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的智商,不可能想不到趙順強假傳圣旨,真他媽的弱爆了!杜子騰十分沮喪,他把臉朝西轉過去,眼淚差點掉下來。
訓練場太大了,沿著四周磚墻根長起來的一圈兒以白楊為主的樹種,都挺直了胸脯用眼角掃他,掃過來的角度整齊劃一,就跟掃射固定目標那樣,命中率絕不可能不高。他要被它們這樣掃射至少還需要三圈,一圈2.5公里,他差不多已經(jīng)跑一圈兒了,只要跑到西頭,應該有2公里,今天早上他就算過。但他沒有左顧右看,而是沿著跑道徑直往前,他知道趙順強這只洋芋蛋此時正把自己揳到訓練場中心,目光拽著他像鐘表指針一樣嗒嗒嗒一直畫圓。不管他如何不情愿,趙順強永遠在他右邊的固定方向,盯死他。而手里那塊該死的秒表根本不管人類的死活,白眉赤眼計算精確到秒以后的數(shù)字。
媽的,真是侮辱智商!杜子騰迎著大風甩一口唾沫,但唾沫沒有正確理解他的意圖,甩得不夠順利,幾乎畫了一條不成樣子的彈道,迅速以爆米花式的隊形集體歸建。媽的!他揮一下手臂。趙順強就在這時大喊一嗓子,弄啥,弄啥哩?然后就夾起雙臂,右腳躍出一大步,叭叭叭奔跑起來,隊列動作非常標準,雖然身材不咋的。杜子騰趕緊提速,他知道這只洋芋蛋要是較起真兒來是會出人命的,總是特別喜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人家的屁股和膝蓋窩的部位檢驗腿腳功夫,不用說,非常具有殺傷力。但趙順強并沒有停下,不只沒有停下,邊跑還邊從腹腔往外使勁兒呼呼掏空氣:“弄啥哩,說你哩!”杜子騰不再猶豫,把嗒嗒嗒立刻調整成了叭叭叭,一口氣躥到射擊場,竄過射擊屏障墻,突然急剎車,停了下來。因為他發(fā)現(xiàn)趙順強壓根兒就沒有斜插過來,而他已經(jīng)跑到了西頭,并且到達了西頭的射擊位,屏障墻正狠巴巴瞪眼。趙順強顯然另有目標,一只野兔失瘋似的從他腳下嗞溜飛過,一頭扎進小樹林,很快就不見了。
媽的,就一只兔子,跟吆喝人一樣吆喝!他只瞅見一條灰白的影子,根本做不到對它細部的清晰捕捉。但他還是捕捉到了另一個細節(jié),種在屏障墻旁邊的那片小榆樹這時就像被暴打過一頓以后,樹干上留下了暴徒施虐過的印跡。他數(shù)了數(shù),粗大一些的樹,靠路邊的,幾乎都爆了皮,幾乎都爆在中間靠上的位置。所謂粗大,也就和步槍槍管差不多粗細。高原上的樹,成活下來就算命大,別指望能長得多么威武雄壯。
趙順強已經(jīng)從夾臂跑換成了便步,但嗓門的打擊力度一點兒沒隨便,跑,跑,快跑!秒表在趙順強小臂的末梢部位張牙舞爪地助紂為虐。兔子已經(jīng)埋進了榆樹林的枝葉里,想必正紫頭漲臉調整呼吸,之后對嚇唬它的那個長著油膩膩青春疙瘩痘的臭洋芋蛋進行長時間的隔空咒罵,就像他之前一直做的那樣。他這樣想是基于現(xiàn)實的基本考慮,能在訓練場走進走出,不,應該是安營扎寨的生物應該并不簡單,說不定是有背景的。能在應急反應方面訓練有素的兔子是需要高智商的,它要懂得基于對訓練場訓練課目的長期觀摩、揣測,還得把地形地貌暗熟于心,且能融會貫通,化成保命技能。畢竟這種破地方氣候條件太他媽的惡劣了——高原上具備這種惡劣氣候條件的地方到底不少,可連兔子都活不下來幾只的地方,少之又少。今天這只幸運兔子顯然具備以上多種良好素質。它實在太他媽的幸運!
