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本貴
一
平時,只有畫眉鳥在巖泉旁邊的古樟樹上婉轉地啼鳴,今天,兩只喜鵲也加入到了畫眉鳥歌唱的行列。巖泉蹦跳的聲音也似乎與往常不同,如珠玉落盤,聚集在用水泥做成的池子里,那池子就像一面鏡子,映照著老樟樹,映照著老樟樹枝葉縫間漏下的蔚藍色天空。池子的水滿了,溢出來,結成一線清流,緩緩淌進下面禾田旁的水溝,然后蹦蹦跳跳匯入怡河。要在六月七月,是決不會讓它白白流走的,引進禾田,結出的谷子一粒一粒飽滿壯實,那米飯吃起來也格外的香甜。
太陽從獅子山那邊爬上來的時候,那臉盤似乎也帶著笑。都像是在歡迎鄒士杰老人啊。一個月不見,老人突然又出現(xiàn)在它們面前,能不高興么。鄒士杰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像是要把這些日子心里的憋悶全都吐出來,身子骨就覺得輕爽了許多,昏花的眼睛也明亮了許多。只是,太陽越往上爬,老人的心也跟那不斷升高的太陽一樣,提到了嗓子眼。他們會不會找來啊,他們會不會要自己回去呢。老人已經(jīng)下定決心,決不回去了。
這些日子,鄒士杰吃過早飯,就對匆匆去工廠做活的兒子說,他串門去了,走過那條新修的街道,老人就放開腳步往鄒家坪奔來,十里路,不過走了兩袋煙的工夫。思念的心都開坼了啊。
開始的時候,老人只是坐在古樟樹下發(fā)呆,年輕時修的那棟木屋不見了,只有一塊散落著碎瓦礫的屋場,旁邊那片四季長綠的菜地已經(jīng)長出了狗尾巴草,幾棵茄子樹辣椒樹被瘋長起來的雜草擠壓得喘不過氣來。那棵古樟樹雖是枝葉婆娑,根莖虬結,也是保不住的,兒子說,別人的新磚房里都是擺的新家具,他要把這棵老樟樹砍倒賣掉,買個真皮沙發(fā),買個液晶電視機,才像個新集鎮(zhèn)的家啊??磥?,只有那眼從巖縫里涌出的泉水是會長流不斷的吧。
呆坐了幾天,老人就動手割茅草,砍雜樹條,再后來,就開始搭棚子,他搭的棚子很小,只能容下一個人睡覺。棚子越小,隱蔽性就越好,還有那棵古樟樹擋著,不注意,是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這里有一個茅棚的。
太陽升起一桿子高,老人覺得有點餓了。這讓他十分的高興,住在新磚房里,沒有餓的感覺,吃飯也索然無味,端了端碗,就放下了。
只是,老人決不敢在外面生火煮飯,灶煙升起來,還不大老遠就被看見了么。想了很久,還是沒有想出好的辦法。老人就在棚子后面的山坡上拾來許多的干柴枝。燃得旺,少燒,或許就沒有多少炊煙往上冒的吧。菜是從草叢里尋找來的一個茄子和幾顆辣椒,沒有鍋子,放火里燒了擂爛,加點鹽,那個香。老人一邊吃飯,還在一邊嘮叨著什么,兩滴渾濁的淚水居然就出來了。
吃過飯,鄒士杰就又坐在古樟樹下去了。要是以前,古樟樹下可熱鬧了,村子里不論男女老少,都愛來這里玩。年紀大的坐著,年輕人或是蹲著,或是站著。說的話題很多,很雜,年長的七八十歲,小的才十幾歲,居然能說上同一個話題。當然,有時老人也會責罵年輕人,比如年輕人說鎮(zhèn)子上哪個發(fā)廊里又來一個漂亮小姐了,哪個新開的按摩店開業(yè)了。老人們開始還十分的好奇,后來聽出話里不干不凈,就瞪著眼睛罵他們學壞,有的老人還揚起巴掌做出要打他們的樣子,但終究還是沒有把揚起的巴掌落下來。其實,老人們也是想聽聽新鮮的。
