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三國演義》開篇寫黃巾作亂,寫劉焉發(fā)榜招軍,引出涿縣中一個英雄,也就是劉備。風(fēng)云際會中夾敘一篇人物小傳,從劉備性格、相貌說到貴人異稟,說到其父早喪,孤兒寡母相持艱難……當然要說到其乃中山靖王劉勝之后,帝胄天孫淪至販履織席的貧家生計,似亦印證漢室衰靡的歷史變遷。劉備此際“年已二十八歲矣”,這光景莫非還是孑然一身的光棍漢?書中并未言及為何尚無妻室,所述其家世、生平大略取自《三國志·蜀書·先主傳》。舊史帝王紀傳往往只將婚姻作為朝綱典儀記載,早年民間婚配只能借日后典謚而記錄,陳壽在《魏書·武帝紀》中亦未提曹操何時娶了卞氏(按《后妃傳》:“年二十,太祖于譙納后為妾。”建安二十四年曹操晉為魏王,因有“以夫人卞氏為王后”之語)。作為講史小說,這類個人敘事以史傳為藍本,實在顯得粗窳,如很少寫到家庭親情、男女飲食諸事。
桃園結(jié)義時,劉、關(guān)、張究竟是未有家眷,還是有妻室未偕同到任,小說未予交代??墒牵悏墼凇妒駮ざ麇觽鳌分胁唤?jīng)意提到一句,“先主數(shù)喪嫡室,(甘夫人)常攝內(nèi)事”。這就是說劉備娶甘夫人之前早有妻子,且有過不止一個“嫡室”?!断戎鱾鳌凡惶徇@一茬,《三國演義》也就干脆略去不表,因而給人造成劉備尚無妻子的印象。史家如此處理,誠然是一種大敘事理念,小說家卻將此作為“英雄不近女色”的大丈夫風(fēng)范。其實,小說家對陳壽的敘史意圖多有誤讀,關(guān)于這一點后文再予討論。
然而,小說推進至第十四回,劉備的家眷突然就冒出來了。劉備得徐州之后,曹操用荀彧“驅(qū)虎吞狼”之計,詔令劉備討伐袁術(shù)。這時徐州城內(nèi)空虛,呂布趁機來襲。宿酲未醒的張飛慌亂中從東門殺出—“玄德家眷在府中,都不及顧了?!边@句話來得突兀,殊不知劉備何時有了家眷,而且亦未說明其為何人。下一回中,劉備回徐州,呂布令人送還家眷,這時才提到甘、糜二夫人。陳壽在《先主傳》、《糜竺傳》里記述了這一虜妻事件。按陳壽的說法,正因為甘夫人被虜,劉備才納糜竺之妹為夫人。
而小說第二十二回才草率地以回敘方式插入一句:“甘夫人乃小沛人也,糜夫人乃糜竺之妹也?!保ǖ谑嘶匾嗵岬揭痪洌骸霸瓉砻芋糜幸幻眉夼c玄德為次妻?!保┤绱送扑悖?、糜二人都是劉備入駐徐州后所娶的戰(zhàn)地夫人(徐州本是“四戰(zhàn)之地”,姑且名之)。僅此倉促一筆,多少給人一種來路不正的感覺,或未是明媒正娶。
張飛丟了徐州,又陷了甘、糜二夫人,大遭關(guān)羽埋怨。張飛惶恐無地,掣劍欲自刎,被劉備勸住。小說中寫道:
玄德向前抱住,奪劍擲地曰:“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縫,手足斷,安可續(xù)?吾三人桃園結(jié)義,不求同生,但愿同死。今雖失了城池家小,安忍教兄弟中道而亡!”(第十五回)
這番情節(jié)自是小說家鋪陳演繹,劉備所謂“古人云”也是杜撰。毛宗崗夾注中偏要替這“古人云”找尋依據(jù),以《邶風(fēng)·綠衣》解釋“妻子如衣服”,更以《小雅·棠棣》將兄弟鬩墻責(zé)之妯娌不睦,全是穿鑿之說?!熬G兮衣兮,綠衣黃里”恰是睹物傷情的詠嘆,意在思念亡妻;而歌唱兄弟情義的《棠棣》亦且給出“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湛”的倫理圖景,這跟劉備心中兄弟重于妻子的意思完全南轅北轍。