杜子騰沒動,豎一根手指使勁往樹林戳著,戳著。
臭靶子,臭靶子!杜子騰以趙順強絕對不會聽不到的音量叫嚷。誰的靶子這么臭,打恁偏!他再次強調。杜子騰的想法有兩層意思,一層是這樣等于回答了為什么臭洋芋蛋作為中隊副首長口令不起效果的原因;二層是要趙順強回答這個問題。趙順強居然沒有理會,或者根本沒想領會,秒表一直在行動,除此之外,一切行動都要服從這個行動。當然,這樣說對趙順強不夠公平,趙順強沒有完全忽略杜子騰的這一重要停頓,用偷襲他膝蓋窩的方式作了明確答復,好在他像兔子一樣閃電般躥了出去,才使膝蓋窩沒有受到進一步傷害。趙順強發(fā)出噗噗的笑聲不遠不近追上來,說速度誠可貴,其他無所謂!
臭洋芋蛋,假傳圣旨!杜子騰飛到東頭時覺得這句話不罵出來實在憋得難受。前天的這個時候,要不是洋芋蛋假傳圣旨,他還在休假,可能正往后河二姑家走去。二姑自打確認他探親假可能會批準的信兒,立馬就在第一時間通知七大姑八大姨,讓龐大的親友團隊把散落在方圓20里以內村莊里的標致姑娘,按距離遠近重新排出一張序列表。20天的假期相親安排比主席出訪還密集。二姑說,一定要定下來,定下來,下次回來就結婚,就下種;再下次回來就抱上娃兒,啥事兒都不耽誤。二姑在電話里的笑聲像咬上了冰凌子,咯錚咯錚的,耐嚼。二姑根本不管你是幾期士官,符不符合部隊的結婚規(guī)定。她才不管呢,她只管她的大侄子盡早抱上娃,杜家抱娃比啥規(guī)定都重要。
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四天,嚴格來說只有三天半。前天這個時間,午飯剛過,趙順強這個敗興的洋芋蛋和那通十分討厭的電話,特別不具眉眼高低地突襲進來了。手機是個拴狗鏈,真要命。
明天,明天晚飯前歸隊,組織決定,緊急。趙順強像著了火。杜子騰問,啥事?趙順強勃然大怒,說,你是不是軍人,是不是軍人?不該問的別問,這是紀律,紀律!然后掛了電話。杜子騰嘁一聲,副中隊長,一個破副職,牛啥牛。
中斷休假讓他火冒三丈,可這又能怎樣?服從,只能是服從。這還不算,總隊軍事比武,支隊需要從各中隊組織力量參加集訓,從中選拔出骨干中的骨干。他就是被組織的力量之一。名單已經(jīng)報到上面去了,支隊明確要求一名中隊干部帶隊,今天早飯前全部離開原單位集中到支隊訓練,趙順強是他的帶隊干部,帶他一個。趙順強告訴他,有的單位昨天就到位了,要不是等他,原本可以趕上支隊早操時間的射擊練習,一梭子子彈還是很有可能射出去的。杜子騰沒好氣地說,又不是我要求參加的,誰在位組織誰好了,干嗎非要等我,中隊又不是我一個會喘氣兒的。
“你這個人站位太低,太低,”趙順強油膩膩的青春痘已經(jīng)長熟了好幾顆,此時泛著白頭兒,示威似的瞪著眼,“這是組織信任你,相信你能脫穎而出,為中隊露臉爭光。”
“我在休假,我有事需要處理?!倍抛域v梗著脖子,“再說,《條例》上有規(guī)定?!?/p>
趙順強突然笑了,手往他頭上捋了一把,說,你小子還能有啥事需要處理,不就是忙著瞄人家姑娘臉蛋兒?俺還沒對象哩,你個毛頭小子著啥急,著啥急!給老子好好表現(xiàn),特勤中隊是個重點,有實力,這是事實,但也不是戰(zhàn)無不勝的,你要是比過他們,老子申請多批你幾天探親。我打聽了,他們今年派的是焦理想,這個兵我不了解,但我會了解的。我決定,從今天開始,你每天中午加一個10公里,我陪你。
