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忠佩

古蜀地

深冬的陽光，慵懶，寂寥，像一個習(xí)慣于沉默的人走到身邊，站了許久，又一言不發(fā)地走了。我沒有去計算這樣的陽光一天從古蜀地山脊走到村口時間有多長，但他的悄無聲息，似乎只有狹窄的山路上凍土踩出黏乎乎的感覺，證明陽光確實來過。遺憾的是，凍土才剛剛松軟，陽光的味道就跑得無蹤無影了。

我喜歡村口的香樟、木荷、楮樹、栲樹、苦櫧樹，不僅長得任性，即便冬天再冷，依然保持一樹樹的青翠，不像楓香，經(jīng)不住霜風(fēng)，一吹葉就落了，光禿禿的樣子越發(fā)顯得冷清。與楓香一樣，烏桕、柿樹、樸樹、板栗樹的葉子也隨風(fēng)而逝，讓蔥蘢的林木多了一分疏朗。山雀似乎只戀著香樟、楮樹、栲樹和苦櫧樹，對楓香、烏桕、柿樹、樸樹、板栗樹興趣不大，撲棱棱地穿梭來穿梭去，也不見在這些樹的枝椏上停留一下。沿著村口的山路走，發(fā)現(xiàn)樹站的位置是有講究的，近山腳的有松有杉，水口多是樟樹與楓樹，山的褶皺處便是檉籽樹（油茶樹）、烏桕樹、板栗樹和櫟樹了，而村莊周圍呢，高聳的一定是楓香和紅豆杉。村莊的房屋，磚木結(jié)構(gòu)，依著山坡錯落著，村口與房屋之間隔著一塊空地，地上除了廢棄的雜物，還有幾只雞在悠閑地啄食。依稀能夠聽到澗水跌落的聲音，卻看不到有水在何處流淌。我在村口轉(zhuǎn)了一圈，沒有碰到一個人，一個稱為古蜀地的村莊就這樣被孤獨包裹著。

古蜀地村前那蜿蜒的山路，曾挨過多少村人的日子？從贛晥邊界的小畈段進山，這樣的問題一直在纏繞著我。如果沒有偏差，山路邊陰刻著村莊吳姓一百一十多世祖的墓碑就是答案。而大多數(shù)村民陸續(xù)外出打工并遷走，僅僅是因為村莊地處偏僻山地貧瘠嗎？對山里土地的逃離，只是山外物質(zhì)的誘惑嗎？不盡然吧。路上的七里亭、五里亭早已坍塌，石塊瓦礫，以及枯黃的草掩埋了原來的路徑。一段段荒蕪廢棄的山道，不僅促成了與之平行的一節(jié)節(jié)山路，同時也是對村莊過往的一種摒棄與割裂。在山岔口，遇到一對挑著被褥的老人，扁擔(dān)的兩頭，拴著蛇皮袋裝的棉絮。他們的步子有些碎，山路上，逆著光，晃呀晃的，佝僂的蒼老身影讓我眼中有了潮意。吳姓老人癟著嘴說，嫁到山下的女兒趕在年前進新屋，他們?nèi)フ諔?yīng)幾天，帶上被條（被褥），省了他們許多麻煩。老人的話語，像山路上彼此的邂逅，簡短得只是擦身而過。然而，自帶被褥的老人，住在女兒女婿的新屋里是怎樣的心境，他們又有著怎樣的漫漫長夜？