劉備論兄弟、妻子(此處僅指配偶,并非表示妻子及兒女的用法),其實并非著眼于人倫常理,而是分辨功用及謀事的思路—當然,其中有著所謂“上報國家,下安黎庶”的道義基礎(chǔ),這一點不能離開當日諸鎮(zhèn)紛爭的現(xiàn)實語境。劉備與關(guān)羽、張飛的“手足”關(guān)系,恰如孟子對齊宣王所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保ā睹献印るx婁下》)結(jié)義之情分固然不假,卻并非“手足”對“手足”之關(guān)系。對于志在天下的劉備而言,關(guān)羽、張飛亦如棋局上的車馬炮。如《淮南子·兵略訓(xùn)》論“良將之所以必勝者”,列述其麾下司馬、軍尉、候奄、司空、輿尉等五種職官之相互配合,乃謂:“凡此五官之于將也,猶身之有股肱手足也?!笨梢姟笆肿恪睂嵟c“股肱”同義。
劉備說“妻子如衣服”,在古人眼里很有大丈夫氣概,在今人看來無疑是貶抑女性之謬說。其實,倒也不必據(jù)于女權(quán)或人權(quán)角度究詰于劉備,他只是客觀地道出女性在男權(quán)社會中的附庸地位。況且不能忽略一個實際因素,當日身處呂布、袁術(shù)、曹操幾股勢力夾縫中,劉備在軍事上相當被動,帶著女眷打仗不能不說是一種累贅。所以,“手足”與“衣服”,乃以其功用 / 功能決定其孰輕孰重。
劉備的“手足 / 衣服”之論,誠然是小說家杜撰,但劉備在戰(zhàn)場上屢屢拋妻別孥,卻是陳壽筆下的史實。除建安元年被呂布虜妻之外,《先主傳》還記述以下幾次:
[建安三年] 先主還小沛……布遣高順攻之,曹公遣夏侯惇往,不能救,為順所敗,復(fù)虜先主妻子送布。曹公自出東征,助先主圍呂布于下邳,生禽布。先主復(fù)得妻子,從曹公還許(都)。
[建安五年] 曹公東征先主,先主敗績。曹公盡收其眾,虜先主妻子,并禽關(guān)羽以歸。
[建安十二年] 曹公以江陵有軍實,恐先主據(jù)之,乃釋輜重,輕車到襄陽。聞先主已過,曹公將精騎五千急追之,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及于當陽之長坂。先主棄妻子,與諸葛亮、張飛、趙云等數(shù)十騎走,曹公大獲其人眾輜重。
在《三國演義》中,這幾次事件分別見于第十九回、二十五回、四十一回。劉備得荊州之前兵力尚弱,幾乎屢戰(zhàn)屢敗,屢屢讓人抄了后院,亦一再棄妻而逃。算來甘、糜二夫人兩次被呂布所虜,一次被曹操所虜。其實長坂坡那回也幾乎讓曹操得手,甘夫人好歹被趙云奮力救出,糜夫人為讓趙云帶阿斗殺出重圍卻投井而死。作為一個大男人,劉備對兩位戰(zhàn)地夫人實在是寡情薄義,戰(zhàn)事吃緊就棄之如敝屣。
不僅如此,劉備后來娶的孫夫人還被孫權(quán)騙回了東吳,那是因為孫權(quán)欲趁劉備分兵入蜀之機偷襲荊州,先要掃除后顧之憂。可要命的是,夫人跑了,劉備并不傷心。第六十一回寫道:“且說玄德在葭萌關(guān)日久,甚得民心。忽接到孔明文書,知孫夫人已回東吳。又聞曹操興兵犯濡須,乃與龐統(tǒng)議曰:‘曹操擊孫權(quán),操勝必將取荊州,權(quán)勝亦必取荊州矣。為之奈何?’”東吳結(jié)親時的男歡女愛早已拋卻腦后,劉備此際掛念的只是荊州。