提到相親,杜子騰的臉還是燒了一下,很快就被另一種感覺碎尸萬段。他隱隱有一種不安和懷疑,這個決定打一開始可能只是這只洋芋蛋的主意,壓根兒就不是組織決定。他這樣想是有事實支撐的,這只洋芋蛋一直在找機會迫害他,唯一理由,照班長的話說,是他杜子騰太能泡病號了,要不是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抱著肚子滿地滾,還整出具有相當威力的殺豬聲音,他的訓練成績還要好。杜子騰,肚子疼,你爹娘太有才了!副中隊長送他住院時每回都嘆著氣嘟噥一樣的話。看到了沒?階級斗爭新動向,整他的機會來了。
副中隊長的確抓住了一個好機會,這真是一個絕好機會。
“我他媽的也想練得嗷嗷叫,可天天整那些花架子,打起仗,屁事不頂。”杜子騰也相當生氣。
杜子騰是在下午集中訓練時發(fā)現(xiàn)趙順強險惡用心的。趙順強一定跟教官密謀過什么,因為教官交代訓練步驟時朝趙順強跨立的方向掃了一眼,也許這還說明不了什么,但后來的一件事他干得太他媽的缺德了,太明目張膽了,他賴不了。
接下來搞的那堂實彈戰(zhàn)術訓練課好像就是奔著整人設置的,他相信眼前的各路精英——這樣說他也算得上精英,想到精英二字他心里受用不少——從來沒有接受過這種變態(tài)挑戰(zhàn)。一開始,所有的人都站在起點,信心十足地等待發(fā)令,沒有人告訴他們接下來怎樣完成各個環(huán)節(jié),一切充滿了變數(shù)。但人是奇怪的動物,尤其對這群愣頭小子們來說,這種變數(shù)無疑能夠最大化地激發(fā)起戰(zhàn)斗士氣。盡管如此,誰也沒料到此次訓練的場景后來具體是什么,只有時間是規(guī)定好的,有效射擊目標是有定數(shù)的,路線和終點是固定的。這樣說好像沒有什么變數(shù),但越是規(guī)定好的,往往越不是全部。
什么狗屁戰(zhàn)術!杜子騰聽到命令后嘟嘟囔囔開始持槍單兵前進。他選擇曲線搜索,當翻越過第二段矮墻后有一段超低網(wǎng)橫在腳下,他立即臥倒,低姿匍匐前進,但他馬上發(fā)現(xiàn)了可怖之處,網(wǎng)下鋪的一層并不是訓練場慣用的粗細沙或者松軟的細土之類,這里居然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石頭子、土塊和新折斷泛著白茬的樹枝,而網(wǎng)也不是訓練常用的平平展展的平滑鐵絲網(wǎng)或者繃緊的繩索,眼下的網(wǎng)根本算不上是網(wǎng),高一根低一根,左一撇右一捺,像初學爬行的孩子胡亂畫著所謂的縱橫交錯和雜亂無章,特別不像話的是,還相當密集地綁一大堆鐵蒺藜。從網(wǎng)下爬出來時他感到屁股、背部疼得火燒火燎,肯定扎到了多處有效部位,鐵蒺藜透過迷彩服不知廉恥地狠狠非禮了他,一次又一次。其實,就在他鉆出低網(wǎng)的剎那,左前方突然出現(xiàn)了靶子,他再次迅速臥倒,迅速目測到不錯的射擊位置,迅速爬過去,迅速開火。還好,靶子被迅速干掉了。這一系列連續(xù)動作必須在3秒內完成,他完成了。他抬頭想觀察一下周圍地形,靶子就在這時又出現(xiàn)在右后方了,他不得不全力應對,不停目測,不停爬行,不停開火,直到靶子鬼魂一樣從各個方向不斷閃出,不斷被消滅。他不記得屁股和背部的疼痛是什么時候弄丟的,但絕不會丟掉鬼魂靶子出現(xiàn)次數(shù)的記憶——26次。他差點要對自己敬禮,因為累到大腿和腦神經(jīng)總部幾乎失去必要聯(lián)系的情況下,還能擁有端槍往那個小山坡猛沖的必要速度。那個小山坡后應該是終點,他初步判斷。他確實不管不顧地沖擊了,盡管胸腔里拉風箱的聲音大得嚇人,盡管藏在矮草叢里的絆馬索絆倒了他,他到底沖到了小山坡頂。勝利了!他準備將槍高高舉過頭頂,大喊一嗓子。他終究沒能如愿,因為很快發(fā)現(xiàn),山頂只有一半,另一半塌陷成了臭水塘,似乎專門等著讓一身臭汗的骨干們變得更加臭不可聞。所以,他就那樣十分順利地沖上去,又十分順利地栽了下去。水不深,卻臭得和他村里的化糞池差不多。就在這時,岸上不同方向出現(xiàn)了五挺沖鋒槍,子彈從天而降,一齊傾瀉進臭水塘,傾瀉到他四周,形成彈幕。
