗎?忍叔目光祥和,微笑道,“白坐在這里,你肯嗎?”言下之意是圖便宜買個座位。蘆姨白他一眼走了。對于這兩個便衣警察,蘆姨從來沒有好臉色,她兒子丟過一輛摩托車,報案了也沒有找到,于是得出警察都是飯桶的結論。禁摩都多久了?找回來又怎樣?她還是記仇。

忍叔哼了一聲,慢悠悠道,“你原諒人家,人家的人生就開出花來了?!?/p>

曹冬忍。這個人就是這樣,整天說些讓人頂心頂肺的風涼話。他老婆都說,好好說話你會死嗎?忍叔回她,他們死,好過我死。潛臺詞是他心情不好會得癌。所以他升不上去,刑警老狗。他的徒弟都像“長二捆”,唰唰唰地飛上天,只有他剩下一張大蒜嘴。

槐序沒有說話,他常和忍叔搭檔辦案子,早就習慣他輕慢不屑的語氣。

忍叔清瘦,慢性胃炎,總是一副陰沉的表情,但目光中的疾惡如仇還是沒有消失殆盡。

最近發(fā)生的一起命案,死者是一個78歲的老干部,癡呆癥,但是身體非常健康。據(jù)說長壽都是和癡呆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他居然死在醫(yī)院的病房里。不可思議,那么安全的地方。對于老干部之死,院方支支吾吾,老干部的家屬和子女果斷報警。當時頭兒就特別囑咐大家把該帶的都帶上,估計心里也是覺得老干部的家屬和子女最難惹,必須讓他們抓不到任何把柄或說辭。結果每個部門都好多裝備,勘查車上坐滿了人,好像是去醫(yī)院大比武。

正經(jīng)八百拉了警戒線。

老干部姓王,住單人病房。護工是一個中年西北男人,不說話的時候表情凝重。人死了,他更加表情呆滯。這個人稱老嚴的人,第一時間被偵查員帶走作筆錄。

每個部門的工作都做得周到細致。大家都戴好帽子、口罩、手套和腳套進病房干活,拍照,甄別出物證。雖然大家心里都明白十有八九是醫(yī)療事故,因為不像有不相干的人進來過,老王全身上下又無傷痕,神態(tài)是一種解脫后的坦然;但是醫(yī)患雙方無法對話,該做的事情就一件不能少。

老嚴一遍一遍地回憶,死者老王前一晚還好好的,兩個人看完電視,洗洗睡。半夜并沒有什么動靜,不過老嚴也承認,雖然沒動靜但似乎有一只手拍過他的額頭,他以為做夢,翻身又睡過去了。他的陪床緊靠著老王的病床,首尾的方向一致,估計老王曾經(jīng)有過本能求救的信號。但是說這些都太遲了,待他早上六點打好水準備給老王洗臉時,才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頭。

有經(jīng)驗的醫(yī)生說,老王大致是凌晨3點至4點走的。

值班的醫(yī)生護士也有責任,但又可以證明,一晚上老王的病房并沒有按過急救燈,護工也沒有報告有何異樣。反而是其他危重病人忙得他們團團轉。

初步判斷,既不是自殺,也不是他殺。想要得到進一步的結論就要作尸體解剖。老王的老婆和兩個兒子以及兒媳商量了一陣,鐵青著臉同意了。

尸體被抬到本院的解剖科,由科里的大夫和法醫(yī)共同參與,以求結果公正。

忍叔掏出一盒紅雙喜牌香煙,小周便起身到茶水柜處拿來一只煙灰缸。茶餐廳另外一個特色是偶爾服務自理。蘆姨的臉色分明寫著:又沒有什么消費,還差著服務生走來走去。

“可以結案了嗎?”小周望著忍叔問道。

“不知道?!?/p>

“根本問不出什么來啊,就算我覺得他們是共犯。”

“人心案講的是道德,又不歸我們管?!比淌宓谋亲幼彀鸵黄鹈俺霭谉煟銦燁D時沒了半截,他說是企圖戒煙時落下的毛病,復吸就像報仇一樣。所以做不到的事情還是不要許愿。

“死者家屬好像不肯罷休似的?!?/p>

“他們當然想敲醫(yī)院一筆?!?/p>

“扯皮?。俊?/p>

“一定的?!?/p>

兩人都不再作聲,煙霧環(huán)繞著。

周槐序是單眼皮男生,典型的五官端正,頭發(fā)剃得很短,右側一邊的鬢角上方還剃出一道閃電的紋路,配合他小麥色的皮膚,外加兩成天然呆萌,還真是帥得驚動了黨中央。他一米八七的個子,一直堅持鐵人三項的訓練,六塊腹肌、人魚線什么的都有,一眼看上去醒目標青。

小周的年輕不在于歲數(shù),雖然已近而立,但眼中的世界只有黑白兩色。所以是早晨的陽光,燦爛通透。一個人,若是明了了這個世界大致的狀態(tài)是灰色,那得多老?多滄桑?像沒有朋友的忍叔。

雖然高大威猛,小周也有心細如絲的另一面。他第二次來到醫(yī)院之后,就發(fā)現(xiàn)了護工這個群體比較復雜,自成江湖。

首先是人物眾多,應該是大量的需求決定的。內部又分兩類人,一部分是病人自帶的,屬于生護,只占少數(shù);另一部分是護士長手下的護工隊伍,這個隊伍才是真正的生力軍。通常人們因為各種疾病住進醫(yī)院,一時間到哪去找有一些護理常識的保姆?求助科室理所當然,護工隊伍也就日益成熟。他們看似松散卻有無形的組織,有統(tǒng)一的價格,當然醫(yī)院要抽成,拿不到全額報酬。好處是熟護,知道醫(yī)院的各種規(guī)矩和門路,有欺生的本錢。

護士長并沒有時間管人,這樣就有一個熟護頭目上通下達。而具體到死者老王這個科室,熟護的頭目是護士長的遠房親戚,因為工傷跛足,干不了重活只好做小頭目,吃點小錢。但他能量還蠻大,沾親帶故地招呼來好多人。這些人看上去并不怯場怕生,自在很多,可以互相照應,以院為家,跟城里人的關系有點反客為主。生護的出路,要么巴結熟護,請求指點;要么搞不清狀況,處處碰壁。

老嚴是熟護這邊的人,但是剛來不久。

而且他接手老王才第三天。之前的男護工是生護,據(jù)說跟著老王5年了,陪著住院也有兩年上下。人稱老刀,不知是姓刀,還是臉上有一道疤痕的緣故。有疤痕就一定是刀疤嗎?這個想法曾經(jīng)在小周的腦子里一閃而過。當然這并不重要,只是便于記憶,尤其是對一個不曾謀面的人。老刀回老家四川了。

尸檢報告出來了,結果出人意料。

老王是急性腸壁壞死、穿孔、破裂大出血,整個腹腔都是屎。說白一點就是憋死的。后來,聽說解剖科的走廊惡臭了三天,氣味始終揮之不去。

跛足人說,老王生前的護理,有一項就是要用手給他摳大便,因為他有嚴重便秘,都是老刀做這件事。但是老刀因為工資的問題跟老王的兒子小王大吵了一架,就生氣說不干了。本意是想拿住小王,逼其讓步。沒想到小王轉身找到跛足人,叫他另找一個護工。老刀當然生氣,兩天沒給老王摳大便,然后就走了。新接手的老嚴,是那種失去土地剛剛進城的農(nóng)民,不怕苦活累活,就是大老爺們兒摳大便,自己過不了這一關,雖然戴一次性塑料手套,也不是一般男人能干的活啊。于是也兩天沒摳,人就憋死了。

小周對跛足人道,“你這不是知道得挺清楚的嗎?為什么不跟醫(yī)生說???”

跛足人道,“也沒有人問我啊?!?/p>

“也可以跟護士長說啊。”

不語。

護士長也說,這是太簡單的事了,如果我們知道這個情況,就會給老王灌腸,不至于搭上一條人命。

老王的家人對于這個結果非常憤怒,醫(yī)院這一頭當然是護理和管理上的責任,另一頭牽扯出護工這個群體的黑暗、復雜??梢哉f熟工部分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這件事,但是他們一律悶聲不響。就是仇富心理嘛,報復城里人,情緒殺人嘛。一開始,小周覺得病人家屬悲憤交加,言重了。但是找熟護工一個一個了解案情,還真讓他無語。

科里有會議室,寬大的黑色實木桌椅,小周和忍叔并排而坐,面前攤著筆記本,神情嚴肅。隔著辦公桌,對面孤零零地坐著調查對象,應該有一種無形的心理威懾力。第一個正式談話的就是跛足人。

可他表現(xiàn)得很輕松,眼珠亂轉,嘴角還有一絲隱蔽的笑意。

問他老刀的情況,他說,這有什么意義啊,難道找到四川去問他摳大便的事嗎?問他為什么知情不報,他說,每天發(fā)生那么多事,誰知道哪些該報,哪些不報?不按時給病人翻身就會長褥瘡,報不報?一次兩次死不了,但總有一天傷口會惡化感染,人也一樣死掉。還不是跟你們一樣,民不舉,官不究。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就不怕老嚴吃官司?

怎樣?過失殺人???

而且你還連累了護士長,說不定要查你們這一塊兒到底怎么回事。

怎樣?間接殺人???

小周一拍桌子,火道,你想怎樣?到底是誰在辦案子??!人都死了,你們怎么一點都不愧疚呢?

跛足人翻了個白眼,悶頭不語。

忍叔用眼神制止了小周。他從頭到尾一言不發(fā),好像小周在和跛足人演對手戲似的。

后面進來的人,就是那些沾親帶故的熟護工,也是滿臉的諱莫如深,裝無辜、冷漠、沉默,看到別人家倒霉莫名驚喜的那種表情,關我屁事的死樣子等等。仿佛他們的人生充滿暗語和故事。對面的那兩個人才是傻瓜蛋。

這個社會,還有善良的勞動人民嗎?

一股咖喱特有的香味飄了過來,這讓小周從沉思中回過神來。

茶餐廳的壁掛電視正在插播新聞,有一段視屏觸目驚心,只見一個原配夫人把一桶汽油潑在小三身上,打火機一閃,當街爆出一個火球。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原配夫人干完這事,歇腳一般地坐在馬路牙子上,喝下一瓶“毒卒”,然后口吐白沫,一邊失去意識,一邊亢奮地喋喋不休。因為拒絕救治,在急救室里,兩個警務人員還分別按住該夫人的左右手。

太過決絕,眾人已經(jīng)忘記評判和譴責,統(tǒng)一的神情是傻掉。

隔了好一陣,只聽見忍叔咕咚喝了一口檸茶。

凝結的空間終于恢復了嘈雜。這樣的社會新聞已然是咖喱里面的薄荷葉,絕配的談資。無論是食客還是服務生都有自己的感慨。女的一邊,大多認為應該把那個男的也燒死;男的一邊認為那么神經(jīng)質的女人怎么可能不離婚?

半天不出聲的蘆姨突然一聲嘆息,熟人們都看著她等待高見,她欲言又止,又不愿辜負大家,只得小聲又無奈道,“好多事,也不是你們看到的那樣?!?/p>

忍叔咕咚一聲又喝了一口檸茶,抹了一把嘴對小周說道,“聽到?jīng)]有?不要相信你看到的?!?/p>

小周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

2

微信上說,賴床是對周末最起碼的尊重。

一覺醒來已是上午10點40分,柳三郎仍舊不想起身,緊閉雙眼沉浸在自己的偉岸之中。

昨晚做了一個美夢,自己搖身一變成為西門慶西大官人,麗春院的粉嫩名妓一臉嬌羞地對他哭訴,自他走后小女將息了半個多月都還不能接客呢。三郎莞爾,但內心狂喜而醒。

微軟還是松下?

大夫頭都沒有轉過來,這樣說。柳三郎只能看到電腦的側面,他的眉頭微微皺起,不過很快又平復了。他沒有作聲,心想,開什么玩笑,我跟你很熟嗎?大夫還是沒轉過頭來,好像是要敲完最后幾個字。

公立醫(yī)院人滿為患,這里又太過冷清。公立醫(yī)院總有一堆患者圍著醫(yī)生,根本沒有人有隱私觀念或意識。醫(yī)生都是當著人問,大便干不干?小便黃不黃?有公費醫(yī)療嗎?有錢嗎?有家族史嗎?

這些問題都讓三郎困擾。

因為他是一個內向的人,相比起時興的各種曬,他認為他們有暴露癖。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光和影,他都厭惡。

他從來不跟人討論自己的私生活,包括用什么品牌的牙膏、護膚品、枕邊書,訂閱什么類型的報刊,吃的、喝的,更不要說那些深度忌諱的問題。家族史?當眾宣布我來自癌癥之家陽痿之家心血管短命之家嗎?但是更多的人覺得,這沒什么。

如果不是雞湯,人們歌頌的一直是野草和胡楊,裸露著生命忍受沙化的環(huán)境,那種枯竭之美一直是被夸張的。可是從一開始,柳三郎就希望自己精致、隱蔽,不被任何東西打擾,像死去一樣活著。

像他這樣的人,在公立醫(yī)院的診療室根本沒法開口。

但是坐在這間明亮整潔的診室,三郎已經(jīng)后悔了——也不是看病的地方。男科醫(yī)院,應該是被它鋪天蓋地的廣告洗了腦,終于出現(xiàn)質的轉變。

“抱歉抱歉?!贝蠓蚪K于忙完了,他轉過頭來,長得有點像馬季,一張充滿喜感的臉,“說說看嘛?!彼膭畹赝伞?/p>

“不太好?!比刹槐泷R上離開,只好含糊其詞。本來他幻想碰到一個極有職業(yè)尊嚴的大夫,可以坦蕩地交流一下醫(yī)學問題。

“當然不好。太好你就去東莞了,怎么會到我這里來呢?問題是怎么不好法?早泄還是不舉?所以啊……”他沒有說下去,聳了聳肩膀??傊f話做事,包括他的長相都像開玩笑一樣。

誰的痛苦在別人眼里都是一個笑話。

三郎的婚姻,開始是黃金檔的正劇,后來以驚悚恐怖片收場,令人始料不及。他跟苞苞是相親認識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雙方的家境、背景、財力都還匹配,小兩口也是郎才女貌,兩家人體體面面溝通順暢。于是在四季酒店宴開20席舉行了隆重的婚禮。

照說這本不是內向的人喜歡做的事,三郎的意見就是去一下馬爾代夫,躲開這種雷同的表演。但女方的家長不同意,風光嫁女關系到顏面問題,對于中國人來說從來都是重中之重。另外,就是三郎的母親堅持大辦,她張羅這些事累得開心,三郎的處事原則就是凡事要讓母親開心。直到婚禮現(xiàn)場,三郎還一直看著笑逐顏開的母親。三郎工作室的成品推手朱易優(yōu)曾經(jīng)俯首低語,注意你的表現(xiàn),今天不是娶你母親吧?

醫(yī)生開始講男性生殖泌尿系統(tǒng)是一個裝置極其精密的器官,這些還用他說嗎?三郎都百度過。

苞苞皮膚白皙,身材嬌小玲瓏,照說也是個美人。如果光溜溜地躺在身邊,正常男人應該都會有所反應吧?本來,三郎認為按照正常人那樣過日子是沒有問題的??墒遣恢獮槭裁矗婚_始他的身體就沒有任何動靜。以為諸事繁亂累的,苞苞也好生安慰。結果一直不行下去,苞苞也有點無精打采起來。

三郎的反應沒有想象中那么焦躁,也許是苞苞的父母太俗氣了,一直開口要這要那,永遠都能提出想要的東西。直到婚禮當天收份子錢還是嚴防死守,生怕三郎的朋友把紅包交到三郎母親的手上。三郎看在眼里,心里只有冷笑。

不過病還是要看的,每個男人心里都住著一個西門大官人。

“你們家有日本人嗎?”醫(yī)生突然問了一個專業(yè)以外的話。

“沒有。”

“那怎么起這個名字?”

“我爸起的?!?/p>

“希望你成為拼命三郎嗎?”

是的,他認為我一定會有出息。三郎沒有說出來,定睛看著醫(yī)生,眼光有些凌厲,明確表示不想談這個話題。醫(yī)生也沒有問家族史什么的,只是東拉西扯問一些住在哪里、開車來沒有這一類的話題。

火力偵察。

在一樓的計價處,這些單據(jù)打出來的藥費共計一萬八千元,有口服、外涂和靜脈吊針。三郎的嘴角上揚了一下,把單據(jù)揉成一團后扔進垃圾箱。再想一想剛才醫(yī)生的樣子,感覺他滿身鎧甲坐在診療室里開藥方,背著兩把交叉而立的青龍偃月刀。

終于可以離開這個地方了。三郎暗自吁了口氣。

從門診大樓到醫(yī)院門口還有大約100多米的距離,大樓修得像個沒有節(jié)制的胖子,肚子部分就是門診大廳,俗稱“土肥圓”?;▓@里的樹木倒是修剪得有形有款、錯落有致、青翠欲滴,像一個傻帽剛從理發(fā)店里走出來。然而三郎無暇多想,只是快步向醫(yī)院大門外走去。跟來的時候一樣,他微低著頭,惴惴不安怕遇到熟人。反正只要離開這里就永不回頭,沒有理由會碰到鬼。

男科醫(yī)院門外就是一條車水馬龍的主干道,高分貝的噪音不絕于耳。這時三郎感覺有人拍他的肩膀。

他愣了一下才轉過頭來。

是小叔叔柳森,一臉驚訝地看著他,“看著像,還真的是你?!绷f。

三郎感覺腦袋在飛速空轉,想不出一條合適的理由說明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出現(xiàn)。然而不等他說話,柳森用眼神示意他跟著走。之后柳森自顧自地在前面走,頭都沒回。

三郎只能緊隨其后。

臨街有一間清吧,是自助服務。三郎去買了兩杯拿鐵,端著托盤看見小叔叔已經(jīng)在角落位坐了下來,神色嚴峻。

三郎剛一坐下,小叔叔的寬臉就逼到近處,聲音不大卻咬牙切齒,“三郎啊,你怎么能得性病呢?”

又說,“沒女人也不能胡來?!薄澳氵@樣對得起誰?對得起你爸嗎?”

三郎心想,為何那個喜感大夫一眼就知道我是不舉呢?應該也有兩把刷子吧?都不治病那土肥圓是怎么建起來的呢?

“是尖銳濕疣嗎?”柳森叔叔還在追問,又翻他的包,“怎么沒有藥?就知道你面子薄,開不了口。”他拿出自己包里的藥放進三郎的包里,“都要吃先鋒?!彼麑λ@樣解釋。

鎮(zhèn)定下來之后,柳森叔叔開始自我解圍,“我就算了,你也知道我就好這一口??墒悄悴恍?,你的前途不可限量,我還指著你過好日子呢。”

三郎開始放心地喝咖啡。

的確,從年輕的時候開始,柳森叔叔就色癮不斷。如同有些遺傳病經(jīng)常犯,怎么治又都斷不了根。奇怪的是,這一習性并不妨礙他有情有義,比如他對小嬸嬸,工資上交,任其亂罵,家里的臟活重活搶著干,星期天帶孩子上動物園,陪小嬸嬸逛街也都任勞任怨,還鼓勵摳門的小嬸嬸買貴的東西,說貴東西穿得用得久。他跟單位的會計好,東窗事發(fā),女會計就像算賬一樣把過錯都歸在他頭上,他一句都沒反駁,挨了個處分。和小保姆有一腿,被小嬸嬸發(fā)現(xiàn),把小保姆趕回鄉(xiāng)下,小保姆還寫信跟他要錢頂下一個小賣部。他匯了錢又忘記毀尸滅跡,被小嬸嬸拿到匯款憑證追殺他。這樣差不多鬧了一輩子,小嬸嬸也只是沒收了他的工資卡。但當時小叔叔在民政局負責復員或轉業(yè)軍人的安置工作,是個肥差,斷不了紅袖添香。時至今日,比起用公款養(yǎng)情婦的官員,這點愛好就連小瑕疵都算不上。三郎就聽到小叔叔的手機里總有一把女人的豆沙喉說,“你有沒有掛住我???”據(jù)稱是一個開糖水鋪的女人,還是擋不住他流連歡場,否則不至于得性病吧。

父親一直看不上小叔叔,一提到他就如坐愁城,滿腦門官司。見到他就是訓斥,有一次長達兩個小時。曾幾何時,三郎對小叔叔也有所鄙夷,抬著下巴跟他說話。可是好人有什么用呢?

只有爛人才能救命。

幸虧有柳森叔叔的資助,三郎才讀完了理工大學。

“不要讓你媽媽知道,不然她會怎么想?”分手的時候,柳森這樣叮囑三郎,還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

傍晚,三郎去母親那里吃飯。

不僅因為是周末,平日里也會時常回去。他曾希望母親搬到珠江新城來住,但母親總是婉拒。她目前還是住在老城區(qū),那一片叫作教員新村,位置是在越秀山脈的西側,陳舊的紅磚平頂樓房,沒有電梯。不過附近的店鋪林立,生活起來還是很方便的。

這是父親當年分到的房子,他是一所中學的校長。三郎12歲的時候,父親因病故去。在這之前,三郎有一個燦爛的童年,似乎一切都順風順水,主要是父親對他毫無要求,只是說你要多看一些經(jīng)典名著。

三郎至今記得,在父親小小的書房里,僅有的一扇窗戶永遠敞開著,因為窗外就是越秀山脈稀疏的綠樹,偶爾還能聽到越秀公園游客的嬉戲聲。父親是個教育家,他性情溫和,是因為正直才對柳森叔叔不滿,恨鐵不成鋼。對于三郎則是寄予厚望,是真正的素質教育。成績,其實沒有那么重要。父親這樣對他說,你要能夠找到你自己,才是獨一無二的。他們還討論政治和時事,父親還總是問他的觀點。

他才多大?能有什么自己的觀點?母親當時這樣說。父親就會微笑地說一句,我們三郎是最棒的。

父親的教育是只擺事實,不講道理。

父親的教育是發(fā)自內心的平靜和自內而外的兩袖清風之感。

但是他的工作繁累,走出家門也還是有壓力的。然而他不說,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繁累和壓力有多大。他得的是肝癌,從發(fā)現(xiàn)到住院,3個月就走了。

也許是父親的氣息尚未散盡,每當內心煩悶的時候,三郎都會到母親這邊來坐一坐。說來奇怪,同樣都是一個人居住,三郎住的是高級公寓,偶爾會感覺猶如煙火置頂,有一種說不出的灼熱感。只有見到母親,他才能平靜下來。

一如過往,母親見他進屋,端出飯菜。不會特別準備什么,鹽水菜心,蒸一碟馬蹄咸魚肉餅,還有一個豆腐。就是這樣。

當然會有一個老火湯,今天是西洋菜煲生魚。

甚至也不說什么話。

電視機開著,都是電視在說。

三郎知道,對于他和苞苞的離婚,母親受到極大的打擊。但是她什么也沒說,不問也不責怪,只接受結果。

“媽,你快過生日了,”三郎說道,“我想給你做一件衣服?!?/p>

“這樣啊?!蹦赣H笑了。

她不可能不笑,因為母親就是一個裁縫。從小,三郎就看見母親脖子上掛著一條軟尺,就像其他女人的項鏈一樣。

自父親走后,三郎都是在縫紉機腳踏板類似小馬達的聲音中入睡。

以前,母親只是正常地做衣服,她還在服裝研究所工作過,可見有過成為設計師的夢想。但是要以做衣服為生,這種夢想必須破滅。

父親是大哥,四個弟弟妹妹中,也只有父親最看不上眼的小叔叔成為他們孤兒寡母的庇護人。其他的親戚都漸行漸遠,很快就沒有了來往。

三郎現(xiàn)在也是裁縫,往好里說是時裝設計師。不太有名,但還是蠻有錢的。比較起盛名但是缺少銀兩的人,目前的狀況更合適三郎的性格。

他起身給母親量尺寸,袖長、領口、腰身等等一項一項記在紙上。這讓他想起小時候,他跟著母親到顧客家里去量尺寸,顧客一家大小都被喊到母親跟前。母親拉下脖子上的軟尺,一邊量一邊報出尺寸,三郎便將那些數(shù)字記下來。那時候他習慣緊跟母親,買菜、做飯、到顧客家里去,只要是放學在家,母親必須在視野之內,生怕一不留意,母親也走掉了。

小小的內心充滿了恐懼。

甚至有過不再去上學的念頭,被母親鋒利的眼神制止了。

一旦精確地量尺寸,才能感覺到母親的清瘦,含胸、后背微彎,個子也明顯矮了不少。

近距離看到白色的鬂發(fā),臉上細密的皺紋,胳膊上沒有張力的塌陷的皮膚,手上暴起的青筋和壽斑。她才多大年紀啊,即使熟悉如母親也還是驚心動魄的。曾有一瞬間,三郎很有抱住母親痛哭一場的沖動。當然他沒有。

一切都平靜如水。

在父親的葬禮上也是如此,他很想抱住沉沉睡去的父親,想親吻一下作最后的道別。當然他沒有,甚至也沒有哭。

之后。好像是太陽落山的時候,借著暮色,他一個人在公園圍著北秀湖瘋跑,一圈又一圈不知跑了多久,只記得眼淚不是唰唰唰地往下落,而是從兩側橫著飛了起來。

3

如果不是見到這個女人,周槐序并不相信一見鐘情。

除了精悍俊朗的外表,家世是現(xiàn)代人的另一副容顏。如果有一個大款爸爸,兒子們沒有不張狂的。狗屎一樣的組合,得到的是黃金一般的仰慕。小周不是,小周的家世是非常體面的富貴。父親是一個眼科專家,母親是一個歌唱演員,才華和才華,儒雅和美麗在一起的組合也是可以相當富有的。這是一個現(xiàn)實,卻又是一個秘密。

私營醫(yī)院請父親做一臺手術的費用,也不會比演員走紅毯少吧?

都是別人對他一見鐘情。

8臺跑步機上全部有人占著,從背后看這些奔跑的人,身材還都健美勻稱。偶爾見到一個胖子,通常一周之內就會消失。意志這個東西還真不是想有就可以有的,向這些背影保持敬意吧。

小周所住小區(qū)的馬路對面,是一家正宗專業(yè)的健身會所。標準就是所有設施和場地都還樸素適中,面對跑步機的是整面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寬闊的庭院,綠色的灌木中有一個標準的長方形游泳池,池邊是成片的耐水木平臺,四周散落著深玫紅色的遮陽傘和白色的躺椅。

音樂就差一點,不是《向前沖》,就是《愛天愛地》,聽得人想吐。

小周找到與跑步機并排而立的“云中漫步”,手腳并用地劃拉起來。反正要熱身20分鐘才可以做增肌訓練。

這時,他的私人教練小趙笑嘻嘻地走過來,趙教練是那種師奶們尤其喜歡的英俊暖男,倒三角的身材,兩臂是飽滿的腱子肉,運動裝和運動鞋什么時候看都是一塵不染。

“最近好像沒有那么忙了吧?”趙教練說。

“嗯?!?/p>

“一會兒上課嗎?”

“當然?!?/p>

“那你熱身吧,我去把你的訓練表格拿過來?!壁w教練轉身離去。

小周心想,連趙教練都能感覺出他來健身會所有些勤了,以前他一個月也就來個一次兩次,他又不想當肌肉男,而且忙,通常是在雕塑公園夜跑,10公里下來,汗出得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有一種酣暢的快感。

堅持健身絕對不是為了更帥,而是對職業(yè)尊嚴的守護。像發(fā)糕一樣怎么追得上犯罪嫌疑人?

然而就在兩個月前,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天色陰沉,有零星小雨,這種天氣在戶外干什么都不方便,小周來到健身會所。

可能是因為下雨,那天人不多,一排跑步機只有兩個人在用。

小周把白毛巾搭在脖子上,開始枯燥地跑步,自然而然望著玻璃落地窗外。只見游泳池的左側,搭著一個臨時但還標準講究的弓道場,唯一的女學員,上身穿一件棉布和服領的白衣,下身是及踝的黑色折裙。手上的弓大約有兩米多高,黑箭筆直,屁股上有3根羽毛。女學員的右手戴著護指護腕的護手袋,箭上弦后,只見她以兩只手分別把搭好位置的弓與箭高舉過頭,然后緩緩地一手托弓,一手拉箭,直至把弓箭拉到自己的視線水平。

就是這個女人,當時就把小周驚著了。

她的頭發(fā)一絲不亂,全部向后束成馬尾,神情因莊嚴肅穆而更顯精致。上身微微前傾,襦袢式筒袖雙雙退下,露出柔軟纖細的手臂。凝眸間的片刻,遠觀更似一幅水墨丹青。

那種遺世孤立之美,令小周足足跑了50分鐘都不覺得。

趙教練走過來說,可以訓練了,吃大餐了嗎?有罪惡感嗎?跑了這么久。

哦。小周驚醒,笑笑。

后面的訓練活動,小周都盡可能掩飾自己語氣里面的好奇心。

他說,原來你們會所還有弓道,以前好像沒有。

趙教練透過玻璃窗望了一眼弓道場,示意那個瘦高個子的女教官從日本留學歸來,要求在會所包課。小周這才發(fā)現(xiàn)還的確有一個女教官,對唯一的女學員有時說教,有時比畫。剛才他居然沒有意識到她的存在。

趙教練道,剛開始還有8個人報名,現(xiàn)在就剩下這一個學員了,那些人交了錢,買了弓道衣,也不來了。

為什么?

非常的枯燥和乏味啊。一個基本動作要千百次的重復練習,直到“矩”的精確無誤,其實是心的磨煉。

也是靜功的一種吧。

嗯,屬于安靜的運動,沒有對手,是自己跟自己較勁。通過強身健體來進行精神修行,提升自己的人格品位。說是這樣說,可是誰做得到?我就一個女學員都沒有,雖然帶她們不費力,掙私教費容易,可是我嫌煩。她們根本不訓練,幾乎是找個陪聊。所以這個女的,我還蠻佩服她的。

話說到這個節(jié)點,小周極想順勢問問女孩的名字,在哪兒工作?話都到了嘴邊還是咽了回去。男人之間也有敏感區(qū)域,或者開不了口的理由。現(xiàn)在想來是心里有鬼。

他開始做“TRX”訓練,兩腳被尼龍帶吊在半空中,雙手著地,但因為腰部沒有半點依托像蛇身一樣綿軟無力。這個訓練幾乎是全身發(fā)力,尤其側腰。幾分鐘,人就汗如雨下。

其實小周平時都很少做這套訓練,難道要扮演007嗎?就算隱瞞心意,有必要做成這樣嗎?