鄒士杰很少參與他們的鬧鬧嚷嚷,他要給他們燒茶。燒茶的水當然就是古樟樹旁邊的巖泉水了。清亮,純凈,甘甜。鄒士杰似乎覺出了村里的人們愛來這里玩的原因,用巖泉水燒出來的茶好喝。想一想,好像又不是,鄰居張家李家也都是喝的巖泉水,下面村里也有許多人家來這里挑水啊。
也許,坐在樹蔭下說白話,還能看到太陽從獅子山升起來的輝煌,還能聽到汽車從下面公路上過的喇叭聲響。想一想,好像也不全是。鄒士杰心里就涌起了一種得意,人氣。對,人氣。這是不能用語言說得清白的。
可是,今天,巖泉依然流淌,古樟樹依然灑下一片蔭涼,張家的吊腳木樓卻沒有了,李家才修了一年的二層磚房也不見了。自家的一棟兩手推車的印子屋也被拆掉了。修那棟印子屋花了多大的心血啊。這里的一句俗話,人一輩子有三件大事,結婚生子修屋。他修的這棟屋柱子是楠木的,從花巖山高價買來,壁板用上好的桐油油過幾次,锃光發(fā)亮。大前年,下面公路上壞了一輛長途客車。司機修車的時候,車上的旅客閑得無聊,沿著公路旁邊的小路走上來,大老遠就都驚叫起來:“多美呀?!边^后,就發(fā)現(xiàn)了老樟樹旁邊的那眼泉水,開始的時候,他們還問能不能喝,一個中年男人嘗了嘗,也不說話,把礦泉水瓶子里的水全都倒掉,盛了滿滿一瓶,說:“這才是真正的礦泉水啊?!?/p>
鄒士杰問他們餓了沒,要是餓了,就做飯他們吃。他們卻是擔心來不及,車修好了就得走啊。鄒士杰就把半盆子蒸熟的紅薯端出來,他們又是一陣哄搶,還大呼小叫,綠色食品,防癌。臨走的時候,把幾張零票塞進鄒士杰的口袋,害得他追到公路上,才把鈔票退了回去:“吃幾個紅薯,怎么會要你們的錢。”
使得天南地北的乘客又是一陣贊嘆:“山好,水好,人更好。”
這些,都成了美好的回憶。老人怎么都想不通,他們?yōu)槭裁匆屵@些祖祖輩輩住在這里的農民離開這好山,好水,住進鎮(zhèn)子上鳥籠一樣的磚屋里去。不種田,不種地,就靠著掙錢,買來吃么?
鄒士杰在樹蔭下坐了一陣,就去了后面的山坡上,山坡上有一座墳墓,是鄒士杰的老伴。鄒士杰的老伴是前年去世的。老伴生病的時候,鄒士杰一直在她的身邊嘮叨:“如今的日子好過啊,你怎么就不陪著我多住幾年?!焙髞?,老伴去世,鄒士杰要兒子把他娘就近埋在后面的山坡上,他好常來這里陪陪她。
“你不知道吧,這一個月我是怎么過來的啊。三樓,上樓下樓腳桿子酸,這還不打緊,住在那里,聽不到山泉水的叮咚,聽不見鳥兒的歡唱,沒有老樟樹潑下的一片蔭涼。太陽也不是從獅子山頂升起來,而是從前面的磚屋頂上爬起來的。也沒有鄉(xiāng)親們的歡聲笑語。喝的那水是什么水啊,一股的怪味兒,還割喉嚨,吃的菜也不行,兒媳從集市上買回來的,哪像從菜園里摘來的菜,水淋淋,綠汪汪。再要我在那磚屋里待著,只怕就要給你打伴來了啊?!?/p>
在老伴的墳前嘮叨了一陣,下山來的時候,兒子有生站在棚子旁邊的,歪著頭,擰著眉,對著棚子里面張望,看見父親從山坡上下來,抱怨說:“不知道住在這里有什么好?!?
老人就罵開了:“你說住在這里有什么不好?!?/p>
兒子的口氣就軟了下來,“回去吧,住這里我不放心?!?/p>
兒子是孝兒,有孝心。他問:“今天怎么沒上班,跑到這里來做什么?”