媽的,有點意思!杜子騰興奮起來,他不打算客氣,一邊迂回穿過火線,一邊端槍還擊。
趙順強就等在終點,杜子騰打算把臭臉一張擺出來給趙順強看,給禍害他的課目設置者們看,這樣做他認為差不多可以出一口惡氣:禍害我?我順利通過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夠順利通過。他相信,他是極少數(shù)可以順利通過所有禍害的單兵,要是趙順強這只洋芋蛋[典][見]著一張油膩膩的痘臉迎上來,準備一牛車的一派胡言,他決計不聽,他決計轉身昂首走開,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當然,這樣做雖然并不容易,因為體力消耗太大,但還是十分有必要的。
在他準備臭氣沖天地和跨立的趙順強擦身而過時,他很快就明白這樣做是多么幼稚,多么缺乏敵情觀念,他遭遇了有生以來最意想不到的突然襲擊,一個抓背扛摔就把他所有準備妥當?shù)难b腔作勢摁到了地上,摁到了終點線上。這真是極大的侮辱,他的胳膊還牢牢別在后頭,一口氣沒喘勻,襲擊者已恢復跨立姿勢。
臭洋芋蛋!杜子騰差點哭出來,配合這種委屈的就是脫口而出的這四個字。趙順強表情內容豐富,看他獨自起身的姿勢連滾帶爬,樣子丑陋,就像看一只瘸了腿的落水狗一樣,一言不發(fā),揚長而去。杜子騰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身上像被人抽去了腳筋,削掉了臏骨,打散了骨架組織,比瘸腿的落水狗還慘。他的膝蓋抖動得厲害,已經(jīng)筋疲力盡,從身體到心情。
幾天后,對待人生的第一次實彈戰(zhàn)術訓練,杜子騰非常不情愿地承認這種變態(tài)課目十分有效,至少讓他對以前熟悉的訓練套路恨之入骨,那種成為習慣的花架子讓他在這次魔鬼般的集訓中吃盡苦頭。
好像有點意思!他把身體扔到床板后哼唧出聲。
杜子騰,吃完到訓練場找我。
趙順強站在飯?zhí)瞄T口喊,喊過之后便隨著幾個一杠一或一杠二們走了,他們也是各單位帶隊的副首長。
肚子疼!肚子疼!杜子騰一口飯還在嘴里,已經(jīng)被突然爆發(fā)的笑聲噎住了。那些笑聲是他一向熟悉并深惡痛絕的,來自飯?zhí)霉餐筒偷母鲉挝还歉蓚?,和他一樣,一群破士官,現(xiàn)在正集體發(fā)力,撕著大嘴岔子笑,像一群午夜臨時聚到一起的青蛙們。不,他寧愿把他們比成癩蛤蟆們。
暴漲的大笑把他轟了出來,他直奔訓練場。
他懊惱地想,沒文化真可怕,指導員搞教育時說得太他媽的對了,文化育人,文化強軍。這種話他父親打死都學不會的,學不會說這種話的父親卻給他定購了一個十分娛樂化的名字,這還是親戚們集中在他家沒翻修的老屋里,吃了他家一大屜新蒸的洋芋后的智慧結晶。謝天謝地,總算沒起到肚下水、肚皮這種更弱智的名字。這個名字從第一次被人當眾啟封,各種大笑就沒停止伴奏過。直到參軍入伍,每一次點名都像是一次集體笑場。他恨透了這個名字!他著實埋怨父母正式啟封大名前,為什么不來上一段哪怕很短時間的試運營?那樣的話,類似今天無數(shù)的丑也就不會出了,也就不至于現(xiàn)放鞭炮現(xiàn)開張后,才發(fā)現(xiàn)天生殘疾。殘疾是注定的,小時候沒人叫他大名,都叫他蛋蛋,蛋蛋多結實,能長大成人,他確實長大了,也成人了,取笑聲也更雄壯有力了??慈思亿w順強這只洋芋蛋大名多吉祥、多響亮,趙順強,照樣順照樣強,咋樣都孬不了呢。