然而回到家之后,這個年輕女子的身影揮之不去。她習射的動作總是在腦海里徘徊,動作沉穩(wěn),節(jié)奏清晰。

周槐序至今沒有女朋友,以他的條件,都說他是挑花了眼。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目前社會上最受歡迎的兩種女人,對他來說都是超免疫。一種錐子下巴配兩個鈴鐺眼的萌蘿莉,另一種前凸后翹風情萬種的性感女郎,他都毫無感覺,一點興趣都沒有。唯有全神貫注,神清氣定專心于一件事的女人,會讓他產(chǎn)生追隨的敬重和情欲。

只有男人明白,沖動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在那次驚鴻一瞥之后,小周到健身會所的次數(shù)明顯增加。

只是在游泳池畔看到的與游泳不相干的活動,兩次朋友聚會,一次生日聚會。白天水池綠樹,晚上燭光水色,都還頗有情調。唯獨那個弓道場再也沒有重現(xiàn)過。今天也是一樣,游泳場一個人也沒有,異常安靜。

走了20多分鐘的“云中漫步”,小周開始根據(jù)趙教練的示范做引體向上。他暗自下決心,呆會兒必須開口問問到底什么時間開弓道課?不可能所有的時間段都撞不上。

經(jīng)過委婉的東拉西扯,趙教練說,會所開設每一個項目的原則是3個學員以上才開課,跆拳道、肚皮舞、瑜伽、民族風等等全部一視同仁。于是弓道課的老師、學員只好一塊兒撤離,合并到其他會所去了。

具體的去處,趙教練也不太清楚。

這個結果令小周非常失望,可以說實在有些沮喪。

看來一見鐘情還真不是空穴來風啊。

晚上有一個聚餐,是跟警校的同學吃火鍋。班長馬達喜歡張羅,仿佛一日班長終身班長,大家也就助興在一起熱鬧熱鬧。

周槐序在會所洗了澡,少有的,他的白色藍邊的健身提包里,一早起來就放進了行頭,看上去是普通的休閑裝,米色配深灰,但因為純棉的質地好,筋道,越舊越立得住,不會軟綿綿地趴在身上。這個牌子是小眾中的小眾,品牌名稱叫作“死人杰克”,沒有實體店,只能在網(wǎng)上購買。長處是沒有什么設計感,柔軟,還有就是對穿它的人有要求,如果體格健美,乘十乘百的舒服、順眼。反過來說,你差勁它就什么都不是。缺點是小貴。

作為時尚青年,小周從來不喜歡滿身“摟夠”的大品牌,上次抓兩個壞人,全是愛瑪仕金扣的皮帶,又假又礙眼。

不過不是一律不喜歡大牌,手表就是綠表盤的水鬼。

所以從盥洗室出來,小周煥然一新,頭上還抹了點發(fā)膠,清新俊朗,腳上是一雙黑白回力球鞋,屬于武中有文的混搭品位。

好吧,的確是以為今天或許會有艷遇。

離開的時候,小周鍥而不舍地掃了一眼游泳池畔,有一群孩子跟著游泳教練在水里撲騰。他想見到的場景似乎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火鍋店的名稱叫作四方九格,是重慶風味的,也比較好找。

周槐序到達包房的時候,同學們大致聚齊,都在互相熱情地打招呼。因為是穿便衣,感覺還是制服比較有說服力,否則就變得高矮不齊胖瘦不等,還不止一個人穿假名牌,放眼望去,情調是一塌糊涂。不過彼此之間的感情還是一如既往地好,大伙說話還是嘻嘻哈哈口無遮攔。

班長馬達最后一個趕到,他群發(fā)通知的時候說要一醉方休,所以誰都不許開車過來。結果只有他一個人是開車來的,可以理解,趕時間嘛。

他帶了兩瓶“悶倒驢”。

大伙開懷暢飲。酒過三巡,加上正方形的多格鍋底,除了一個格子免辣涮菜用的,其他均是從微辣到勁辣,可以涮的牛羊肉海鮮之類五花八門,所以聚餐很快就進入了高潮,有激動的,有發(fā)牢騷的,有傷心落淚的,有滔滔不絕的。馬達的毛病是喝多了就近抄椅子,人瘦得像吸毒人員,力氣卻大得驚人。也只有坐在他身邊的小周能夠抱緊他。想當年在警校擒拿散打的專業(yè)課,期末考試實戰(zhàn)對打,擋不住大伙同室操戈,相煎兇殘,不見紅哪來的好成績?小周和班長打紅了眼,眼冒金星,鼻血飛濺,班里也只有他們兩個人90分。

情感肯定是一個話題,有人說小周需要私人定制,有人笑話他“也只有小周還相信愛情”。馬達說,你們懂個屁,也只有我們小周配相信愛情,就像我們沒有青春只有歲月一樣,相親也只能談條件。只有我們小周,任何一個物質女孩在他面前都會清純可人,沒有婚戒也想嫁他。他不相信愛情還有誰配相信愛情?周槐序笑,反正每次他們都會這么說。

只是馬達心里不痛快,他的第一任女朋友,因為12萬的見面禮金,被丈母娘生拆了,還到處說馬達不配她的女兒。這令馬達沒面子。

照說,禮金也就是行價,并沒有多要,據(jù)說隨后也都會花在小兩口的身上,屬于正常的民間習俗??墒枪蛄妓滓惨R達沒有12萬,又不肯去借。然而說得出來的理由是抄椅子。

你想干什么?你想敲死我嗎?你是警察還是流氓?你一直都有暴力傾向嗎?總之在準丈母娘的厲聲呵斥下,什么花好月圓都沒有了。兩個人山盟海誓地分手,都說彼此在心里扎了根,永不相忘。有什么用啊,小周的愛情觀里沒有這種深灰色,要么深愛,要么路人。

馬達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婚了,跟一個各方面都平庸的女孩子。女方家曾住在城中村,屬于當年的郊縣菜農(nóng),國家征地補了不少錢,所以日子過得相當殷實。

不知為何,小周的腦海里居然飄過那個練習弓道的女子。

卻又沒有什么現(xiàn)實感,如夢似幻,仿佛有人在他的生活里輕輕吐了一口煙霧,造成迷離的效果。

他突然有些落寞。麻辣香鍋濃重的味道,在空氣中積累、飄散直至飽和,嘈雜的聲浪喧囂起伏不絕于耳。然而,熱火朝天一瞬間對他不起作用了,似乎那些人都不存在,只是一些歡快絢麗的影像在四處翻飛。

他遠遠地看見他一個人守著一口大鍋狂涮。

片刻,他又變成了一杯閑置的清茶,沒有人要喝。

或者是失物招領處落滿塵土的舊皮夾。總之他以前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一直是明亮、陽光、元氣滿滿的。

人有心事,就像破案找不到思路。

散場之后,大伙匆匆道別。周槐序扶著深醉的馬達下樓梯,這時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水鬼,將近晚上12點鐘了。

夜幕濃重。街道上仍舊車水馬龍。

飯店的門口有一個女孩子背對著他們站著,穿灰藍色百倫運動鞋,洗得發(fā)白的破洞牛仔褲,淡粉色的棉襯衫松松垮垮地塞進褲腰里,衣袖高挽,露出纖細的手臂,頭發(fā)隨便低束在腦后。白色的耳機線令人聯(lián)想到她可能在專注地聽音樂,又有一點點特工上身的味道。

女孩轉過頭來,小周當場就驚著了。

他感覺虎軀一震。

“是你們叫的代駕嗎?”女孩見到兩人的模樣,迅速摘掉一側的耳機,微笑著柔聲說道,還報了一串車牌號。

周槐序不知所措,嗯啊一番顯得茫然愚笨。

他也喝了酒,但僅兩三杯而已。女孩又重復了一遍剛才說過的話。

沒錯,就是那個練習弓道的女孩。他太記得她瘦削的臉頰和刀鋒一樣挺直的鼻梁。而且她休閑的素顏讓人驚喜,清薄干凈,眼睛就更顯得碧水深潭。也許是因為大喜過望,小周感覺比喝了酒還要眩暈,腦部缺氧,有窒息感。一時間更不知道說點什么。

馬達的車是一輛悅達起亞,女孩熟練地開車,小周負責指路。

幸虧馬達住在市郊,這樣車可以開得遠一點,久一點。并且目前馬達是昏死狀態(tài),也不可能攪局??墒切≈芫褪遣恢勒f點什么,而女孩也是個少話的人,只專注地開車。

不過小周的內心還是禮花頻頻,稱心如意的感覺真好,如果他穿著一身運動服就過來了,再如果他也喝得不省人事,或者他沒有堅持送馬達……總之一切都恰到好處。順便,他也想到了幾個自然場景,他和女孩停好車,把馬達交到他老婆手上。之后兩個人一塊兒去搭地鐵,地鐵本身就是許多故事發(fā)生的地方。再如,兩個人都想走一走,邊走邊聊也很不錯。

如果住的大方向背道而馳,小周想好務必說自己跟女孩同一個方向。這次絕不能讓她溜走了。

沒有人說話,顯得車輪沙沙作響。

小周嘴角上揚地望著窗外,少言,安靜,也是他喜歡她的原因之一。夜晚原來可以這樣溫柔。

4

柳三郎的設計工作室在耀中大廈23樓,輕奢風格,一側是體育中心,這樣避免了鱗次櫛比的林立樓群恐懼癥。窗外相對空曠,俯瞰是綠色的草坪。工作室陳設簡潔,基本是黑白灰的基調,沒有其他色彩。

除了一個與乒乓球臺大小相近的硬木桌子之外,其他的書架、文件柜、窗欞等處都掛著木制衣架,上面是成衣或者半成品成衣,下面是褲子,還有鞋。不同的嶄新精致的鞋子永遠都在高高摞起的書堆上。有些衣領上還掛著墨鏡或飾物,鞋子旁邊有不同的箱包,總之搭配得當,獨具整體感。又仿佛總有一個人準備出發(fā)或者剛剛歸來。

門口的標志是一張黑桃K,撲克人閉著眼睛。

感恩。

三郎一直這樣告誡自己。他的同行們如今還都在紅磚廠、東方紅等創(chuàng)意園苦苦掙扎呢,就因為那些遠離市中心的地方房租便宜。而他,也曾在那里打拼。只不過他凡事不強出頭,默默堅持自己的主張。

首先他是一個本土設計師,從未有過遠赴重洋歐洲求學的經(jīng)歷。不過他追隨山本耀司,贊成他的酷斃風格,對面料執(zhí)著的講究。母親也曾經(jīng)說過,好菜是吃食材,好衣服是穿面料。三郎尋找面料非常挑剔,像普洱茶一樣必須陳年,經(jīng)年的棉布如同山本所說,是有生命力的,放上一兩年,經(jīng)歷自然收縮后,日見生長、成熟,呈現(xiàn)出深藏不露的美麗。其次就是技術上有挑戰(zhàn)性細節(jié),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精工細作,然而整體無設計,設計師就像不存在一樣消失在細節(jié)里,哪怕是一粒扣子,或者一個褶皺,必須親密而體貼。

這也是他對自己的期望,在他制作的衣服上看不見時間、價格和對手。

在流花國際服裝節(jié)上,三郎也堅持不用模特兒,或者說也沒錢吧,就電召那些買過他們服裝的普通人,直接走T臺。反正他的衣服只做到中號,能穿的粉絲應該身材都不差。

他還是蠻幸運的,有風投公司獨具慧眼,認為他有走出國際范兒的潛力。

眼下,三郎端坐在電腦前工作,他的工作臺就是“球臺”的一隅,不再有另外的桌子,他一直喜歡大而無當?shù)墓ぷ髋_面。

朱易優(yōu)則坐在同邊的球臺上,兩條腿因懸空而搖搖晃晃。

“不以盈利為唯一目標,我當然同意,也是別人沒法取代的特色。但也不能以賠本為目的吧?”朱易優(yōu)說道。

“我們賠本了嗎?沒飯吃了嗎?”

“可是她是豪客啊,又兼時尚雜志的藝術總監(jiān)?!?/p>

“那又怎樣?”

“網(wǎng)開一面啊,難道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嗎?”

朱易優(yōu)提到的女豪客,非常喜歡三郎做的衣服。但是三郎的品牌成衣,全部只做到中號,沒有大號,加大更是天方夜譚。朱易優(yōu)作為營銷推手當然要跟方方面面的人打交道,而且市場這個東西,有殘酷的另一面,叫好不叫座的東西多了去了。多一個有能量的腦殘粉不能說不重要吧。

但是三郎不肯破例,“好的品牌是對客人有要求的,”他這樣解釋自己的堅持,“她完全可以減肥,這樣才可能把喜歡的衣服穿得漂亮。這有什么不對嗎?”并且,三郎還真不是針對哪個人,他親眼所見的一個還不錯的品牌,居然答應顧客做出4個加的大號成衣,“你認為這衣服還能看嗎?”很快,這個同行辛苦打造的品牌就消亡了。

三郎很害怕經(jīng)受這種慘痛的教訓,再說堅持,曾經(jīng)讓他嘗到甜頭。

然而對方也是堅持的人,她手上不但有一本時尚雜志,還有一個會員制的高級會所。她提出可以讓會所的工作人員全部穿三郎品牌的制服,這是什么含金量的訂單?朱易優(yōu)沒法淡定。

“拜托,制服?”三郎用鼻子哼了一聲。這個肥女人有什么時尚水準?主動制造撞衫現(xiàn)場?

朱易優(yōu)當然知道三郎在想什么,冷眼相對。

這一眼意味深長,好吧,市場最需要的不就是傻子嗎?朱易優(yōu)熟悉三郎的不妥協(xié),但也不能讓他覺得一切都那么理所當然。三郎明白他的意思,所有的品位其實都是商品,設計師千萬不要以藝術家自居。

三郎嘴角上揚似笑非笑,“你還是考慮給大號女顧客找一家靠譜的減肥中心吧?,敾ǎ勘厥菡荆俊?/p>

“你知道的還真多。”

“那個人很難纏吧?”

“你有多討厭,那個人就有多討厭。”朱易優(yōu)沒好氣地回道。

不過兩個人還是會心一笑。

三郎和朱易優(yōu)是高中的同學,嚴格地說,朱易優(yōu)也是單親家庭,他父母離異后,父親又給他找了個后媽,后媽對他還可以。但這并不妨礙朱易優(yōu)性格謙讓平和,幼年時就懂得察言觀色,做事情也是身段放得最低的那種人。雖然兩個人性格迥異,但是形成互補也頗為合拍。最困難的時候,兩個人在紅磚廠一間簡陋的廠房里,自己粉刷工作室,深夜席地而睡,蓋著厚厚的報紙。

那時候吃了多少泡面和包子?

據(jù)說泡面都比包子有營養(yǎng),怎么有人會做這么無聊的研究?

這時有人敲響了工作室的門。

朱易優(yōu)跳下球臺去開門,進來的兩個男人都穿著警察制服,令朱易優(yōu)頗感意外。這兩個人分別是老曹和小周,三郎認識他們。只是僅有的幾次見面都是在警局,他們突然到工作室造訪還是頭一次。

這兩位的出場是典型的老少配,枯黃嫩綠,陰陽相濟。

老曹是那種不叫的狗,眼神犀利但又猜不透他在想什么。這個人總是故作漫不經(jīng)心,第一次見到他時,他手里卷著一本《科學之謎》雜志,這不是兒童科普讀物嗎?

那個小周毫無城府,倒是可以忽略不計。

三郎站了起來,雙方微笑地打招呼。朱易優(yōu)見他們互相認識,也松了口氣,為兩位客人泡好茶之后,就知趣地到另一個房間去了。

三郎并不知道這兩個人專程跑來的用意,尤其是他昨晚在雕塑公園夜跑,還碰上了小周,兩個人都跑得大汗淋漓,還搭訕了幾句。小周什么都沒有說,也沒有問,今天卻一本正經(jīng)地出現(xiàn)在工作室。

談話其實相當輕松,老曹就是問三郎有沒有端木哲的消息?還有就是苞苞的消息?三郎一律回說沒有。也的確是沒有。

其間,小周一直在環(huán)視工作室里的陳設與環(huán)境。

黑色的水晶吊燈和整整一面墻的設計圖紙,對于時尚感十足的小周來說,仍有被瞬間征服的威懾力。這從他微張的嘴巴可以看出來。其實三郎見過小周穿他設計的衣服。

終于,小周忍不住指著黑桃尖說,“是死人杰克嗎?”見三郎點頭,小周有點興奮道,“衣服的里面都有這個標志呢。”他指的是閉眼睛的撲克臉。

老曹背著手四周巡視,信手翻看了掛在衣服紐扣上的價格牌,有點吃驚的表情。小周沒頭沒腦地說道,“好品牌是驕傲的,連用戶都是驕傲的。”老曹橫了他一眼,哼了哼鼻子,“問你了嗎?”

小周尷尬地笑了笑,還撓了撓腦袋。

兩個人坐下來后,老曹仔細品茶,“嗯,不錯,金山時雨?!?/p>

我靠,他怎么什么都知道?這種安徽茶應該是小眾茶吧。三郎在心里罵了一句,他其實沒有原因地非常不喜歡老曹,陰森森的一個人,似乎每句話都是陷阱,讓人防不勝防。

果然,他不經(jīng)意道,“聽說端木哲和苞苞并沒有在一起。”

“怎么會?”三郎的眉毛挑了起來,難以相信的神情。

接下來是好一陣莫名的沉默,三郎以為老曹會接著說下去,但是老曹并沒有說話,好像在等待三郎會說點什么。

我該說的都重復無數(shù)次了,三郎這樣想著,目光露出明確的漠然。

兩年前,三郎發(fā)現(xiàn)了新婚半年的妻子苞苞在跟端木哲幽會。

那天苞苞在洗手間打電話,門虛掩著,剛好三郎路過,聽見苞苞壓低嗓音說,討厭。討厭是個語氣詞,如果女孩子柔軟嬌羞地說,什么意思不言而喻。后來苞苞進了衣帽間,手機隨手放在客廳的茶幾上。三郎回撥過去,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聲,又怎么了?寶貝兒,等不及了嗎?

三郎掛斷電話,這才看了一眼來電顯示,通訊錄上只一個字“哲”,自然是端木哲無疑。

端木哲曾是苞苞的前男友,是個鳳凰男。以苞苞父母嫌貧愛富的本性,根本不可能答應這門婚事,百般抗爭而仍無結果的蒼茫時刻,端木哲主動打電話給三郎希望見一面。

兩個人約在麗茲酒店的咖啡廳,空氣中彌漫著復調的玫瑰加野柑橘的香氣,耳邊環(huán)繞著莫扎特的鋼琴協(xié)奏曲《秋日私語》。五星級酒店的茶具總有一種裝腔作勢的潔凈高雅。

三郎點了水果紅茶。

端木哲來得稍遲一些,一眼看上去,他還真不像農(nóng)家子弟,雖然是休閑的打扮,但是顏色的搭配恰到好處。他是一位化學老師,聰明和知識的熏陶令他變成去掉憨厚氣息的閏土??磥硭苤匾曔@次見面,神情稍稍有些凝重,但又不想在氣勢上輸給對手,便努力作出不在乎的樣子。

我就直說吧。他這樣說,顯現(xiàn)內心的自信和力量。

三郎定定地望著他。

端木哲講了他與苞苞的相識相戀直至如膠似漆,重點在于他們已經(jīng)同居了一年又八個月。這種事情哪個男人聽了都不那么好受。

他的目的很明確,希望柳三郎悔婚。一切就變得簡單了。

三郎平靜地聽著端木哲的述說,像是在聽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直到端木哲講完,三郎仍舊安詳?shù)乜粗?/p>

講完了?

這種平靜顯然超出了端木哲的生活經(jīng)驗,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那就埋單吧。三郎揚手示意了一下服務生,并且掏出一張銀行卡放在雕欄玉砌的花梨木餐桌上。

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一絲狠毒的怨恨之光在端木哲的眼中閃過。

發(fā)現(xiàn)他們又搞在一起,三郎沒有想象中那么憤怒。畢竟,只結婚而不圓房是對女人的一種精神摧殘,令她們自愧性別模糊,欠缺吸引力。苞苞就穿過性感內衣,滿身蕾絲卻又三點畢露。在昏暗朦朧的燈光里,他也努力把她想象成自己喜歡過的人,但是身體不配合,始終是休眠狀態(tài)。

三郎也想過離婚,這對他來說算不上特別痛苦。

不過苞苞雖然物質,并不是沒有優(yōu)點,她的天性活潑善良,遇事也不會糾纏不清,而且她非常孝順,對待老人是無條件的周到體貼。結婚之后,每次回家去探望三郎的母親,她都呆在廚房里能跟老人聊兩三個小時,嘰嘰咕咕還常有笑聲溜出來四處回蕩。每當此時,三郎都對苞苞心存感激。

離婚對母親的打擊肯定會更大。

再說離婚也要有所準備,腦門一熱的結果可能是無法窮盡的首尾、善后等事宜,心思縝密如三郎,他當時就想到,如果苞苞不承認紅杏出墻,那么分財產(chǎn)就變成了一件麻煩事。

他決定此事按下不表。

但是在客廳和臥室,他都安裝了隱蔽的針孔攝像頭,只要拍到這兩個人在家中幽會的畫面,就什么都不用解釋了。

漸漸地,他出差的次數(shù)增多,潛意識里是給他們創(chuàng)造機會。有時是真的出差,有時則是假借出差其實住在工作室里。當然他也去看過正規(guī)的中醫(yī)院,那些昂貴且神秘的小藥丸對他沒有半點功效。

然而端木哲最終出事,并不是被三郎拍到了艷照門。

那一次三郎“隆重地”出行,漂洋過海去觀摩倫敦時裝周,那里有眾多獨立設計師引領的前衛(wèi)、實驗的品牌,又獨具充滿活力和創(chuàng)意的極致魅力,相比紐約、米蘭和巴黎等地時裝周的過度商品化,還是最老牌的資本主義更懂得天馬行空和優(yōu)雅清新并不矛盾。

他發(fā)出大量的現(xiàn)場圖片,也包括景點和美食。

歸來之后,并無斬獲。每次查看錄像都是既憂心又失望,干凈的畫面就跟潔本的《金瓶梅》一樣。

也許是受了刺激,端木哲太想掙到錢了。他利用自己的化學知識,在網(wǎng)上購買藥粉、原料、合成機等,經(jīng)過周密調制做成一款減肥膠囊,取名叫作綠色閃電,簡稱“綠閃”,意思是綠色減肥瘦成一道閃電。一系列的包裝和營銷之后,他把這些成本低廉的膠囊批發(fā)到各地的減肥網(wǎng)站,由那些人賣藥。價格奇高卻還受到熱捧。

怪不得他根本不屑跑到三郎的家里來,而是在外面租了個小公寓,從此告別學校的集體宿舍,在那里一邊制造假藥一邊密會女友。

然而,夢到好時容易醒。浙江某高校的一位21歲的女大學生,由于服用了“綠閃”意外死亡,尸體解剖查出胃容物里含有氟西汀,這是一種抗抑郁癥的藥,有明顯抑制食欲的作用。誰都知道,減肥的要素就是和旺盛的食欲作斗爭。但就是因為氟西汀對身體的毒性大,會造成全身器官衰竭,所以國家明文禁止將它加入減肥藥之中。但是綠閃里氟西汀的成分驚人,服用者也瘦得飛快,自然賣藥的網(wǎng)站頻繁進貨。后來死了人,也紛紛劍指。經(jīng)過警方查明,“綠閃”就是端木哲一個人、一間房、一臺電腦,配制后販賣。這一結論在他租住的小公寓內被勘查和證實,卻沒有抓到人。

端木哲人間蒸發(fā)。

同時消失的還有苞苞。

在調查這兩個人的社會關系時,三郎被請進警局協(xié)助調查。他表示知道他們過去的關系,但并不知道苞苞婚后仍與端木哲有染,當然也不可能知道苞苞的去處。對于當眾戴綠帽這件事,三郎顯然感到大失臉面。所以他超出尋常地寡言,回答問題多是點頭或者搖頭,沒有一句廢話。

為了盡早抓到犯罪嫌疑人,也為了拯救廣大嗜瘦成癖的文藝女青年,此案被拍成電視節(jié)目播放,并懸賞提供重要線索者。

熱鬧了好一陣子,各個方向的偵查思路全部此路不通,折回原點。

警方初步判定,這一對野鴛鴦無論是私奔還是逃離,已經(jīng)浪跡天涯,其中端木哲這個人具備一定的反偵查能力。

整整兩年零三個月,苞苞到哪里去了呢?又是怎么被警方翻出來的?

三郎當真有些好奇。

5

這是一個街內的酒吧,又是下午時分,所以相當冷清。

推門進去,最為醒目的是廢置的旋轉木馬臺,鑲嵌鏡面的圓頂還在,下面換了桌椅,但是飛奔姿態(tài)的小馬都在,蠻搶風頭的。

音響里放著一首經(jīng)典的狐步舞曲,旋律搖曳虛渺,讓人想到狡猾的舞步你退我進我進你退煞是湍急。只見小王先生獨自坐在一張舊得發(fā)毛的皮沙發(fā)上喝啤酒。離他最遠的吧臺是舊紅磚砌成的,分行擠滿了奇形怪狀的酒瓶。年輕的酒保坐在金屬支架的高凳上看Iphone刷屏。

周槐序向小王走了過去。

老實說,小王打電話給他約見面,實在出人預料。

或者說簡直令人憤怒。前一天晚上,小周和神秘代駕順利地把馬達送到家,馬達的老婆早早地就在樓下等候,小周把馬達架下車來,這時他的手機響了,小周依稀記得女代駕從駕駛室跑出來幫忙扶人。于是小周接了這個電話,正是小王先生打來的。

總共說了三五句話。小周掛線之后,發(fā)現(xiàn)身邊空無一人,馬達的空車停在路邊。小周上樓敲開馬達的家,馬達的老婆說代駕并沒有上來,她付了錢之后,代駕就走了。

下樓以后,小周在悅達起亞旁邊發(fā)了一會兒怔。

隨即拿出手機打給同學,問代駕的電話號碼。

當時他極有沖動,必須找到這個神秘代駕,約她第二天晚上見面,隨便找個地方把自己喝高不就好了。

同學說,我發(fā)給你吧。

隔了兩分鐘,短信來了,是一個400開頭的服務電話。

所以今天見到小王,小周還是在心里罵了一句媽蛋。之后他暗自做了一個深呼吸,和顏悅色地走了過去。真是內心戲夠多。

雖然有些背光,但是小王頹廢加勞累過度的神色還是令小周有點吃驚。老王的死亡原因查清之后,應該沒有警察什么事了,但是無論老王的家屬還是院方,都希望警方不要撤離得那么徹底。因為現(xiàn)在醫(yī)患矛盾日益惡化,溝通不暢就會動手。有警察在場彼此略為安心。

然而短短幾天時間,小王就已經(jīng)被折磨得胡子拉碴,憔悴不堪,眼神顯得格外渾濁無力。本來就不年輕的他一下子又老了10歲。

這也難怪,他們家四處找人,同時也請了律師,要跟醫(yī)院打官司。院方感受到壓力,最終讓步到私下調解,醫(yī)院付10萬元人道禮賠金。但是這個數(shù)目離小王的心理預期相差太遠,所以老王仍舊沒有火化。雙方還得坐下來進一步商討,小王先生變成這樣也就不奇怪了。

小周坐了下來,點了一罐蘇打水。

小王懶洋洋地抬起眼皮道,“我是沒有力氣了,就直接講重點?!?/p>

這當然也是小周希望的,于是認真地看著小王。

“這么說吧,”小王挺了挺腰身,似乎要把自己調整地更舒服一些,“我終于想明白了,其實是我哥殺死了我爸?!?/p>

周槐序愣了一下,腦海里浮現(xiàn)出大王先生的模樣,他們兩兄弟長得還挺像,中間相隔4歲。大王不太愛說話,有點悶悶的,相比起來小王更靈活,樣子也更討喜一點。

小王說,本來家丑不可外揚,但現(xiàn)在也沒辦法了。主要是父親死得蹊蹺,令他深受打擊。說到家里的狀況,一直是大王在外面闖蕩江湖、結婚生子,而小王則離了婚,陪著父母住。后來母親的身體也不太好,家里的財政大權就交到小王手里,一切由小王支配。

最初的幾年一切安好,看上去一片祥和。后來搬進了新房子,整層樓的面積就有200多平米,地段是寸土寸金的天河商圈,父親的工資補助又都有所增加。大王的心理就開始不平衡,回家的次數(shù)也多了,又帶母親外出旅游什么的。母親馬上就說房子太大,不如讓你哥也搬回家住吧?小王堅決反對才沒搞成,但卻埋下了禍根??傊?,當大王發(fā)現(xiàn)父親以什么方式活下去,他都沾不到半點光,自然一直懷恨在心。于是整天跟老刀在一起嘀嘀咕咕,肯定是他跟老刀策劃了整件事。

小周心想,這不就是家庭矛盾嗎?跟案子沒有半毛錢關系。

當然他不能這么說,便道,“當時你為什么事跟老刀吵了一架?”

小王沉默了片刻才道,“這個人摳門,每一分錢都恨不得擠出水來,我明明給他發(fā)了當月的工資,他非說沒有。好幾大千交到他手上,紅口白牙地說沒有。這跟明火打劫有什么區(qū)別?仗著我們家離了他不行,現(xiàn)在窮人都變得很壞,我看他當時手上有刀非砍了我不行!”

小周也不好發(fā)表意見,只能不作聲。

小王又呷了一口啤酒,把蹺著的二郎腿交叉換了一個方向,渙散的眼神流露出老牌公子哥兒的一絲余韻,或者說就是落寞。

他說,這就是一根導火索,大王看準了時機,自掏腰包給老刀補上了那個月的工資。按正常人的想法,老刀是不是應該風平浪靜地干下去?但是沒有,他說辭職不干了。這不就是大王的授意嘛。

“這只是你的想法,但不是證據(jù)?!毙≈苈犕晔稣f,這樣解釋。

“你們只要抓住老刀,先打他兩個耳光,一審,必定是這個結果。”

其實,蒼老的小王給小周留下的印象就是一個自說自話的人,這種人是沒有臨床癥狀的自閉者。

凌晨4點鐘,會議室里云蒸霞蔚,幾乎每個人都在冒煙。沒辦法,提神。例行的,出完現(xiàn)場鐵定開會,小現(xiàn)場小會,大現(xiàn)場大會。假幣案當然是大現(xiàn)場,機器還是熱的,上千萬的百元大鈔堆積如山,據(jù)稱以每張3毛2分的價格出售,頗有市場。但警方趕到時這里已作鳥獸散,所以各個部門分別匯報、分析、探討,然后領導布置下一步工作。

忍叔是不抽煙的,閉著眼睛養(yǎng)神。

散會之后,頭兒又把小周和忍叔留了下來問端木哲的陳案。

忍叔仍舊半閉著眼睛,小周匯報了案情:整整兩年,有關端木哲和苞苞的蹤影沒有丁點兒線索。終于,技術部門傳來消息,塵封已久的苞苞的銀行賬戶有了動靜,并沒有取錢,而是一個查詢余額的客服電話操作。經(jīng)查,電話是由銀川市區(qū)打出的,是一個公用電話。

小周和忍叔趕往銀川,在當?shù)鼐降膮f(xié)助下,根據(jù)這條線索,查到了苞苞的行蹤。她投奔了住在這邊的一個同學,目前在一個小區(qū)內的幼兒園當老師。案發(fā)前苞苞就是幼師,她在小區(qū)內租了房子居住。

為了找到端木哲,小周和忍叔并沒有驚動苞苞,而是日夜蹲守監(jiān)控。但是將近一周都是苞苞獨往獨來。

只好把她帶回廣州協(xié)助調查。

問來問去,苞苞堅稱兩年前就沒有跟端木哲一塊兒逃離,他去了哪里她完全不知道。既然把自己說得這么無辜,為什么還要跑到那么遠的地方藏匿起來?苞苞的解釋是她也在躲端木哲,不想讓他知道自己的下落。

為什么?

沉默。

長時間的沉默之后,苞苞說是她和端木哲之間的感情出了問題,她不想多說,也跟任何人沒有關系。

最終只好放人。監(jiān)視居住。

明知道去柳三郎的工作室不會有什么收獲,但還是去了,果然是徒勞。但忍叔堅持這么做,他說辦案的法寶就是不厭其煩,你永遠不知道在下一個路口會遇到什么。

說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沒說。頭兒板著臉坐著,微微側目,表情就是這個意思。

“這個案子上升到督辦,要查出端木哲的下落。目前外省發(fā)生的一起大案,有證據(jù)表明,端木哲做綠閃只是面子工程,重點是他在感冒藥里提取冰毒,然后通過秘密途徑賣到外省去?!?/p>

頭兒說到冰毒這兩個字的時候,忍叔的眼睛睜開了。

頭兒也見怪不怪,沖他們厭煩地揮了揮手。

出了工作大樓已是旭日東升,兩個人先去蘆姨的利群茶餐廳吃早飯。忍叔徑自找到一處卡座坐下,小周去了收款臺點了兩個套餐,分別是粥粉和餛飩。蘆姨收款時不抬眼皮道,“日子過得好喧囂哦?!?/p>

小周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夜生活啊?!?/p>

小周臉一沉,夜你妹啊差一點脫口而出。

不等他說出話來,蘆姨懶洋洋道,“不要告訴我開了一晚上的會。”

小周也懶得解釋,自己拿著托盤領取兩份套餐??傊?,男人晚上不睡,在蘆姨眼里都是去了夜總會。

要忍耐,出來混就是讓人誤解的。忍叔一直這樣教導小周。

吃飯的時候,小周問道,“一會兒回去看‘大片’嗎?”

“大片”是指監(jiān)控錄像帶,苞苞說她最后跟端木哲約在一家建設銀行的門口見面,但是她并沒有赴約,而是自己去了長途汽車站離開了。有關端木哲最后出現(xiàn)的錄像帶他們反復看了多次,從家里出來之后上了出租車,但完全是那家建設銀行相反的方向。也就是說端木哲同樣沒有赴約。

這都是什么情況啊。

“不,一會兒去大王的單位,看他怎么說?!比淌逭f道。

小周嗯了一聲,心里又覺得有些多余,小王約他的事告訴忍叔之后,他當時什么都沒說,似乎并不重要。小周同感,畢竟是他們的家事,此案也只好搬個板凳備好瓜子看熱鬧了。這是小周的真實想法。

看似無用的走訪和詢問,忍叔比較堅持,而且一絲不茍。

每一個細微的發(fā)現(xiàn),存在著上千種可能的原因。刑偵工作不是想當然的推理,只有多角度多層次的觀察,線索才可能慢慢顯露出來。

這是忍叔堅持的一貫風格。

和小王先生完全不同的是,大王先生可以說是一位成功人士。他在一家大型國有企業(yè)做資金部部長。到達他們公司之后,有秘書模樣的人把忍叔和小周帶進小型會客室,為他們倒好香茗。

不一會兒,大王先生就匆匆趕來了,穿著正裝,彬彬有禮地打招呼。

待他坐定之后,忍叔先開口詢問他對父親事件最真實的想法。大王先生表示他是同意10萬元的協(xié)調費的,并且都給媽媽和弟弟,他不參與分配,只是希望父親盡快火化,入土為安。

關于家庭矛盾他只字不提,包括他跟老刀的關系他也不想解釋。

最后他說,我父親這輩子太不容易了,尤其是腦萎縮以后,每次見到他其實都是一種折磨,現(xiàn)在他走了,還要繼續(xù)折磨他嗎?

他說不下去了,微低著頭,眼圈微紅,看得出來,他在竭力克制自己。

小周的鼻子有點酸酸的。

兄弟兩人的品行立見高下。他想。

對于任何問題,大王先生的回答都是終結式的,絕不展開,直奔結果。所以談話期間會有一些小冷場,直到忍叔和小周不得不客氣地起身告辭。

重新回到大街上,兩個人沿著騎樓往回走。

“你相信陰謀論嗎?”小周問道。

“當然不信?!?/p>

小周沒有接話,只是看了忍叔一眼,意思是有必要跑這一趟嗎?