那陣鎮(zhèn)里領導說要辦新集鎮(zhèn),要農村城鎮(zhèn)化,老人們著急,年輕人卻高興。對年輕人最有誘惑力的,鎮(zhèn)里還要辦工廠。兒子說,到那時,他就成了工人,不再種田種地,也不再離鄉(xiāng)背井去外面打工了。
兒子說:“請了半天假,接你回去?!?/p>
“我說了,不回去的?!?/p>
看不見父親住在磚房里的愁苦樣子,像是一條干涸了的魚,突然就見到了水,像是一棵枯萎的樹,突然就沫浴了雨露和陽光。兒子想了想,說:“不回去,我就給你送點油鹽柴米來,秋涼了,再回去?!?/p>
“我才不要你送呢?!?/p>
老人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狡黠的笑,眼睛盯著棚子的角落。有生果然就看見了,那里有一個小木桶,揭開小木桶的蓋子,里面有米有油有鹽還有碗筷,父親早有預謀了。
有生站了一陣,騎著摩托走了。老人盯著兒子遠去的身影,目光里流露出一種慈祥和柔軟。過后,拿了把鋤,去了旁邊的菜園。先是把菜園地里的雜草扒了,再挖好,然后撒了一把蕎麥種。菜園地,肥,秋蕎麥不用施肥,十月就有好收成。老人認準一個理,有了土地,就有收成,就能過上好日子。貼著地面氤氳出的泥土芬芳,就心情舒暢,就精神抖擻。
鄒士杰有一個全面的計劃,今年秋天,種點秋蕎麥,種點油菜,明年開春的時候,把后面山坡上的荒地挖過來,種包谷,栽紅薯,還要把二畝水田也插上禾,再把棚子擴大一點,喂養(yǎng)一頭小豬仔,明年過年就有豬肉吃了。兒子再來的時候,要他去集市上買只公雞,清早公雞啼那么幾聲,該多好。后來,他又把這個念頭打消了,領導的小車從下面公路上過,聽到公雞啼,不就穿幫了么,還不又把自己趕到那籠子一樣的磚房子里去么。
太陽掛在頭頂?shù)臅r候,老人就開始煮中午飯了。他覺得早上吃的那菜真好,中午也一樣燒一個茄子,剁幾個辣椒吧。
二
這個村子名叫鄒家坪村。其實,村里的一百多戶人家也不全姓鄒,五個姓,鄒姓張姓李姓占了一大半,也不知道怎么單單要用鄒姓來做地名,鄒姓人心里就有了優(yōu)越感。走到哪,就說我是鄒家坪的。鄒家坪依山傍水,村前的一條小河為什么叫怡河,也沒人考證過,但這怡字聽來就讓人心情舒暢。鄒家坪村人跟別地方的農民沒有什么兩樣,也窮過,苦過。后來,大家的日子才像是嚼甘蔗一樣,甜了。不經(jīng)意間,一棟一棟小磚樓就在那些參差不齊的木屋中間立起來,讓人們羨慕得不行。近兩年,老人們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也有了抑制不住的笑容。按他們自己的說法,他們也拿國家工資了。滿六十的老人每個月國家給五十塊錢,滿八十給八十,滿九十給一百??蓢覜]說滿一百歲要給多少錢,這就給老人們許多的遐想,國家肯定會再多給的吧。多給又是多少呢。常常,老人們在一塊討論這個話題,甚至還在心里暗暗地下定決心,住一百歲,要看看這美好世界。
老人們討論這個話題的時候,鄒士杰不會參與,他想的是老伴怎么就早早走了呢。怎么說也要住八十歲啊。老伴得的是爛腸子的病,兒子把她送到縣醫(yī)院,縣醫(yī)院說他們也沒有辦法了。也別怪老伴得這樣的病,那陣沒飯吃,什么草根樹葉都往肚子里填,鐵打的腸胃也會被磨壞的。
老伴死的時候拉著他的手說:“這好日子,還真的沒過夠,不過,跟那些在饑荒年月早早走了的人們比,又知足了。你好好過吧,過夠了好日子,就來找我,我等著你的?!?/p>