啊呸,他順了,強了,我快瘋了!杜子騰杵到訓練場大門口,眼睛露出的兇光從西狠狠地殺到東,最后朝東頭一群人殺將過去,如果可能的話,他真想把這只洋芋蛋殺了。他就樂意喊洋芋蛋,他見過好吃洋芋的,從沒見過看見洋芋那么不要命的。這還在其次,主要是長得和洋芋親兄弟似的,訓練強度再大,腰還是全身最粗的部分,臉上的青春痘還是和青春關系不太大的部分,像保存不好長出的毒芽兒,只是這個毒芽兒多數(shù)時候像熟透的黑枸杞。這個外號是杜子騰起的,全中隊戰(zhàn)士都知道,趙順強不可能不知道,這家伙腦子好使,耳朵也他媽的足夠靈,主要是軍事素質相當過硬,中隊那群欺軟怕硬的家伙保不齊早就出賣了他,所以,洋芋蛋肯定一直在找機會打擊報復。杜子騰對這一點,現(xiàn)在越來越確定。
但趙順強沒在那群人中,那群人幾分鐘后就很快從他身邊便步走過,他認出有幾個就是剛才和趙順強從飯?zhí)瞄T口一起離開的一杠一或一杠二們。趙順強此時沒在他們里頭。
咦,狗東西又不是兔子,忙打洞不成!杜子騰換作另一種目光開始掃蕩訓練場。晚飯后的訓練場除了大得空曠外,兔子也躲起來消食去了。晚霞從天空慢慢進行戰(zhàn)略撤退,只有大風,永遠精神飽滿干勁十足。這個破地方一年刮一次風,一次刮一年,新兵連的班長第一次的介紹就特別自豪,當時他和一群傻新兵當笑話聽了,笑得驚天動地,笑得像進屠宰場之前的豬馬牛羊們,吃著斷頭美食還嘚瑟得要命。
“摸清楚情況了,”趙順強突然的出現(xiàn)嚇了杜子騰一跳,“你的最大對手只有焦理想?!彼琴N著左邊墻根跳出來的。
“我沒有對手?!倍抛域v沒好氣地說,他其實想說,那是你的對手,我壓根兒就不想有假想敵,也不想成為誰的假想敵;我可以不回去找二姑,還有那些俊姑娘,但這并不構成一定得有假想敵。趙順強顯然誤會了他的意思,馬上托出一個中隊副首長的笑,豎起粗指頭說:“我就愛聽這話。好兵!”然后咳了一聲,“自信是必需的,但不能沒有假想敵。實戰(zhàn)是什么?那是流血,是犧牲。這個焦理想,個人素質超強,這是什么概念呢?反應快,耐力好,能吃苦,重要的是冷靜,冷靜就無畏,無畏就出戰(zhàn)斗力?!?/p>
趙順強突然不再說話了,杜子騰以為這家伙終于看出了他是多么恨他,恨他整人整得那樣無所畏懼,那樣趁人之危。要不是在變態(tài)的實彈戰(zhàn)術訓練中耗盡力氣,這只洋芋蛋未必能把他打翻在地,他有這個信心。真是大意啊,杜子騰事后后悔得要命。到目前為止,趙順強說的唯一入腦的一句話就是,不能沒有假想敵?,F(xiàn)在,他不管誰是焦理想,趙順強就是他的假想敵。不,是真敵人,他不會再讓這只洋芋蛋有機可乘,他向昆侖山宣誓,向父老鄉(xiāng)親發(fā)誓,向俊姑娘們……哦,這事兒恐怕還早。
趙順強說得沒錯,焦理想這小個子的反應能力確實不像地球人,26個隨機靶子小個子只擊發(fā)26次,26發(fā)子彈,全部命中,這就意味著他沒放過一個目標,每個目標沒有擊發(fā)第二顆子彈。這個成績聞所未聞,簡直嚇死個人,他是怎么做到的,這個小個子簡直就是男神!杜子騰打掉30發(fā)子彈干掉全部目標,當時以為是可以驕傲一下下的事情。但那種狀態(tài)也只維持了一下下,一小時后成績公布,他立馬覺得之前的想法十分可笑,簡直白癡,他早戰(zhàn)死了。教員講評說,戰(zhàn)場上浪費一次斃命機會,就等于送給敵人殺死自己一次機會。這樣說,他杜子騰已經(jīng)陣亡四次了。這太可怕了,比趙順強那次偷襲更可怕。
你要有敵情觀念,我就是要培養(yǎng)你的敵情觀念!那些靶子不是靶子,是每一個荷槍實彈的敵人,面對敵人,你能做的,就是快速消滅!趙順強說的話在大風的干預下,分解成了若干動作單元。他索性瞪著杜子騰,狠狠甩出兩個短句子:“練!你行的!”