古蜀地，在婺源算得上是一個別樣的村名。一個“蜀”字，讓深山里的古蜀地村與遙遠的巴蜀有著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更想知道的是，在古蜀地村先人的心目中，為何對村名如此的擁躉？村里老人的記憶像老屋斑駁的墻體一樣模糊：有說是先祖始遷巴蜀稱“古蜀地”的，也有說是婺源古屬吳楚分源稱為“吳屬地”的，還有老人說都是方言混淆的結(jié)果，山上原先苦竹多，就叫“苦竹地”。村莊很老了，老得老人們對自己說出的內(nèi)容與村名都有了存疑。找不到村莊的譜牒，看不到文字的載記，村莊的身世依然是一個謎。據(jù)說，古蜀地村吳氏是春秋時期吳王夫差太子鴻的后裔，而吳太子鴻的墓就葬在幾十里外的江灣湖山村。那么遙遠的事，村里是否還會有人去追溯呢……外屋巷口的墻上，一張村民選舉的公示榜落款更省略———“古地”。一張紅紙出賣了一個一百多戶的村莊，留下稀稀拉拉十多戶人家的名字在光影下刺痛了我的眼睛。

靜寂，落寞，隨著村莊路的坡度在上升。古蜀地村的蒼涼與頹廢真的出乎意料：大多房屋已經(jīng)不成光景，有的門廊屋檐齜牙咧嘴，墻腳都長了青苔與雜草；有的屋脊鱗瓦都掀光了，只剩下一根根桁條與梁坊；有的房屋磚墻裂痕很大，看上去搖搖欲墜，黑黝黝的梁柱布滿了白蟻的蛀孔；牛欄豬欄更是坍的坍塌的塌，成了廢墟。稍微平整一點的土坦呢，雜草叢生，裸露著的是舊屋料、磚塊、陶瓷甕、雜木蔸，以及廢棄的畚箕與磨盤。房屋的門大部分都上了鎖，門鎖與鐵栓已經(jīng)上銹。村莊，就像那根斷裂的房梁一樣懸著。一年四季鎖著的民居，對于村莊而言，時間的鎖孔已經(jīng)鎖死。即便虛掩著的，曬欄上也空著，我真的沒有勇氣去敲開任何一家的家門?；蛟S是為了減輕豬糞的重量吧，一位老人撅著屁股把豬糞曬在一塊石板地上，空氣中飄著一股騷臭的氣味……不知不覺，我踩到地上一塊青瓦，留下一聲清脆的爆響。巷口，一位頭系洋袱（方巾）穿著臃腫的老嫗挎著菜籃蹣跚而來，竹籃里有從菜園剛摘來的青菜大蒜，翠青翠青的，嫩得喜人。我想前去搭訕，誰知她在巷邊一轉(zhuǎn)角，倏然不見了。泥濘的土路，留下了一行淺淺的腳印。

半邊毛竹與半邊毛竹疊個接頭，從山上引下的泉水就寡淡地流到了石井。井臺的功用是分開的，前者飲用，后者漿洗。也有的，用毛竹直接把山泉引到家門口的水池，讓水一直在不息地淌。訝異的是，外屋邊還有兩口石砌的魚塘，塘口四四方方的，只有幾尾紅鯉魚孤零零地沉在水底。而里屋口呢，一口圓圓的的池塘徹底淤塞了，成了一潭死水，綠藻幾乎覆蓋了水面。最終，與我聊天的是一位質(zhì)樸的村婦。隔著幾步石檻，她講話不溫不火，說這條路走不通哩，你要繞著走才能上去。唉，幾棟破屋沒什么好看的，打工的打工，遷走的遷走，村里剩下的人都是爬不動摸不動的……村婦的一聲嘆息，道出了古蜀地村一種糾結(jié)的現(xiàn)狀———一個古老的村莊大多數(shù)青壯年都撤出了，只留下少部分老人駐守———日將淪為空巢是個不爭的事實。我想，山外交通資訊的發(fā)達，無疑給山里村莊以無形的沖擊波，有人不滿足于現(xiàn)狀也是正常的事，可古蜀地村那么多人走了出去，很少回到村里，算不算一個特例呢？他（她）們一個個背井離鄉(xiāng)，在奔波的異鄉(xiāng)會重逢嗎？問題是，他（她）們在沒有土地耕作的城市，討著怎樣的生活呢？當(dāng)?shù)赜芯渌自挘种割^伸出來，不會一樣齊。很難想象，古蜀地的大多數(shù)村民在鋼筋水泥的地面根能夠扎多深。假如，能夠重新選擇，他（她）們還會不會離開祖祖輩輩生活的村莊？血緣，是聚族而居的村莊動脈，即便再遠的路途，即便清明時節(jié)的雨水，應(yīng)不會阻隔他（她）們回村看望躺在山崗上的親人吧。