鄒士杰清楚地記得,兩年前,幾輛小車停在了鄒家坪村前的公路旁。鄒家坪村的村主任早就站在公路旁邊候著的。小車里面走出幾個中年人,在村主任的帶領下,村前村后看了個遍。開始的時候,還只有幾個小孩好奇地圍著停在路邊的小車打轉轉,后來,他們就遠遠地跟在那幾個人的后面,再后來,一些年輕人也好奇地跟在他們的身后了。這幾個中年人里面有兩個人大家都認得,是鎮(zhèn)里的書記和鎮(zhèn)長。人們就猜想,另外的幾個不認識的人肯定比書記鎮(zhèn)長的官大。不然,他們不會這樣前前后后地跟著,還不時地回答著他們的問話。就是說,他們來鄒家坪村,與鄒家坪村有關。
幾個人上車的時候,鎮(zhèn)里的領導把村主任也叫上了車,小車一溜煙開走之后,就像是在每個人的心里拋下一塊石頭,起了幾個漣漪,卻不落下來。
這天半夜的時候,村主任才回來,讓他沒有想到的,村里的男男女女都還沒有睡,全都坐在鄒士杰禾場前的古樟樹下扯談,當然,說的話題沒有離開那幾個陌生的中年男人,他們還猜想著,村主任被他們叫去做什么呢。
村主任跟鄒士杰是鄰居,不用叫,自己就走了過來。人們就都不做聲了,他們知道村主任肯定有話要說。
“你們猜猜,我被叫到鎮(zhèn)政府去做什么?”
村主任平時說話不是這樣的風格,快言快語,急了還罵人。人們看著他,說賣什么關子,有話快說,我們還要回去睡覺呢。
“搬家?!?/p>
“搬什么家,誰搬家?”
“有屁就放。”一些人就罵起臟話來。
“明天白天開群眾大會,領導要在群眾大會上說的?!贝逯魅芜€是不愿意說。
人們帶著一團疑問回家去了。聽那口氣,不是什么好事。
這天晚上,鄒士杰卻睡得很香,他沒有過多地想村主任說的那兩個字,怎么說都與自己家無關的。他想的是田地里的莊稼,什么時候插禾,什么時候收割。種了一輩子田地的他,除了兒子孫子,就只有田地最親。按說,田地里的事情也是不要他多操心的。兒子以前在外面打了幾年工,說是照顧不了家里,就回來了,在鎮(zhèn)子上一家木器廠找了份臨活做,錢是少了些,騎著摩托車早去晚回,每個星期還有一天休息。兒媳的勞動力好,還勤快,種那二畝水田不費什么勁。孫子讀高中一年級,長得比他老子還高。老師說他日后考大學能過長江,過黃河。有時,老人聽到兒子兒媳在飯桌上說些家務事,他就知道兒子兒媳把孫子讀大學的錢都準備好了。老人就在心里說著不知道說了多少遍的話:這日子,就像是嚼甘蔗,越嚼越甜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鄒士杰扛了鋤準備去后山挖地,那是一片荒地,挖過來,種上糧,吃不完就賣,得了錢存那里,就算是給兒子兒媳一點幫補吧。
“士杰叔,今天要開會。全村男女老少都要參加?!?/p>
鄒士杰只得踅身回來,嘀咕說:“誰搬家,與我有什么相干?!?/p>
讓大家都沒有想到的,群眾大會說的這樣的內容,全村搬遷,住到鎮(zhèn)子里的居民新村去。新修的磚房,每家每戶一套,住樓上還是樓下,東頭還是西頭,由自己挑選,價錢還特別便宜。自來水,電燈,全都到家啦。農民的身份也變了,成了居民戶口,按時下的說法,叫做農村城鎮(zhèn)化。
最高興的是小孩,他們說去中心小學讀書不用起早床了。年輕人也高興,變成了城市人,再出去打工,就不會被城里人叫做農民進城了。老人想得卻比年輕人多,他們首先提出住鎮(zhèn)上去了,田地不種了,吃什么?
“怎么不種了,照樣種田種地?!贝逯魅握f這話的時候,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看不出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怎么種?”
“跟過去一樣種?!?/p>
“每天從鎮(zhèn)子上來來回回地跑?”