最后這句“你行的”,杜子騰覺得心里有團火騰地燒起來了。媽的,我本來就行的!他這樣想著開始奔跑起來,一圈,又一圈,經(jīng)過靶場時,又朝小樹林望一眼,這回他沒再停下,也沒減速。剛才望的那一眼,他已經(jīng)記住了,那些暴皮兒的樹開始從粗一些的往細一些的蔓延,就像傳染病一樣,速度很快。
我估計過不了幾天,所有的樹都會赤身裸體,那樣的話決計是過不了冬的,都會赤身裸體死掉。杜子騰這種擔心是有理由的,他家老屋前曾經(jīng)有過一株石榴樹,石榴結得又大又稠,枝條長過窗格伸進屋里,一抬手就能摘下一只大石榴,掰開后紅紅的籽透著亮,牙一咬,酸酸甜甜的汁液溢得滿嘴都是,它們沿著喉嚨管道一路奔騰而下,那種爽,沒法形容。但這株石榴樹后來死了,第二年再也沒有發(fā)芽,再也沒結成籽,他再也沒能吃到。是他干的,他剝掉了樹皮,只為了好奇。
杜子騰決定蹲守是晚點名后的事情,沒跟任何人說,當然包括趙順強。
熄燈后,杜子騰從被窩里抽出身體,投向黑暗。他白天偵察好了,只要離開支隊大院,外面是支隊的一片菜地,通過菜地后可以很容易進到訓練場。當然,不能讓哨兵看到,不能走大門,那就只剩下一條路——翻墻。墻不算高,尤其是訓練場的墻,他也偵察好了,只要攀上墻頭,那些沿墻根長的粗大樹種可以直接把他從墻頭安全送達地面。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多了,找到最佳蹲守位置,直到抓住壞蛋。他估計,破壞樹皮的壞蛋決計不敢白天現(xiàn)身,夜晚是罪惡最好的掩體。
想象總是完美的,而現(xiàn)實是麻煩的,翻越支隊大院院墻的時候就遇到了麻煩。他發(fā)現(xiàn),白天偵察時明明是哨位盲點的地方,天黑后居然安排了流動哨。這個發(fā)現(xiàn)差點讓他放棄計劃,但很快就調整了方案,流動哨是有空當?shù)?,他瞅準機會迅速出動,一躍就上了墻頭,再一躍就下了墻頭。
這個動作完成得干脆利落,和趙順強的抓臂扛摔有一拼。
其實用不著拼了,一切沒了意義,杜子騰的胳膊現(xiàn)在再一次被牢牢別在背后,別他的是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剛剛把杜子騰拽下墻頭的人,也就是說,這個人一直跟著他,他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不用說,那人剛才跟著他同時躍上墻頭,又快速把他帶下墻頭來,順手又搞了一次更加漂亮的抓臂扛摔,他被死死摁到了地上,包括他擬定好的所有計劃。
他們現(xiàn)在還在墻內,他當然沒能翻到墻外。
杜子騰沒說話,他知道那個人是誰,所以,他一聲不吭,把身體重新塞回被筒里,沒有再罵洋芋蛋之類,心里也沒罵。但那個人朝他屁股狠狠踹了一腳,幾乎從肚子里提出一股真氣悶吼,滾!睡覺去。
他滾回了床上,卻滾不回夢里。
第二天上午集訓隊搞的課目是實彈射擊訓練,成績沒有拉開太大距離,教官肯定意料到了,中間休息的時候說要組織大家圍成一個大圓圈玩丟手絹的游戲。幾乎所有人同時提出了抗議,說那是小女孩們的玩意兒,沒有科技含量,丟人。再說這么多人,圍那么大一個圈兒,一個人丟手絹,參與率不高。這種抗議很快被制定的嚴密規(guī)則擊打得鼻青臉腫,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陰謀時,一切都晚了。教官規(guī)定,手絹換成襪子,絲襪子,落地動靜更小。兩個人同時反方向快速奔跑,邊跑邊要大聲呼喊,邊大聲呼喊邊隨機丟下絲襪子。教官還規(guī)定,被抓住的要表演節(jié)目,節(jié)目內容在散打對抗和唱歌二者之間選擇。這意味著如果一個人被抓,唱歌;兩個人同時被抓,對抗。勝者可以坐回,敗者等下一個被捉后繼續(xù)對抗,場地限定在大圓圈的正中心。教官最后宣布補充規(guī)定,節(jié)目表演的同時,絲襪子照丟,人照抓,丟襪子者為上一撥丟襪子者相鄰第三個人,而非被抓住者。游戲時間,一小時。
接下來的情形可想而知,所有人都傻眼了,這哪里是游戲?這分明就是全視角戰(zhàn)場——到外彌漫著戰(zhàn)火硝煙,到處都在鼓噪,沒有死角,沒有間歇,所有人都腹背受敵,稍一分神,立馬陣亡。這種情形下注意力高度集中,并非易事!