站在村邊的山崗，我依次看到的是：頹敗的民居，一棵枯死了一半的紅豆杉，兩根光了桿的梨樹，幾個像飯鍋一樣的衛(wèi)星天線，數(shù)塊板結(jié)的荒地，以及一條一丘的有了綠意的油菜地。遠處，還有聳起的墓地與廟宇的廢墟。許是村民過分取土的緣故吧，路邊一根粗大的紅豆杉裸露著大部分根部，我真擔(dān)心一場大風(fēng)會把它連根拔起。一根攀援在紅豆杉樹干的藤蔓，已經(jīng)枯萎。

一顆揪起的心，始終平復(fù)不下來，因為我心懷敬畏，對村莊與大地的事物無法割斷情感聯(lián)系。比如：村莊四時八節(jié)的活動，鐵質(zhì)的農(nóng)具，喂養(yǎng)身體的五谷雜糧，以及與大地相互依存的每一種動植物。

天，陰了下來。挨夜的風(fēng)，夾著僵冷的呼嘯，起了陣勢，似乎把單薄的炊煙吹散了，儲水的池面有了明顯的冰痕。在空茫的村口，除了我，還有誰在瞭望一個即將虛空的村莊。還好，有一條狗汪汪地吠著，為我送行。

石佛的佛

他看見形如佛像的石壁，剛好走出項山山谷的迷茫，那一剎那，他比先前看到的八卦形小溪還要驚異。他佇立，坐下，然后，久久不愿離去。時光不會靜止，能夠靜下來的是他的心。在一個生發(fā)的日子，他把家從幾十里外的鐘呂村遷到了如佛的石壁下。于是，小溪的溪畔有了一個“石佛”的村莊。這位讓石佛村藏風(fēng)得水的人，便是村莊的開基始祖俞百五。俞百五所處的宋代，正是人們對佛有所爭議的時候。面對儒道當(dāng)家，他的心另有尊崇，不釋疑，不折騰，守著石佛求得心中的一份安寧。俞百五心里尊佛，而他并不是佛教徒。他的心量大，也大不過時光，最終還是化作了微塵。

甲午年的一個冬日，我翻山溯溪到段莘鄉(xiāng)石佛村，陽光與濃霜正在交織著耀眼的光芒，溪邊溝壑還有寒氣在凝結(jié)，而形如佛像的石壁呢，由于早年的開山筑路，已是一面禿了的空壁石崖。與之相鄰的用一塊塊石片砌成的石拱橋，橋面上長滿了茅草，村口的宗祠———明德堂也只能在村里老人的記憶里去追尋了。那石佛人稱作的“仙人橋”（石拱橋），那水泥覆蓋下的祠堂基，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榮光與暗傷？風(fēng)，仿佛夾著遙遠年月的霜氣，在村口回旋，卻沒有回音，而村莊是否會在這樣的低溫中蛻變呢？盡管村里的俞志榮一股腦跟我介紹石佛歷史上的“八景”，我真的很難提起興趣。說實在的，對于村莊從譜牒上錄下的諸如“屏山列秀”“筆架雙峰”“鳳字同崗”“帶水環(huán)清”“印石蒼苔”等景觀，我覺得在腦海中存一種意象就夠了，一如看遠處的遠，根本沒必要一一去比照。何況，有的景觀就如佛像的石壁，在不斷的變遷中已經(jīng)面目全非。