忍叔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過來??墒怯幸粋€人說話了,總要聽聽另一個人怎么說。好多事都是這樣,你以為結案了,結果是剛剛開始?!?/p>

小周點頭。

“只是一種預感,說不清楚?!比淌逑乱庾R地回頭望了一眼大王工作單位偉岸的大樓,“這個人的性格還蠻剛烈的,但是剛則易折?!?/p>

“嗯,我也覺得他挺正直的。”

“真困啊。”忍叔捂著嘴打了一個哈欠。

雨滴撞碎在玻璃窗上,像一場奮不顧身的愛情。

晚9點的中山大道兩旁,因為下雨行人稍少,但是霓虹燈和滴水燈依舊相映生輝。太古匯像一只巨大的絲絨首飾盒,灰白的顏色沉默富麗。在它對面的正佳廣場前,汽車商修了一個英倫范兒的摩天輪,整整一圈的各色MINI轎車登高落低地旋轉,給人的信息是豪華生活觸手可得。一條充滿欲望的大道,由于夜,由于雨,也由于玻璃的幻化,加上一定角度時各種燈光十字形閃耀,宛如一節(jié)堂皇深邃意味無窮的電影片斷。

蘇而已開著一輛輝騰。這車結實、厚重,就像開著一所小型住宅。

找她代駕的是一對年輕的熱戀男女,估計都是富二代,穿著時尚而不廉價,這從女孩腳上的香奈兒茶花拖鞋上可以看出端倪。女孩是插畫師,喜歡下雨天夜游車河激發(fā)靈感,而且是酒后。蘇而已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為他們服務了,除了車技的平靜平穩(wěn),主要是蘇而已設計的自選路線總是能讓女孩滿意。

上一次,她選擇了花城大道區(qū)域,可以看到博物館如月光寶盒一樣晶瑩剔透,有層次地散發(fā)酒紅色的光芒,純白色的音樂噴泉時而曼妙時而舒緩,引而不發(fā)是為了直上云霄。蘇而已帶來的音樂碟片是席琳·狄翁的《愛的力量》,配合輝騰在夜幕下駛上獵德大橋,有一種臨風海上的穿越感。當席姐姐飆高音的時候,車已經(jīng)駛到大橋的中央,是乘風破浪一般的豪邁與超然,靈魂出竅。

女孩拉開天窗,把頭伸出去哇啦哇啦亂叫。富二代的品位也不過如此。

橋上橋下,各種橋的循環(huán),真感謝這座城市有那么多橋,可以給心靈枯乏的都市人一點點微妙的刺激。

那一晚的代駕費是1000元。

代駕,首先是需要錢。這當然沒有問題,但是對蘇而已來說,還有一個原因是不想丟掉開車的技能,她是在國外考的駕照,回來以后沒有車,她認為總也不做的事情就會機能退化。

再說,她還蠻喜歡開車的。

雨天配巴赫的音樂比較合適,旋律重復,略顯沉悶,但是會讓人心安。麥斯基的大提琴對巴赫的演繹渾然天成,混搭在“電影片斷”里是西紅柿炒雞蛋式的經(jīng)典。

車內的后排座上,兩個年輕人開始卿卿我我,發(fā)出非同一般的聲響,應該是那個男孩子更主動一些,他的樣子干凈而青澀,有著英俊的臉龐和令人捉摸不透的吸血鬼氣質,格外喜歡這個大眼睛細長腿又有點心不在焉的女孩。

如果蘇而已不在車上,估計得來一場車震吧。

但這絲毫不會引起蘇而已的不適,或者臉紅心跳。好吧,她承認自己患有“愛無能”,對A片情節(jié)缺少正常的生理反應。

她也有過甜蜜的過往。

當時在華南理工大學讀紡織與制作專業(yè),年輕貌美還是次要的,關鍵是她有一個殷實的家庭背景,她的父親從事印刷業(yè),生意頗有規(guī)模。有錢令蘇而已可以像男孩子一樣,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大二的時候確定了男朋友,當然是同班同學,他的樣子平常,性格怯懦??墒撬胁湃A,他的作業(yè)或考試每每都是于無聲中聽驚雷。

兩個人的理想是一塊,去倫敦讀中央圣馬丁學院,據(jù)稱那是時尚鬼才頻出的地方。但就個人風格,蘇而已非常喜歡川久保玲,就是那個“乞丐裝”的媽祖,她的理念反叛,大膽強暴了斯文得體的高級品位,以寬松、立體、破碎、不對稱、不顯露,以至于無美感而勝出。其實還是一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是修飾肉身還是想象人體的千古一問。自然令川久飽受爭議又備受推崇。

如果順理成章,那應該是另外一個故事,另外一種寫法。有時候,要想成為一個庸俗的人,一個大團圓結局里的配角,是相當不容易的。

22歲那年,大學畢業(yè)前夕,作為獎勵,蘇而已參加旅行團去了巴黎。這一直是她的夙愿,感受真正的時尚氣息。就像大陸的文藝青年沒去過北京,操著家鄉(xiāng)口音怎么談藝術?。慷粋€有情懷的設計師沒去過巴黎,也是不可思議的吧。

在左岸喝咖啡,在普羅旺斯采集薰衣草。然而那一年的法國對于蘇而已來說,不再是每一天都生活在電影里的游人心態(tài),不再是一擲千金買下圣羅朗配飾的公主情懷,羅浮宮的堂皇和地中海黃金一般的陽光都在瞬間黯然失色,變成浮云。留下的只是沉重的傷痕。

旅行即將結束的時候,她接到父親的電話,叫她不要回國,就在法國找個學校念書。父親說會通過香港的朋友給她匯錢。

父親說,家族生意已經(jīng)徹底破產(chǎn)了。大環(huán)境是一個方面,金融風暴就像龍卷風一樣,所到之處洗劫一空,幾乎無人幸免。偏偏父親不甘心,又一直太過自信,聽不進勸說,犯了一個又大又低級的錯誤——去地下錢莊借了高利貸。以為自己靠苦撐就能力挽狂瀾,結果可想而知。

蘇而已大三的時候,家里的經(jīng)濟己經(jīng)出現(xiàn)問題,但父母怕影響她的學業(yè),對她一瞞到底。性格粗枝大葉的她竟全然不知,還吵著歐洲游。

父親是深愛她的,希望她能夠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

她當時就哭了,她說,我沒有問題,我要和你們在一起,我也可以不當設計師,打工賺錢幫補家用。

父親說,別傻了,又不是演電影,在一起只會產(chǎn)生怨恨。

他說,本來以為可以陪你久一點,走得遠一點,現(xiàn)在不行了,到此為止。你自奔前程自求多福吧。

事實證明父親是對的,他賣掉公司、工廠和幾處房產(chǎn),包括自住的大房子,跟母親去了鄉(xiāng)下投奔遠房親戚,卻仍有討債的人千里迢迢找上門來。他也只能東躲西藏,最終徹底失聯(lián),直到現(xiàn)在都下落不明。

母親從此一病不起。

父親只匯過一次錢而且數(shù)額有限,誰都知道在國外讀藝術是最貴的。蘇而已來到法國高級時裝藝術學院,在校園里佇立良久,算是向這所1841年創(chuàng)辦的號稱時裝界的哈佛致敬,并且痛悼自己玫瑰色的夢想。

她還沒有傻到真以為靠自己打工就可以把藝術文憑讀下來,她的人生遭際了巨大的轉折,從此認識到錢的重要性,也知道了錢被萬人膜拜的原因。以往她對錢幾乎沒有概念,態(tài)度無比輕慢。

她決定把自己安置下來,打工賺錢,幻想著有一天腰纏萬貫回國搭救父母。

然而生活的課業(yè),就是先養(yǎng)活自己都困難重重。在一個陌生的國度,語言不通,沒有親人,兩眼一抹黑。所幸她是一個男孩子的性格,她找到唐人街,找到教會,尋找面善的同胞請求幫助和指點。她相信人在異鄉(xiāng)多少都會滋生出一點惻隱之心,是“淪落人”之間特殊的情愫。

即使如此,沒有身份,她也只能做最底層的工作,洗碗,看護老人或者殘疾人,在艾滋病患者專診牙科負責掛號,為此患上洗手強迫癥。

她洗碗洗到腰都直不起來,被殘疾病人暴吼,甚至扔東西砸破了頭。所有這一切摧殘的都不是她年輕的身體,而是崩潰和坍塌了她的精神世界。她的夢想,她的文藝小心靈,她的自尊心,包括愛情或者貌似愛情——她也想過用婚姻來解決困境,所能碰到的對象除了老者、中餐館的胖廚子,還有一個流浪漢(法國人,可以解決身份)。每一次的答案都是絕望。

常常在深夜里驚醒,尤其是寒冷的冬天,老舊的出租房間里跟沒有暖氣一樣。在她腦海里飄過的全部是被訓斥、被咆哮,然后是無邊的茫然和無助。

她學會了忍耐、麻木、硬冷和頑強。

某一天,她走在香榭麗舍華麗的街道上,看到一個中國游客在邊走邊吃肉夾饃。不知他是從哪里買來的,應該是不雅的行為,但是他吃得十分泰然。這原不是南方的食物,面餅烤得焦黃,夾在饃里的臘汁肉色亮紅潤,肉香撲鼻,突然就讓蘇而已熱淚盈眶。

想家。面對離著最近最清晰的實物,隨之而來的不是食欲,而是掏心挖肺一般的思念。

她一夜無眠。猛省自己為何要呆在這里?貴婦還鄉(xiāng)的美夢早已漸行漸遠遙不可及,然而在內心深處,她無顏面對過往的一切,也不想面對。哪怕留下的只是一個遠在巴黎的背影,還是希望能撐住這個面子。

兩年前,她回國了,用存下的錢租了房子,又租了車子連夜接回住在鄉(xiāng)下親戚家的母親,改名蘇而已,悄無聲息開始重新生活。

不希望再有債主上門,她原來的名字叫蘇立。

她開了一家網(wǎng)店賣童裝,隔三岔五地去白馬批發(fā)市場背回名牌高仿制品,這在內地還算走俏,而且為孩子花錢是年輕父母最容易想通的一件事。那些帶有她審美理念的童裝寄往全國各地。

母親也在她的精心照料下,身體慢慢好些了,至少胖了一點。剛見到母親的時候,見她瘦得驚心動魄,只剩骨架子。親戚說,因為沒錢,她不肯去醫(yī)院看病,熬成這個樣子。蘇而已驚駭?shù)乜薏怀鰜?,根本沒有眼淚,心想幸虧自己趕回來了,否則母親該有多凄慘多可憐!

對于她在國外的一切,母親一無所知。還問她文憑拿到?jīng)]有?她平靜地回說拿到了。這是許多大陸父母的誤區(qū),認為還有勤工儉學這么一回事。

母親也很少抱怨父親,她說,都已經(jīng)這樣了,還有什么好抱怨的?

實際上,她是連抱怨的力氣都沒有了吧……

這時,蘇而已感覺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轉過頭來,是那個男孩,他說他們要去吃私房菜,喝紅酒。他說了一個餐廳的名字。蘇而已掉轉車頭,向著那個餐廳的方向駛去。

滾滾的商業(yè)狂潮中,速度與激情肯定是不俗的經(jīng)濟增長點。但是,人都會餓啊。愛情是不可能飲水飽的。

恰似復古、精致、美輪美奐的蕾絲花邊,愛不釋手又無處安放。

那間私房菜深藏在一個普通小區(qū)拐角的民房里,門口沒有醒目的招牌,細雨中可以看見一只昏暗的燈箱,映著“私享”二字。除了一只粗笨的風鈴在風雨中紋絲不動,其他如常,半點裝飾也沒有。這家店以虐心出名,沒有菜單,以店家當天的采買為準。食客對于食品必須如初戀情人一樣全盤接受,不能挑肥揀瘦妄論咸淡。不合口味,請滾,下次就不用來了。他家只做晚餐和消夜,適合小資與文青。

兩個年輕人一頭鉆了進去。

蘇而已坐在車里,一邊吃自制的蛋腿三明治,一邊喝礦泉水。每每這樣寧靜的雨夜,都讓她有一種苦盡甘來的慶幸。心如止水,拼命賺錢又沒有一個熟人的日子,就是她希望的幸福生活。

她最不害怕的就是孤獨,因為受過嚴苛的訓練。

友誼這個東西,說得好聽一點是累贅,實際上根本不存在。父親的朋友還不夠多嗎?春茗美點,菊花蟹宴,無窮無盡的狂飲或雅聚,還不是一個人亡命天涯不知所終。當然這也怪不得朋友,本來就是吃吃喝喝的一群人,哪里經(jīng)得起托付?在這個銅墻鐵壁的世界,還是別作幻想,獨自上路。

直到深夜兩點,那兩個醉醺醺的搖搖晃晃的身影才重新出現(xiàn)。

6

中午吃飯的時候,周槐序接到醫(yī)院科室里打來的電話。是護士小李,她的聲音里明顯帶有情緒,“周警,你趕緊過來一趟吧,小王把我們護士長打了?!?/p>

小周三口兩口吃完飯,本想好好享受一下食堂并不多見的紅燒帶魚,但明顯費時間,因為帶魚小,刺太多,只能隨便吃兩口就倒了。他打電話跟忍叔說了一聲,就直接開著警車去了醫(yī)院。心里對小王越發(fā)不滿意,啃老還不夠,還要啃死人嗎?吃了父親一輩子,最后還要吃個大的,老爺子還躺在冰冷的柜子里,你錢錢錢的還有完沒完?居然還敢打人,簡直無法無天了。

這一次絕不客氣,要好好教訓他幾句。

高干科的氛圍有一些怪誕,本來應該出現(xiàn)的吵得不可開交的場面完全沒有。科主任辦公室的門開著,周槐序一眼就看見了小王,因為腦袋上的繃帶像包粽子似的五花大綁,所以格外醒目,包扎也絕不是夸張,額頭還有些滲血。辦公室里除了主任和醫(yī)生,還有院長和醫(yī)務處的工作人員。小王沮喪地坐在桌邊,桌上放著冒氣的熱水,還有人在他身邊小聲勸著。

到底誰打了誰?

小周出現(xiàn)以后,也沒有人理他。大概是已經(jīng)臉熟就習以為常了。

幸好打電話的小李護士在走廊路過,見到小周使了個眼色。小周出了辦公室,在走廊拐彎的地方,小李對小周說,本來是小王推了護士長,護士長沒站穩(wěn)坐在地上了。跛足人肯定不干了,就把小王給打了,但是小王也沒有示弱,用椅子砸了跛足人。

人呢?

于是小李帶著小周去護士值班室。路上她小聲跟小周說,并不是因為打架的事院長才到科里來,是小王托了人,老王的一個老部下,目前位高權重,親自過問這件事,院長當然坐不住了,只能硬著頭皮來處理這件事。

值班室的門虛掩著,小李在前面推開門,兩個人都進去了。本來就不大的值班室頓時滿滿當當。護士長躺在床上,面色蒼白,見到小周勉強坐了起來,還叫了一聲周警。床前的一把椅子上坐著跛足人,臉上有抓傷,一只手臂全部是淤青,他悶著頭不說話。

沒有人開腔。

小周想起剛才走進科室,碰到的醫(yī)生護士都是一副遠遠地謹慎觀望的神態(tài)。

只好還是小李說情況,她說,因為老王的事,護士長已經(jīng)壓力很大,院里科里都有點埋怨她,因為再怎么說,這也是護理方面的問題,加上跛足人喊她六嬸,八竿子打不著也是沾親帶故,總有說不清的嫌疑。而另一頭,小王又不是省油的燈,善后工作變成爛尾。這還不算,小王的媽媽身體不好,護士長也怕她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出什么意外,每天還要利用休息時間跑到夫人住的地方給她吊水,總之精神和體力都嚴重透支,累出了二型糖尿病。

其實小王媽媽也同意10萬元和解費,盡快讓老王入土為安。她自己的身心也拖不起了。今天小王帶著律師又要繼續(xù)扯皮,護士長就多說了一句,小王頓時就咆哮起來,還激動地推了護士長一把。小李說完,垮著一張臉不再作聲。

護士長低垂著眼簾,始終一言不發(fā)。

跛足人突然說道,“他爸爸過世,能怪別人嗎?每次我們一把屎一把尿的,他們都離著一米遠捂著鼻子,他們是真有感情嗎?當他爸是銀行吧。”

“大王先生也是這樣嗎?”小周問道。

跛足人哼了一聲,“不是這樣還會怎樣?不然他爸會死嗎?他有揭開被子看過一眼老人嗎?摸過老人的肚子嗎?脹脹的硬硬的像門板就是有問題。他們碰都沒碰過老人,他們都這樣,還想要求護工怎樣?都是狼崽子?!?/p>

“你摸到老王肚子硬硬的,為什么不報告護士長?”

“我討厭他們,怎樣?”

“你給我閉嘴。”小周給噎得沒說出話來,護士長及時沖著跛足人呵斥道,“你還嫌不亂嗎?”她因為生氣,臉色更加蒼白,但是目光犀利,惡狠狠地瞪著跛足人。

跛足人一聲不吭地低下頭去。

小李走過來碰了碰他的胳膊,把他帶出去了。

值班室里只剩下護士長和小周。護士長嘆道,“什么六嬸七嬸,就是老家一個村的,我都不知道為什么管我叫六嬸。鄉(xiāng)政府不是把地都賣了嘛,他們沒有地了,只好到城里來討生活,一個托一個,蹲在醫(yī)院里不走,我能怎么辦?不出事還好,出了事還以為我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腳。護工抽成也是交到科里,跟我沒半點關系,現(xiàn)在可好,所有的壓力都得我一個人扛。”

本來護士長是一個溫柔、謹慎的人,估計實在被搞瘋了,才終于開口抱怨。誰都有下雨天沒帶傘的時候,在雨地里奔跑難免不狼狽。

小周回道,“這事的首尾還真是長,也牽扯我們好多精力?!?/p>

“但是上面很小心,總是囑咐我們工作過細,不知道哪只腳會踩到雷?!毙≈苡盅a充了一句,算是一種安慰。

果然護士長臉上的神情有了稍稍緩和。

這時小周問道,“就算兒子都靠不上,老王的夫人難道對他也不關心嗎?”

“關心還是關心吧,就是沒那么細致入微?!?/p>

小周一臉的問號。

護士長道,“老王是個文化程度很高的官員,據(jù)說是手不離卷的讀書人。樣子又那么周正,你說這樣的人能沒有紅顏知己嗎?”

小周抿著嘴點頭。

“那個女的在少年宮教畫畫,早年離異,長得挺漂亮,又會彈鋼琴,這不就是妖孽嗎?把老王迷得神魂顛倒的。夫人也知道這個女人的存在,可是人家根本不要名分,也沒逼過老王離婚,你能拿她怎么樣?老王當然就覺得對不起她,給她換過一架三角鋼琴,發(fā)票叫夫人看到了。你說沒看到的,男人為了女人把家搬空了也不奇怪吧?”

誅心之痛,夫人也是“不用心”殺人啊。

“那老王病了,那個妖孽出現(xiàn)了嗎?”

“怎么可能出現(xiàn),你傻呀?”護士長鼻子哼了一哼。

“不是老相好嗎?難道沒有一點感情?”

“有又怎樣?游戲規(guī)則就是沒有名分,不問生死。”

原來護士長每天到夫人的住所輸液,女人之間說一些貼己的話也是很正常的。小周暗想,這件事情從老刀開始,卷進去不少人,環(huán)環(huán)相扣仿佛神的周密安排,哪怕有一個人稍微走點心也就天下太平。

可惜沒有,沒有一個人那么做。

從科里出來,已經(jīng)是下午4點多鐘。

了解的情況就是這樣,既雜亂瑣碎又羅生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和說法。但既然都來了,小周還是問小王是否和跛足人一塊兒去警局作筆錄?

小王說算了,就帶著律師離開了。

周槐序有點納悶,本以為小王又會大做文章不依不饒。還是醫(yī)務處的一個男助理點醒了他,他望著小王的背影嘆道,“這件事總算結束了。”

“怎么講?”

“院長一錘定音,和解金賠40萬。高干科所有的護工一個不留,全部開掉,另外再組織人。這下小王就徹底滿意了?!?/p>

小周哦了一聲,雖然也不滿意小王的敲詐勒索,但一想到這個荒誕的案子終于收尾,從此不再麻煩,也算長吁了一口氣。

想到這里,兩條腿像明白他的心意一樣,輕松了不少。

高干科離停車場還有好長一段距離,其間要穿過大大小小以白色為主的若干樓房,如果不是來過幾次,說大醫(yī)院像個迷宮也不為過。接近大門口的地方,還有一節(jié)長長的曲曲折折的回廊。

到處都是人,醫(yī)生、護士、護工、陪人,還有來探視病人的親朋好友等等。明顯是病人的身穿白底豎道的病號服,走得緩慢,也有陪人舉著竹竿,上面掛著輸液瓶。若不是這些人的出現(xiàn),把醫(yī)院說成廟會也恰如其分?;乩葍膳砸沧∪?,或是停著輪椅。

小周想到跛足人剛才對大王的評判,大王先生的形象又開始減分,主要是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好。

跛足人也說,夫人不常來,來了神情也是沒油沒鹽,不見得多么掛心。

怎么可能摸老王的肚子?

滿腦子都是一些無聊的感慨,不得不說忍叔是過來人,過來人都不濫情,迅速整理掉與案情無關的枝枝蔓蔓,也不相信眼睛看到的。這才是好警官必備的素質吧。

周槐序感覺自己動不動就天人交戰(zhàn)感情戲太多,面對無奈和冷漠總是無法平靜接受。是不是成熟了疲憊了就好了?

這時,他突然感覺有人抱住了他的雙腿。

低頭一看,是一個小男孩,五六歲的樣子,仰著頭忽閃著大眼睛巴巴地看著他,估計是認錯人了。緩過神來的小周,看到面前有幾個成年人在笑。這里是回廊到頭的地方。

那幾個人說,這個小孩肯定是病人家屬,跑出來玩找不回去了,一個人在這里抹眼淚。碰到這幾個好心人就問他要不要幫助?他不但死都不說話,還抱著回廊柱子不跟任何人走,防范意識還真強?,F(xiàn)在見到警察叔叔了,急忙撲過去求救。不管是家長還是幼兒園教的,應該是成功的教育成果,現(xiàn)在拐賣兒童的事件太多也太可怕,這孩子夠聰明。

小周向那幾個好心人道謝,然后牽著小孩子的手,去了醫(yī)院門診大廳,離下班時間還有1小時20分鐘,居然這里還是人流滾滾。父親的眼科醫(yī)院他都沒去過,也是這么多人嗎?震撼。

小周在服務臺找到醫(yī)導小姐,其中一個彎彎眼睛總是笑模樣的小姐走出服務臺,蹲下身去跟小男孩溝通,沒說幾句話就起身告訴小周,小孩子的家長應該在泌尿外科。

小周道,“這么快就問出來了?夠專業(yè)啊。”

醫(yī)導小姐回道,“他說他姥姥開刀,開刀肯定是外科嘛,我又問他開哪里,他說是膽,那就是泌尿外科嘛。我們有5個外科?!闭f完之后,又告訴小周泌尿外科在工字樓。

一路上,男孩都緊緊拉住小周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小周不希望他那么緊張。

“大溪。”

“大河的大,西邊的西?”

“大海的大,小溪的溪?!?/p>

“那你到底是大海還是小溪?”

“不知道?!?/p>

“你爸媽夠糾結的。”

“我沒有爸爸,只有媽媽?!?/p>

“你爸爸呢?”

“我媽媽說他是一個很好的人,但是不能跟我們生活在一起。”

“你見過他嗎?”

“沒有。”

又是一個失婚女人的悲情故事。小周暗自神傷,所以他才更相信愛情吧,沒有愛情的婚姻能維持多久?。?/p>

小周的腦袋里又一次飄過練習弓道的女孩,本以為徹底放下的念頭總是這樣漫不經(jīng)心地被想起。也許她就是一個妖孽,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卻又一直在他的頭頂盤旋。

“你幾歲?”

“6歲?!?/p>

“你的防范意識是誰教給你的?”

“什么是防范意識?”

“就是不要隨便跟著生人走?!?/p>

“姥姥教我的,她說我們家就我一個男子漢,以后就全靠我了?!?/p>

大溪不僅沒有爸爸,也沒有姥爺。想到這里,小周心里酸酸的,他側過頭去看了一眼大溪,孩子神情平靜,長長的睫毛覆蓋著眼睛,一派呆萌令人格外憐惜。

他握緊了孩子的小手。

尋找工字樓,小周牽著大溪走走停停,又問了兩個人才找到??恳粋€小孩子的記憶力是不可能找回去的。

起風了。

兩天前,各大媒體都在預警臺風的到來,“舍琳娜”號臺風小姐并不矜持,果然如期而至。

小周用鑰匙打開家里的門,母親的歌聲飄了過來。母親黃鶯經(jīng)常在客廳邊彈鋼琴邊唱歌,有時也要帶一帶學生。所以客廳的裝修材料是吸音墻壁,還裝有厚厚的隔音玻璃,以免影響他人。

今天并沒有學生,黃鶯在自彈自唱《塞北的雪》,歌聲舒緩動人,她沖著小周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終于唱完了,但她仍坐在琴凳上。她穿一件酒紅色旗袍領的短袖衣,下面是黑色的合體的綢褲配繡花鞋。骨子里文藝的人都不覺得自己文藝,她家常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母親和氣地問道,“這是誰家的孩子?”

“同事的,家里有人做手術,顧不上他?!?/p>

“哦,歡迎歡迎。來唱個歌吧?!秉S鶯彈起了《我愛北京天安門》。

周槐序苦笑道,“誰還唱這個歌???”

“那唱什么?”

小周看著大溪,“你會唱什么?”

大溪想了想,道,“《小蘋果》吧?!?/p>

什么小蘋果?黃鶯不僅不會彈,連聽都沒有聽說過。她去了廚房,跟保姆說多蒸一個燉雞蛋給孩子吃。母親就是這點好,性格溫柔又沒有什么廢話。就那么口吐蘭香,父親待她也是恭敬有加的。所以小周內心柔軟,本質上是個暖男。幸福的家庭都同樣幸福。

家里并沒有孩子的玩具,小周跟母親說完話,正準備給大溪開電視,卻見大溪雙腿跪在窗前的椅子上往外看。小周走過去,窗外也沒有什么好看的,就是狂風恣肆,即使有隔音窗戶也仍然依稀聽到一聲緊跟一聲的呼哨。所有的樹枝大幅度地前仰后合,一些輕的紙片或者塑料袋迎風飛舞,飄得老高。舍琳娜小姐還是發(fā)威了。

遇到這樣的天氣,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孩子都會想媽媽吧?

小周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大溪,而大溪突然開口說話了,“風的嘴在哪里?”他眼睛一直盯著窗外,這樣說。

“什么?”

“風的嘴在哪里?”

“你還真考住我了。”小周想了想,還是無從解答,因為也沒有研究過風的產(chǎn)生。是啊,它亂叫一氣,它的嘴到底在哪里?

小周給忍叔打電話,“風的嘴在哪里?”

“說人話?!?/p>

“風是怎么產(chǎn)生的?”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科普達人嗎?”

“嗯,讓我想一想?!彼肓似?,“通俗地說應該是空氣在運動吧,總之風的形成就是空氣流動的結果。怎么了?突然這么無厘頭?”

“沒什么?!?/p>

“你剛才在微信里曬咱們的二手警車,說跟開飛機一個動靜,有那么破嗎?”

“還不破?。俊?/p>

“要有集體榮譽感,別有的沒的都往外說?!?/p>

“嗯?!毙≈荜P上手機,心想,忍叔就是提拔不上去,還是愛崗敬業(yè)如初戀。容易嗎?頭兒都知道嗎?都不感動嗎?

父親因為工作的關系,按時回家吃晚飯的時候比較少。所以晚飯的餐桌上相對輕松,保姆有意特別照顧大溪,事實上完全不需要,大溪規(guī)矩吃飯,只夾面前的菜,掉在桌上的飯粒主動撿起來放在嘴里,一看就是有家教的孩子。但是他也真餓了,吃了三碗飯。

“看把孩子餓的?!蹦赣H憐惜地說道,又不滿意地看了小周一眼,“同事的孩子都這么大了,你看看你?!?/p>

小周莞爾,“就是要找像媽這樣的媳婦,才不容易啊。”

“不要亂說話?!蹦赣H笑道。

與韓劇場景不同的是,我們的保姆都上桌吃飯而且還插話,“我看也沒有誰配得上我們周警官?!北D沸ξ卣f道。

大溪看上去不那么緊張了,小孩子其實很會看臉色。

躲過了下班堵車的高峰時段,小周還是要把噴氣式二手警車開回刑警大隊。一路上飛沙走石風雨交加,天也黑得墨團一樣,跟這種大動靜的破車還真是遙相呼應,再沒有那么匹配的了。

說是過了高峰時段,但因為天氣惡劣路況變得更加糟糕,由于害怕立交橋下的積水,所有的車都在立交橋上擠著,根本開不動。

雨刮器跟瘋了似的來回擺動,前擋風玻璃仍沒有片刻的清晰。

小周想不到自己會如此平靜。

看來還真是——人生所遇到的每一個人都不是閑筆,只不過和有的人沒來得及展開一段故事,而與有的人是注定要悲欣交集的。

即使是一個孩子。

是的,周槐序牽著大溪的手到達泌尿外科的時候,大溪明顯地恢復記憶,非常熟悉這里的環(huán)境,變成他拉著小周的手,快捷準確地找到病房。

是一個8人大病室,每個床上都有病人,加上護工和前來探視的訪客,以及推著治療車的護士,感覺滿眼凌亂盡是進進出出的人流,病房內顯得擁擠不堪又互不冒犯。

進門靠墻的位置,一位老人躺在病床上,雙目緊閉,像是睡過去了。

有一個纖瘦的女人在給老人用濕毛巾擦手,非常細心的樣子。大溪叫了一聲媽媽,那個女人轉過頭來,當時小周就給驚著了。

竟然就是那個他苦苦尋覓芳蹤的女生,是的,那個練習弓道的女生。

準確無誤,是她。只是比見到她時還要瘦,同時滿臉疲憊,額發(fā)凌亂,有幾縷低垂至臉頰。但不知為何,這張臉對于小周來說有一種魔變的效果,仍感覺她美麗如初。

大溪告訴媽媽他迷路了,是警察叔叔帶他找回這里。練習弓道的女生急忙向小周致謝,完全沒想起他們曾經(jīng)見過。代駕的那個晚上,小周穿的是便衣,正常情況下應該是沒有記憶的。

“天都黑了,你都沒找他嗎?”小周開口問道,心里想的卻是居然以這樣的方式相遇,真是想不到啊。

練習弓道的女生溫柔地看了看大溪,摸著他的腦袋,有些慚愧道,“我媽媽一會兒手術,今天滿腦袋都是手術的事。”

“這個點手術?”

“開刀房空不出來,上一臺還沒有開完。”

“哦?!?/p>

“可能是不太順利,護士說也常有這種情況?!?/p>

小周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如果你相信我,就讓大溪到我家住兩天吧?!?/p>

顯然她愣住了,“這樣真的可以嗎?”緊接著她小聲道,“我媽媽手術后的護理,還真是沒有人跟我換班?!?/p>

小周拿出警官證,“我叫周槐序。不是壞人。”

她還真把警官證拿過去看了看,然后遞還給小周,“應該是陰歷四月出生的吧,嗯,槐序。”

“是,爸媽當年都是文藝青年?!?/p>

她莞爾一笑,伸出手來,“蘇而已。”

他們握手,算是正式相識。

那么浪漫瑰麗的開頭,讓人想不到會是如此充滿煙火氣的重逢。網(wǎng)上怎么說的?距離產(chǎn)生的不是美,是現(xiàn)實的不堪一擊。

于是周槐序把大溪帶回了家。

說來奇怪,遇到這樣的情景,十個男人十個都會默默走開吧,所有的幻想都在瞬間破滅,一個有六歲孩子的母親身上,業(yè)已發(fā)生過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再美好純真都有限吧。周槐序也覺得自己應該默默走開,理智這樣告訴他,人的正常反應也這樣告訴他。

可是他的行為就像例牌行動中突然脫離指揮中心的命令那樣,在需要危機處理的時候腦子空白。

在塞車的路上,他一直安慰自己,這也沒有什么,就像在非上班時間非管轄區(qū)域抓了一個扒手,或者扶一個老奶奶過馬路一樣,只是為群眾排憂解難。不必想那么多,自然地結束就可以了。

不過轉念即是,我這是在說服自己嗎?誰要聽我的解釋啊?