“誰家里沒有摩托車。”
老人們有些語塞,這話不假,有的人家還有兩輛摩托車呢。
一些年輕人在一旁嘀咕說:“在廠子做活掙錢,還種什么田地。拿錢買了吃?!?/p>
老人們不理睬這些嘴上無毛,說話不牢的年輕人說的什么,他們又提出了新的問題:“耕牛怎么辦,也跟著住磚房子里去?”
村主任也語塞了,這個問題昨天領導跟他們幾個村主任談話的時候,他就想到了,可他沒敢說出來。一陣,他說:“村里沒幾家喂有耕牛啊。”
想一想,這些年耕田耙地的確不是用牛,而是用機器。
“我們不會去的,祖祖輩輩住在這里,柴方水便?!崩先藗冋f得堅決。
“不去不行。又不是我們鄒家坪一個村搬遷,附近幾個村都要往居民新村搬。三個月之內全部搬走,鎮(zhèn)里領導要一個村一個村的清場?!贝逯魅我舱f得堅決。
鄒士杰后來才知道清場是什么意思。三個月過去,村里還有幾戶人家賴著不走,村主任自己家才修好一年的磚房也舍不得拆掉。鎮(zhèn)領導就開來了一臺推土機。好家伙,那鐵家伙揚起一把大鏟,只那么幾下,村主任那棟二層樓的磚房就變成了一堆磚瓦,鎮(zhèn)里領導還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的罵得村主任腦殼都抬不起來了。
鄒士杰家的房子也沒有拆。兒子把人請進屋了,鄒士杰死活不讓。看著那個鐵家伙在那邊轟隆隆地把村主任的房子揉飯團一般,就急了。兒子一旁又沒命地催:“要是那鐵家伙來了,這棟木屋就一文錢都成不了的?!?/p>
鄒士杰真想扇兒子幾巴掌,兒子是個叛徒,早就想搬到鎮(zhèn)上的磚房子去住了,但兒子說的那話鄒士杰還是要考慮的,孫子馬上就要讀大學,錢是大哥,自己幫不了多少忙,怎么能看著賣得了幾千塊錢的木屋變成一堆只能煮飯燒水的柴火。
住進新磚房沒多久,兒子兒媳就總結出許多住磚房的好處,干凈,氣派,冬暖夏涼。當然,兒子上班近,孫子讀書近,也在好處之列。鄒士全卻是總結出了多少條不好,像關在籠子里,憋悶,住的三樓,上上下下不方便,還見不著人,連個說話的地方都沒有,等等,等等。后來,實在憋不住了,就對兒子說,他要回去看看,紅薯該挖了,油菜也該種了。
兒子說:“不用,用錢買?!眱鹤诱f得理直氣壯。來鎮(zhèn)上沒多久,兒子就辭去了臨時工的活兒,正正經(jīng)經(jīng)到廠子里上班去了。兒媳也找到了一份工作,給鎮(zhèn)小學做衛(wèi)生,一個月一千塊錢。吃了早飯去,做晚飯的時候下班,順便把吃的菜也買回來了。
兒子跟父親算了一筆賬:兩個人上班,一個月掙三千,一年就三萬九千,種田種地喂豬喂雞一年能有多少收入:“田地不種了,甩荒。我們家現(xiàn)在過的城里人的日子啊?!?/p>
老人的眼睛就瞪圓了??墒牵瑑鹤铀愕氖氰F賬,他無從駁倒,說:“你們當城市人,可以不種地,我是農民,閑著就活不成?!?/p>
鄒家坪村離鎮(zhèn)子的居民新區(qū)說遠也不遠,幾公里,吃過早飯,老人就回去了,天黑的時候才回來,兒子兒媳也懶得說他,不在家,聽不到?jīng)]完沒了的抱怨之聲,耳朵清靜。他們哪里知道,父親在實施一個逃離計劃。那天早晨臨走的時候,才對兒子說:“晚上我不回來了?!?/p>
“不回來你到哪里去?”