沖鋒號吹響,大戰(zhàn)在即,帶隊的干部,被要求全部退守到百米之外。
大風要么是馬屁精,要么與教官早有密謀,中間一休息就停了,至少在之后的一個小時內,它脫崗了。叛徒,嚴重不靠譜。有人帶著哭腔嘟囔。
第一輪,兩個人同時被捉,散打對抗,勝利者,坐回;失敗者,原地等待對抗。
第二輪,一人被捉,參加對抗。
……
杜子騰算了算,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可能聽唱歌,因為第一輪如果沒有可能,以后絕無可能。這就是一場陰謀,大陰謀家玩的大陰謀。
焦理想就坐在杜子騰對面,當然這是一開始的時候,一個小時后,已經(jīng)成了杜子騰的鄰邦。嚴格來說,他倆一直沒停止變動位置,但位置僅限定在大圈子的弧線上,沒誰唱歌,也沒誰參加對抗。所以,到最后,只有他倆沒有陣亡。
焦理想是個沉默的人,杜子騰認為,焦理想的沉默實際上是一種驕傲,一種獨孤求敗式的驕傲。驕傲分好幾種,最傷人的驕傲,就是他這種。
這種游戲手段太他媽的變態(tài),目的就是置人死地嘛。結束時杜子騰朝焦理想嘟囔一句,焦理想好像哦了聲,也好像沒哦,總之他們很快就分開了,分開后的杜子騰突然感覺剛才那句話無比白癡,充分暴露了他的站位實在太低,趙順強批評得沒錯。
趙順強,想到這個人杜子騰愣了一下,他為什么不再叫臭洋芋蛋了呢?這是啥時候開始的戰(zhàn)略轉變?清風徐來,他仰起頭,天空藍得像南印度洋的洋面,拽著神向詭秘的海溝拖曳。天知道,天知道黑匣子躺在哪里的更深處?
這種事,輪不到他管,他要管的是集訓后的比武,贏焦理想,他不太有把握。他有一種預感,焦理想的驕傲有一種勝券在握的成分,而這個成分他是不可能有的,原因他只隱隱感覺到,沒十成把握。
他一直等著,趙順強終于向他攤牌了。此時,那張嘴唇一開一合,上面翻卷起的白皮滲著血。趙順強說,知道為什么抽你進集訓隊嗎?咱中隊聽話的兵絕不是你,素質最全面的你肯定算不上,但你的獨一無二之處,這里沒有一個人具備,包括焦理想,要是真打實戰(zhàn),他根本不是你的個兒!因為你不是肚子疼,你是杜子騰!杜家的兒子絕不是孬種,他是要騰飛的!