應該是沒有緣分,否則怎么會一次又一次錯過?可是她是唯一知道槐序是陰歷四月別稱的人。

又有些慶幸于如此情境下和她相識,那么可以自然地顯現(xiàn)出自己的英雄本色。轉念又想,她怎么比自己還要自然、淡定?難道他對她就沒有半點殺傷力嗎?這讓他的自信心大打折扣。

腦袋里亂七八糟的,周槐序決定什么都不想。

刑警隊所在的辦公樓燈火通明,周槐序停好了車,只見大雨已經(jīng)變成了小雨,他懶得撐傘,幾大步?jīng)_回樓里。

果然忍叔還沒有下班,在辦公室重看幾乎翻爛了的端木哲的案卷,包括一些當年有限的視頻。估計是累了又毫無斬獲,小周進門的時候,他正在點眼藥水,想不到干這行還真費眼睛,而且小周從父親醫(yī)院拿回辦公室的眼藥水,總是被忍叔藏得誰也找不到,沒人的時候自己享用。

小周把醫(yī)院的情況三言兩語說了個結果,忍叔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忍叔仰頭靠著椅子背,閉著眼睛等待藥水的吸收,道,“老王總算可以入土為安了?!?/p>

“是,今天我看小王還挺滿意的?!?/p>

“不說他了,還真夠難纏?!?/p>

“可以集中精力對付端木哲了?!?/p>

“還是零線索,我就奇了怪了,如果不是水汽蒸發(fā),怎么可能一點生活的痕跡都沒有?何況還有販毒的嫌疑,就算為了賺錢也該浮頭才對?!?/p>

“我覺得苞苞不可能不知道端木哲的下落?!?/p>

“我覺得她還真不知道,因為聽說我們找了他兩年,她一臉茫然,這是裝不出來的。她不想說的是他們兩個人的愛情故事,實不相瞞,我還真沒什么興趣,我就是想抓到端木哲這個囂張的家伙?!?/p>

忍叔睜開眼睛,滴過藥水的眼睛顯得明亮了許多。

桌上散落著幾張端木哲的照片,其中一張應該是剛參加工作不久,還不知道時世艱難,有一點意氣風發(fā)的味道。他穿了一件白大褂式的實驗服,白口罩吊在一側的耳邊,面前是各種燒瓶、各色溶液和實驗架。嘴角機敏地微微上揚,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能感覺眼神相交,標準的小鎮(zhèn)青年野心照。

小周拿起這張照片端詳一陣,感覺端木哲正在對他說,笨蛋,你根本找不到我。小周把照片扔回桌上,暗自嘆了口氣。

前前后后,光端木哲的老家就去了3次,那個穩(wěn)戴貧困縣帽子的廣西小縣城。這家伙大學畢業(yè)以后就沒回過家,工作掙錢了也沒給家里寄過錢,十足的白眼狼。情感線索根本無跡可尋。

忍叔什么也沒說,整理案卷后放進鐵皮文件柜。

“餓了?!彼f,“去吃碗云吞吧?!?/p>

兩個人撐著一把大黑傘去了利群茶餐廳,因為下雨,餐廳里人不多,蘆姨難得空閑,支著下巴在看壁掛電視。

感情劇,女演員哭成一個大花臉。

“就這么好看嗎?”忍叔說道,既像打招呼又像是自語。

蘆姨的眼睛沒離開電視,回了一句,“不然看你嗎?你又沒什么看頭?!?/p>

忍叔自討沒趣地笑笑,找到平時難得有空位的卡座坐了下來,適時閉嘴,否則又是摩托車失竊案發(fā)布會。

小周去買了兩份雙拼飯,都是叉燒拼油雞,利群最貴最經(jīng)典也最可口的招牌碟頭飯。忍叔見了,一副好飯不怕晚吃的樣子,“吃這么好,今天有什么好事嗎?”又看到另一份飯是打包,奇怪道,“你不吃嗎?”

“現(xiàn)在不餓,一會兒當消夜?!毙≈艽鸬馈?/p>

“哦?!比淌宓拖骂^去,吃得津津有味,轉眼間就消滅了半盤子。

病床空著,周槐序有些意外,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經(jīng)是晚上10點42分了,難道蘇而已的媽媽還沒從手術臺上下來嗎?

他找到護士站詢問。

護士也是一臉無奈地解釋,醫(yī)生和患者都有夠悲催的,先是患者已經(jīng)打好麻藥,可是醫(yī)生突然要處理一個急診,趕回頭麻藥都過勁了,又打了一次麻藥,手術一直拖到現(xiàn)在。

她陸續(xù)說完之后,給小周指了手術室的方向。

雨一直也沒停,風雨之夜總讓小周決心過來看看,但其實買雙拼飯的時候,很確定是給誰買的,真是既糾結又擰巴。

手術室的紅燈亮著,外面是空曠的走廊,貼墻的兩側都是金屬的長條椅子,雨夜的日光燈顯得格外陰森清冷,偌大的走廊里,只有蘇而已一個人坐在長椅上,單薄并且安靜。

周槐序走過去,把飯遞給她,“吃點東西吧?!?/p>

她看著他,仿佛知道他會來似的,并不顯得十分意外。她接過飯盒,卻沒有馬上打開。

周槐序道,“膽切除也不是什么大手術,何況還是微創(chuàng),你就放心吧?!?/p>

“如果有意外發(fā)生,還是要做傳統(tǒng)手術的。再說時間有點長了?!?/p>

“不會有事的,大溪在我家挺好的,晚餐吃了三碗飯,我媽在家,還有阿姨,估計現(xiàn)在已經(jīng)睡了?!?/p>

“謝謝?!彼袣鉄o力地說。然后慢慢打開飯盒。

為了避免她的尷尬,小周故意走到窗邊去看外面的雨。其實是他自己尷尬吧,在她面前總有些不自在。

身后一點動靜也沒有。

等他回過身來,看見她在慢慢吃飯,但是吞咽動作有點生硬,或者說艱難,一顆淚珠掉了下來被她飛快地抹去了,她咽下去的不是飯菜而是哽咽。的確,送親人進手術室如同上戰(zhàn)場,沒有人知道下一分鐘會發(fā)生什么,也許刀鋒起舞卻安然無恙,也許細微閃失卻奪走性命。

恐懼與擔心無異于一種煎熬。而她只能承受,沒有人可以分擔。

就在這一瞬間,周槐序有股撲過去摟住她的肩膀的沖動,接過她身上一半的擔子,傳達他心底的意志和力量。當然,他沒有。

但是他相信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奮不顧身的愛情。

7

鹿兒島的鹵豬肝看上去干燥、緊實,暗沉而讓人放心的顏色,切成薄片之后可以看到肉質的細密,像大理石的切面。剛一入口是一派木然,漸漸地,豬肝特有的香氣會在嘴里緩緩散開。與肉質輕盈、入味透徹然而有些偏咸的西班牙黑椒火腿腸,堪稱一對就紅酒的優(yōu)質小菜。

每隔一段時間,柳森就會約三郎到珠江新城吃富隆酒膳。這個店的風格并不張揚,私密度比較高,雖然沒有會員制,但無形中只接待熟客。

店里的面積適中,裝修洋派但不虛華,一樓除了迎賓的柜臺,便是整齊密集的酒架,恒溫的酒窖在地下,可以隨意參觀。二樓才是品酒吃飯的地方,隔成大大小小的房間,統(tǒng)一的巴洛克風格,沒有廳堂也不造成干擾。

他們被安排在一個熟悉的小間,一側的落地玻璃可以看到繁華的街景。

好的下酒菜就跟老情人一樣,不見會想。這是小叔叔柳森喜歡說的一句話,而且他這個人豪邁,通常都是對著裝筆挺、相貌堂堂的經(jīng)理說,根據(jù)今天的食材看著辦吧。彼此都給足了面子,還可以享受到貼心細致的服務。

今天自然也是如此。

又上了一瓶紅酒,是按照“漸入佳境”的路數(shù)安排的。經(jīng)理戴著白手套,神情恭敬地倒酒,又狠狠說了一通這一瓶的身世、來歷和特色,幾乎讓人穿越到陽光明媚的法國瑰麗的葡萄園中。在他的引領下,三郎謹慎地喝了一口,依舊是微酸微澀的感覺。再怎么高級的紅酒,對他來說就是這種境界,太甜或者拉扯嗓子就是不好,但說什么好的紅酒口感層次分明,舌尖味蕾綻放翩翩起舞之類的簡直就是扯淡。

當然,這也許是他一個人的問題。

他討厭所有的裝腔作勢,有一次朱易優(yōu)提醒他,接受采訪不要跟媒體說喜歡吃紅燒豬大腸,這不是一個藝術家該吃的東西;要說吃素,偶爾清修辟谷。他終于明白自己是怎么變分裂的。

但大家都這樣,若不拿著水晶夜光杯晃圈兒,這個世界就不對了。

所以啊,只有面對沉默的布料,他才會真正心動。肅穆的質地和紋理,對他而言是魔、是妖,是一生唯一的伴侶。

一股清新的蒜香味道撲鼻而來,緊接著,侍者便呈上了兩盤煎烤得恰到好處的日本帶子,乳白色的肉身碩大肥美,浸在精心調制卻并不著色的料汁里,十分誘惑。柳森一邊用刀叉切開帶子,一邊說道,“一個都沒看上嗎?”

“沒什么特別?!比杉傺b想了一下,這樣回答。

自從在男科醫(yī)院偶遇之后,柳森開始了新一輪給三郎介紹對象的狂潮。他曾經(jīng)把三郎約到美術館,觀察一個知性女孩的背影和體態(tài),介紹他們認識。也拉著三郎一塊兒去看內衣模特兒展,完全可以找到一覽無余的性感女生。他的理論是男人心底的欲念其實高度一致,就是開著奔馳,旁邊坐個大胸模特兒。

還有公關公司最新的錄用人員簡歷,厚厚一沓放在牛皮紙的卷宗袋里。但其實三郎根本沒有打開,數(shù)日之后又原封不動地還給了柳森。

柳森開始吃帶子,美味卻不能抵消傷感,“我覺得特別對不起你父親,你這么優(yōu)秀,為什么最基本的問題解決不了?”

“有點累了?!?/p>

“所以才說找個平常人過日子?!?/p>

“苞苞還不平常嗎?”

柳森停下手中的刀叉,正色道,“不要提她好不好?”

沉默。餐刀在陶瓷盤子里發(fā)出細微的聲音。

打破沉默的還是柳森,“你還想著她嗎?”停了片刻,他才說下去,“我說的是蘇立?!?/p>

“哪有?”他這樣回答,顯得漫不經(jīng)心。手中的刀叉把帶子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卻沒有一塊放進口中,索性把刀叉放下。

蘇立是他在大學時的初戀,他至今還記得她的經(jīng)典特色的樣子——緊貼頭皮的馬尾,松松垮垮的運動服,麥色的皮膚,一字眉。然而一切尋常都擋不住她的明亮和俏麗。

也許是由于家庭條件優(yōu)渥,她的性格一派爽快透明,沒有半點雜質,三郎第一次見到?jīng)]有憂傷和煩惱的人,她的善良、快樂、樂于助人,自然天成。重要的是,蘇立沒有看中本班或者別班上的高富帥,而喜歡他這個相貌平平又有些靦腆的男孩子。

那段時間,在每個月第一周的星期日,他們在學校附近的小區(qū)廣場上擺“自由空間學生墟”,幾乎全系的同學都會拿出自己的手工作品出來賣,做法是簡單的席地擺攤,或者自帶繩索、木架,把各種衣物掛起來展示。有衣服、褲子、裙子、飾品,也有明信片、皮具、香熏、手工皂等等。三郎那時候做的衣服就深得人心,不僅本校的同學,就連路過的居民也會停下來左挑右選。只要有人還價,三郎的臉就成了紅布并且說不出一句話,都是蘇立出面解圍,談戀愛也好,談錢也好,她都無比坦誠、直來直去。

學校里號召給地震災區(qū)捐款獻愛心,各個班集體聞風而動,她偷偷塞給三郎200元錢。她知道他愛面子,也只有她能看出來他已經(jīng)兩周不怎么吃早餐了,每次遞給他饅頭、包子或者粽子,她都會說吃不下了,別浪費好不好。

母親也喜歡她,說她是好人家的好女孩。甚至有時候,得知她節(jié)假日不到家里來,便放棄買魚,只買一節(jié)豬腸子回家。畢竟魚還是太貴了,她只想買給蘇立吃。

大二的一個暑假,他們結伴去了西南云、貴、川一帶的邊遠山區(qū),以最節(jié)儉質樸的方式,調查和認知了中國民間傳統(tǒng)手工藝。農(nóng)民身上老土布的縫縫補補的舊衣服,充滿了故事和訴說,堅持著一種內心深處永恒不變的東西。那時候的蘇立就有這樣的認識:一件衣服的價值不在于動用的科技手段有多高,只有體現(xiàn)出它的精神價值才是真正的奢侈和昂貴。

他們住在農(nóng)民家里,夜晚在黑暗中聽著隔壁傳來織布機單調而有力的聲音,會讓人產(chǎn)生無以言說的感動。在他們到來的之前之后,這聲音伴隨了人類數(shù)千年,并將依舊陪伴下去,是代代相傳的兒女心頭永不磨滅的記憶。

她曾說過:我非常迷戀手工,將來我們一定要有自己的品牌,我們所有的出品全部是純手工制作,包括從紡紗到織布,從縫制到最后的染色,全部采用手工和純天然方式。目的就是堅持和傳承傳統(tǒng)技藝,讓人們從對于華麗、奢靡與性感的渴望,轉向對含蓄、原生態(tài)以及細枝末節(jié)的體驗。

她是一個堅定的理想主義者。

這讓他相信年輕時的富有,有時候反而可以抵御金錢對于人性弱點的侵蝕,反而可以并不需要沾染過多的銅臭氣。

他對她的仰慕之情超過了愛,后來他的創(chuàng)業(yè)之路,一一見證了她果然是他的繆斯,有著旗幟一般的感召力,包括以放棄的姿態(tài)進入,像死人一樣沒有觀點絕不做作,無一不是來自她的靈感。

她就像鉆石一樣,其中有一面的光芒竟然是與父親旗鼓相當?shù)哪欠N關懷。那種發(fā)現(xiàn)太奇特了,是自從父親走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的,令他發(fā)自內心的自信。

他們也是在那樣的深山老林里自然地在一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滿心憧憬地相擁而眠。他喜歡看她織布、繡花、坐在火塘邊添柴的樣子,歪著頭,聚精會神,直到額頭一邊的頭發(fā)慢慢垂落下來,她卻仍可以一動不動,臉上升起淡淡的溫柔。

她不化妝,甚至連口紅都不搽。頭發(fā)也因為疏于打理梳成一根毛茸茸的辮子,貓尾巴一樣低垂或者趴在她的肩上。在他的眼里卻是少有的干凈、清秀,令人無法忘懷。

當然,他也要去打柴、挑水,她總是夸獎他真不愧是裁縫的兒子,每一件格衫都那么合身,因而干粗活的時候也韻味無窮呢。

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標準的技術宅男或暖男吧。

仿佛從天而降,如回歸田園的董永和七仙女,你耕田我織布,相視一笑萬物生輝。原來那些艷俗的成雙成對的喜鵲、牡丹并蒂而開的圖案,也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是真實心境的寫照。

那時候以為,幸福和美好是綿綿無期的。

可是突然,她就從他的視野和生活中消失了。開始只是說利用假期到法國旅游,后來變成游學,最后聽說直接在法國的時裝學院留學了。他一直覺得她會跟他聯(lián)系的,而且學校里的同學突然離開出國留學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奇怪的是,她一直都沒有跟他聯(lián)絡。教室里她經(jīng)常坐的位置總是空著,如果坐著女生,背影又有一點像她,他的心會一陣狂跳,手腳卻動彈不得。

一個學期很快就過去了,他忍不住跑到她家去找她,他知道她父親是個成功的商人,果斷并且嚴厲,他只在她父親出差的時候去過她家兩次。

然而,她家住的一線江景的復式豪宅已經(jīng)賣掉了。

直到大學畢業(yè),他才確認,她的確是用斷崖式的決絕方式與他徹底告別。也只有這時,他才警醒他是那么愛她,就是那種單純的男女之愛,因為曾經(jīng)像空氣一樣,所以沒有珍惜,以為她永遠無處不在。

“愛是可以殺死人的?!绷淅涞卣f道,并且刀叉并用,在切一塊侍者剛剛呈上來的牛排,應該只有四成熟,每一刀切下去都沾有血絲。柳三郎盡可能不去看那只盤子,有一攤紅色的黏液讓他反胃。他點的是小羊排,要求燒透并且入味。后廚做得不錯,真的是入口即化。

柳森微皺著眉頭,切好牛排才抬起頭看了三郎一眼,“我說多少遍了,要面對現(xiàn)實啊,就是她甩了你。富人家的孩子都這樣,可以任性啊,可是你當真了。干嗎要當真?她就是玩玩的,別說她找不到你,現(xiàn)在資訊那么發(fā)達。”

因為心又死了一次。當然他什么也沒說。

“什么愛不愛的,找個人結婚、生孩子,總比胡來強吧?你不要看著我,我心里分得很清楚?!?/p>

“難道我不想嗎?”三郎無力地說道,索性放下手中的刀叉,眼睛望向窗外。夜幕降臨,對于許多人來說生活剛剛開始,一群紅男綠女路過,夸張地打鬧;一個老男人牽著兩只不同品種的寵物狗出來遛,其中一只泰迪張開后腿撒尿,男人停下腳步等待,一邊聽電話。三郎繼續(xù)說道,“我現(xiàn)在羨慕任何一個人,哪怕是一條狗,因為有權利庸俗?!?/p>

“把過去的一切都忘掉。”柳森幾乎是用命令的口氣打斷三郎的話,他目光如炬盯住三郎,直到他重新拿起刀叉。柳森的口氣和緩下來,“被一個姑娘甩了,你看看你那副樣子,你正常過嗎?我說的是大學畢業(yè)以后,千萬別跟我說你是什么藝術家,先把日子過起來再說。你知道我這輩子聽到的最深刻的一句話是什么嗎?”

三郎抬起頭來,望著柳森,洗耳恭聽。

“節(jié)哀順變,處理后事吧?!绷行┟镆暤貟吡巳梢谎?,把一塊飽蘸黑胡椒醬汁的牛肉塊送進嘴里。

有時候,人生就是一個接一個的飯局組成的。

星期五的下午,柳三郎和苞苞在街道辦事處辦理了離婚手續(xù)。之前兩個人相約、碰頭都很平靜、準時。但是因為排隊,還有一些拉拉雜雜的程序,辦完之后已經(jīng)是下午5點40分,因為是小周末,下班高峰提前而至,大馬路上已經(jīng)鐵流滾滾,遠觀幾乎是水泄不通。

柳三郎有密集型恐懼癥,加上也許事情辦得比較順利,心情不錯。最重要的是,無論苞苞這個人多么不堪,但是口風緊卻是許多女人做不到的一個長處。至少她跟柳森那么相熟,關于他們的私生活她都沒有漏過半個字。

“在附近找個飯館吃飯吧。”三郎對身邊準備離開的苞苞說道。

很明顯,苞苞愣了一下,估計感覺實在是意外吧。但很快她看了他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這還是他們兩年后的第一次見面,說好在街道辦事處的宣傳窗處碰頭。當時三郎暗自吃了一驚,因為苞苞小臉蠟黃,眼神也相當萎靡。要知道當年的她臉色紅潤,思維簡單快樂。有一次她在家里放錄音機,給小朋友編舞,一本正經(jīng)跟著音樂跳幼稚的舞蹈。三郎很想笑,說,怎么從頭到尾就一個動作?。克卣f,哪里是一個動作,分明是四個動作啊。一邊還分解給他看。

他其實并不后悔娶了她。人都是這樣,如果不能如愿以償,就選擇最不累心的生活方式。苞苞有時候還蠻可愛的,若能夠十指相扣手拉手地睡覺該有多好?然而年輕的身體里情欲涌動,誰會陪著誰歲月靜好?

終于有一天晚上,苞苞打扮成童子軍模樣,一身藍白相間的海軍服短打扮,刻意營造制服誘惑。在這之前她也穿過透明蕾絲扮性感,總之足以看出她用心良苦。熄燈之后,她抱住他,親吻他,還輕輕咬他的耳垂。他也很想做點什么,內心翻江倒海,然而萬事向衰無藥起,一身躺倒任花埋。

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苞苞轉過身去。

她在黑暗里說出了一直沒有勇氣說出的話:我知道你不愛我,但沒想到你還嫌棄我羞辱我,跟我結婚但是不圓房,對我性封鎖。我覺得我都不是女人了,就像做了變性手術一樣,長出了胡子和喉結,就連最后一點自信心都沒有了。她越說越傷心,忍不住失聲痛哭,之后她用被子蒙住了頭,哭聲變成了哽咽。他沖動地伸出手去抱住她,可是他能說什么呢?

幸虧他們都是最好的演員,聯(lián)袂演出默契地秀恩愛。本來嘛,人活的是一張臉,一個面子,一副令人羨慕的景象。越虛幻便越逼真。

白天他是多金的才俊,晚上扮演冷漠的國君。

盡管后來發(fā)生的事不可收拾,但無論如何沖著曾經(jīng)的抱歉與愧疚,三郎還是開著他的寶馬車進入了最近的一家五星級酒店停車場。

酒店的三樓是潮菜館,貴到空無一人。裝修風格是潮式的亭臺樓閣,利用小橋流水作為間隔,夾雜著展示潮繡、木雕和陶瓷。一個女孩子在涼亭里彈奏古琴,音色暗沉如夢中自語,亭匾草書著兩個字——盡南。

一個穿著黑制服的女部長微笑著走過來,“柳先生,您來了?!?/p>

三郎心底一驚,他真的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光顧過這里,根本一點印象也沒有。女部長提醒了兩句,還說酒柜里存有他大半瓶洋酒“杯莫?!薄H膳读艘宦?,做出想起來的樣子,但其實腦袋里仍舊一片空白。有一段時間跟著朱易優(yōu)為了風投出入各種酒場,具體的地方他是絕對想不起來的。

但是女部長的記憶力實在了得。

兩個人在大堂靠窗的位子坐下,三郎點了鮑魚和凍蟹,“杯莫?!弊匀灰材蒙狭俗?。經(jīng)過了一番磨難如今終于分手,反而可以聊一些家常話了。苞苞問了他母親的近況,身體可好?他問了苞苞,警察找她都問了什么?她又是怎么回答的?但是并沒有提到端木哲的名字,他不想提到那個骯臟的名字。

其實柳三郎并不喜歡喝洋酒,對于他來說,無論多貴的洋酒都是后勁十足,快速上頭,令他萌生醉意。

“真是讓人難以捉摸啊?!本七^三巡,苞苞也微微泛紅了臉頰,她望著眼前的酒杯,不禁感慨起來。

“什么意思?”

“我說的就是你啊,還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p>

“現(xiàn)代人沒有隔夜仇。”

“還請我吃這么貴的潮菜?!?/p>

三郎想了想,脫口而出道,“感謝你的不殺之恩啊?!?/p>

這無疑是酒后真言,兩個人同時都嚇了一跳。三郎當然不會再說下去了,苞苞的臉色也從蘋果變成了秋梨。

短時間的清寂、沉默。

“我承認我出軌,但是,我真的沒有……”苞苞沒有說下去,因為三郎用手勢制止了她。

他不想聽任何解釋,如果看著她當面撒謊就更加不堪。他在針孔錄像機里看到了她的一舉一動:她謹慎地往他的曦露香檳里下藥。在他看來,香檳原不是酒,口感就是膚淺芳香,用它開胃也還好。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君子,在此之前趁她洗澡時偷看過她的手機,本以為都是一些油膩膩的男女情話,然而沒想到的是,苞苞和端木哲之間的短信量少字也少,有一點惜字如金的味道。其中有一條令他印象深刻,“勇敢一點,全部都是我們的?!碑敃r實在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結合她的行為,一切都變得簡單明了。

一開始,他的確是不同意離婚的,因為保全面子,也因為母親的心情。但是后來他想明白了,向苞苞表明態(tài)度同意離婚,但是苞苞開始興高采烈,不過后來就變得態(tài)度遲疑曖昧??吹剿呐e動,恍然大悟之后驚出了一身冷汗。一連數(shù)日他無法成眠,但白天仍舊要裝得若無其事,只有深夜在床上望著她的背影,沒有一點真實感。然后有一團東西在胸口聚集,慢慢膨脹直到塞滿胸口,頂住咽喉,極端的憤怒和仇恨令他喘不過氣來。

然而最終,這一瓶曦露香檳都沒有出現(xiàn)在餐桌上。

他再一次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是在一個黑色的垃圾袋里,整個袋子里都是空置的瓶瓶罐罐,有些是醬油瓶、咸菜罐,而有些是護膚品、洗發(fā)液、香水瓶之類,猛一看,這一類生活遺物出人意料地繁多而龐雜。這個酒瓶便置身其中,但里面已經(jīng)沒有酒,估計是倒掉了。

他將最后一個底兒的液體,倒進另一個茶色的小藥瓶里。朱易優(yōu)找到一個熟人,在某大學司法鑒定中心工作,請人作了化驗。結果是含有大劑量的甲基苯丙胺類的毒品。

當時他就傻了,跌坐在沙發(fā)上。

本來離婚這種事,為爭奪財產(chǎn)撕破臉也不出奇。端木哲是瘋了吧,一個窮瘋了的錢串子,居然要置他于死地,或許還有奪妻之恨。

良久,恢復意識之后他才想明白,那條勵志的短信“都是我們的”是什么意思,為什么急于離婚的苞苞后來又不提離婚了,而一個披著藝術家外衣的服裝設計師磕藥過量導致死亡,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了。

實在要感謝高科技,冰冷的電子產(chǎn)品有防身衣般的溫暖,就像DNA測試拯救了整條公安戰(zhàn)線。

三郎家客廳的墻上有一幅油畫,畫面是一正一反兩個金發(fā)碧眼的天使,他們在花園里飛舞,肩膀上長出毛茸茸的翅膀,正面的那個肉肉的男孩,肚臍眼就裝著針孔錄像機,俯瞰著這個布置典雅而溫馨的房間。

油畫的品位乏善可陳,是苞苞買的??梢娔菚r候的心情,她是希望盡快生孩子的。她喜歡孩子。

在酒精的作用下,三郎的意識開始漸漸模糊。但他仍舊記得,在他轟然倒下之前,苞苞再也沒有喝酒,只是怔怔地看著他,眼神中充滿狐疑,意思是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瞪大了眼睛,但根本想不通。

那種樣子,還是蠻討喜的。

凌晨1點10分,蘇而已趕到了酒店大堂的門口。服務生把車鑰匙交到她手里的時候,埋怨了一句,“遲到了5分鐘啊,客人都等好久了?!碧K而已點頭致歉,抓過車鑰匙向轎車奔過去。

她打開駕駛室的車門,一股刺鼻的酒氣撲面而來。她也顧不上這些,急忙把頭伸進去說了句,“不好意思,叫你們久等了?!?/p>

說完這話,她順勢坐在駕駛的位置上,這才著實一愣,剛剛反應過來轎車的后座上坐著什么人。她忍不住再一次回過頭去,由于轎車被服務生停在大堂門外,在酒店大堂內輝煌的水晶燈的映照下,后座上的兩張面孔清晰可辨,一個是柳三郎,雙目緊閉地靠在一位年輕女人的肩膀上,那個女人則目光平和地望著窗外,似乎在想自己的心事。

世界真小,小到一抬頭便看見了你喝醉的臉。

蘇而已這樣想著,盡可能從容不迫地打開引擎,一系列熟悉的規(guī)定動作之后,豪華轎車悄然無聲地駛離酒店。

身后的女人說了一個地址,蘇而已嗯了一聲,表示明白。

深夜的道路清靜了不少,只要正常行駛就好。隨著道路的細微起伏,只有好車才懂得在平穩(wěn)中順勢呼應隨即還原,讓人感到知性、貼心的撫慰。沒有聲音,整個世界都知趣地靜默。

蘇而已抻了一下脖子,這樣便可以從后視鏡里清楚地看到后座上的那兩個人。柳三郎一直在睡,年輕的女人則一直看著窗外,她的輪廓柔和,眼梢微微上翹,鼻梁挺拔,細看是個美人。為何在看到他們第一眼時沒有驚到手忙腳亂?那是因為蘇而已并不是第一次看到這一對璧人了。

回國之后,她曾經(jīng)一個人去過一次教員新村,只是想去柳家看一看。她作好了充足的思想準備,柳三郎或許已經(jīng)結婚生子,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他們應該是互不相欠的吧?作為老同學登門探訪,她說服自己的理由是,走完整理好情感的最后一步,凡事都應該有始有終。

她承認有過一些時間節(jié)點,她想過聯(lián)絡他,可是她又能說什么呢?而他,又能為她做什么呢?特別年輕的時候,他們就是性別置換的一對情侶,遭遇一個大時代便經(jīng)不起任何風吹草動。

那是一個星期天,她抱著承受一切現(xiàn)實的心態(tài)前往柳家,沒有提任何禮品、果籃之類,只帶了一瓶法國葡萄酒,希望自己顯得優(yōu)雅而禮貌。私下里,應該是跟歲月有一個了結。

但當她看到柳家的那座陳舊的樓房時,還是猶豫了,是近鄉(xiāng)情怯的那種體會。說句老實話,如果不是因為大溪,她一定選擇一個轉身就是一生的結局。這便是她的性格,她的決絕,她就是這樣一個人,曾經(jīng)多么恣意生長無所顧忌,如今就有多么淡然處之不談風月。

然而大溪是她和三郎的孩子,她到法國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以她的性格,身處那樣的困境,打掉孩子是唯一的選擇。她去的是一個華人診所,那個女大夫為人友善,她說,你確定拿掉孩子嗎?她還說,你的子宮嚴重后傾,以后再想懷上孩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蘇而已訴說了自己的難處,女醫(yī)生思考了一下,決定把她介紹到有教會背景的庇護所??梢哉f是大溪指引她走上了一條生路,她在庇護所里住下,并找到可以維持口糧的工作。先是在庇護所做清潔,后來身子重了就去廚房,總之那里的人都很友善。她也是在生下大溪之后,才知道女醫(yī)生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但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包括她的子宮是否后傾也不重要了。

有了孩子,父親這個稱謂就繞不過去。

也不是沒有僥幸的心理,萬一他還記得她,或者因為各種原因依然單身??傊且惶靸刃睦锇傥峨s陳。

也就在這時,一對年輕的夫婦從她的身后走過,熟門熟路率先進了單元的門。說他們是小兩口,因為自然地挎著胳膊,男人的另一只手提著精致的參茶禮盒。女的不知道在小聲說什么,兩個人都笑嘻嘻的。

蘇而已一眼就認出了那個男人是柳三郎,女人的正面沒看清楚,穿了一件玫瑰紅的外套,肩上背著一只圣羅蘭的坤包,黑色的透明絲襪緊包著纖細修長的小腿,腳上是一對經(jīng)典款的黑色高跟鞋,鞋面的標志是口字形金屬大扣,是女明星的最愛。

女人一身名牌,也一身的喜氣洋洋。

也許剛結婚不久吧,怎么看都是高度和諧、相稱的一對。蘇而已感覺自己若此時上樓拜訪,不僅不合時宜,簡直有點像來砸場子的小丑?;氐郊依铮那槿匀皇?,就把法國紅酒給打開了。

母親說道,閑著沒事,喝什么酒?。坎贿^,隔了一會兒,也拿了個杯子過來跟她對飲。深夜里的母女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些悵然失神,但是什么也沒有說,更沒有長吁短嘆,氛圍是閨蜜一般的心心相印。

所以今天再一次看到他們,蘇而已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吃驚。

轎車駛進一個高尚小區(qū),是風格沉穩(wěn)絕不張揚的小型樓盤,只區(qū)區(qū)4幢相似的公寓樓。停車的那一棟,透過玻璃門可以看見門廳的仿古燈、油畫、黑皮沙發(fā)連同男管家一應俱全,毫不含糊。

三郎的太太在車上就掏出皮夾子把費用付了,她這一次的裝束雖然沒有上一次那么醒目,倒是一身黑更令她顯現(xiàn)幾分雅致。

她架著三郎,騰出手來接過蘇而已遞到面前的車鑰匙。

“謝謝?!彼f。

“需要幫忙嗎?”

“不用。”

他們走了,三郎的步子深一腳淺一腳,重量幾乎都壓在太太身上。蘇而已在黑暗中站了好一會兒,直到男管家見狀跑過來攙扶三郎。他為什么喝那么多酒呢?而太太也是異常的平靜,可見是他們生活的常態(tài)。然而,所謂的醉生夢死不這樣又哪樣呢?被人們羨慕又肯定的人生不這樣又怎樣呢?

其實在這之前,蘇而已在網(wǎng)絡上已經(jīng)看到了三郎的成功,他已經(jīng)成為這個時代貨真價實的青年才俊。

三郎居住的小區(qū)在優(yōu)質地段,臨街是一條主干道,沿著人行道獨自行走并不會感到不安全,反而因為深夜人流和車流的減少,別有一番清靜。蘇而已決定步行回家,好在離她家也不太遠,大約四五站的距離。

至于她的心情,她想起那次跟母親對飲之后,她們乘著酒意聊了兩句從不愿意觸碰的話題。

“你想爸爸嗎?”

“想有什么用?可能沒有消息反而更好吧。”

“我想爸爸了。”

“只有親人才會把事情搞得一團糟,”母親淺淺地呷了一口紅酒,瞇起眼睛,半晌才道,“其實媽媽最感激的人是你,要不我可能就病死在鄉(xiāng)下了?!?/p>

“你恨他嗎?”

“談不上,就是耽誤了你?!蹦赣H的眼圈微微發(fā)紅。

“哪有,我這不是很好嗎?”

“找個合適的人吧,我可以跟你分開住?!蹦赣H淡淡地說道。

她的內心陡然一陣酸楚,但也只是一滑而過的憂傷。這個世界從來都不相信眼淚,當時她什么也沒說,甚至莞爾。但在心底決心做一個女漢子,照顧好母親和大溪。

疏星點點的夜晚格外清明幽寂,然而在她的眼中卻是一片肅殺。回想起昔日的輕狂甜蜜,愛,根本什么都不是。

蘇而已開始慢跑,希望盡快離開那些“草色遙看近卻無”的記憶。

手機傳來信息進入的提示音,她邊跑邊打開手機,“睡了嗎?”是周槐序發(fā)過來的,他知道她晚上常有代駕的工作,所以不太忌諱時間有多晚。而且,他是唯一沒有對她做代駕指手畫腳的男人。她也被某些男人追求過,一聽說上有老下有小立刻閃人。如果是小老板,一定說,才掙幾個錢?一個女人家不要做了,需要多少我給你。她總是在心里冷笑,我憑什么要你的錢?接受周濟也是面子,我憑什么給你這個面子?