“趁著天氣好,把油菜種下去,來來回回十幾里,難得走?!?/p>
“夜里總得有個睡覺的地方吧?!眱鹤舆^后笑道,“掛在那棵老樟樹上?過些日子我要把老樟樹賣掉了?!?/p>
老人不說話,用袋子裝了幾件衣服,提了個小爐罐,匆匆走了。八月,不冷不熱,夜里不用蓋被子,往后再慢慢把被子弄來,還要弄些生活用品,就算是把家又搬回來了。
三
夜里躺在棚子里,從茅草的縫隙中看天上的星星,聽旁邊草叢里蟈蟈地鳴叫,鄒士杰就格外的舒心,格外的快樂,身子骨也嘎嘣嘎嘣響得歡呢。
不過,老人還是提心吊膽著,有時想起來,他自己都覺得啞然失笑,那陣沒飯吃的時候,偷偷摸摸挖一條葛根充饑,被領導知道了要挨批評,在菜園旁邊種幾棵南瓜,不但要被拔掉,還要挨批判斗爭。除了做集體的活兒,做別的什么都得偷偷摸摸?,F(xiàn)在不一樣了,只要能掙錢,只要能發(fā)財,還表揚,還獎勵??墒牵趺从忠低得饋砹四?。國家修的磚房子不愿意住,非要住在這茅棚子里,到底是誰的錯。
太陽慢慢地從獅子山那邊爬起來,怡河總是那么不知道疲倦地唱著歌兒。幾只早起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鄒士杰盤算著,今天把油菜種下去,過幾天把紅薯挖了,給兒子他們送點去,紅薯吃了好啊,幫助消化,還防癌。后來,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住在磚房子里得意啊,天天吃魚吃肉,哪肯吃紅薯。
“士杰叔,你怎么回來了?”
抬起頭,是村主任站在面前的,他的身后還站著自己的兒子。一股火氣從老人的腦門沖起,指著兒子的鼻子罵:“你嘴巴臭啊?!?
兒子一副委屈的樣子:“不是我說的。”
“那他怎么知道了?”
兒子不再說話,眼睛盯著村主任。村主任說:“明天市里一位領導要來看看新集鎮(zhèn)建設,還要走訪幾戶人家,你家就是要走訪的一家,早晨去你們家,才知道你回來了。這怎么行?”
“我住在這里種油菜,挖紅薯,怎么就不行了?”
“市領導說了,還要來村里看看的,一個茅棚子里住著一個老人,能瞞得了人家的眼睛么。這叫回流,鎮(zhèn)領導還不被撤職呀。士杰叔,你要替我們想一想,這是領導們辦的農村城鎮(zhèn)化樣板啊。其實,我也一樣想不通,剛剛修好的磚房,稀里嘩啦就被推倒了。”
鄒士全知道他說的話是真的,可他是領導,得服從,自己什么都不是。脖子一梗,說:“我住在這里好。”
村主任有些無可奈何,說:“這不是好不好的問題,我剛才說了,是另外的問題啊。”
說話的當兒,就聽到下面公路上一陣摩托聲響,一會兒,從公路上來了一群年輕人,一個個都板著一張臉,也不說話,把茅棚里的幾件衣服拋出來,一個年輕人從口袋掏出打火機,嗞的一聲,一股火苗竄起,茅棚就變成了一團火光。
鄒士杰想罵一句什么,卻沒有罵出口,只有兩滴渾濁的淚水從眼坑里滾落下來。
茅棚化為灰燼,幾個年輕人還不走,眼睛瞪著鄒士杰。鄒有生忙著把父親的衣服塞進摩托車后備箱,張開兩手把父親抱上摩托車,跟著前面的摩托車隊,嗞溜地往鎮(zhèn)子上去了。
四
第二天,兒子兒媳都沒有上班,從鄉(xiāng)場買了許多水果擺在茶幾上,一些水果鄒士杰見都沒有見過,就罵開了:“百樣用錢買,還要買這樣稀奇古怪的水果做什么?!崩先诉€在為那幾個年輕人不問青紅皂白燒他的棚子慪氣。
兒子兒媳都在手忙腳亂地打掃衛(wèi)生,兒子說:“這些水果都是外國進口的,真好吃,但你現(xiàn)在不能吃。”
老人不知道兒子說這話什么意思,火氣更大了,什么東西老子不能吃。誰吃。這時,兒媳從箱子里拿出一張新床單,去他房里要把舊床單換成新的,老人吼道:“不用換。”
兒媳也是一臉的笑樣:“你不喜歡新的也行,等會兒換過來就是?!?/p>
老人又準備罵人了,你們這是搞的什么鬼。這時,就聽到了外面的敲門聲。兒子開門的時候,兒媳也已經(jīng)站在了兒子的身后。兩人的臉上都做出燦爛的笑。
最先進來的是一個年輕人,肩頭扛著攝相機,接著就進來了一個矮個子中年人,他的后面跟著鎮(zhèn)里的書記和鎮(zhèn)長,書記和鎮(zhèn)長也跟兒子兒媳一樣,臉上做著笑,對著矮個子男人點頭哈腰。矮個子男人東瞅瞅,西瞧瞧,過后就問鄒士杰:“你老人家住在新磚房子里舒服嗎?”