繞著村莊的八卦形小溪，在陽光的照射下，溪水格外的清澈透亮，隨波漾起的還是一種寧靜。一二塊青石板砌在溪邊，就成了水埠。洗菜的，還有洗衣裳的婦女，在埠頭躬著身洗洗刷刷。剛下溪的，抑或洗完回家的，碰到了相互都有個問候。沿著溪的水街上，木凳托著竹篩竹盤在曬南瓜粿蘿卜片，倚墻的竹叉竹笐上晾著一棵棵的白菜，三四位老嫗約好了似的，聚在邊上吃早飯，即便有的吃完了，手里還是拿著碗筷不肯離去，仿佛剛聊過的話題有了回味。在她們的腳下呢，有幾只雞在咕咕地覓食。街邊的順榮百貨店，其實就是村民俞順榮在家里堂前一側(cè)擺了個貨柜和柜臺，食品日用品雜貨混在一起，也不分類。柜上柜下，廉價實用是否是店里的最大特色呢？大門敞開，店里空無一人，陽光已經(jīng)透過窗戶在地上形成光影。在順榮家的門口，我依稀聽到村口有流動貨車叫賣商品的喇叭聲。村中的小廣場上，聳著網(wǎng)格布遮起的簡易工棚，一臺彈棉花的機器躺在棚里無人問津。這種鐵質(zhì)的機器，是否在預(yù)告村莊彈棉花匠人手藝的終結(jié)？

如果說，嶄新的石佛小學(xué)是村莊對今天抑或明天最好的寄語與表達，那么，遺存的“志和堂”“義和堂”“愛日堂”卻是石佛村村史的一種連綴。明德堂是石佛村俞氏宗祠，而志和堂、義和堂、愛日堂都是明德堂之下的眾屋（支祠），這是血緣關(guān)系的一條紐帶。在這條紐帶之中，志和堂院墻門樓上“集體大屋”的字跡，應(yīng)是直接表明了眾屋的功用吧。義和堂的廳堂里，似乎還存有“烏飯”的氣息。在石佛村，每年農(nóng)歷的四月初八有采烏樹葉浸米做烏飯的習(xí)俗，各家各戶將自家精心做好的烏飯端進祠堂進行祭祖。石佛村烏飯祭祖，相傳是源于祖上的一個故事，說是村里有位德高望重的族人被誣陷入獄，村民每次帶食品去探望他，食品都被獄卒私吞了。無奈之下，村里人就從山上采來烏樹葉，揉碎濾汁與米一起煮，做成了烏飯。獄卒看到黑乎乎的飯，失去了胃口，入獄的長輩才吃到村人的烏飯。后來，石佛的后人為了紀(jì)念先祖，每年都要舉行烏飯祭祖活動……冬日里，牌位、供桌、香爐、烏飯，以及其他的供品，都早已撤離了現(xiàn)場，“義和堂”的堂號卻懸掛于廳堂之上。我想，義和堂的“義”與“和”，不只是村莊的一種言表，還應(yīng)是融入村莊和村人血脈里的一種寓意吧。

“慶源人跳戲面殼（儺舞），石佛人挖木勺”。一句流傳婺源民間的俗語，經(jīng)年彰顯著慶源人跳儺舞的技藝和石佛村人挖木勺的手藝。挖木勺的木臺雖然立于義和堂門前一側(cè)，但村里最后一位挖木勺的匠人俞學(xué)來也已經(jīng)年過八旬了。我無緣看到老人斧鑿閃現(xiàn)的力度與弧美，卻在義和堂中陳列的木勺、木瓢、蓑衣、石磨、石臼、風(fēng)車、禾戽，以及火籃、揉茶機等等的舊物上，找到了村人安身立命的生活之需與鄉(xiāng)野大地的關(guān)系。這些舊物上呈現(xiàn)的木質(zhì)紋理，存儲著村莊的表情與村人的體溫。