蘇而已想都沒想就關掉了手機,繼續(xù)慢跑,后背可以感覺到一點水蒸氣般的細汗。

就讓他覺得自己睡了吧。不然呢?一塊兒去消夜?喝一碗蝦蟹海鮮粥在漫漫的霧氣間四目相望?然后手拉手地走一段夜路?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但是那又怎樣?就算她在他心目中是一朵白蓮花,在他的那個錦繡家庭里,在眾人的眼光中也還是“拆爛污”。

她再也不要演悲情劇,哪怕是當女主角。

母親手術后只觀察了一晚上,沒有發(fā)現(xiàn)意外,就決定立刻出院,回到家里休養(yǎng),等到傷口拆線的時候再到醫(yī)院去處理一下即可。畢竟住院的費用太高了,每天送到病房來的打印的醫(yī)療支出一覽表,密密麻麻,長的時候單據(jù)可以拖到地上。蘇而已還好,母親根本躺不住了,一心只想出院。

這就是現(xiàn)實的焦慮,她要賣掉多少童裝才能把手術費用賺出來?想到狹小客廳里一地的等待快遞的包裝盒,滿桌子的等待填寫的郵件單,她根本沒有一點力氣用來感傷。去年的“雙十一”,他們一家三口忙了整整一天,母親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來了,大溪到樓下買的盒飯。

把母親接回家安置好以后,蘇而已便買了果籃去周槐序家拜謝并接回兒子。對于素昧平生的周警官的幫助,在她的內心除了深深的感激,而后升起莊嚴的敬重,似乎那些非分的理解都是一種輕慢。

蘇而已也很喜歡小周的媽媽,感覺她優(yōu)雅、和善。

這是一個典型的錦繡家庭,就像高尚小區(qū)的樣板房一樣,供大家觀摩、仰慕和學習。

當時的大溪正在玩著遙控器,指揮空中的鷹嘴熱帶魚氫氣球游來游去,眼看著圓滾滾的氫氣球越來越不受控制,飄到了陽臺上,再飄就有可能隨風而去。大溪大聲喊著:小周小周!陪坐在客廳的小周只好起身去搭救大溪。

在回家的路上,蘇而已批評兒子太沒有禮貌了。

大溪默不作聲,只是詭異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

沒什么。

照說,這種“無下文的回應”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可是周槐序還是會像老熟人那樣偶爾給她發(fā)個信息。盡管她對他印象不錯,但也絕不會接受他拋過來的任何一個彩球。

她想。

并且她一直也沒有停止奔跑。

8

他努力想睜開眼睛,但是眼皮就像巖石一樣,一動不動。

是延續(xù)性動彈不得的沉睡。其實周槐序感覺自己早就醒了,而且意識相當清晰、活躍,完全知道是跟忍叔在外面執(zhí)行任務。他們輪流開車,可是后半夜他實在困得抬不起頭來,忍叔已經(jīng)開了超長時間,陳舊的二手車開得累心累人,他必須盡快替換忍叔。

就是睜不開眼睛。

一周前,技術部門傳來令人振奮的消息,端木哲的手機沉寂兩年之后,居然開機啟用了,雖然只打了一個電話,還是被查到是在廣東汕尾陸豐打出的。這是一條有價值的信息,因為那里有猖獗的“毒品村”,當?shù)丶鬃印⒓孜?、甲東三鎮(zhèn)已形成產(chǎn)銷一體的“毒品經(jīng)濟產(chǎn)業(yè)鏈”。去年年底,廣東方面還出動三千多警力清繳毒品,僅一個博社村就查獲冰毒近3噸。然而深層的制販毒網(wǎng)絡并未被徹底鏟除,如果端木哲萬人入海一身藏,應該算是最安全的地方。

于是忍叔和小周立刻開車奔赴汕尾。

端木哲的這部手機,只在他失蹤后的一個月,給他堂哥發(fā)過一條短暫的信息,說他只是外出避一避債務,希望堂哥幫他照顧一下自己的父母。信息是在東莞發(fā)出的,此后一直關機。這讓忍叔和小周在東莞一無所獲。

現(xiàn)在信號重新出現(xiàn),想是端木哲以為避過了風頭,可以浮頭了。

根據(jù)這一信號的指引,忍叔和小周一路追蹤日夜顛簸到山西臨汾,最終查到這只手機在一位運煤的載重卡車司機手里。他承認是運煤至汕尾,其間曾經(jīng)有過兩男一女搭過順風車,具體是誰把手機掉在他車上了,他也不知道,因為那三個人互不相識,在不同的地段搭車。他撿到手機的時候是開機狀態(tài),見里面還有錢他便照常使用。

忍叔把協(xié)查通緝上的端木哲正面免冠照片拿給開車的師傅看,師傅肯定地說,搭車的兩個男人都不是這個人。

同樣這張照片,初到陸豐的時候,也在當?shù)刈鬟^調查和研判,并沒有搜集到有價值的線索。得知陸豐近一年來抓獲制毒販毒的犯罪嫌疑人共322名,其中也沒有端木哲。

不過忍叔還是耐心詢問了兩個男人的長相,又問了他們分別從哪里上的車,又從哪里下的車,認真地記在筆記本里。

小周的眼前再一次浮現(xiàn)出端木哲那張小鎮(zhèn)青年的臉,仍舊是嘴角上揚掛著隱秘的笑意,雙目低垂卻暗藏野心。一身白色的實驗服令他超有自信。你們絕對找不到我。他的神情就是這個意思。

他們收繳了這部手機。

歸隊。

終于,周槐序被自己劇烈的咳嗽驚擾得坐了起來。汽車里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辣椒的氣味,是他們在車上用來醒神的,想必是忍叔為了讓他多睡拼命地嚼辣椒。所以啊,那種公安干警雷霆出擊的場面,實在是征婚廣告。而他們真正的生活就是奔波、蹲守、日夜兼程、饑一頓飽一頓,總之是辛苦的煎熬。

周槐序干搓了一下自己的臉,“讓我來開吧?!?/p>

“我還以為你死了呢?!?/p>

“不好意思,這回我開到底?!毙≈芎鷣y地抓了抓腦袋。

忍叔兩眼布滿血絲,道,“算了吧,馬上就到加油站了,找點吃的吧,我餓昏了?!?/p>

“哪有錢啊?這些地方又不刷卡。”

“我有?!?/p>

“不可能啊?!?/p>

“警官證夾層?!?/p>

周槐序急忙揚手抓過后座上揉成一團的忍叔的外套,摸出警官證,果然找出二百塊錢來,當即恨不得親吻一下半舊的紙幣?,F(xiàn)金總是最好用的,他身上的現(xiàn)金早用完了。內地的吃住小店,只認錢不認卡。借記卡也不行,據(jù)稱發(fā)現(xiàn)過假卡,也能打印出憑條,但是錢永遠不會到賬。

“嫂子監(jiān)管不力啊?!?/p>

“是她給我放的,每次沒了就會放兩百,說是救急,總會用得上。”

“好女人啊。”

“有什么用?跟著我也沒過上好日子?!?/p>

“聽說新調來的正頭兒是你的老同學,鴻運當頭啊,你不是還教導我人生就是低頭服軟嗎?”

“可是人生也要自在啊,我懶得開會。每天一大早,吹個大背頭正襟危坐,講些有的沒的,真的假的。還不都是狗屎人生?!?/p>

小周笑了起來。

一直以來,小周都視忍叔是一高人,平平淡淡過著草根生活,又與世俗保持著有效距離。他的話未必細思極恐,卻總有一種盛世危言的味道。兩個人一路閑聊著駛進加油站,里面停著大大小小的車輛,從車況看也可以想見開車或乘車的,業(yè)已是人仰馬翻。

離加油站不遠的地方,有一家無名大排檔,門口醒目地貼著招搖的大紅紙,上書“農(nóng)家菜,柴火飯”,對于饑餓的人來說具有強烈的吸引力。

大排檔肯定是占道經(jīng)營,檔內檔外全是簡易的折疊桌、塑料凳,能省即省。雖然不是飯點,但食客委實不少,全都吃得熱火朝天百無禁忌。店主與小二也是神情冷漠見怪不怪,看到他們的表情就知道此處別無分店。

兩個人找位置坐下來,小周點了一個農(nóng)家小炒肉和一個炒土雞蛋,問忍叔還要不要點個青菜?忍叔說青菜回家吃。這也在意料之中,有一次兩個人在外面執(zhí)行任務,也是吃大排檔,一碟青菜和一條清蒸魚的價格一樣,忍叔就點了兩條清蒸魚,還是這句話,青菜回家吃。

店里的柴火飯裝在一個大木桶里,放在店中央的地上隨便添。有些人吃飽以后還裝一些在自帶的飯盒里,店家也熟視無睹。

也許是餓的原因,小周感覺這一頓實在是人間美味,并且轉眼間就吃了三碗飯,自然是狼吞虎咽。相比之下,忍叔就吃得從容不迫,一邊還若有所思,吃完飯的碗和碟子干凈如洗。

小周再一次想起他們有一回一整天沒吃上東西,最終碰上一家麥當勞,小周吃漢堡包吃得差點咬到自己的手指,實在是太餓了。忍叔居然不吃洋快餐,堅持要找面條吃。真夠能忍的。

他說自己天生是干一線警察的料,說到破案抓人,無非是比誰更沉得低,耐得久,忍得住。

沿著107國道一路狂奔,下午4點10分,泥猴子一樣的二手車駛進了市區(qū)。周槐序感覺周遭的車流明顯稠密了不少,主干道呈現(xiàn)微擁堵。

身邊的忍叔一直以后仰的姿勢閉著眼睛,但不知道他睡著了沒有。他睡眠不太好,有時候越累越睡不著,所以有養(yǎng)神的習慣。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摸出手機接聽,聽了一會兒才睜開眼睛。

是支隊的蕭錦打來的,蕭錦是隊里唯一的警花,竹竿一樣的身材,性格細致高冷。她告訴忍叔目前正在處理一起命案,骨干全部都在現(xiàn)場。片刻,她把命案地址發(fā)到了忍叔的手機上。忍叔立即打開導航儀搜索到位置,并叫小周在前一個路口掉頭。

“馬上就是下班高峰了,必須盡快穿過天河北路?!比淌逭f道。

“嗯。”小周向左打著方向盤,心想,千萬別在天河北卡住,上下班高峰時這條路水泄不通,如果是在附近聚餐,午餐變晚餐,晚餐變消夜。本來,按照他們的打算,是想把車放回隊里,然后回家洗澡睡覺休整一下。但從忍叔瞬間肅穆的眼神中,可以感覺到事態(tài)的嚴重。

“你都想不到是誰把誰殺了?!焙靡粫?,他才開口道。

小周側目,看了忍叔一眼。

“大王把小王砍死了?!?/p>

小周吃驚地睜大眼睛。

隔了一會兒,眉尖擰在一塊兒道:“是小王把大王砍死了吧?”

忍叔的表情也開始含糊,回想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去了就知道了?!彼仓荒苓@么說。

“這事還沒完了?”小周嘟囔了一句。

“針大的孔,斗大的風?!?/p>

“看上去還都是體面的人?!?/p>

“暗物質啊。”

“什么意思?忍叔,我現(xiàn)在跟你比起來就是文盲啊?!?/p>

“現(xiàn)有的物理學假設認為,人類目前所認知的物質世界大概只占宇宙的40%,暗物質卻占了23%,還有73%是暗能量?!?/p>

“什么是暗物質?比如——”

“是一種人眼看不到的物質。在1930年左右,科學家就發(fā)現(xiàn)有一些星系團中的物質,產(chǎn)生的引力要比其他可以看到的星系多一些,但是這些物質不發(fā)光也不發(fā)熱,所以就起名叫暗物質。我相信證明它的存在是早晚的事?!?/p>

“你是說沒有犯罪可能性的人犯罪,不會比指紋庫里那些有前科的疑犯更少。是這個意思嗎?”

“你說呢?”忍叔透過前擋玻璃直視前方,“無論是誰砍誰,本來他們都是這個社會的上游家庭,也是離我們工作職守最遠的家庭?!?/p>

小周想了想頗以為然,不覺帶有敬佩之意地點頭。

然而不知為何,他的腦海里突然飄過端木哲那一張欠扁的臉,本來嘛,他老家的鄉(xiāng)下,好像就出過他這么一個大學生,光宗耀祖,父母親很有面子,十年寒窗都已經(jīng)熬出頭了,成為受人尊重的化學老師,卻要去碰毒品。他應該也屬于暗物質那一類的人吧。

車輪飛轉,二手車又開始像噴氣式那樣喘著粗氣,轟鳴作響。

還好,因為反應迅速,他們的車順利地通過天河北路,然后一路向北又行駛了將近40分鐘,到達了目的地“芳慧苑”。

這個小區(qū)最大的特點就是寬敞氣派,園林打理得十分考究。相同的6幢樓房看著中規(guī)中矩,外墻顏色陳舊暗淡,雖然是老房子但仍舊氣勢偉岸,超大陽臺最少也有十幾平米,透著昔日特權的優(yōu)越感。不用問,是老王生前分到的房子,相比之下,普通的商品房格局永遠是小鼻子小眼兒。

其中的一幢樓房下面拉著警戒線。

有警車和值勤警員。

死者是小王沒有錯,他橫躺在客廳的中央,地毯、茶幾、沙發(fā)上全部都是血跡。忍叔打開裹尸袋,小周看見那張曾經(jīng)相當俊朗的面孔已被砍得面目全非。“公子金貂酒力輕”,這樣一張臉毀于亂刀之下,尤顯觸目驚心。

大王顯然不是職業(yè)殺手,沒有一刀斃命的本事。

斧子就扔在尸體的左側,蕭錦跟在忍叔身邊小聲報告,說小王上下共有37處傷口,有的部位露出了骨頭。

勘查現(xiàn)場的工作已經(jīng)收尾,完成工作的部分同事陸續(xù)撤離。

客廳里呈現(xiàn)出激戰(zhàn)后特有的冷清,品位上乘的青磚地上,推倒的、破碎的、翻天覆地的,所有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是靜止的狀態(tài)。由于是老派、西式的裝修風格,場景反而顯得有些不真實,有一種老電影的制舊和隱晦。又仿佛事件之外,有一雙眼睛在靜靜地注視,暗含憂傷。

雖然行兇后大王沒有離開,并且是自己報的案,然而第一現(xiàn)場仍舊需要保留,需要解釋殺人動機。

大王被帶到另一間小會客室里,他有些木然,神情松懈地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

訊問筆錄上一個字也沒有。

蕭錦對忍叔說,唯一知道的信息是出事的前三天,大王小王的母親因心臟病復發(fā)住院,目前還在監(jiān)護病房,不方便告訴她實情。

至于事態(tài)是怎么惡化的,接手的刑警一無所知,一頭霧水。

是頭兒交代給忍叔打電話,盡快讓此事有個頭緒。

忍叔用眼神示意蕭錦離開小會客室。蕭錦走后,忍叔把訊問筆錄紙卷了卷插在上衣口袋里。他四下環(huán)顧小會客室,小周也感覺到隱形圖案的壁紙是米色的三葉草,西式餐桌上的英國陶瓷茶具等細節(jié),都顯示出曾經(jīng)的主人希望過精致生活的良苦用心。

家庭裝修的風格也堅持整舊如舊,小周這還是第一次見識到。內心感慨老王的審美情趣。

屋子里有一絲時隱時現(xiàn)的檀香,清淡而綿長,餐桌下的絲質地毯是粉藍的底色盛開著白百合,與客廳里厚重的羊毛地毯不同,小會客廳散發(fā)著私密的溫馨。墻上的油畫是一位正在梳妝的裸露背部的女人,從她豐腴的腰身和凝脂般的肌膚可以想見是個美人,她卷曲的長發(fā)瀑布似的傾瀉。

“這套房子真的不錯?!比淌逋旎ò迳系难蚱の敓?,由衷地感慨道,還一邊微微頷首。

大王先生下意識地四下里望望,并無惋惜之色,滿臉仍舊寫著:不用審了,我什么也不想說,就把我直接斃了吧。他的眼神里有一種無所畏懼的光芒。

空氣越來越沉悶,整個房間像一張滿弦的弓,繃得緊緊的,似乎時時刻刻都可能“嘭”的一聲斷裂或坍塌。

蕭錦重新走了進來,與忍叔低聲耳語,但因為房間里異常安靜,她的話小周聽得一清二楚,想必大王先生也同樣聽得真切。蕭錦說醫(yī)院給大王的母親再一次下了病危通知單,已經(jīng)是入院后第三次下達了。

這時大王突然冷笑了一聲,面色鐵青卻輕松道,“死了也好,老王家就可以銷戶了,挺好?!?/p>

忍叔和蕭錦怔怔地看著大王,周槐序感覺后背一陣涼意。

小王的尸體被運走了,勘查現(xiàn)場的工作也全部結束。但是忍叔和小周還是等到上下班高峰過去。押解大王的警察下樓后才給他戴上手銬,坐進警車離去。

直到晚上11點多鐘,大王的情緒才漸漸從制高點回落下來。他被帶進提審室之后,忍叔并沒有讓人在椅面上鎖住他的雙手,反而親自遞給他一杯熱水。這讓大王的臉色有些緩和,畢竟這么長時間了,急火攻心,嘴角一圈燎泡,從中可以看出他內心的煎熬。他連續(xù)喝了大半杯水。

忍叔又叫小周去買了三個盒飯,三個男人不言不語埋頭吃飯。

是四大民間名吃之隆江豬手飯,另外三樣是蘭州拉面、桂林米粉和沙縣小吃。開店開得全國上下遍地開花。白米飯上肥美的豬蹄肉搭配解膩的酸菜異常美味,猶如羽泉不能分離。房間里飄散著豬油特有的香氣。

“世界上還有這么好吃的東西,我怎么不知道?”大王突然說道,還笑了一下,整張臉像暗灰的頑石突然裂開了一道縫。

忍叔和小周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互望一眼。

“隆江豬手飯你沒有吃過嗎?很出名的?!比淌宓?。

“我連聽都沒聽說過?!贝笸醪[縫著眼睛,顯現(xiàn)出享受美食后的陶醉。

小周心想,這個世界有太多的不可思議,無論科技多么發(fā)達,人類膨脹到以為自己無所不能,還是找不到一架失聯(lián)的客機。大王所生活的階層不僅沒有民間疾苦,同樣也沒有世俗之樂。

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情緒失控也不出奇吧。

飯后,大王開始訴說,他的語氣平淡,像是在另一個空間遇到了另一個自己。

按照與醫(yī)院達成的協(xié)議,小王順利地拿到了賠償款,科室里的護工,當然主要是以“跛足人”為首的熟護也全數(shù)遣散,據(jù)說另外組織了新護工。這些都是護士長對老王夫人說的,希望夫人寬心,早日恢復健康。

老王的遺體告別儀式設在殯儀館的青松廳,遺體上覆蓋著黨旗,他十分莊嚴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歷程。

全家人都感覺松了一口氣。

這時老王單位老干處的工作人員來找老王的夫人,說老王大約在五年前,還沒有腦萎縮的時候,曾經(jīng)寫了一份遺囑,由老干科的科員陪同去了市里的公證處,不僅對遺囑作了公證、存放,還全權委托了老干處負責在他死后,通知家屬并且共同查閱遺囑。

于是某一天的下午兩點,全家人跟著老干科的工作人員去了市公證處,在那里排隊叫號,等了一個多小時才叫到號,可見業(yè)務之繁忙。

公證處的工作人員鄭重其事地拿出了老王的遺囑。

遺囑的內容想象不到的簡單,就是那套芳慧苑的房子歸大王所有,由大王帶著媽媽居住,但是芳慧苑書房里全部的書都歸小王所有。

其實老王的房產(chǎn)并不止芳慧苑一處,只是這邊算是祖屋,最大也最講究。其他的房子投資也好自住也好,分散在不同地段,當然不如芳慧苑。而且大王小王各有居所,老王患病期間,夫人也是住在離醫(yī)院最近的自家的小單元投資房。芳慧苑一直閑置在那里,靜如處子。

輪流看完遺囑之后,大王和小王都驚得說不出話來。

大王先生感到意外的是,從小到大,父親都深愛風流倜儻的小王,嫌棄他的木訥愚笨,怎么可能把芳慧苑留給他呢?所以他去公證處的時候沒抱任何希望,一切順其自然。父親給什么就拿著,不給也在意料之中。

當天晚上,在家里的餐桌上,小王就炸了。在公證處時,他還算顧及有外人在場,忍住怒火沒有爆發(fā)。

他劈頭就說,這個遺囑是偽造的。

他說,爸爸一直最愛我,怎么可能給我書?都什么年代了?誰還要書?。恐苯永綇U品站都嫌累得慌。好吧,就算遺囑造假也拜托有點專業(yè)精神,文件也寫得逼真一點,不要爛成一個笑話。

大王實在聽不下去了,因為小王顯然不是針對媽媽說遺囑有假,目標非常明確,是沖大王來的。大王當然急了,就說,你有證據(jù)嗎?

小王說,還用證據(jù)嗎?從一開始你就跟老刀搞在一塊兒,從精神到身體脅迫了父親,一手導致了父親的死亡。面對明顯存在過失的醫(yī)院,面對那些有邪惡心態(tài)的護工,你沒有作過半點抗爭,包括對醫(yī)院賠償?shù)?0萬不屑一顧。現(xiàn)在一切都合理了,因為你希望這份假遺囑早點兌現(xiàn),你等不及了。

小王對大王說,這根本就不是爸爸的思維,是你的思維,你要羞辱我,你要報仇。

對于小王的狂想癥,大王無言以對。

從此,家庭大戰(zhàn)不宣而戰(zhàn)。那段時間每天都是在吵架、動手或者推推搡搡中度過的。

大王的性格也有倔的一面,他把母親接回芳慧苑,心里想著,父親生病前,心里還是非常明白的,只有把母親和房子交到他的手上,這個家才不至于敗干凈。他的內心充滿了對父親的愧疚,那些曾經(jīng)令他傷感的往事仿佛作了一道柔化處理,變得溫馨和意味深長,里面其實有他沒有發(fā)現(xiàn)的濃濃愛意。他想,他絕不會辜負父親的重托。

至于小王的指責,他說,既然我們吵不清楚那就打官司,怎么判我都沒意見。小王沒有證據(jù),官司沒法打,就一直胡鬧。

由于小王不分晝夜地前來騷擾,大王換了芳慧苑的門鎖。小王提著斧子就來把門和鎖都砍爛了。

這樣的事小王干了三次,大王對那把斧子簡直太熟悉了。

因為巨大的動靜,因為報警,也因為呼叫的救護車拉走暈倒的母親。在整個芳慧苑里,王家成為人們議論的中心事件,成為茶余飯后最好的消遣,是且聽下回分解的連續(xù)劇。就是這一點深深地刺傷了大王的心。

他一直是個內向的孩子,臉皮薄,面子大于天。哪怕是晉升、職稱、利益這一類別人無比看重的事,只要傷及面子,他都會選擇隱忍。對于暗戀的人,無論多少機會降臨,他都開不了口。

可是現(xiàn)在他成為電視劇的男主角,口口相傳,任人評說。

終于,他決定妥協(xié)。

他對小王說,遺囑的事先放一邊,你也搬到芳慧苑來住,反正房子夠大,我們還可以一起陪伴母親。

但是小王并不同意。小王的意見是他和大王還是各住各的,母親也住回那個小單元。芳慧苑由他抵押給一個朋友,他要跟人家成為合伙人一起做生意,肯定發(fā)大財。大王當然不肯,因為自改革開放之后,小王涉足過的若干生意,結局總是驚人的一模一樣,那就是血本無歸。

賣掉祖屋是絕對不能應承的一件事。錢,沒有人不計較,更重要的是這樣的行為如同農(nóng)村砸鍋一樣忌諱。大王尤其講究這一點,相信做傷害祖輩的事會殃及家人和孩子,大家都過不好。

戰(zhàn)爭進一步升級。

壓倒大王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天傍晚,小王又找上門來鬧得不像話。一直緘默不語的母親實在忍不住說了他兩句。小王不僅頂嘴還用力推倒了母親,母親摔倒在地,額頭碰到茶幾上鮮血直流。急救車再一次哇啦哇啦開進芳慧苑拉走了母親,這一次醫(yī)院下達了病危通知單。

大王最后一次換了芳慧苑的門鎖,然后像武士道中的“士”一樣,神情肅穆,正襟危坐,等待小王提著斧子上門。

周槐序不記得大王什么時候停止了訴說。

因為訊問室里異常寂靜,沒有人說話,只有一點淡淡的隆江豬手飯的余香。

9

眼前一片漆黑,黑暗中,一首節(jié)奏分明,鏗鏘有力的狐步舞曲飄然而至,音量如寒汀竹影般影影綽綽,時而流暢時而漸消,更增添了些許神秘。那是一個巨大空曠的舞臺,一束柔和的追光亮起,緊跟著起舞的男女,他們禮服加身,妝容精致到可以看清楚每一根上翹的睫毛,光潔的額頭大理石一樣平滑,下頦微微揚起,神情漠然如結起薄冰的湖面。

怎么看都是絕配型佳偶。

他們的腿部也密不可分,瀟灑靈動之中殺機四伏,你進我退,我退你進,心思縝密卻波瀾不驚。將所有的刀光劍影暗藏于無限優(yōu)雅之中,一切算計都在步伐的方寸之間,慌者輸,亂者殺。音樂聲漸漸震耳欲聾。

三郎驚得一下子坐了起來。

都是端木哲種下的禍根,他在心里罵了一句。

更讓三郎吃驚的是,在一側臺燈的微光里,苞苞安靜地靠在床頭,慢慢地吸著薄荷煙。

掛鐘指向凌晨4點36分。

什么情況啊?三郎的腦袋一片空白。直到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地坐在被子里。

床下的衣服褲子凌亂地攤了一地,全數(shù)帶著當時急于扒下來時的痕跡。

他懊喪地閉上眼睛,緩緩地倒回床上。

最近發(fā)生的事只能說是一連串的不可思議,他的記憶開始慢慢恢復,頭腦清晰如剛剛清理過的抽屜。昨晚也沒有喝酒,發(fā)生的一切都在自我掌控之中。苞苞對他的怨恨和失望也都是必然。

數(shù)天前的一個下午,他在24小時銀行自助服務廳里取錢,那是一幢大廈的一樓,并不當街,要拐幾道彎才能見到。但是令人稱奇的是門前少有的自備停車位,居然常有空置,所以他常到這個服務廳來,算得上駕輕就熟。自動提款機吐出錢之后,他數(shù)都沒數(shù)就卷進口袋。機算永遠大于心算,這是他的信念。最后一個動作是收回銀行卡。

剛一轉身,他就愣住了。

排在他后面的站在黃線之外的人居然是蘇立,他當時就石化了,以為自己出現(xiàn)幻覺,或者穿越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但真的是蘇立。

蘇立比他平靜多了,因為等待操作個人業(yè)務的人還有六七個,他們在蘇立后面排隊,其他的機器前面也有若干人,總之這是一個公共場所。所以蘇立微笑地示意之后,還有條不紊按照語音提示取了錢,收回了銀行卡。

淡定啊,取錢還重要嗎?他暗自想到,像移動的泥塑一樣走出服務大廳,在門外等待蘇立。

滿腦袋疾風驟雨,九級狂瀾。

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設想過他們的重逢,最稱心如意的,是在一次國際春季時裝發(fā)布會上,他們都帶著自己的作品,在繁忙的后臺意外相遇。當時無比混亂的后臺陡然間靜默無聲,進入默片時代,時間變成固體,形成抽象的雕塑,在他們的身邊勾勒挺立。他們四目相望,彼此熟悉而又驚訝,然而那是激戰(zhàn)前夕,他們只是用眼神、氣息、溫情,還有他們的淳樸無華、高級灰色調的作品相互關照。其實什么都沒有改變,他們心靈相通。只有華麗的相見才不枉當初在深山老林里的纏綿,名利的確讓他們變成了當今時代的楷模。

沒想到他們的重逢這么平常。

他們都穿著休閑裝,神情散淡,俗氣地取錢,跟這個世界交易。

還是她先開口說道,你……還好嗎?

他想說,不好,或者很不好,或者你到底跑到哪兒去了?為什么不跟我聯(lián)系?難道我就那么不重要嗎?這一句就算了,有點像韓劇臺詞。你知道我等你等得多辛苦嗎?他媽的生活簡直來源于港臺劇。

凌亂。

最終說出來的是:還好吧。

他看著她,目不轉睛。仿佛她會瞬間消失,“你呢?”他說。

我還好。

他想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聊一會兒吧??墒撬匆娝w快地看了一下手表,他馬上說,你趕時間嗎?我送你過去。順手指了指停車場上的寶馬。

她說,不用了,我搭地鐵很方便。

哦,他只好這樣說,不過并沒有忘記互留手機號碼。只是蘇立報號的時候有一絲不為人覺察的遲疑。

就像清風拂面,只有片刻的欣喜。

后來的若干小時,他都不知道怎么過來的。沒有辦法工作,也沒有辦法集中精力,翻雜志那些華服紅唇變得驚悚,溢美的詞藻像聚集在一起的蒼蠅,在腦袋里嗡嗡作響。喝咖啡燙了嘴。然后莫名其妙地希望天黑,好像天黑就能掩蓋什么似的,或者帶給他多大的勇氣。

最終他忍不住給蘇立發(fā)了信息:“今晚8點之后我在花園酒店大堂吧等你,你慢慢來,我會一直等下去?!?/p>

花園酒店的位置就在地鐵上面。

蘇立沒有回復。

三郎還是推掉了晚上的應酬。他感覺她會赴約,否則她就拒絕了。但是她有些猶豫,或許她有家庭、孩子了,不想再翻陳糠爛芝麻。但是他不行,必須知道她的一切,至少對自己是個交代。否則他就完了,他陷在一片看不見的沼澤里,她是他的光。

五星級酒店有一種獨有的香氛,屬于暗香浮動,借以啟動客人神秘的大腦,記住每一次的入住,像幽會一般貼心又不動聲色。

三郎點了一杯軟飲料,坐等蘇立的到來。

8點45分,蘇立的身影匆忙地出現(xiàn)在玻璃門處,她下意識地四處張望。三郎站起來對著她揮手。

還沒等她坐下,三郎便省略了所有的寒暄,直道,“我離婚了?!碧K立的表情明顯僵住了,一時不知該怎么接話,她望著他,慢慢坐下?!拔移鋵嵾^得很不好?!比裳a充了一句,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坦然。蘇立點了榨鮮橙汁,靜靜聽著三郎的陳述。三郎說,“我跟前妻就是不合適,責任主要在我。”其中的細節(jié)當然不提,也沒有必要提。

然后滿臉寫著:你呢?該你了。

蘇立想了想,好像不太想談自己,沉默了片刻才淡淡說道,“我們家破產(chǎn)了,我爸欠了高利貸,現(xiàn)在還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闭f到這里,她居然笑了,“怎么這么不真實?像劇情簡介一樣?!彼煌抡f了,或者是說不下去了,笑容變得苦澀,清澈的眼神掩飾著滄桑。然后她就閉嘴了,什么都不想說,她臉上寫的就是這個意思,眼睛望著別處。

他特別有抱住她的沖動,然后對她說,你的情況還能更糟糕一點嗎?好讓我能夠配得上你。當然,他沒有。他們是熟悉的陌生人,是高冷的羞于表達情感的都市人,必須堅強到牙齒。

“一個人嗎?”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她點了點頭。

他的內心一陣狂喜。以前的事就不提了,讓我們從現(xiàn)在開始。當然他仍舊沉默,但是已經(jīng)感覺到久違的激情與沖動正在重生。

男人對這種能力需要病態(tài)的認可。

這也是三郎深感對不起苞苞的地方,昨晚給母親過完生日,那是一個完美的夜晚。他回到家中依然興奮不已。這時的苞苞正在臥室收拾她的衣物,她自己有單獨的柜子,兩年了,他碰都不想碰。終于在平靜分手之后,苞苞可以把她的東西全部拿走了。三郎也是想等這之后再把大門的鎖換掉,所以他并不知道苞苞會在這個晚上來收拾衣物。

一個巨大的黑箱子攤在臥室的地上,猛地看上去滿床滿地都是女人的各種衣服、裙子,還有輕薄質地的性感內衣,帶有情趣意味的小護士制服。苞苞在低著頭收拾,見到他,用無奈的眼神打了招呼。

幾乎是在一瞬間,他沖上去抱住了苞苞。

二話不說,將她按倒在地,在那一堆垃圾品位的衣服上,苞苞顯得頗有誘惑力。他像瘋了一樣,把這件事做得地動山搖。實木的大床輕飄如一葉扁舟,肆意撞擊在墻上發(fā)出咚咚的聲響。苞苞完全是被嚇住了,任其擺布,沒有呻吟也沒有喜極而泣的機會,意想不到的風暴將她徹底淹沒了。這時候的三郎像換了一個人,沒有理智,沒有思維,脫韁野馬一般地奔馳。

身體的語言卻在提醒他,一切的癥狀都是心因性的,他不能停止,他可以,他完好如初。

“這算什么呢?”苞苞在他的身后幽幽地說道。

薄荷煙的味道一重又一重地襲來,既清涼又刺鼻,“就算是夫妻一場吧?!彼路鹱匝宰哉Z道。

幸福使人慈悲。昨天傍晚,母親的每一條皺紋都是舒展的。此時他最希望自己做的就是轉過身去,對苞苞真誠地說一句,以后無論碰到什么困難,都可以來找我,我們的恩怨就此扯平。當然,他沒有。他一動不動背對著她躺著,這個世界沒有也許,沒有以后,即使是所謂周濟,你樂意,別人未必樂意。所以,他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做。

天快亮的時候,三郎又沉沉地睡去。

再一次睜開眼睛,天已經(jīng)大亮,陽光從月白和雪青相間的厚厚的窗簾縫里擠進來,令靜美優(yōu)雅的融色披上了霞光。三郎還是第一次感覺到日光并不是那么可憎,他起身拉開了窗簾,仿佛拉開了新生活的序幕。

苞苞并不在床上。

地上的大黑箱子也變魔術一般收拾妥當,靠墻肅立,外加兩個大環(huán)保手袋。這么大的工程他毫無知覺,可見睡得多么死。

天色湛藍。

遠處,以西塔為代表的一重又一重的高樓大廈像青山峻嶺一般錯落有致,看著讓人心里踏實。如果是晚上,就變成集成電路板那樣星星點點光束密布。三郎喜歡繁華,沒有繁華就沒有繁華中質樸的自己。

洗漱完畢之后,三郎換上干凈的襯衫來到客廳,聽見廚房里傳來炸雞蛋的聲音。看來苞苞也不準備興師問罪,他也想把這個尷尬的早上禮貌、謙和地混過去,從此勞燕分飛各奔東西。正是因為從此再無掛礙,現(xiàn)在才要表現(xiàn)得體面一點,不必面目猙獰。

三郎在餐桌前坐下,像兩年前任意的一個早晨。

所不同的是,此刻他的臉上,掛著一絲智障人士特有的那種既詭秘又發(fā)自肺腑的笑容。

手機的鈴聲響了,果然是母親,只有她會這么早打電話。

“我一晚上沒睡?!彼f,“當然是高興的,大溪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就像餅印,想不認都不行?!?/p>

他仿佛看見母親的笑容。

昨天傍晚,他回家給母親過生日,母親穿上他親手做的衣服,稀罕地來回摩挲,這布料太好了。她贊嘆道。你兒子是布癡啊。他說。手工也周密,是個好的手藝人。這已經(jīng)是母親對他的最高夸獎。他很想說,這里面有愛。當然,他沒有說,如果心里有千言萬語,那就什么都不用說了。

母親盛好湯,就是普通的胡蘿卜玉米排骨湯。她是一個家常慣了的人,不喜歡夸張。她說,做衣服就是不要夸張,布料好、沉靜的顏色,哪里需要設計?加上純手工,就是上等的貨色。

吃飯也是,不會夸張地操辦。

這時有人敲門。

會是誰呢?母親的眼睛在問。這時三郎才說,我還約了蘇立,媽,你還記得蘇立嗎?