杜子騰一開始靜靜地聽著,等著,他要從副中隊長嘴里聽到一個重要信息,就是那個“獨一無二”到底會是什么?他還沒有認真想過,這種神奇的東西杜家老祖宗什么時候藏到基因里了,且恰到好處地傳給了他。他的耐心真是很容易取代,副中隊長的耐心也一樣很容易取代。聽到最后,他覺得那個“獨一無二”是什么已經(jīng)完全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跟隨他20年的“肚子疼”現(xiàn)在連根拔除了,多好!“杜家的兒子是要騰飛的”,可親可敬的中隊副首長,真他媽的太有水平了,太帥了,太……他撲上去抱住了他的副中隊長,那些青春痘,管他呢,那洋芋身材,熱氣騰騰。
他抱住后,張大了嘴,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咧嘴開始哭。
趙順強沒有攬他的腰,沒有摸他的頭,甚至連句勸慰性的象聲詞都沒有,就像棉被一樣任他靠著,揉搓著,吸干那些眼淚,減慢那些顫抖,直至最終松開了。
他突然出奇地冷靜。
“那些樹,是不是焦理想干的?”杜子騰臉向著他的副中隊長臉問。他心里一直有團疑問,憋得難受,他一定要弄明白。但他錯了,趙順強并不看他,繼續(xù)掀動那些翻卷起的白皮,說你已經(jīng)明白了,這次集訓你接受的所有訓練課目都和實戰(zhàn)有關,這就是打仗,敗了算陣亡,你陣亡了我送花圈,其他的,不要想。
“是不是他干的?”他的手指關節(jié)弄出嘎吧嘎吧的動靜。
“……真正的實戰(zhàn)訓練,不正是你一直希望的嗎?”趙順強的聲音小了。
“你說實戰(zhàn),他媽的有這種實戰(zhàn)嗎?你說,有這種實戰(zhàn)嗎?”他突然大吼,充滿血絲的眼睛血一樣紅。
“這跟你沒關系?!壁w順強寡寡的口氣分明在矮下去,矮下去。
“跟誰有關系?我們他媽的孫子一樣流血流汗,有人吃小灶,實戰(zhàn)還吃小灶,這叫公平嗎?這是作弊,作弊就是陣亡!誰規(guī)定比武必須是特勤兵當冠軍?我們他媽的也不差!”杜子騰獅子一樣撲向趙順強,扣住了脖子,趙順強沒能躲過去,和他扭到一起。杜子騰啟動的細胞斗志昂揚地投入戰(zhàn)斗,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壓碎了他中隊副首長的冷靜,他們一起滾進土里,一起碾壓尖利的石子。最后他們發(fā)現(xiàn),那些平時訓練有素的散打格斗、擒敵技術招式一無用處,因為杜子騰根本不按正常招式進攻,腿腳頭手齊上陣,撕咬擰掐花樣翻新,趙順強的訓練有素立刻潰不成軍。
特勤兵是支隊的牌子,射擊位不夠,成績不好提高,領導特批了的,你媽的肚子疼發(fā)啥瘋?趙順強跳開一步后開始發(fā)作。
杜子騰沉默了,他的四肢正在慢慢組裝。心里的脆似乎正快速變黑、變硬、變燙,他覺得渾身的細胞像摁了啟動鍵,那些休假的、待崗的、串門的、相親的等等,一股腦兒吆喝著,打著招呼奔走相告,然后呼呼啦啦聚攏來,搖旗吶喊。他確認,他的肚子再也不會疼了,但是心呢?
他朝地下抓了一把。
天快黑了,一只烏鴉飛過頭頂,繞了一圈,又繞一圈,然后叫一聲,又叫一聲,第三聲它不叫了,杜子騰手朝天上一揮,它就撲棱棱幾下,一頭栽下來。他朝射擊位走去,一條灰白的影子從小樹林里躥出,他立刻認出了它。野兔這時十分愣頭青地跑出來,與杜子騰的遭遇很快便驗證了這種愣頭青的魯莽將引發(fā)多么嚴峻的后果,它眼睜睜盯著那只揚起的手,一個小石子子彈一樣呼嘯而來,精準地打中了自己,它認為這下子完蛋了,翻了一個身,仰面抽搐著等死。
杜子騰退回來站住,歪頭看一會兒,又看一會兒,彎下了腰,站起來時,抱起了它。趙順強大喊,弄啥哩,咬你哩。吃敗仗要死人!杜子騰回了一句,沒有抬頭,他認真檢查傷情的樣子專業(yè)得就像個隨隊醫(yī)生。
突然,野兔張開了大口。
作者簡介
王鳳英,筆名又央,女,中國作協(xié)會員。先后在《十月》《山花》《文藝報》《文學報》《中國讀書報》等發(fā)表詩歌、小說、散文、報告文學、文學評論等300多萬字,出版三卷本長篇歷史小說《雄虓圖》、長篇報告文學《瑪尼石的脈動》等6部。獲得全軍中篇小說一等獎、全軍詩歌優(yōu)秀獎及評論一等獎等全國征文、軍內外雜志30多個文學獎項。小說、詩歌、散文、評論等入選《小說選刊》《中國隨筆佳作年度選》《中國文學評論家文集》《中國軍事文學年選》等多種選本?,F(xiàn)任《武警指揮學院學報》編輯部主任,教授。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