八百多年前，開基始祖俞百五與石佛是一種緣。無論石佛村失去形如佛像的石壁，還是明德堂的坍塌，都是村莊的迷惘、困頓，還有徹骨的疼痛。欣慰的是，石佛村人還在做烏飯的火焰，以及崇宗睦族的祭祖活動中傳承著先祖的一種緣?；蛟S，石佛村應(yīng)了民間那句話———心中有佛，即與佛有緣吧。

蟄伏，或者遮蔽

冬夜氣溫驟降，梅溪的溪面結(jié)成了冰面，潺潺的流水聲便消隱了。即便朝陽升到了塢口，溪邊埠頭還是空蕩蕩的，看不到一個人影。石板路蜿蜒、濕漉，路邊的茅草，以及菜地里的青菜、大蒜葉面上，一層濃厚的霜覆蓋著，仿佛藏有雪的質(zhì)感。水口與后山上的樹林，稠稠密密的，聳著一片霜白。而溪邊的烏桕、栗樹，葉子早已落盡，光禿禿的，顯得老相，與水口后山的樹木有著鮮明的對比。盡管沒有風(fēng)，但寒氣很重，空氣中泛著刺骨的冷，仿佛自己鼻息中呼出的氣息會隨時在鼻梁上凝結(jié)。一路上，悠游追逐的雞和狗都不見了，如果不是巷中傳來嬰兒的啼哭，我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村莊。梅溪的梅，沿溪而長，沿溪而開，曾經(jīng)有著怎樣的形態(tài)與姿勢，又有過怎樣的清逸與幽雅呢？它與青山民居影映溪面，蒼勁嶙峋，凌寒傲放，那是一個怎樣令人神往的景象啊?？上?，這一切都消失在了久遠的年月里，成了梅溪一個遠去的符號。在村莊里，有許多事都是前人留給后人的謎團。村里已經(jīng)沒有人能夠給我講清楚梅花消失的過程了。直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弄清楚梅溪的梅消失的原因。即便梅的蹤影找不到了，梅溪的村名也不應(yīng)該在村莊消失吧。大碣的村名，能夠替代梅溪嗎？答案，無疑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然而，我還是喜歡稱之為梅溪的。梅溪青石板的路面，大部分都被水泥覆蓋了，臨溪的水埠有了缺失，而溪上的木板橋也改建成了水泥橋。橋頭呢，有幾幢紅磚砌起的新屋基本成型?？盏厣希瑪D挨挨地堆著老屋拆下來的舊屋料。不遠處，油榨坊的大門上了鎖，不知道有多少日子沒有飄出油香了。村里一位姓洪的老人說，村莊失去與遺忘的事情太多了，有些人和事，仿佛昨天還在眼皮底下，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而有的事就像眾屋（祠堂）的大門，有一天不見了，雖然意外，卻沒人去在意，也沒人感到不安。村里的眾屋我去看了，一個盛放家族記憶和集體情感的地方，堆滿了風(fēng)車、禾戽、打谷機等雜七雜八的農(nóng)具，亂得不成光景。這是我早年去梅溪拜祭朋友的長輩辭世的眾屋嗎？這樣的眾屋，還會不會安放亡魂和靈柩呢？……我覺得，對于村莊來說，傳統(tǒng)生活習(xí)俗的日漸式微或消亡，比多年未遇的寒流還要讓我感到寒冷。繞過眾屋，便是同伴親戚家的祖居屋，一對上小學(xué)高年級的雙胞胎正在長凳上做作業(yè)，一張張“優(yōu)秀學(xué)生”“三好學(xué)生”的獎狀貼在堂前的板壁上，十分顯眼。上了初中，他們就要去村外更遠的地方讀書了。