母親有點吃驚,但還是點點頭。

想不到蘇立帶來了大溪??吹酱笙谝谎鄣臅r候,母親就熱淚盈眶,所謂血脈相連是最騙不了人的。這是蘇立送給母親最大的禮物,也讓三郎如墜夢中,根本無法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如此神奇的事,并且不偏不倚就降臨在自己的頭上。所以,他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大溪,滿臉寫著不可思議。因為這件事完全超出了他的經(jīng)驗,他的想象。

母親一夜未眠是很正常的。

“我記得蘇立是有錢人家的女兒?!蹦赣H一直絮叨,她的擔心可以理解。她與其他母親不同的是,總覺得自己的孩子不夠好,家境不夠好,特別是苞苞堅決要離婚,應該是對母親最沉重的打擊。

“她家破產(chǎn)了?!彼荒苓@么直接地安慰母親。

“哦,那就好?!?/p>

怎么能這么說?母親也真是的。所以說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客觀的母親,只要對自己的孩子有利,哪怕天崩地裂洪水滔滔。

“她也一直沒結婚,你看大溪教得也很好。”他繼續(xù)給母親吃定心丸。

母親一連串的嗯嗯嗯。

這時,一碟煎雞蛋、培根和涂好花生醬麥包的盤子放在了三郎面前,三郎急忙向苞苞點頭示意。

“媽,您放心吧,我會把事情處理好的。我還要上班,掛了啊?!?/p>

苞苞一言不發(fā),平靜地倒奶。兩只玻璃杯變成寧靜的白色。她在三郎的對面坐下,面前放著同樣的西式早餐。

兩個人默默地吃早餐,刀叉的聲音反而有些刺耳的銳利。

“一會兒我開車送你吧?!比纱蚱瞥领o。

“嗯。謝謝。”

“還是回你媽那里嗎?”

“嗯?!?/p>

“如果你不嫌棄,就到淘金路那套公寓去住吧。”

三郎當年曾經(jīng)投資一個62平米的小套房,因為地段還不錯,放租比較方便。

“不是租給人家了嗎?”

“租約到期,那個客人搬走了?,F(xiàn)在空著,不過要自己整理一下。”三郎是真心同情苞苞,她那個媽,怎么一起住啊。

“真的可以嗎?”苞苞沉默片刻,看著盤子說道。

“都說了你不嫌棄就去住,客人不租了就是說那條街上住了黑人,還有好多洗腳妹?!?/p>

“沒關系,我想去住。”

“那一會兒我們就過去,我?guī)湍惆严渥犹嵘先??!?/p>

“房租怎么算啊……”

“房租就算了,你想住多久都行。”三郎也看著盤子說。

“哦,那就謝謝了?!?/p>

吃完早餐,苞苞洗完杯子和碟子。兩個人提著箱子出了門。臨走的時候,苞苞環(huán)視了一下客廳,三郎裝作沒有看見。

車子開在環(huán)市路上,沒有人說話,靜悄悄的,再往前開右轉就是淘金路了。苞苞坐在后座,一直用手撐著臉頰望著窗外,這時像是偶然想起一樣突然說道:“兩年前的5月12號,你跟端木哲見過一面吧?!?/p>

“怎么可能?”三郎脫口而出。

苞苞沒有理會他,繼續(xù)說道,“5月12日很好記啊,是汶川地震紀念日,你用我的手機給端木哲發(fā)過一條信息,叫他到我們家來一趟。

“那兩個警察又來找我了,他們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了端木哲的手機,里面有我發(fā)給端木哲的信息,我告訴他們那不是我發(fā)的,他們不相信。我只好告訴他們,當我知道端木哲要害死你的時候,我害怕了,想到他有一天說不定會殺掉我,再說他搞的減肥藥又吃死了人,警察到處抓他。所以說好一起逃跑,但是我并沒有跟他約好碰面的地方,就更不可能給他發(fā)信息了。

“誰能拿到我的手機發(fā)信息?你還是想好怎么跟警察說吧?!?/p>

三郎一個急剎車,苞苞的腦袋碰到前座椅背上,啊了一聲。因為聽得太過入神,汽車差點追尾。

她是幼兒園老師,但不是幼兒園智商。永遠不要小看任何一個人。

三朗本能地開著車子,右拐后駛進淘金北路。許久沒有過來,曾經(jīng)充滿小資情調的街道和鋪面有一種時過境遷的破敗。

他再一次想起了薄荷煙細膩的慢慢彌散開來的煙霧,像花一樣在眼前綻放,生機勃勃的太陽蛋在白色瓷盤里微微搖晃,苞苞最后環(huán)視客廳時目光中的淡淡憂傷。為什么每一個畫面都顯得意味深長?

本來,這是一個輕松、休閑的周末。

為了去聽晚上的音樂會,黃鶯女士從下午就開始梳洗打扮。傍晚出門的時候,她穿著香奈兒的外套,配戴鑲嵌山茶花標志的珍珠項鏈,整個人還要香噴噴的,打上蝴蝶結就可以送人那種。每次都是這樣,除了盛裝,晚飯還要去西餐廳。她老人家的意思是這樣的享受才算完整,要對得起這個美麗的夜晚。

周槐序陪母親去了三兄弟西餐廳,這個店鋪并不精致奢華,反而有些過分隨意,桌椅、桌布、布置、擺設都是有年頭的陳舊感覺。然而菜式非常地道。如果用餐時兄弟中的老大一高興,還可能拄著拐杖慢悠悠地走過來奉送一道價格不菲的甜品,然后聊上幾句。每次黃鶯女士都可以享有殊榮,因為老大喜歡老派而盛裝的女士,感覺與他的鋪面相映生輝。

是蘇格蘭交響樂團在大劇院演奏古典音樂。

他們的位置在樓座一排。小周也喜歡交響樂,至少可以閉上眼睛休息腦袋。最近發(fā)生了太多的事。

觀眾在陸續(xù)進場,各色人等。有人平靜,有人異常興奮。有女人化著大濃妝,穿著比黃鶯女士夸張多了,也有人隨便得像上街買菜一樣就來了。有人一直歪著頭在欣賞大劇院的建筑特色。

這時他的眼神停留在樓下大約15排的位置,他看見了蘇而已和柳三郎,中間的座位上坐著大溪。

蘇而已在看節(jié)目單,柳三郎的一只手摟著大溪,不知在說什么。

小周掏出手機打給蘇而已,他看見蘇而已接聽了。

“你在哪里?”他說。

“我在大劇院,準備聽音樂會。有事嗎?”

“跟誰在一起?”

“大溪的爸爸?!?/p>

“哦,沒什么要緊的,我再找你吧。”

周槐序收起手機,他可以絕望了吧——她甚至連騙他的心都沒有,如實秒回他的問題。就像他因公調查柳三郎,很正常地牽扯到蘇而已,蘇而已也必須回答他和忍叔提出的問題,哪怕是觸及隱私。

那天他們就約在利群茶餐廳談話,一人一杯檸檬茶,都是公事公辦的表情。因為不是開飯時間,所以店里清閑,客人不多。他和蘇而已非常默契地表現(xiàn)出素不相識的樣子,事實上他們也的確沒有什么可圈可點的交往。這是他們唯一可以選擇的最佳態(tài)度,必須承認,小周的內心不可能波瀾不驚,也有一點點掩飾良好的尷尬。不過蘇而已還是平靜地回答了他們所有的問題,包括她和柳三郎的情史,以及柳三郎是大溪生父的事實。

小周暗自嘆了口氣。

“嗯,她的確是個好女孩?!边@時黃鶯女士在他身邊感慨了一句。

“你說誰?”

黃鶯女士往下努了努嘴。原來她也看到了蘇而已。

“你跟她又不熟,怎么知道她好?”小周有些喪氣地說道。

“因為她不接你的球啊,你喜歡她,誰都看出來了,可是她裝傻,而且裝傻到底。”

小周的內心大為驚訝,但還是假裝若無其事,卻又不知如何作答。

母親說道,“她來我們家的第一天我就看出來了,你看她的眼神很不一樣。你懂什么叫母子連心嗎?傻兒子,是你以為別人都不知道。”

小周一直以為媽媽是思維簡單的女人,喜歡鮮花、香水、唱歌、聽音樂會的女人就簡單嗎?這是偏見,要改變。

“可是你們不合適?!?/p>

“為什么?比起那些世俗的想法,真愛才最難求吧?!?/p>

“愛情非常短暫,但是人最終都是普通和現(xiàn)實的,你的條件那么優(yōu)秀,應該想得長遠一些?!?/p>

“那你還說她好,言不由衷,這不是你的風格?!?/p>

“我真心覺得她不錯,只是她不合適你?!?/p>

“聽不懂?!?/p>

“因為她也喜歡你啊,傻兒子?!?/p>

“哪有?她根本不太理我?!?/p>

“如果她喜歡你,就會跟你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可能是她真的愛你,所以遠離,她希望你好,希望你完美,世俗的東西總是更長久。”

不知為何,小周像是被點中穴位一樣,鼻子一酸。

“再說了,人家是一家三口,你不覺得你是多余的嗎?”

死結。

燈光漸漸暗去,在海潮一般的掌聲里,滿臉慈祥的老外指揮走出前臺,與首席小提琴家擁抱致意。隨后,他站上指揮臺,背對觀眾。良久,他才確認身后如沙漠一樣空廓冷寂,指尖一點,音樂聲響起。

周槐序對于音樂的天然感受力應該來源于黃鶯女士,從小到大,因為陪伴母親,他成為優(yōu)質聽眾。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旋律中的鄉(xiāng)村、田野、雨過天晴、翠堤春曉,也有疾風驟雨、悲痛和哀傷以及克制的嘆息。但是此刻,他閉上眼睛,交響樂的宏偉磅礴化作綿柔的背景音樂。

他的腦袋里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坐在樓下的柳三郎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技術部門恢復了端木哲手機上的數(shù)據(jù)。

苞苞不承認她給端木哲發(fā)過信息,理由令人信服。那么誰比較容易拿到苞苞的手機,在苞苞離家前發(fā)信息給端木哲?當然是柳三郎。

他為什么要發(fā)這個信息?他叫端木哲到家里來想說什么?

這些疑問都很正常,但是忍叔后面的話,令小周的后背有一種觸電的感覺,只有0.2秒鐘,但絕對是驚著了。

忍叔說,老王的案子里,誰最不可能殺人?小周回答,大王。忍叔說,對,小王或跛足人都是有理由激情犯罪的,一個貪財,一個被砸了飯碗,但是沒有。那么,忍叔繼續(xù)說道,端木哲的案子里,誰最不可能殺人?

小周沒有說話,但是給電了一下。

忍叔說,我想了很久,這一次端木哲手機的出現(xiàn),和他兩年前發(fā)給他遠房親戚的短信,有同一種故意,就是提示我們端木哲在逃。但事實上,端木哲這樣一個上了大學就不認父母的人,工作這么久,有錢沒錢都從來沒有回老家探望過父母,而且有一次他父親病重,親生父親啊,給他打電話,他都沒有回家看一眼,你說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想到把對父母的掛念托付給遠房親戚?根本不可能,完全是另一個人的思維推論。

這一次手機的出現(xiàn),顯然是有人放到貨車上的,這個人知道我們一定會以此為線索追蹤這個案子。

生的對面是死。

活躍的在逃對面是什么?是徹底的消失。

端木哲這個人有野心,像他這樣貧寒又欲望強烈的人,上了大學,有了文化,有時反而是罪惡助推器。他不可能跑到非常偏僻的地方隱姓埋名地做苦力,他想過好日子,也吃不了那份苦了。他如果去制冰毒反而是合理的,去尋找苞苞也是合理的,怎么可能連一點生命的跡象都沒有?

串案思維,逆向偵查。忍叔說這是他認同的一種思考案子的方式。

毫無關聯(lián)的人和事,看似兩個獨立的案子,有時候會突然打通腦袋里的死疙瘩。每一個職業(yè)里的人都會修煉出特有的直覺,其實他一直都在否定這個直覺,但是它仍舊頑強地冒出來。

這種感覺有點像下盲棋,這也是小周最佩服忍叔的地方。他不動聲色,但是前棋走的每一步從未忘記,后棋無論如何是一種下意識的關照。雖然不知道對手是誰,棋路卻一直都在他的心中。

小周想了想,覺得有道理。而且他跟柳三郎夜跑時撞上還不止一次,發(fā)現(xiàn)他還真是穿衣顯瘦脫衣有肉那種,絕對不缺力量。不過轉念想想還是不對,好吧,就算大膽設想柳三郎殺了人,怎么處置尸體?這可是個技術活,應該是一個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秘密搜查柳三郎的家和寶馬座駕并不是一件難事,但結果像用漂白粉擦過一樣,就算過去了兩年的時間,還是有可能發(fā)現(xiàn)微量證物。然而事實證明想法就只是想法,多半是站不住腳的。

忍叔輕易不下判斷,一旦認準的事就會直奔南墻。他決定秘密調查柳三郎所有的社會關系。

于是,柳森浮出水面。

柳森是柳三郎的親叔叔,自柳三郎的父親過世以后,柳森對柳三郎疼愛有加,視如己出,資助他完成學業(yè)包括他的畢業(yè)典禮,都是柳森熱淚盈眶地參加,兩個人感情深厚。

柳森現(xiàn)任民政局副局長,兩年前曾任殯儀館的支部書記,這是一段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經(jīng)歷,以往不為人知的殺人焚尸案在這一類人手上也發(fā)生過,并不出奇。

于是,忍叔和小周去了殯儀館,調查了兩年前端木哲失蹤那段時間的火化名錄,反反復復,每一個死者都進行了核準。誤差率是零。關于柳森的性格和為人,他們也調查了他曾經(jīng)的同事,都說他這個人還不錯,豁達開朗,樂于助人。優(yōu)點是果斷,有能力也有魄力,很務實的領導;缺點是好美人美酒,見到漂亮姑娘邁不開腿,喝酒容易喝高,有一次喝高了放狠話,說他一輩子不印名片不主動跟人握手,但是誰敢惹他就只好風煙滾滾送英雄了。

柳森的酒后戲言加深了忍叔對他的懷疑??上б砂笍臒o。

終于,潮水一般的掌聲讓周槐序睜開了眼睛。黃鶯女士一邊鼓掌一邊斜了他一眼,表達了心中的不滿。

“這都是第三次返場了,你才睜開眼睛?!?/p>

“三次了還要別人演奏?買白菜一定要白搭蘿卜嗎?”

“討厭?!秉S鶯女士噘起小嘴,繼續(xù)鼓掌。

外籍指揮還是被熱情所屈從,《茉莉花》的旋律宛如湖心的漣漪,緩慢地靜如蓮花般地蕩漾開來。

10

為什么年輕的媽媽們都是半夜買童裝?也對,只有半夜熊孩子才是沒法折騰的,媽媽們才有時間逛淘寶。

凌晨兩點,蘇而已還在電腦前處理訂單。只要起身決定睡覺,就有一聲貓叫的提示音把她拉回來。訂單這種事就是這樣,你不處理,媽媽們可沒耐心傻等,轉眼就找下一家,海淘唄,不缺你那一件。所以一聽到貓叫,蘇而已就沒法睡覺,乖乖坐下來處理訂單。

房間里總算暫時安靜下來,蘇而已得空急忙站起來伸個懶腰,然后重重地倒在沙發(fā)上。

腰部被硌了一下,她用手一摸,抓出來一只毛絨叮當貓,張著嘴傻笑。是大溪從三郎家里揣褲兜拿回來的,洗衣服時她把它扔在沙發(fā)上,現(xiàn)在依然是扔到腳下那一頭。

需要這么拼嗎?她想。換作任何一個人都會關上電腦睡大頭覺吧?她應該學習那些游手好閑的女人,吃茶點,做頭發(fā),涂涂指甲,買買名牌才對。自從三郎來找過她之后,幾乎是一天一個頭彩,所有的擔心和麻煩都煙消云散。三郎成功地擠進了成功者的隊列,他是真正有才華的,他離了婚,關鍵是他對她的感情沒有變。這樣的一家團聚是她從不敢想的結局,完美得讓人害怕,更像是一個精心策劃的圈套或者陷阱。

更沒想到的是,問題竟然出在自己身上。

不知為什么,她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高興。

人生中注定要遇到什么人,真的是有出場秩序的嗎?看似不經(jīng)意的一個相識或者相遇,或者成為故事,或者變成沉香,以一種美麗傷痕的形式在心中隱痛地變遷。人的一生都有一些說不出的秘密,有一些觸及不到卻又忘不了的愛,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轟然來襲。

這個發(fā)現(xiàn)很不好,在跟三郎共同奔向幸福的日子里,蘇而已發(fā)現(xiàn)她的莫名的心虛和煩躁都是有原因的,她無法抑制地愛上了周槐序。

這種感覺太奇怪了,她發(fā)現(xiàn)是小周治療了她的“愛無能”。這個陽光干警的小宇宙夠強大,而且沒被污染過,總是清澈透明的。他的笑容可以燦爛到刺痛她內心最柔軟的部位,讓人失神落魄,讓人無力掙扎,無處逃遁。

也許是她厭倦了,厭倦了她和三郎苦哈哈的、年紀輕輕就歷經(jīng)滄桑守著一顆千瘡百孔的心,努力要過上人見人羨的生活而付出的那種沉重。她可以感覺到三郎也是冷血的,盡管他對自己的過去不愿多說,但完全可以體會到他陰郁的另一面,她常常看著他望著窗外發(fā)怔,并沒有發(fā)自內心的苦盡甘來,或者突然緊緊地抱著大溪,令大溪有些不適應。

小周什么都沒有,可是他保留了一個男生最純正的天性,善良、自然、不會算計地去愛。

她的手機就扔在桌子上,如果再收到小周的短信,哪怕是深更半夜,她一定會打過去,然后相約一起去喝砂鍋粥、去吃云吞面,一起去江邊散步。即使什么都不說,只要可以在一起,感覺他白襯衣一般的潔凈,春天一樣的溫暖,也是她所盼望的。

但是她知道,她再也不可能收到他的信息。他從來就不是一個曖昧的人,自從知道她與柳三郎的關系之后,他便沒有給她發(fā)過任何信息。而在他的眼神里,她看到了只有她明白的憂傷和做錯事似的自責。

本來以為一切都結束了,沒想到卻是另一個排山倒海的開始。

她怎么會不明白,每個人的面前都有兩條路,一條是想走的路哪怕山高水遠,而另一條是對的路,是必須往前走的路。她跟三郎曾經(jīng)那么相愛,時至今日,所有的障礙都像變戲法一樣化為烏有,走下去就是花好月圓。

可是愛這個東西太不可靠了,時空、心境、際遇,甚至出場先后都可能產(chǎn)生無法控制的化學反應。

她知道她應該走對的路,可是精神出軌對于女人來說既可怕又殘酷。并且所有的力量都在迫使她遠離那個虛幻的所謂真愛。黃鶯女士滿臉都寫著“不”,她只要有半點不淡定都會被視為“侵入者”。還有母親和大溪,人生之旅不是江湖古道,不是鐵劍柔情快意恩仇,而是扶老攜弱,慢吞吞地倚杖前行。

缺乏美感的都不是愛,更像是一種無奈。而挫折和變遷也可以把曾經(jīng)相愛的人變成鐵哥們兒。

蘇而已在沙發(fā)上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她的身上蓋著毯子,耳畔聽到細碎的壓低嗓音的說話聲。她坐起來揉眼睛,看見母親和三郎坐在餐桌前剝豆子,不知在說什么,還是笑模樣,大溪坐在地上,在玩三郎給他買的游戲機。陽光從窗外射進來,這樣的場景有一種油畫般的質感。

母親對于三郎的現(xiàn)狀自然是十二分滿意,盡管過去對這個靦腆的不起眼的窮小子壓根兒都沒正眼看過。財富可以重新雕塑一個人的氣質,兩周前,三郎登上時尚雜志的封面,母親買菜時在街上的報刊亭發(fā)現(xiàn),鄭重其事地買回家,放在蘇而已的工作臺前。

雜志封面上的三郎微低著頭,側光,冷漠的神情,酷。封面稱呼他極簡大師,介紹他的品牌“死人杰克”,風格是干凈、沉默、舉止高貴。

封面上還印有他的金句:少,就是多。我從不諛媚客戶。

母親說,她現(xiàn)在每天的心情都像過年,下雨天也都覺得天是光的、亮的。又夸蘇而已當年的眼光神準。

總之每一句夸張的話都讓人接不住。

見她坐起來,母親笑道,“三郎都等你兩個多小時了?!?/p>

“干嗎不叫醒我?”

三郎道,“反正也不著急,今天我?guī)闳€地方。”他走過來,捏了捏她的臉蛋,“你到底醒了沒有?”他總是記得當年他們在山村調查的時候,叫醒她,看著她坐起來他才離開,可是她又倒下去睡了。

她只好笑了笑。

三郎繼續(xù)道,“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可是今天天氣太好,就改變主意了。”

蘇而已還是笑笑,并不想作好奇狀。她走到窗前,天氣果然很好,藍天四掛,連半片云朵都沒有,美得無法無天。

洗漱之后,已經(jīng)快中午12點了,兩個人吃了蘇而已媽媽下的面條,然后開車離去。一路上,都是三郎在說話,東拉西扯的。但是蘇而已從心里感謝他,如果讓她演,該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

駕車往連州的方向開了兩個多小時,便到達粵北山區(qū)。這一帶雖然貧窮,但還是山清水秀,深藏在山里的某一處農(nóng)莊,三郎說已經(jīng)被他用合適的價格盤下來了,這地方還真不錯,山上遍種毛竹,還有一圈荔枝樹。藍天之下,清風掠過,遠遠望去就像一幅清新的水墨畫卷。

空氣如礦泉水一般沒有雜質,負離子爆表,深呼吸的時候有醉氧的感覺。

住人的平房修得樸素、寬敞,除了廚房和起居室,還有一處庭院。庭院的設計偏暖色,空間層次豐富,將人們的活動空間從室內延伸到室外,完全是自然過渡。室內有生態(tài)棚架,藤蔓植物,高挑的房梁上,原色系的手織布傾瀉而下,在日光中紋理細密,柔軟綿長。

室外是30畝有機農(nóng)業(yè)體驗區(qū),另外還有有機蔬菜種植園和精品水果采摘園各50畝。一派小富即安自給自足的田園景象。

農(nóng)莊里還有小溪,若是美女蹲在溪邊也可算作“西施浣紗”寫真版。據(jù)說曾經(jīng)的莊主是個文化人,但三郎給的價錢好,時髦的解釋是有錢才有資格任性。并且三郎提著一皮箱的現(xiàn)金作為誠意定金,莊主思來想去,就以托孤的心態(tài)含淚把這里賣了。三郎說,在合同上簽一個數(shù)字和見到現(xiàn)金,感覺完全是兩回事。真心想得到什么,不要調情,直接開房。

永遠不要小看現(xiàn)金的震撼力。

蘇而已承認這個地方令她眼睛一亮,但是派什么用場一時也想不好。不見得現(xiàn)在就來這里養(yǎng)老吧。

農(nóng)莊里的另一側正在大興土木,朱易優(yōu)穿著一身工作服帶著工人蓋廠房,見到三郎和蘇而已,笑嘻嘻地走過來,“我跟民工站在一起還分得出彼此嗎?”他看上去的確又黑又瘦,跟農(nóng)民工沒什么兩樣。

他管蘇而已叫蘇局長。

原來,三郎要把農(nóng)莊改建成工廠,死人杰克的出品就是用最商業(yè)的手法來包裝純天然的手工制作,他將從西南山區(qū)請來一些掌握傳統(tǒng)女紅技術的手工藝人,從紡紗織布的組織紋樣開始,通過手工縫制和植物染色,令那些手造之物成為真正的有生命的衣裳。

其實,人們對于商業(yè)的理解有失偏頗,商業(yè)不一定是快,也可以是慢;不一定時尚而流行,也可以精良成為少數(shù)人的恩物。時代不同了,工業(yè)機制品永遠不可能同時兼?zhèn)渖詈竦那楦泻陀眯牡撵`性。隨著人類的欲望急速膨脹,華麗的炫耀的稀奇古怪的衣服已經(jīng)堆積如山,分秒之間就可能失去價值。無論如何,純手工和純天然的方式已經(jīng)成為這個世界真正的奢侈品。

三郎知道蘇而已迷戀手工,迷戀用心,不想當設計師或者藝術家。她需要的是清晨鳥兒的鳴叫,風穿竹林沙沙作響,細雨無聲,屋檐上的積水滴滴答答。她需要的是不想說話的時候可以寂靜無聲。

這里取名華南織布局,將作為禮物送給蘇而已。

蘇而已的內心不是不感動的,但是她不敢看三郎一眼,很怕跟他的目光對上,不然她會對他說,你干嗎要對我這么好?我并不值得你對我這么好。當然她什么都沒說,只是雙頰漸漸地泛起桃花。

這是沉浸在愛情里的女人才有的美麗,是這個時代的稀缺物質,猶如干凈的空氣和水可遇而不可求。

然而只有蘇而已自己知道,她的內心非常羞愧,所以才會臉紅,才會不敢看三郎的眼睛。對于自己的精神背叛,她深深地自責,同時也深深的明白,在這個世界上,三郎絕對是最懂她的人。

清晨,也只有清晨你才能感覺到這個城市在沉睡。

只要是夜幕降臨,它永遠是不夜、不眠、不休,多晚都不算晚。天亮了,它便開始沉沉睡去。

不到早上6點鐘,小周就餓醒了。昨晚跑完現(xiàn)場又開會,晚了,他和忍叔都睡在隊里。昨晚吃的是盒飯,根本不頂事。他起身穿上衣服,忍叔翻過身來說了一句,“這么早?”他們昨晚快4點才睡。

“我餓了,你要吃什么我給你帶過來?!?/p>

忍叔起身道,“算了吧,我跟你一塊兒去利群喝碗皮蛋粥,再來一碟牛肉拉腸。別跟我提包子,聽著都飽了?!?/p>

小周也不想吃包子,吃傷了。

街道上的交通早高峰要到七八點鐘才開始,所以到處都還是沉睡狀態(tài),一切安靜有序。灑水車叮叮當當走走停停,路邊的灌木和柏油路一片一片地濕了。城市也需要蘇醒和洗臉,這種感覺還不錯。

兩個人走在去利群茶餐廳的路上,因為辛苦和晚睡,都是面色灰暗,目光呆滯。怎么這么餓?不是得糖尿病了吧?小周想。

此時忍叔懶洋洋道,“你看我們混的,跟犯罪嫌疑人也差不了多少。”

“什么意思?”

“他們背著命案,不就是我們背的命案嗎?他們打劫金店,我們就背著黃金首飾要多沉有多沉。就說那個假幣案,現(xiàn)在連點頭緒都沒有,不還得我們扛著,逃都逃不掉啊?!?/p>

“怎么聽著有點沾沾自喜啊?!?/p>

“我哪有?!?/p>

“別管多么現(xiàn)代化的城市,都少不了我們唄?!?/p>

“你不覺得嗎?”