鄒士杰就想起昨天村主任對他說的話,正要回答舒服個屁,兒子卻是搶著回答了:“好啊,高興啊,方便啊。”過后,指了指父親的嘴巴,又擺了擺手。
矮個子男人嘀咕了一句:“啞巴?!本筒辉賳栢u士杰的話了,對鎮(zhèn)里的兩位領導說,“農民從鄉(xiāng)下搬來鎮(zhèn)子上居住,新的生活環(huán)境,有什么問題,有什么困難,要幫助解決。要搬得來,留得住?!?/p>
鎮(zhèn)黨委書記和鎮(zhèn)長的腦殼像是雞啄米。矮個子男人又問了他們一些話,準備離去,這時,鄒士杰搶前一步攔住了他,問道:“我能不能搬回去住?。俊?/p>
矮個子男人大吃一驚,回過頭對鎮(zhèn)黨委書記正色道:“他不是啞巴啊?!?/p>
鎮(zhèn)黨委書記挨了罵,當然得找個替身,眼睛瞪著鄒有生,四方臉紅一塊白一塊。鄒有生伸了伸脖子,說:“我沒說我爸是啞巴,我是說我爸這幾天感冒了,喉嚨有些嘶啞?!?/p>
鄒士杰破口罵道:“嘶啞你個頭?!?/p>
矮個子男人頭也不回地下樓去了。書記鎮(zhèn)長噤若秋蟬,也匆匆地跟著下了樓。鄒有生直叫苦:“鎮(zhèn)領導帶來的那人是副市長,你不給我面子,也不給鎮(zhèn)領導的面子啊。”
鄒士杰一臉的皺紋里也有了許多的驚訝,怪不得一個二個都是做著一臉的傻瓜樣子,原來是個大官。
這天晚上,一家人剛剛吃過晚飯,鎮(zhèn)黨委書記就上門來了,對鄒士杰說:“你老人家那一句話,我這一年的工作就白忙活了啊。有什么意見,有什么要求,你都說出來,人家領導還等著我匯報的?!?/p>
鄒士杰說:“什么意見都沒有,就想搬回去住?!?/p>
鎮(zhèn)黨委書記說:“別的要求我都能答應你,唯獨這一條不行。”
“為什么?”
“不為什么?!辨?zhèn)黨委書記的口氣一下變得十分的冷淡,“誰要再回去撘個茅棚子,就不是叫幾個年輕人去燒棚子了,我讓派出所長用銬子抓回來?!眮G下這句話,揚長而去。
鄒士杰追著他的背影罵了一句娘,過后就像漏了氣的皮球一樣,呆呆地坐在那里了。
往后的日子,鄒士杰每天早早就起了床,兩腳來來回回地丈量著那條走過千次百次的路,春天耕種,夏天施肥,田間管理,秋天了,田地里一派豐收景象,冬天閑下來,老人還是要去鄒家坪的。在老樟樹下坐一坐,喝一口巖泉水,透心的清爽。
開始,公路上才他一個人來來回回地走,后來,許多的老人也都走出樓房,加入到他的隊伍,再后來,就出現(xiàn)了年輕人的摩托車隊。他們可不像老人,一邊走,還一邊罵咧著,像是罵這來來回回的路,仔細聽,好像又不是。年輕人才不罵娘呢,他們是在唱歌。一路的摩托聲響,一路的歌聲飛揚,一路的瓜果飄香。
蹣跚著前行的老人們真想罵他們一句什么,又沒有罵出口,只是無可奈何地把頭搖了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