在梅溪村里，抬頭就可以看到半山腰的青垓山村。相傳，做梅溪碣的碣石就是拆了青垓山塔的塔石筑的。梅溪周圍的山都是石壁山，有的是石頭，為什么偏偏要去拆青垓山的塔石筑碣呢？這是一個怎樣的緣故？又是一場怎樣的奢侈建設(shè)？恐怕村里也沒人能夠給我一個準(zhǔn)確的說法了。青垓山上一處高高聳起的人文標(biāo)志，在久遠的年月由此埋在了溪下……山里的路，看起來近，走起來遠。過田埂，上山崗，所謂的路只是一條山徑，隨著山勢蜿蜒，毫無規(guī)整可言。山路的無序與崎嶇，考驗著人的腳勁與體力，走著走著就感覺到有些凍僵的雙腳回暖了，再往上走，背脊也就開始發(fā)熱了。轉(zhuǎn)上山岔口，空氣里似乎飄著一股焦糊味，抬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眼前一大片都是山火過后的焦痕，就連藏在深山里的古老墓地也未能幸免。山體裸露，路的延伸猶如火痕的界線，邊上處處都是山火燒過留下的殘跡。焦土、焦葉、焦灌木樹叢，還有一截截焦了皮的原木，無一不標(biāo)記著兩天前的火勢。糟糕的是，有一個爛樹兜還在冒煙，不得不讓人擔(dān)心會不會死灰復(fù)燃。我們空手徒步，無奈之下，同伴只好往冒煙的爛樹兜上撒了一泡尿。當(dāng)?shù)赜幸粭l家喻戶曉的標(biāo)語：“偷樹罰款，燒山坐牢”。有人不慎燒了這么一大片的山，有關(guān)部門的處罰應(yīng)該不會輕吧？路邊沒有了蓬亂的茅草和灌木，山路就顯得陡峭了，我和同伴只好走一段歇一下。到了山脊，就把山火燒過的山場甩在了身后，迎面而來的是桐子樹林、栗樹林、松樹林，以及毛竹林。香樟、橘樹、檵木、楮樹、紅豆杉群，以及在紅豆杉樹上往返穿梭的麻雀、翠鳥，給青垓山村有了一種隱匿感。而籬笆、豬欄、土墻、板壁屋呢，一如讓山居人家的時間定格在二三十年前，甚至更遠。村里一幢木柱的板壁屋，沒有砌墻，四面空靈靈的，我不由為屋的主人在寒冬的生活感到揪心。走過十四戶人家的青垓山村，我只碰到了一位小女孩，兩位老人，還有一位正在劈柴的中年婦女。時下應(yīng)是冬閑的日子，可山里人家也沒人閑著，在山外打工的打工，在山上勞作的勞作。我想，除了清寂、空幽，質(zhì)樸與勤勞，應(yīng)是青垓山山村人家的全部內(nèi)容吧。我向老人要了一個蘿卜，邊吃邊和他聊起了村莊和眼前繁茂的樹木。唉的一聲，老人嘆氣說，幾年前的一場大雪封了山路，神不知鬼不覺的，村前的一棵紅豆杉還是被偷盜了。等大家發(fā)現(xiàn)情況，連痕跡都沒有了，想追責(zé)也無從下手。想不到，這樣缺德的事都有人做。作為一位經(jīng)常走村串戶的訪問者，我能夠理解村里老人對水口后山每一根樹木的情感。何況，紅豆杉還是國家一級珍稀瀕危保護植物呢。一起盜伐事件，鬧得山村里沸沸揚揚。村里少了一棵紅豆杉，村里人一個個比自己家中失竊了財物還心痛。

山里的靜，那才真叫靜呀，甚至靜得有些詭異。鳥啄紅豆的聲音，紅豆落地的聲音，枯葉滑動的聲音，以及松鼠上樹的聲音，都清晰真切。置身這樣的環(huán)境，我往往像被點了穴似的，腳步是很難挪動的。如果從青垓山翻過密林中的山背，就是段莘的珊厚村，過了珊厚便是慶源村。而前方的珊厚和慶源，還有多少人和事蟄伏，或者遮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