忍叔就是這樣一個人,內心跟福爾摩斯一樣驕傲,像公安局長一樣威風,嘴上死也不肯承認。把自己說的,多么微不足道似的。

但只要是風餐露宿艱難困苦的時候,他總是會說,我們是心里有蛟龍的人。算是最勵志的一句話了。

茶餐廳里已經(jīng)有不少食客了,都是一些年紀偏大的老者在吃早餐。因為是相熟的街坊,又大聲地打招呼,個個都好精神。小周只想吃飽肚子再去睡一覺。

兩個人找了位置坐下,因為離收銀臺近,小周喊了一句,“報告蘆姨,兩個A套餐。”

蘆姨眼睛都沒抬地嗯了一聲。

她在包三鮮餛飩,守著一盆餡,一摞面皮,一只手一捏一個。反正她不是包餛飩就是剪蝦須蝦線,很少看她閑坐著,老百姓討生活著實不易。客人多的時候才專事收銀。

不一會兒的工夫,服務生就送上來兩碗皮蛋瘦肉粥,兩碟牛肉拉腸,外加每人一個熱檸茶和一個煎雞蛋。實在是豪華早餐。

兩個人悶頭開吃,吃得有滋有味。

再平常不過的一個早晨。

也就在這時,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只聽見蘆姨“嗷”地叫了一聲,隨即大喊,“假幣啊——”小周抬起頭來放眼望去,蘆姨拿著一張百元大鈔指著門口,只見一個穿白衣服的精瘦青年已經(jīng)閃出茶餐廳的門外,拔腿就跑。小周下意識地從座位上彈起,扔了筷子追了出去。但此時的忍叔一聲未吭,帶倒了兩張椅子,跑在小周的前面。

白衣青年一路狂奔,丟掉了手上一兜子的菠蘿包,這是一種茶餐廳最受歡迎的面包,酥皮,里面夾一片黃油,菠蘿包滾了一地。

白衣青年風一樣地飛跑,他回望了一眼,發(fā)現(xiàn)緊隨其后的忍叔并沒有停下的意思。這時,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只聽“砰”的一聲槍響,忍叔應聲倒下。小周當即就傻了,想不到用假幣的小毛賊手上有槍。

他俯下身去一把抱住忍叔,子彈打在忍叔的大腿根部,鮮血像打翻的紅油漆一樣在地上彌漫開來。

就在這倉皇的一瞬間,小周聽見忍叔沖他喊道,“追?。 ?/p>

是竭盡心力的一聲吶喊。

頓時,小周像得到指令一般放下忍叔,沖著白衣青年奔跑的方向追了過去,他不顧一切地跑著,第一次感覺到靈魂出竅,天和地,偶爾的人群,早班的車流,所有的一切都在晃動,拼命地晃動,他什么也聽不見,只有自己呼呼的氣喘聲十倍百倍地放大,什么也擋不住他疾風驟雨般的奔跑,根本忘記了白衣青年手中有槍,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一定要抓到他。

這樣不知跑了多久,眼見著白衣服飄在眼前觸手可及,終于,小周像獵狗那樣飛撲了上去。

幾乎是同時,又一聲槍響劃破漫長的迷惘。

這個城市,醒了。

周槐序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里,滿眼都是白花花的,幾張影影綽綽的臉龐全部關切地面向他,有父親、母親、身穿警服的大頭兒和小頭兒,為什么這么混搭呢?一時想不明白。

他又昏睡過去。

再一次醒來,已經(jīng)是晚上,不知道幾點鐘,窗外一片漆黑。

只有蕭錦一個人在病房陪伴他,見他醒來,給他喂了水,吞咽的動作都會帶來刀割一般的腹痛。

“你傷到肚子了,”蕭錦輕聲道,“好在是肚子受傷,不危及生命,就是流了太多血,所以你會感覺到意識模糊。”

“不過你好厲害,”她繼續(xù)說道,嘴角滿含笑意,“受傷之后還踢飛了嫌疑人的手槍,把他和自己銬在一塊兒?!?/p>

聽她這么說,小周才漸漸恢復了一點記憶。

印象最深的還是那一攤紅油漆似的濃厚的血,快速地漾開。

“忍叔怎么樣了?”他的聲音十分微弱。

“還好?!笔掑\答道,同時正背對著他擰了一把熱毛巾,然后轉過身來,走近床邊,慢慢地給他擦臉和手,又道,“醫(yī)生說你要少說話,睡吧?!?/p>

他也覺得忍叔應該沒事,腿傷,離心肺還那么遠呢,肯定沒事。

蕭錦告訴周槐序,白衣青年是個吸毒人員,當時吸食的毒品是新型麻果,這種毒品會令吸食者產(chǎn)生幻覺,或者精神異常。這個人就是這樣,吸食之后相當興奮,揣著槍出來買吃的,還敢大模大樣用假幣。

據(jù)稱他們那個窩點買了幾大箱假幣,正是隊里在追查的批號,應該是很有價值的線索。

這一伙人,假幣是在網(wǎng)上買的,仿77式手槍是在網(wǎng)上買的(3把,子彈62發(fā)),就連毒品也是網(wǎng)上買了之后快遞(量大,1公斤以上),甚至同伙之間都不太知道真名和底細,因為也是靠網(wǎng)絡糾集在一起的,全部是年輕的男性,其中兩個人是艾滋病毒攜帶者。

那個白衣青年,吸食麻果之后,曾經(jīng)跟父母動過刀子,還把家里點火燒了。四次強制戒毒,這次復吸之后更是變本加厲。

周槐序并沒想到案情會這么復雜。

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了,只見黃鶯女士帶著保姆走了進來,保姆手里提著裝湯水的保溫壺,還有夸張的果籃。黃鶯女士直撲到床前,見到小周醒了,雖然舒展了眉頭,但是眼圈還是紅了。

趁著蕭錦端著臉盆出去洗毛巾,黃鶯女士小聲埋怨道,“當初就該聽你爸的話學醫(yī)的,多么現(xiàn)成的條件。你看看你這一行,也太危險了,真是太可怕了,跟警匪片里演的一樣……”

小周沒有說話,用眼神制止了母親。

黃鶯女士仍舊忍不住道,“這一槍真是打在媽媽的心上,如果再往上面偏一點點,哎呀我都不敢想……以后媽媽都隨你,你想干什么都行,我說的是真的,絕對不當你的對立面?!彼质且桓币薜臉幼?。

小周輕聲回道,“你別在蕭錦面前說這些,很丟臉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有那么傻嗎?”黃鶯女士一個勁地點頭。

正說著,蕭錦又端著臉盆回來了。黃鶯女士急忙客客氣氣地跟小蕭寒暄了幾句,主要是感謝她日夜守在小周的病床前。

蕭錦說,“這是應該的啊,阿姨,我和小周有戰(zhàn)友之情,保不準以后還是搭檔呢。”

當時聽到這句話,小周并沒有覺得有任何不妥。

仗著年輕的身體血氣方剛,三天之后,小周就可以下床了,雖然走路緩慢,但畢竟可以下床走路了。

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去看忍叔。

蕭錦沒有辦法,只好告訴小周,忍叔已經(jīng)犧牲了,吸毒者的那一槍打在忍叔腹股溝的主動脈上,救護車到達的時候已經(jīng)血盡人亡。但是醫(yī)院還是堅持心肺復蘇術40多分鐘,其實心電監(jiān)護顯示器一直是一條直線。

周槐序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神情甚是迷茫。

所謂搭檔,通常是指因為各種原因而在一起密切合作的兩個人的工作關系,看上去毫不相干,事實上血脈相連,是榮辱與共的兄弟,是比和家人在一起的時間還要多得多的人。

何況,他們是沒有代溝的兩代人,在一起的感受是自然舒適,猶如一個人的兩只手。

深深的自責感烏云壓頂一般向著周槐序的心頭襲來,他如果當時不去追人,而是替忍叔包扎,叫救護車,忍叔就不會走吧?那些小毛賊還是會冒出來的,他相信還是可以抓到他們的。可是……他們也仍然帶著槍啊……并且,那真是忍叔希望的嗎?他的耳邊還響著“追啊”那一聲泣血的吶喊,忍叔就是那種不抓到壞人比死還難受的人啊。

心里面翻江倒海,腹部的傷口開始隱隱作痛,后背也冒出了一層虛汗。

看見他面色蒼白,神情黯然,蕭錦道,“不如我陪你去看看忍叔的愛人吧,嫂子聽到消息,當場就昏過去了,三天不吃不喝……”蕭錦說不下去了。

她扶著小周來到走廊頂端的病房,忍叔的愛人半靠在病床上,兩眼并未落淚,而是枯槁地望著窗外。也有一名女內警陪伴忍叔的愛人,她坐在病床邊上,握著忍叔愛人的一只手,默默無言。

小周一眼看出嫂子披著一件忍叔生前的舊毛衣,榨菜色,天冷了,忍叔永遠是這件起球的舊毛衣。

我們是心里有蛟龍的人。想到這句話,小周忍住了要滴落下來的眼淚。

嫂子見到小周,什么話也沒說。她只是看著他,是他熟悉的,每一次嫂子看著忍叔的眼光,是淡淡的深情。

嫂子的床頭,放著忍叔的遺物,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居然還有眼藥水之類的雜物,有一本黑色人革面的老土筆記本,的確是忍叔常用之物。時代發(fā)展到今天,有電腦有蘋果6,但是忍叔一直有記工作筆記的習慣。小周拿起這個筆記本下意識地抱在懷里。

嫂子輕聲說道,“你留個念想吧。他這樣的筆記本有16本。”

小周點頭,內心一派凄惶。

原來,以前那些再平凡稀松不過的日子,才是山水同寬日月同輝的燦爛時光,是夕陽無語壯志凌云的默默相守。身邊的人,只有走了,離開了,沒有了,所有的珍貴與珍惜才會涌上心頭。

小周出院以后,又在家休息了一個多月才歸隊上班。

辦公室里一切如故,什么都沒有改變。只是沒有了忍叔,這里再也不會出現(xiàn)他的身影,難免又是一陣陣茫然。

他現(xiàn)在跟蕭錦搭檔,還有些不習慣。

小周變得有些沉默寡言,這一點大家都能理解,也不在他面前提前塵往事。對于小周來說,最大的改變是忍叔治好了他的失戀癥。以前再怎么克制,總會有一些想法飄過,現(xiàn)在徹底斷了根,什么想法都沒有了。一想到忍叔用手捂住傷口,鮮血洪流一般從他的指間涌出,而他只大喊了一句,追啊——!這一幕銘心刻骨,令他永生難忘,如何還能夠風花雪月,想那些有的沒的?

那應該是對忍叔最大的不敬,如果他真的從心里悼念他,最該做的,就是把他未做完的事情做好。

他最后一次見到蘇而已是在健身房,當時遠遠看到趙教練陪著一個女孩子打拳,女孩子背對著他,瘦削的一條,戴一雙大紅色拳套,并且每一拳都打得發(fā)泄一般地有力量。趙教練的兩只手臂上都戴著長方形的足有6到8寸厚的拳靶,一邊后退一邊抵擋,嘴里還念念有詞,糾正動作。

他走了過去,意外發(fā)現(xiàn)女孩是蘇而已。好好的,為何又不練習唯美的弓道了?是要發(fā)泄什么樣的情緒呢?

蘇而已見到他,像不認識一樣,扭頭就走。

小周問趙教練,她怎么了?趙教練笑了笑,做了一個不知道的表情。

所有的欲念成灰。

周槐序一個人拿著忍叔的黑色筆記本去了天臺,天臺空曠,有一些粗生粗養(yǎng)的植物和石桌石凳,經(jīng)得起風吹日曬。

偶爾,會有一個半個犯癮的警察跑上來吸煙,今天還好,一個人也沒有。是一個常見的陰霾天,月朦朧,鳥朦朧,遠處的樓群和街道猶如罩在一個毛玻璃的罩子里。

有時候天氣就是心靈的寫照。胸悶,氣短。

他找了一條石板凳坐下,打開黑色的筆記本。

這是一本工作筆記,筆跡倉促、潦草,陳述簡單扼要,沒有半點抒情和感慨。但因為是共同經(jīng)歷的案子,那些熟悉的平凡的日日夜夜撲面而來,忍叔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竟然比他活著的時候生動一百倍。他是大忍之人,卻因為有情懷,有擔當,一雙眼睛格外清澈。

周槐序忍不住淚如雨下,傷心之余又深感天地莊嚴。

良久,他的心情才平復下來。

他把工作筆記翻到有字的最后一頁,只見上面寫著:端木案,周邊?深圳、佛山……

什么意思?

想了一會兒,無解。再想,還是無解。

另外一頁,沒有寫字,只有一個電話號碼,后面寫著一個人名,高首謙。小周想了想,也不認識這個人。

他拿出手機,把電話打了過去。

鈴聲響了三次長音之后,有人接聽了,是一把朝氣蓬勃的男聲,“你好,這里是上書房藏書館。”

“藏書館?是書店的意思嗎?”

“也算是吧,請問有什么事嗎?”

“我想找一下高首謙先生?!?/p>

“哦,高首謙是我爸爸,我是他的兒子高飛,我爸每周只上兩天班。請問你是哪位?”

“我是分局刑警大隊?!?/p>

“哦,請問是曹警官嗎?”

“不是,我是曹警官的搭檔周警官?!?/p>

“你好,你好?!?/p>

“你好。請問你知道曹警官找你父親什么事嗎?”

“不知道,只知道他們約好了要見面,我父親一直在等他的電話呢?!?/p>

“對不起,非常抱歉,曹警官出差去了,因為走得急,一時還聯(lián)絡不上。他要辦的事情由我接手。”

“哦?!?/p>

“請你幫我聯(lián)絡一下你的父親,盡快見個面。只要他有空,我隨時可以配合他的時間?!?/p>

“好的。我再聯(lián)系你。”

周槐序給高飛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

高首謙是一個童顏鶴發(fā)的老頭,相貌和善,精力充沛,頭發(fā)稀疏,全部向后梳得一絲不茍。周槐序按時來到上書房的時候,他已經(jīng)泡好了陳年普洱茶,茶水醇厚、端莊,而且溫度剛剛好。

他戴一塊老版的超薄浪琴,是個講究人。

上書房藏書館在市中心步行街第二個路口,門臉很小,收拾得古色古香,一點都不著急的樣子。這在寸土寸金的黃金地段并不出奇,出奇的是招牌比手掌大不了多少,上書店名,字體是魏碑,旁掛在店門一側,存心讓人看不見似的,屬于那種多邁一步便一定錯過的店鋪。

不過走進店里還是給人別有洞天的感覺,比想象中大很多,外間全部都是書架,各種不同版本的書,大部分是舊舊的顏色。高飛介紹說,書店雖小,也還是按照經(jīng)史子集排列。進門處還有一溜可以隨便翻的書攤,大部分也是舊書舊雜志,其中還有外文畫冊。居然一個客人也沒有。

內間便是辦公場所,全部都是紅木家具,打掃得一塵不染。

高首謙介紹說,鋪面是他很早以前買的,所以壓力不算大,否則以現(xiàn)在的租金看,根本是撐不下去的。

并且,他這里就是一個中轉場所,有朋友拿東西過來,無論是舊版書、書畫或是其他,無外乎請他掌掌眼,因為他做這一行資深,加上認識的人多,有時候一個電話就有客人飛過來見寶,尋個下家什么的,他也賺一點差價。不過坊間對他的口碑還行,大伙也比較相信他。喜歡古籍書的人倒是越來越少了,現(xiàn)在的知識分子也不好這一口,靠買賣古籍書吃飯純粹是中國夢了。

落座之后,兩個人相對品茶。

高老先生說道,曹警官來電話,主要是想了解老王藏書的事,因為是在老王的書柜里看到過高首謙的名片。曹警官的意思是謹慎處理老王的遺物,也是對死者的尊重和交代。只是后來可能曹警官一直忙,也就沒來電話。

小周沒作解釋,就說是曹警官出差了,交代他把這件事做好。

高首謙介紹說,他跟老王的確是20多年的老朋友,是老王到店里淘東西,一來二往就熟悉了。后來有了交情,就會偶爾喝茶聊天,但是高老的習慣是從不打聽客人手上有什么東西,反正說多少聽多少。若是在名人手上收了東西也不外揚,越是威震江湖的人,他越是不提。五俗之首,他就是這么認為的。老王是個官員,自然喜歡口緊的人。

近幾年老王生了病,慢慢就斷了聯(lián)系?,F(xiàn)在人都過世了,也是不勝唏噓。

高老說,古籍善本的收藏大致分為刻本、墨跡本、碑帖、信札和其他文獻。墨跡本一直比較搶眼,又分抄本和校本兩類,并且墨跡本大多是孤品,如果出自名家之手就會引起激烈爭奪。平時與老王聊天,他倒是對墨跡本頗有一番心得。高老就猜他是收藏墨跡本的。

但是他對于文人畫也深有研究。高老吃不準,又認為他是雜家。

時間長了,才慢慢了解到,老王是典型的“干部收藏家”,早年在部隊,當過營部文書、指導員什么的,轉業(yè)以后呆過圖書館、銀行、文化官員,就因為有文化,沒有辜負那些收藏的黃金時代。他的收藏法則就一條:眼界高。但也只有他這樣走南闖北的人才做得到啊。

小周忍不住插話道,“收藏這些東西,真的有盈利空間嗎?”

“以前還是默默無聞,但是千禧年上海圖書館斥資450萬美金從美國買回翁萬戈家藏的80種542冊藏書,應該是觸動了市場神經(jīng)。2012年過云樓藏書的拍賣,使古籍善本一步就邁進億元時代。”

“這么厲害?”

“舉個例子,就‘廣東題材’而言,梁啟超1916年作的《袁世凱之解剖》,成交價是713萬,成為那一場拍賣會的標王?!?/p>

“那老王到底是收什么???”

“我也不是特別清楚,但是他的視覺涵養(yǎng)很高是沒有問題的。不過……”

高老突然停頓,半天沒說下去。

小周看著他,并沒有催促的意思。

高老繼續(xù)說道,“不過同時,老王還有對特殊收藏品感興趣的癖好?!?/p>

“特殊收藏品?”

“嗯?!?/p>

小周直直地瞪著眼睛,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高老說,特殊收藏就是想法奇特異類,不同于普通人。譬如國外就有藏書家,分類是符號學、奇趣、空想、魔幻、圣靈,總之涉及隱秘和虛假科學就是收藏的標準。

“這有什么深奧的意義嗎?”

“沒有意義就是意義。”

“老王也有這么不靠譜的一面嗎?”

“那倒不是?!备呃辖忉屨f,他之所以跟老王的關系比一般朋友還要密切、綿長,是因為一直有人托他在老王手里買具有收藏價值的前蘇聯(lián)色情作品。

20世紀20年代,布爾什維克初創(chuàng)時期,將曾經(jīng)的魯緬采夫藝術博物館改為國家圖書館,其中收藏了有傷風化的材料,來源于充公的貴族圖書館。熱愛淫穢內容是當時上流社會的一種風潮。1910年的俄國老百姓對色情作品也是情有獨鐘,比如《十日談》的插圖小冊子,還有1927年的“性罪犯的社會構成”圖表,都是當年的搶手貨。

這些珍稀的俄國資料,至少具有社會學價值。

“請問有過成功的交易嗎?”小周問道。

“有過兩單,其中一單還是18世紀的日本版畫。不過我也沒有見過東西,東西全部是密封的,兩頭不見人,一切意愿都由我來傳達。那時候銀行還沒有實名制,匯款都用假名,避免出事和尷尬?!?/p>

“這叫視覺修養(yǎng)高嗎?”

“海咸河淡,鱗潛羽翔,收藏就是收藏,跟隨心性,肯定有高下之分,但那是客觀標準,不是道德標準。退一萬步,也是李銀河說的,恥感也是快感的一部分,至少不是洪水猛獸?!?/p>

“是極度的壓抑感造成的特殊癖好嗎?”

“那是社會學家的事吧,我們就活在當下?!崩先说恼Z氣散淡,倒是蠻有職業(yè)尊嚴的。

離開的時候,高老把小周送到門口。

小周突然停下腳步,想了想道,“高老師,我還是有點暈乎……怎么跟聽故事一樣,不像真的?!?/p>

高老沒有說話,等著小周往下說。

“比如,我聽我爸媽說,過去有很多政治運動,還有文化大革命的洗劫,這種東西怎么可能保存下來?”

“是個好問題,”高老下意識地撫住小周的肩膀,“你說得沒錯,當年私藏一本外國書籍就會被送往古拉格勞改營,怎么可能收藏這些物件?但是也總有人小心翼翼把藏品套入有共產(chǎn)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文章中,還有《毛澤東選集》里,黑膠革命歌曲唱片的封套里,密封在大缸里埋在后院??傊彼忠淮瓮nD下來。

這時他們已經(jīng)不知不覺走到步行街口。

小周歪著腦袋看著高老。

“有需求就一定有暗渡陳倉。”老人語調平靜地說,但是臉上閃過一絲詭秘狡黠的笑容。

暗物質啊,忍叔的話在小周的腦海里劃過,留下印痕。

他把所了解的情況如實向隊里領導作了匯報。

領導商量了一下,決定由高首謙父子為主導,帶領助手來完成老王藏書的清理工作。高飛是北京大學圖書館系古典文學編目專業(yè)畢業(yè)的,無論家傳和深造都可以勝任這項工作。

作為收藏家的老王的確是一個雜家,他的書房整整一面墻的頂天立地的書柜,全部裝了鎖。透過玻璃柜門,里面并非有條不紊,而是橫七豎八堆積著各種各樣的書籍,但是混亂中自成體系,別有一番氣場,令人生畏。誠如高老先生所言:紙壽千年,一是寂寞,二是壯觀。

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小周看到了玻璃門里面用透明膠粘貼的高老先生的名片。暗黃的底色上有一本打開的線裝書。

也是公安局長期合作的開鎖佬上門配了鑰匙,算是打開了塵封的歷史。經(jīng)過整整一周夜以繼日的清理工作,高老和高飛都累得疲憊不堪,負責搬書的助手共計三人,登高爬低,塵粉一身。

一天,高老先生對小周感慨道,老王還真是有城府之人,他在我面前從來不提刻本,但實際上他就收藏了宋刻巾箱本,簡直讓我大吃一驚。要知道刻本現(xiàn)在可是按頁碼計價的。

小周茫然。高老先生戴著白手套拿出一套書給他看,小周感覺品相一般,實在沒看出有什么特別。高老先生解釋說,巾箱,是古人放置頭巾的小箱子,巾箱本指開本很小的圖書,意謂可置于巾箱中,攜帶方便,也可以放在衣袖中。老王私藏的這套宋刻巾箱本,由于名字太長,小周沒記住,共13卷,此書甚是珍罕,為鐵琴銅劍樓舊藏,一函六冊。2003年,嘉德公司的古籍專場秋季大拍,高老先生曾經(jīng)有幸見過這套書,但因自己鼠目寸光而失之交臂。記得當年的成交價是170萬,現(xiàn)在想來便宜到難以置信。

小周聽了,更加云里霧里,真是隔行如隔山啊。

高老先生臉頰泛紅,目光如炬,可見他的興奮程度。他笑言,每一個藏書家心里都有一個夢想,就是找到一個老太太,她要賣掉家中的一本書,可是她根本不識字,而要賣掉的這本書竟然是古登堡《圣經(jīng)》。在告知實情和自我珍藏之間,無論經(jīng)歷怎樣翻江倒海和涅槃重生的內心戲,藏書家最終選擇后者是獨一無二的答案。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不過小周當時并不知道那本《圣經(jīng)》的珍貴程度,后來到網(wǎng)上去查,才知道這本書世界上現(xiàn)存不足50本。

高老先生說,收藏古書和收藏其他藝術品有很大的不同,除了價格,還有一段過往的時光,書籍里的印章、批注、鈐印和不同的刻本,里面全是故事,蘊含了無數(shù)經(jīng)手人的精神世界。

為了慎重起見,最后兩天,高老先生請來某資深拍賣公司古籍善本部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對于老王的藏品一同鑒別和判斷。這個經(jīng)理人年富力強,超愛嘚瑟,滿嘴掛著名人后代,不嚇死你不算完。

艱巨的工作終于告一段落,共整理出包括刻本、墨跡本、信札、文人畫、特殊收藏品等在內的重要分檔,共計146件,總價值初步估算為3700萬元。

這個結果讓周槐序暗自吃驚。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一個父親的苦心孤詣也莫過于此了。老王難道不知道小王的品相嗎?然而正如雞湯君所言,不設前提的寬容,就是愛啊。他還是希望小兒子讀書學習吧?還是希望他不要不學無術吧?希望他在發(fā)現(xiàn)珍寶的時候理解父親的期許吧?

大王殺小王的案子還在審理中,這樣的結果實在讓人無語。

但是老王還是愛小兒子多一些吧。

隊里的人都在議論這一起殺人案的戲劇性,周槐序又是一個人去了天臺,又是一個陰霾天,雖然沒有下雨,一切盡在煙雨中。

有幾個警察圍成半圈吸煙、閑聊,見到小周,有人遞給他一支煙,以往他會夾在耳朵后面,他是不抽煙的。但是這一次,他點燃了,淺淺吸了一口就咳起來,但他還是又吸了兩口,走到天臺的邊緣,怔怔地站了一會兒。

懷念忍叔。

11

星期天,小周在房間里補覺。

周末的晚上又是加班,他是清早回到家的。黃鶯女士剛起床,他對媽媽說,不要叫我,包括吃飯都不要叫我,睡到幾時是幾時,實在是太困了。

黃鶯女士一個勁地點頭。

所有的警察都一個毛病,缺覺。

周槐序的腦袋一挨到枕頭,頓時昏死過去。人像掉進了黑洞,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銀河系。

歲月靜好。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有人輕輕說了一句,“周邊……”

周槐序的眼睛像聽到指令一樣,唰的一下睜開了。前一秒鐘他還睡得跟鉛塊般沉穩(wěn)。盡管腦袋并未清醒,甚至在幾秒鐘內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但是他敢肯定,他聽到了一個神秘的指令。

他開始習慣性分辨。

他房間的門虛掩著,床頭柜上有一杯水??隙ㄊ屈S鶯女士進來送水,走時門沒有關實,留有一條縫隙。

小周從床上跳起來,沖出門去。

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的母親,剛好掛斷電話,有些驚奇地看著兒子。

“醒了?”她說。又看了看掛在墻上的時英鐘,是下午2點10分,“吃點東西再睡吧?!彼^續(xù)說道。

“你剛才在說什么?”

“沒說什么,跟朋友通了個電話,是馬阿姨?!?/p>

“跟馬阿姨說什么?”

“說皮膚護理的事,她知道一個美容店,店里用的產(chǎn)品和小姐的手法都非常地道,價格也合適……”

“不是這些,還有?”

“還有?嗯……他們的面膜是黑色的,據(jù)說是火山泥……”

“不是,你剛才說周邊什么的,周邊。”

“哦,那個店離我家太遠了,不方便去。她說這是一家連鎖店,我們家周邊肯定有,我正說要百度一下呢?!?/p>

那種感覺又出現(xiàn)了,小周的脊背仿佛觸電一樣,電流直達頭頂,背部滲出細汗。參悟一瞬,剎那花開。他一聲不響扭頭回到自己的房間,穿好衣服。穿褲子的時候,用脖子夾著手機打給蕭錦,叫她開著二手車立刻過來接他,并說好在樓下的銀行門口碰頭。

蕭錦最大的優(yōu)點是不啰嗦,從不多問一句,也不會大驚小怪,像機器人一樣按照指令行事。

黃鶯女士說,“我給你下一碗面條吧?”

“不用?!?/p>

“就算是警車也飛不過來啊?!?/p>

不是時間的問題,他心里有事,胸口就會滿滿的,什么東西都吃不進。他還是搖手,穿好鞋子走出家門。

他站在銀行外面的馬路牙子上等待蕭錦。

街道上車流滾滾,穿梭不息。

每個人都在忙著發(fā)財,或者糊口。他想起一個僧人的話,我們的結局都是奔赴死亡。他終于明白了忍叔提示的意思,殯儀館是全國唯一一家最正規(guī)最繁忙也最煙火不熄的連鎖店。

柳森在周邊地區(qū)的殯儀館肯定也是駕輕就熟,每一個系統(tǒng)都是一個堅不可摧的圈子,在中國。

和估計的時間差不多,蕭錦開的車停在了小周面前,小周打開門跳上了副駕駛的位置。這么短的時間,蕭錦還給小周買了一杯咖啡和一份辣雞翅,怎么做到的?真是貼心服務?!叭ツ睦??”蕭錦面無表情地問道?!吧钲??!毙≈艽鸬馈J掑\一踩油門,二手車向著廣深高速的方向絕塵而去。

在當?shù)鼐瘎杖藛T的配合下,工作開展得十分順利。

但是深圳殯儀館里,一無所獲,并沒有任何異常。

疑點,出現(xiàn)在佛山殯儀館,兩年前那個特殊時段登記死者的花名冊里,有一個名字引起了小周的注意。

這個死者的名字叫仇知,34歲,中山大學在校博士生,死于腦癌。

一模一樣的登記,小周曾經(jīng)在廣州殯儀館的花名冊里見到過,因為查過若干遍,幾乎每個名字都有印象,尤其是年輕人,越是低齡便匆匆告別人生,越是讓人印象深刻,難以忘懷。他記得當時還跟忍叔交流過,“怎么會起這種名字,仇恨知識嗎?”

“那個字念‘求’?!?/p>

“哦?!?/p>

“是求知的意思吧?!?/p>

“這么年輕,真是可惜啊?!?/p>

“嗯,誰說不是呢,當了父母就更見不得這樣的事了?!比淌逡贿呎f著,一邊在筆記本電腦里尋找仇知的戶籍資料。

這是內部掌握的綜合信息查詢系統(tǒng),他們核對每一個死者的身份,必須準確無誤。

當時換小周起身點眼藥水,長時間看著屏幕,眼睛真是又干又澀。

離世的人可真多啊,當他們變成密集的名單和數(shù)字,讓人感覺生命好虛無,輕松如黃泉路上的結伴而行。

仇知的戶籍資料中,的確有死亡、銷戶的記錄,但是他的照片還在,看上去英氣逼人,青春不可方物。

想到這里,小周打開筆記本電腦,核對廣州殯儀館留存的資料。果然,他的記憶準確無誤——仇知的記錄一字不差地赫然在目。

難道他被燒了兩次嗎?

當然不是。

第二天,小周和蕭錦一起走訪了仇知的家,仇知的母親是一位機關干部,端莊而有禮,不到60歲的年齡,銀發(fā)如雪。她家客廳的墻壁上,并沒有掛著仇知的黑框照,而是一幅放大的生活照,照片上的仇知在綠草茵茵的球場上,一身運動服,手里還抱著個足球。

藍天白云之下,他神采飛揚,微笑著看著這個世界,潔白整齊的牙齒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我只想記住他完美的樣子?!闭f這話的時候,仇知的母親顯得十分平靜,然而仍舊可以感覺到話語后面的不易察覺的顫音。

小周和蕭錦齊齊望著照片,不知如何回應。

“我們每天都在一起。”仇知的媽媽慈祥地看著兒子,淡淡的辛酸,淡淡的深情。兩年了,對于一個母親浩瀚的思念實在是微不足道啊。

仇知的母親確定孩子的后事是在廣州殯儀館辦的,她拿出了骨灰證,也的確是廣州殯儀館簽發(fā)的。

兩個人重新返回佛山殯儀館,繼續(xù)尋找相關資料。

畢竟是兩年前的事了,查起來沒那么容易,新人問老人,不斷重復簡單的需求,還要耐心等待。還好功夫沒有白費,終于找到了死亡證明,派出所銷戶證明,當然全部是仇知的資料,領取仇知骨灰證的原始記錄也找到了,經(jīng)辦人一欄里寫著——柳森(代)。

可以想象他是不經(jīng)意的。

也可以想象他是托熟人辦事,因為這么近的距離要異地火化,總得有些理由,也不方便用假名。

但是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火化車間的燒人師傅說,這個年輕人他確有印象,倒不是因為年輕,黃泉路上無老幼嘛,而是這個仇知滿頭都纏著繃帶,后來說是腦癌也就合理了。比較奇怪的是家人都沒有來,說是在國外,告別室里只有一個兄弟,不知是哥哥還是弟弟,神情呆如木雞,所以給他留下印象。

“仇知”火化的這一天是5月13日,正是端木哲收到苞苞信息的第二天凌晨5點。有這么巧合的事嗎?

然而,就算柳森在兩年前私燒了一具無名尸,也不能確定那就是端木哲。

一只黑色的、體格健碩的重磅啞鈴,被高高舉起,向著那個年輕男人的頭部猛然砸了下去,動手之狠,之沒有絲毫的猶豫,之堅定果敢,讓人倒吸一口涼氣,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是在看恐怖片。

蘇而已當時就傻了,片刻間石化。

她依然是在深夜處理童裝訂單,累了就靠在沙發(fā)上,一只手揉捏著叮當貓,一邊想著三郎跟她商量結婚事宜時的情景。

說是商量,語氣毋庸置疑,就是織布局開張的那一天,請來有限的小范圍的家人和好友,用農(nóng)場菜園里的菜做沙律,請“勝日門”的法國廚師去做西餐,包括牛扒和甜點,暢飲葡萄酒,田園露天的形式。

兩個人也都是白色手紡、樣式簡單的布衣布裙。用純色紀念我們單純的愛情。他說。

不是不動心,舊病痼疾,是沒有那么動心。

蘇而已嘆了口氣,三郎的興致和情緒讓人不好意思打擊他,真的是癡情和天真。蘇而已說過,不需要任何形式。三郎說,為什么不需要?有時候形式就是內容,不是嗎?我們記住的幾乎都是形式。

每當此時,思緒就像營養(yǎng)不良的發(fā)梢,開叉。

最后一次見到周槐序是在健身房,她打拳是因為有深切的罪惡感,看上去是發(fā)泄,其實每一拳都打在自己身上,希望減輕內心的不安和自責。見到小周就更讓她無地自容迅速離開了。

她沒法面對。

還是趕緊結婚吧,人生總有一些矛盾或者問題是無解的,一生永無答案。如果你的心足夠柔軟,那么每一拳都砸在棉花上。

這時她捏到叮當貓堅硬的心。

仔細一看,叮當貓還真是有心的,圓圓的肚子上有一條細致的拉鏈,拉開,一個優(yōu)盤露了出來。

她有些好奇。

把優(yōu)盤插進電腦,顯示出來的視頻是三郎家的客廳。

過了一會兒,看見苞苞在編舞,一看就是兒童舞蹈,動作簡單、重復,苞苞跟著音樂一遍一遍練習。

接下來的一段還是苞苞,她在往酒瓶里放白色粉末一樣的東西。

神色十分緊張,不時張望一下門口。

最后一段,就是三郎用啞鈴砸人的情景,他的臉上一點表情、一點畏懼都沒有,那個人吭都沒吭一聲就倒下了。但他仍然在砸,一下一下的,只是那個人倒下時就離開了畫面,三郎也跟著離開了畫面,只有那個黑色的啞鈴,一揚一揚的,下面砸成什么情況,看不見。

蘇而已倒過去辨認了一下,確定被砸的人是端木哲,三郎跟她說過這個人,說他是個化學老師,苞苞的前男友,說他制造假的減肥藥吃死了人,也制造過冰毒。他的樣子,蘇而已是在網(wǎng)上追逃通緝令上看到的。

木然的腦袋慢慢像要炸開一樣。

蘇而已一夜未眠,本想找到三郎家里去,又沒想好說什么。應該怎么做?她倒在沙發(fā)上,烙餅一樣輾轉反側。清晨迷糊了一會兒,醒來心里野草叢生,還是一片混亂。

然而她再也呆不下去了,心被提在嗓子眼兒隨時可以蹦出來。

所以電話都沒打,直奔柳三郎的工作室。

離開家門口的時候突然腳軟,差點沒坐在地上。

朱易優(yōu)到紡織局搞基建以后,工作室這邊多請了一個窗口小姐,主要負責接待客人,端茶倒水。

小姐告訴蘇而已,三郎在辦公室里跟客戶談事,好像是要決定進口哪一家的織布機。最近這段時間一直都在忙這件事,因為代理商很多,價格的差異也很大,還真不好作決定呢。

蘇而已在會客室等了3個多小時,一口水也沒有喝。

將近中午1點鐘,三郎才送客戶出來,見到蘇而已,眉毛跳了一下,實在感到意外又有些驚喜,趕緊送走了客人,拉著蘇而已進工作室。

關好門之后,先是一個大大的擁抱。

蘇而已的手遲疑了一秒鐘,但還是緊緊抱住了三郎,不知為什么,眼淚不受控制地滴落下來。

“你怎么知道我也在想你?”他低聲說道。

她什么也沒有說,埋頭在他的胸口,唯一害怕的是他突然消失,從此再無蹤跡。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把頭探出來。

越過他結實的肩膀,工作室最醒目的是一塊大面積的吊裝,感覺成百上千的空衣架升浮在空中,偶爾會掛上一兩件最新設計的衣服,絕大部分是空置,給人虛位以待的期望值,那些木質的,沉甸甸的超寬衣架懸掛著他任意馳騁的夢想。三郎是前途無量的設計師啊。

她的心一直往下沉,她是唯一可以安慰他的人。

當然,她知道她不是來溫存的。她竭力平靜心情,輕輕地推開他,“我們去吃飯吧?!彼f。

“我還真是餓了,早上就沒吃東西。”

“走吧,就去二樓吃自助餐,不用等?!?/p>

“算了,叫比薩吧?!彼D身打開門,吩咐接待小姐打電話叫一份12寸的海鮮比薩。關好門以后笑道,“我一分鐘也不愿意離開你?!?/p>

“那我來泡茶吧?!碧K而已莞爾,雖然有一些勉強,但也不落痕跡。

她到燒水的吧臺前洗杯子,找茶葉,把電水壺里灌滿純凈水燒上。三郎再一次從后面擁抱了她。

除了愛,那是一種深深的依戀。

曾有若干次,在三郎的家中,夜晚,他懇切地央求她留下來。她有些抱歉,推說單身的時間太久了,還沒有準備好。三郎笑道,我們還需要準備什么?大溪都能上街打醬油了。但即使如此,還是高高興興地送她回家,仿佛又格外喜歡她的自重和矜持。

而她,也喜歡這樣的三郎。

看來他真是餓了,大口大口吃著比薩,一時噎著了,蘇而已幫他拍著后背,又把茶杯遞給他??墒撬约海圆贿M任何東西。

“說吧,什么事?”三郎用紙巾擦了擦嘴,一屁股坐在工作臺上,微笑地看著蘇而已,“我知道你不會輕易來找我,而且是上班時間?!?/p>

蘇而已拿出叮當貓,放在工作臺上。

時間突然像混凝土攪拌機,滯重而緩慢。工作室里沒有一點聲音,兩個人仿佛同時被嚇住了,都屏住了呼吸。當然僅是片刻。

“看過了?”三郎看上去并沒有情緒失控,像是說看過一本時尚雜志,或者一場時裝秀。

蘇而已點了點頭。

長時間的沉默。海鮮比薩濃厚的烘焙香味還沒有完全散去,俗世的人間煙火前所未有地令人眷念。

“你想我怎樣?”他說。

無語。

“想讓我自首,是嗎?”

還是無語。

“我最討厭你這個樣子,干嗎不看著我的眼睛?每次都是這樣,拒絕交流,你在逃避什么?”

她看著他,他的臉色暗沉,死灰,“我問你,蘇立,你還愛我嗎?”

遲疑了半秒,“當然。”

“當然個屁,你早就不愛我了,從我們相遇開始,我做了我所有能做的事。你呢?你做了什么?”這時的他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高高在上,惡氣滿盈,還有一份對全世界不滿的凜然。

“如果你愛我,”他繼續(xù)說道,“你根本不會來找我,而是為我保守這個秘密,幫我扛住身上一半的擔子?!?/p>

他逼視著她,一字一句道,“一輩子都不說出來。”

她實在有些吃驚,他竟然是這么想的,而且理直氣壯。

“我們真能跑得掉嗎?”

“堅信,就可以成功?!?/p>

他越是堅定,就越是令她驚恐。

“如果當初我懷疑自己的設計,也不會有今天?!彼哪樕细∑鹨粚訙\淺的笑意。

“可是這個世界是有是非的。”她說。

“有個雞毛是非,貪官污吏橫行,全民腐敗猖獗,我們都在一個臭水溝里混著,傻逼才仰望星空?!?/p>

“可是我們心里是有星空的啊?!?/p>

“我沒有,你也沒有。你爸爸欠人錢跑了,你怎么不去舉報他?”

“你知道這不是一回事,如果你覺得這樣說話痛快,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我可以舉報我的父親?!?/p>

“你什么時候變成一個正義的人了?”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們是一樣的人。你知道嗎?三郎,我們的心每天都會受到煎熬,就像生活在地獄里?!?/p>

“別說得那么詩意,你為什么就不能承認已經(jīng)不愛我了呢?為什么不能夠誠實一點。”

“這是兩回事。”

“就是一回事?!比赡樕系男σ庾兂闪艘唤z冷笑,肯定地回了一句,突然又話鋒一轉道,“我知道你喜歡周警官,大溪跟你說小周叔叔為什么不是我爸爸?我都聽到了。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都有了。大溪住過他們家,好身世啊,富貴之人,所以一臉的無欲無求?!?/p>

“我和周警官之間,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北M管沒有底氣,但是蘇而已只能這么說,她不希望三郎的處境雪上加霜。

“發(fā)生過什么,你知我知?!?/p>

“如果你愿意,我們現(xiàn)在就去登記?!?/p>

“干什么?愛情大放送啊?!?/p>

“三郎,你非要這么說話嗎?”

“然后呢?我們度完蜜月,你送我去自首?少演這種舍生取義的戲碼,真讓人惡心。你成全的是你自己,不是我,你知道嗎?蘇立?!?/p>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你出局了,沒有任何機會了,你那么冰雪聰明,會不知道怎么做嗎?”

“亂世是有亂相,但是也真的是有是非的,我們跑不掉。”

“沒有是非,只有立場。你不想那么做而已?!?/p>

蘇而已徹底蒙了,這才是最真實、最赤裸裸的柳三郎嗎?

“我才不會去自首,你死了這條心吧。是端木哲要殺我,我自我審判了一萬次也是防衛(wèi)過當。你可以去舉報我啊,去跟那個周警官,說不定是我成全了你。”說這話的時候,他還有一點沾沾自喜,并且,看了看工作臺上的那只叮當貓。

她真是痛徹心扉,她知道這個世界丑惡,萬沒想到是她心愛的三郎,為她演繹了這個可怕時代的一代人的寫照——決絕的自私,冷漠兼無情,把以暴治暴當作替天行道。他再也不是那個穿著格子襯衣給老鄉(xiāng)挑水的憨厚青年,不是那個遇到還價的人就會臉紅的學生哥。他那么成功,又那么可怕;那么熱情如火,又那么冰霜似鐵;那么堅持,又那么脆弱。

才華并沒有使他更快樂,也沒有使他更高尚,而讓他平添了一股為所欲為的勇氣。

她再一次淚如泉涌,唯一的愿望就是走過去緊緊地抱住他。

他不是這樣的,這不是他。其實他的內心害怕極了,膽怯極了,他被這件事折磨了整整兩年,根本就扛不下去了。

但是,她知道她不能走過去,目前的他像一個爆炸物,發(fā)熱發(fā)光極度膨脹,吱吱冒著白煙,隨時都有可以四分五裂。

“我們都冷靜一下,好嗎?”她輕輕說道,讓聲調盡可能平緩,“其實我也沒想好應該怎么辦?!?/p>

“你走開,滾!”他也是語氣平緩地說道,沒有再看她一眼。

一連數(shù)日,柳三郎每天晚上都泡在“酒幕”。

是兩個臺灣人開的酒吧,男的老老實實開店,女的是半仙特質的說話軟綿綿的無齡婦人,名字叫作泓禧,人稱禧姐姐。她會算紫微斗數(shù),在巫術界有一點小小的名氣。

三郎喝著金門高粱,一條火龍直鉆肚腸,著實過癮。社會飛速發(fā)展,絕望的時候也還是古老的酒朋友最貼心,最牢靠,不離不棄。鹵豬蹄、香豆干和鹽水煮花生米,一切都是現(xiàn)成的。

不知是不是想賺三郎的酒錢,禧姐姐皺著眉頭算了幾天“紫斗”,還是沒有結果。

三郎獨斟獨飲,心情煩悶。

他對自己的表演非常羞愧,又沒有喝雄黃酒,為何暴露出自己是蛇蝎之人?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竟有這樣驚人的一面。猶如端木哲附體,他終于理解了他的敵人,他們是一樣的,無論是為了錢,還是為了報復。他們的成長之路,應該說都是成功和幸運的,但是也都沒有辦法超越自己。

他怎么會不知道自己窮途末路?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蘇立,他的女神,他的繆斯,他的“父親”,他的才智和力量的源泉。

偏偏就是她,他看著她漸行漸遠。

像風一樣,抓不住。

“才俊,你喝得慢一點,”不知什么時候,禧姐姐走過來,她管年輕的酒客都叫才俊,親切而溫暖,“不然會燒壞胃哦?!?/p>

她笑嘻嘻地坐在三郎的對面。

她的妝容精致,你永遠想象不出她洗盡鉛華的樣子。她多少歲?別猜了,她也永遠不會告訴你。禧姐姐穿一件鐵灰色的對襟中裝,盤扣,兩只寬大的馬蹄袖上繡著艷麗的玫瑰紅色的牡丹花。女人總是覺得帶一點點風塵氣會更吸引男人,其實狗屁。

男人心底的選擇永遠是純真。女人就是80歲了,如果眼白仍有淡淡的藍色,還是可以令男人動心。

禧姐姐給三郎倒酒,“是失戀了嗎?”

“嗯。”

“沒有在酒幕里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

“非要現(xiàn)在植入廣告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男人嘛,沒失戀過怎么叫男人呢?”

一千萬只草泥馬從三郎的胸口奔過,賺酒錢還不夠,還要談人生啊。真他媽的想吐。

“你到底給我算出來沒有?”三郎的舌頭已經(jīng)大了,木木地問道。

“當然算出來了,才俊,我就是過來告訴你結果的,你有白手起家之相,少有的聰慧多藝,財富可以迅速積存,已經(jīng)擠到富人堆里去了?!?/p>

“完了?”

“要注意肝火旺盛,還有泌尿系統(tǒng)的毛病?!?/p>

三郎抬起頭來,醉眼蒙眬,茫然四顧。

“總之是四個字?!膘憬愕难凵竦踉帯?/p>

“哪四個字?”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禧姐姐。

“風鬃雪蹄?!?/p>

三郎有些不解,禧姐姐用食指點了一點金門高粱,在桌子上寫了筆畫多的那兩個字。

三郎還是不解,“我是馬嗎?”

“你是不一般的馬哦,所以說你是真正的才俊啊?!?/p>

到底什么情況???他的意識漸漸模糊,禧姐姐那一張猩紅色的肉嘟嘟的嘴唇也開始模糊,她說了什么,完全聽不見了。

等他清醒過來,已經(jīng)是深夜時分,他躺在自己臥室的床上。

床邊的椅子上坐著柳森,陰沉著一張臉,兩只手臂在胸前扭成一個麻花,沒有表情地注視著他。

三郎硬撐著坐了起來,頭很沉,隱隱的炸裂的那種痛。“抱歉,又讓你送我回來。”記憶中,他似乎撥過柳森的手機號碼,但是沒有意識,舌頭木到動彈不得,根本說不出話來,應該是禧姐姐叫叔叔柳森把他接走。

柳森嘆了口氣,“去喝一點蜂蜜水吧。”

他把三郎扶到客廳,給他倒了一杯調制好的蜂蜜水,“還要這樣下去嗎?周期性發(fā)作?!?/p>

“對不起?!?/p>

“我明天還要上班。”

三郎看了看掛鐘,凌晨1點55分。他低下頭去。

“這樣能解決什么問題?”柳森的語氣異常冷靜,“我們能不能就事論事,不要演得這么累?”

“我想去自首?!比衫洳欢〉孛俺鲞@句話。

“你說什么?你瘋了嗎?”

“我扛不下去了?!比傻脑捯粑绰?,臉上就挨了狠狠一巴掌。

柳森厲聲道,“那我怎么辦?跟著你一起去死嗎?我上有老小有小,還有好多女朋友是跟著我吃飯的,你替我想過嗎?”

臉頰一陣火辣辣的又麻又痛,三郎說不出話來。

“拜托你醒一醒吧,扛不住也得扛,是狗屎你都給我吞下去!”柳森厲聲道,怒不可遏地看著三郎。

三郎也沒想到事情會變得這么糟糕,自他知道端木哲要害他以后,整個人都不對了,因為生性自卑、敏感、玻璃心,不然也不可能做設計師。應該就在那段時間,他幾乎患上了被迫害妄想癥,開車、吃飯、坐電梯,哪怕是散步,無不感覺有人要加害于他。

在大街上,行走在人群中,無數(shù)穿心裂肺的目光,全都令人生疑?;蛘咴诓唤?jīng)意的片刻,有他不知道的跟蹤,更不知道下一分鐘會發(fā)生什么。

他開始擰巴,內心一直恐慌不定,本來被風投看中,品牌意外成功讓他產(chǎn)生過暴發(fā)戶的焦慮,感覺忽然而來的財富也會忽然消失?,F(xiàn)在又多了一重恐懼,每一次離開家和工作室這兩個熟悉的地方,心里就開始七上八下,如果就此別過,再也沒有回來,也不一定吧。

這種感覺對他來說是致命的,嚴重影響了他的工作和生活,尤其是他根本沒有辦法思考和設計。于是從記恨到憎惡直至憤怒,可以說端木哲深刻地激怒了他,這一切化作一股強大的力量如火山爆發(fā),終于上升到你死我活的程度,滿腦子都是“干掉他”這三個字。

“我是真的知道錯了,我也說不清當時為什么會那么瘋狂?!彼麣馊粲谓z,出現(xiàn)瀕死的狀態(tài)。

“因為你認為自己神圣不可侵犯,但其實,你又有什么不能侵犯的?那就是你爸爸一直堅持的精英教育啊,只有他的價值觀是正確的,別人都不入流。這一點也深深地影響了你。可是你想一想,你爸爸他一輩子看不上我,難道不是一種冒犯嗎?我難道就沒有自尊心嗎?可是那又怎樣?我還不是那么愛你。沒有誰是不可侵犯的,要懂得做人的卑微,每個人在別人的心目中,都可能被殺死一千次、一萬次了?!?/p>

的確,柳森叔叔對他是極好的,出事以后,他冷靜下來,才感到害怕、恐懼和不知所措。面對著血淋淋的現(xiàn)場,他癱軟在地板上,不可收拾。也只能給柳森叔叔打電話,他來了之后,當然也驚到了,可是他沒有埋怨他一句,而是想盡一切辦法令他擺脫干系。

“如果當初你能忍一忍,不那么做……”柳森嘆道,“現(xiàn)在警察不是在滿世界找他嗎?會放過他嗎?”

可是當時的他,認為干掉端木哲是對自己的“靶向治療”。

三郎悲從中來,失聲痛哭。

片刻,柳森才呵斥他道,“你給我打住,哭有個屁用,這種事當初就不能做。做了,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往后退。”

“真的能扛過去嗎?”

“別忘了端木哲是一個壞人,警察抓到他也不會放過他?!?/p>

“可是我心里越來越?jīng)]有底……”

“事在人為,人定勝天?!?/p>

“難道這個世界真的是我們來定義是非嗎?”

“命都沒有了,是非有什么用?能扛過去的都不是事,能回頭的都不是浪子。有些事,查不出來就是沒發(fā)生過?!绷Z氣堅定地說道。

柳森走了以后,三郎的心境漸漸平復下來。

相信我,一切都會過去的。柳森叔叔的話言猶在耳,也許這就是血親的力量,令他重生。

他回到臥室,靠在床上。客廳里的燈有意沒有關掉,仿佛柳森叔叔還在那里。他睡意全無。

手機里面有一串留言,他慢慢看著。

其中一條是酒幕的禧姐姐發(fā)過來的:“才俊,其實一共有七個字,風鬃雪蹄狐步殺。想來想去還是告訴你,請好自為之。禧?!?/p>

什么意思?

是說他和端木哲嗎?然而他們誰是風鬃誰又是雪蹄?還是禧姐姐不想明說,她已經(jīng)看到了一場阻止不了的血光之災?

酒醒之后,三郎再也睡不著了,他不是害怕,他知道蘇立并不會去告發(fā)他;告發(fā)不是她的哲學,也不是她的性格。叮當貓肚子里的秘密也已經(jīng)被他刪除干凈,當初他為什么會留下證據(jù)?他想證明什么?不知道。但是他明白,他徹底失去了蘇立,沒有周警官,這也是他們的結局。

所以他才會惱羞成怒。

沉默,是蘇立對他最后的守護。今夜始知,所謂最好的時光,就是回不去的陳舊時光。尋常、缺憾、不完美,才需要回憶去雕琢和升華。

他躺下來,側臥并蜷曲著軀體,這樣會感覺安全。

突然,他非常想念父親。

12

空靈縹緲的旋律仿佛從天際款款而來,裊裊娜娜,似有若無。遠遠望去,丹峰林立,滿眼蒼翠。

這是小周熟悉的班得瑞樂團演奏的《寂靜山林》,以來自瑞士一塵不染的音符而著稱。真正的寂靜并非全然無聲,名曲之外,這里有來自阿爾卑斯山原始森林的鳥鳴,還有羅亞爾河的溪流聲,令人瞬間溫和下來。

山林的確是寂靜的,田野、山谷和清清的溪水,是天然的露天廣場,一群年齡各異的瑜伽和太極的舞者,穿著簡樸的全無裝飾的原色系土布衣裙,隨著純凈遼遠的音樂,在落日余暉下冥想般緩緩起舞,宛如身處夢境中的東方凈土。甚至連一絲多余的表情都沒有,素顏而端莊。

今天是華南織布局開業(yè),首場秀的名稱是——清貧的奢侈。

小周在山莊的門口,看見了電視臺時尚欄目的采訪車和錄像車,于是叫蕭錦把警車停在了山莊外面,兩個人徒步走進華南織布局。

藝術家從來都不缺朋友,這里云集著數(shù)目不少的豪車,自然也有相貌姣好的俊男美女,他們的氣質和風采,總是散發(fā)著古玉一般的光芒,吸引著平凡普通的路人希望與他們親近。

小周和蕭錦是來逮捕柳三郎的。

他們在柳森的別克房車上,在前排椅背的最下方勘查到了陳年的血滴,經(jīng)過DNA鑒定,確認是端木哲的血跡。

逮捕柳森之后連夜突審,他承認是柳三郎砸死了端木哲,他去幫忙處理尸體,沒有乘坐電梯而是從樓梯把端木哲背下來的,放到他的別克車上離開的。那個樓梯的出口,隱藏在不起眼的樓側,只有清潔工會偶爾出沒,這也是所有小區(qū)監(jiān)控錄像并沒有拍到任何可疑畫面的原因。

為什么沒有換車呢?

柳森的解釋是,因為剛換了別克房車,突然又換車擔心會引起關注。一切如常反而是最安全的。

對于端木哲的手機所發(fā)出的信息和游走汕尾,柳森并不知情,只是冷漠評說:多此一舉。許多事都是死在多此一舉上。

不過柳森強調,柳三郎的舉動是他授意或者暗示的,當他得知端木哲要加害于三郎,他不止一次在三郎面前提出過必須干掉他。他深感自己太不冷靜了,即使是對待惡棍,也應該相信法律,相信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完全沒有必要從一個受害者變成一個加害人,實在辜負了黨對他多年的培養(yǎng)和教育。

從始至終,柳森的神情都異常淡定。

逮捕柳森的那天下午,他還在辦公室里處理公務。他的辦公室用間隔柜分成接待區(qū)和辦公區(qū),辦公區(qū)在里面,有大班臺和文件柜,因為間隔柜上端是通透的格子,所以看得見里面的大致擺設。外面的區(qū)域是一套深棕色的皮沙發(fā),茶幾擦得纖塵不染,上面擺著水果托盤。

沙發(fā)旁邊另有茶水柜,杯子、各種茶葉以及飲水機,排放得井井有條。

秘書叫小周和蕭錦兩個人坐下,正要泡茶,被小周打手勢制止,便禮貌地離開了。

柳森在辦公區(qū)背對著門口打電話,聽上去是讓他批一塊墓地,“……我真的沒有這個權力,要再等兩個月我們會統(tǒng)一放號,根據(jù)網(wǎng)上報名的秩序排位……一切都是透明的,經(jīng)得起檢查的……現(xiàn)在沒有,真的沒有。紅線女旁邊還有?你去現(xiàn)場看過?拜托,那是統(tǒng)戰(zhàn)區(qū)和社會名流的位置,那是不可能的……不能這么說,不能這么說,都是黨的好兒女,盒子上都蓋著黨旗,簡單地說就黨員和黨員在一塊兒唄……”

解釋了好一陣,他才掛上電話走出來,嘴里嘟囔了一句,“人都走了還跟我講級別?!边@時才定睛看到今天的客人非同一般。

但也沒有驚慌失措。

一起離開之前,還有下屬進來請他在文件上簽字。他的手并沒有抖一下,在茶幾上一筆一畫簽好交給下屬。從側面看,他方臉目深,有官氣。雖然眼光陰鷙卻又有一種革命者的祥和。

這種神情,給小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舞者的表演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結束了,這時天色已暗,陡然間,一串串,一團團,還有隱藏在樹梢和灌木叢中的射燈依次亮了起來,在人們的驚呼聲中,露天廣場一時間明亮如白晝。

這時,柳三郎走到了廣場的中央。

他戴著精巧的耳麥,穿著也十分簡潔、利落,這種風格反而突顯了他的俊朗和與眾不同的氣質。

“我希望讓服裝回歸它原本樸素的魅力中,回歸平凡中再見到的非凡。奢侈不在其價格,而應該在其代表的精神,所以才會有清貧的奢侈?!彼f。

他還說,“如果我們能跟大自然的關系好一點,如果我們對周遭的萬物珍重和友善,如果我們能從高度的自我中出離,那就是我想表達的一種生活態(tài)度。謝謝大家?!?/p>

三郎深深地鞠躬。

他得到了更加熱烈的掌聲,周槐序也忍不住鼓起掌來,蕭錦側目看了周槐序一眼,面無表情。

小周也感覺到自己的荒誕,秒回到先前的狀態(tài)。

“但是你必須承認,他是一位優(yōu)秀的藝術家?!敝芑毙蛐÷曊f道。

蕭錦點頭,但仍舊不以為然道,“那又怎樣?他現(xiàn)在是犯罪嫌疑人,只不過更讓人惋惜罷了?!?/p>

“不瞞你說,我一直粉他,買過不止一件他設計的衣服?!?/p>

“相比之下,我會喜歡柳森多一點?!?/p>

“那個人啊,為什么?大叔控?”

“比較現(xiàn)實版,這個柳三郎更合適呆在雜志里。你看他那些朋友,哪有一點清貧的味道,他也蠻享受被他們包圍的嘛,總之他是個矛盾體?!?/p>

“人生本來就是很糾結的啊?!?/p>

“都說奢華沒辦法掩蓋品格的缺失,清貧也一樣吧?!?/p>

他們的目光并沒有交流,臉上保持著職業(yè)的肅穆,一直并肩看著眼前這個精心策劃,設計一流的名利場。

現(xiàn)場又一次出現(xiàn)驚喜,重重疊疊擺成塔形的高腳杯在一個四輪車上,被朱易優(yōu)推了出來,每一個玻璃杯里都注滿淡黃色的香檳,人們圍攏上去,形成一個新的小高潮。

這時小周發(fā)現(xiàn),整個山莊并沒有蘇而已的身影。

秋天最干燥的時節(jié),利群茶餐廳進行了整體大裝修。大概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裝好之后重新開張,小周還曾遠遠看到門口放著半圈花籃。

可是他一直沒有時間過去坐一下。

柳三郎歸案以后,他寫完案情報告,須臾間想起了忍叔,于是決定去利群茶餐廳坐一坐,喝一杯鴛鴦。

蘆姨又是在剪蝦須蝦線,見到他像是見到鬼,有一種夸張的熱情,急忙擦擦手,親自從收銀臺跑出來接待他,把他帶到最好的卡座。一路念念叨叨,“不用說了,我知道你是鴛鴦走糖。你先坐,歇一下,馬上就給你端過來。”

說完屁顛顛地去張羅飲品,大叫了一聲,“飛沙走石?!?/p>

“改名字了?”

“不改怎么漲價?!彼÷暯忉尅?/p>

小周在卡座坐下,環(huán)視煥然一新的茶餐廳,收銀臺的上方掛著“財源廣進”四個大字,下方的關公牌位和招財貓一應俱全。鮮紅色的人造革座椅,窗戶上鑲嵌黃綠藍三色的仿古玻璃,有一面墻壁的貼紙是舊廣州騎樓的景物,始終追求懷舊的理念。整體風格盡顯市井風格,俗得絲絲入扣,奪人心魄。

有人穿著拖鞋進來喝一杯奶茶,實在是渾然一體。

店小二拖著成箱的啤酒和飲料進店卸貨,后廚有采買出出進進,都是新鮮的魚肉雞蛋蔬菜等十分豐富,可以判斷生意比從前好了許多。

蘆姨端了一杯鴛鴦走過來,放在小周面前,又放了一杯熱檸茶在他對面的空位前,什么都沒說,走了。

熱檸茶的水蒸氣虛虛渺渺地飄浮起來。

懷念忍叔。

他是一個專注到極致的人,盡可能窮盡的拆分,直到案情成為粉末狀態(tài)。他說,我不是神探,我只是有一顆匠心。直覺從不撒謊,反而是聰明會混淆我們的合理判斷。

他還說,我對于犯罪嫌疑人沒有偏見,每個人的處境不同,有犯罪心理的人未必會犯罪,我只是要搞清楚,你做了沒有?做了就跑不掉,沒做,也絕不會冤枉你。最需要警惕的應該是那些沒有犯罪心理的人吧,如果他們無法控制自己的激情,有可能鑄成大錯。

這個社會有貪污,有賄賂,有迫害,有謀殺,卻幾乎沒有詩歌、音樂、品質和純粹的愛,沒有遠方和夢想。但是無論如何,請不要觸及底線,因為總有一些笨人是忠于職守的,總有更多的人選擇正直、善良、是非分明。

這是一個特殊的時代,每個人都在跟自己斗爭。

他說過的話還有很多,時不時就會閃現(xiàn)在周槐序的腦海里。然而此時,他一言不發(fā),只是默默地坐著。

茶餐廳的音響里播放著美國鄉(xiāng)村歌曲,正是抒情王子湯·威廉姆斯的經(jīng)典曲目《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低沉的音色如陣陣鐘鳴,清澈時如墨綠色的石頭沉在溪底,溫暖時如冬天燃燒著藍色火苗的壁爐。

他們就這樣,默默地訴說。

小周一口一口慢慢喝著鴛鴦,沉思良久。

人,都是要蓋棺定論的。忍叔這個人,有信念,所以活得充沛從容,忠于職守卻不強求他人,一直與這個時代保持著不對稱的物質匱乏和經(jīng)濟拮據(jù),但其言行舉止,尊貴而有尺寸。是真正的奢侈的清貧。

現(xiàn)在他走了,如蛟龍歸海。

每年春天,季節(jié)轉換的乍冷乍熱,使街道兩旁的大葉榕樹居然落葉紛紛,仿佛秋天一樣,但其實是嫩綠的新葉擋不住地要冒出來裝點春天,幾乎一夜之間新葉足以遮天蔽日。

所以,周槐序看到滿地的落葉,這才意識到三月份已經(jīng)落幕了。

這是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依然是小周架著醉得不省人事的馬達,站在路邊等待代駕司機的到來。還是那輛悅達起亞。

時間過得真快,新一輪的同學聚會如期而至。這一次的聚會地點是在祿鼎記,不吃麻辣火鍋你們會死嗎?小周說,這也太重口味了。馬達非常討厭粵菜,他說清水菜心、清蒸排骨,吃這么清淡那還叫下館子嗎?在家吃不就好了?你看這健康老油,滿滿的朝天椒挑戰(zhàn)味蕾,那叫一個辣得蕩氣回腸。

這一次的聚會,是小周拿了父親的一瓶3斤裝的軒尼詩,搞不清多少錢,反正不便宜,大家喝得暢快淋漓。

許多往事和牢騷都在一遍一遍重復,然而日光之下,能有什么新鮮事?都是彼此的見證人,都要抓住轉瞬即逝的存在感。

代駕司機還沒有來。

都說時間可以抹平一切,可以淡化所有的傷痛。但有些傷痛卻會隨著時間的延伸,不知在什么時刻隱隱襲來。

小周不由得想起上一次同學會后與蘇而已的相遇,不知她現(xiàn)在人在哪里?過得還好嗎?思念像一只小手在遠處輕輕搖擺,像一個孩子眼中沒有落下的淚珠,柔軟中是尖銳的思念。原來在他的心里,她并沒有離開。

可是愛情需要奇跡。

奇跡并沒有發(fā)生,匆匆趕來的代駕司機是健身房的趙教練,兩個人都感到有些意外。

“你也兼職了?”小周一邊把馬達扶進車的后座上,一邊問道。

“我老婆生孩子了,要賺奶粉錢啊?!?/p>

趙教練手腳麻利地坐進駕駛室,發(fā)動了引擎。

小周坐在后座上,一邊的肩膀扛著馬達沉重的大腦袋。

兩個人開始聊一些閑話。趙教練這個人最大的優(yōu)點是不多嘴,不多話。小周不開口,他就默默地開車。

“蘇小姐還去打拳嗎?”小周自認為不經(jīng)意道。

“再沒來過,自從上次你遇到她,就再也沒來過。”沉默了一會兒,趙教練繼續(xù)說道,“她在我這兒買了一組課,是付了費的,我打電話想叫她來上課,可是電話是空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p>

車內一派安寂。

雖然不是小周打的電話,但心里還是有些落寞。

花葉千年不相見,緣盡緣生舞翩躚。一直以為,即使斷了聯(lián)系,在這個偌大的城市,在熙熙攘攘的繁華中,電話的那一頭始終有一個熟悉的人,一個他喜歡的女子。

原來那一頭是什么都沒有啊。

或者她會遷怒于他,憎恨于他也不一定。

雞湯君說,沒有理由的心疼就是愛。那么,當他知道她的全部,還是想念她,也是愛吧。小周望著窗外的街景,燈紅酒綠。夜色甚是溫柔,心底卻是遺珠失璧般的悵然和無奈。

車速變得越來越慢,終于徹底停了下來。

半個多小時仍然一動不動,小周把馬達的腦袋放在后座椅背上,這家伙早已呼呼大睡,鼾聲震耳。

小周下車,向前方走去。

大約100米開外,便看見車禍現(xiàn)場,是令人吃驚的慘烈,根本混亂到看不出情況是怎么發(fā)生的。

滿地都是玻璃碴子,還有各種汽車零件的殘骸或碎片,另有一個孤零零的汽車輪子躺在馬路中間。說這里是爆炸現(xiàn)場也不為過,掛彩的當事人驚魂未定,看上去衣衫不整,狼狽不堪。

小周給值勤的交警看了一眼警官證,交警解釋說,一個16歲的小男孩把他爸的大奔偷開出來,高速駕駛,因為避讓其他車子,從對面車道撞爛護欄飛了過來,這邊七輛車被他撞得亂七八糟。

“不過大奔還是結實,爛掉也沒起火?!?/p>

“人呢?”

“這個家伙死不下車,說要等他爸爸來。”

熊孩子。

小周跟著交警去看那輛奔馳,小孩半開著車窗,一臉不知天高地厚的倔強。小周道,“他哪有16歲,最多12歲。”

“滿嘴瞎話,我也要等他爸過來。”

“又是把油門當剎車了?”

交警撇了撇嘴,聳聳肩膀表示無可奈何。

小周說道,“傷亡情況怎么樣?”

“還好沒有死人,但也有人傷得不輕?!?/p>

小周回望了一眼,傷者七零八落分散在路邊,席地而坐,肯定衣衫不整,目光呆滯如剛從噩夢中驚醒,而且或多或少都掛了彩。道路中間還有一部分人靠在側翻、稀爛的越野車前等待救援,估計是無法搬動的人,他們互相照顧,看上去情緒已漸平穩(wěn)。

“我現(xiàn)在能為你做什么?”小周收回目光。

交警把一個哨子放到小周手里,“剛把通道清理出來,你就把車流疏導過去。我到對面叫同事警車開道把救護車引進來,好多傷員都是簡單包扎的。”

另一個交警一直在拍照。

小周說,好。開始吹哨子打手勢指揮車流盡快通過,其中也包括趙教練開的車,小周打手勢叫他先走,趙教練心領神會,駕車全速駛過現(xiàn)場。忙活了好一陣,情況總算得到緩解。

這時3輛救護車都已經(jīng)趕到現(xiàn)場,醫(yī)務人員各行其職,救護傷員。

周槐序束手而立,終于感覺筋疲力盡,恨不得席地而坐喘一口氣,正想用手背抹一把額頭的汗。

這時,他的左手像被電了一下,電流迅速通遍全身,是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低頭一看,現(xiàn)場所有汽車的大燈都開著,但還是燈下黑,眼前的擔架上躺著的人竟然是蘇而已,她的腦袋被一個方框一樣的醫(yī)療器械固定著,大夫說她胸骨骨折不能說話。

她握著他的左手看著他,星星般玲瓏的眼神,柔情似水。

作者簡介

張欣,女,江蘇人,生于北京。1969年應征入伍,曾任衛(wèi)生員、護士、文工團創(chuàng)作員,1984年轉業(yè)。1990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作家班。現(xiàn)任廣州市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院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廣東省作協(xié)副主席,廣州市作協(xié)主席。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深喉》《不在梅邊在柳邊》等。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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