孫夫人回東吳之事亦非虛構(gòu),《三國志》、《漢晉春秋》均有記載?!抖麇觽鳌酚泟浼{吳夫人時提到:“先主既定益州,而孫夫人還吳,群下勸先主聘后(按即吳氏)?!?/p>
除了早年“數(shù)喪嫡室”已無可考,劉備前后有過四位夫人,最后這位吳夫人后來被立為皇后。劉備娶吳氏一事,史家頗有異議。吳氏原適劉焉兒子劉瑁,劉備因與劉瑁同族,起先亦有疑慮,法正以晉文公娶了自己侄媳婦的故實以進勸,于是納為夫人。此事當然不合人倫常理,裴注引習(xí)鑿齒斥曰:“夫婚姻,人倫之始,王化之本,匹夫猶不可以無禮,而況人君乎?”習(xí)氏認為,晉文公娶懷嬴是為借助秦國力量奪回晉國,其“廢禮行權(quán)”尚有可諒之處,而劉備并無“權(quán)事之偪”,這樣做簡直是蔑倫悖理。
所以,《二主妃子傳》評曰:“《易》稱有夫婦然后有父子,夫人倫之始,恩紀之隆,莫尚于此矣。是故紀錄,以究一國之體焉?!标悏垩韵轮?,蜀漢的“一國之體”確實很成問題,劉備夫人被虜有之,戰(zhàn)場棄妻有之,老婆落跑有之,最后又娶了族人遺孀,可見其家室非但屢經(jīng)喪亂,且亦不成體統(tǒng)。在《三國演義》敘事中,這些都可以認為是劉備對女色不甚用心,而家室喪亂更顯其英雄本色。但以史家觀點論之,其未能整齊閫內(nèi),何論“治國平天下”?朱熹《大學(xué)章句》說得很明白:“國之本在家,故欲治國者,必先有以齊其家?!?/p>
顯然,《三國志》敘說劉備的家室亂象,是聯(lián)系到綱紀與國體,關(guān)乎精神文明與政治正確,用意在于質(zhì)疑劉備承祧漢室的合法性。這里應(yīng)該指出:在史家敘事中,“妻子”一語首先不是女性本身,其含義更多在于婚姻、家族乃至家國天下。儒家的倫理思想盡管輕視女性,卻十分看重婚姻和家庭,而所謂“后妃之德”更是視如帝王基業(yè)。其實,劉備的幾位夫人并非閫德不淑(孫夫人還吳或有可議之處,終歸算是孫權(quán)使壞),而陳壽臚述其顛沛蒙難之事,是從婚姻與家庭關(guān)系上揭橥劉備缺乏君子之德—未能參偶妻孥之儀,立母儀之德,而遑論恢復(fù)漢室之大業(yè)。
陳壽撰史明顯貫以儒家風(fēng)教之旨,往往由家室閨范評騭事業(yè)成敗。如《吳書·妃嬪傳》評曰:“《易》稱‘正家而天下定’?!对姟吩疲骸逃诠哑蓿劣谛值?,以御于家邦?!\哉,是言也!遠觀齊桓,近察孫權(quán),皆有識士之明,杰人之志,而嫡庶不分,閨庭錯亂,遺笑古今,殃流后嗣……”其中引《大雅·思齊》“刑于寡妻”一章,說的就是文王如何以嫡妻太姒為示范,完成修身、齊家、治國之道。陳壽謂之“嫡庶不分,閨庭錯亂”,是指孫權(quán)因?qū)僖獠椒蛉?,而未立太子登生母徐夫人為后,后又?shù)易太子,竟以少子孫亮為嗣。似乎東吳之亡國,正由此埋下禍根。
《三國志》既以曹魏為正統(tǒng),對曹操、曹丕的后妃自是大加贊頌。《魏書·后妃傳》評曰:“魏后妃之家,雖云富貴,未有若衰漢乘非其據(jù),宰割朝政者也。鑒往易軌,于斯為美……”《后妃傳》記卞氏如何有母儀之德,記甄氏如何行善鄉(xiāng)里,諛辭連連,稱頌不已,以致做注的裴松之不禁大發(fā)感慨:“崇飾虛文乃至于是!”裴注指出,這些記述“異乎所聞于舊史。推此而言,其稱卞、甄諸后言行之善,皆難以實論。陳氏刪落,良有以也”。陳壽究竟刪落了哪些負面材料,早已湮滅而不可考。但曹操卞夫人出身倡家,曹丕甄夫人原為敵方袁紹兒媳(破冀州時趁亂納之),以當日觀念亦未可作為垂范之典規(guī)。
史實盡可刪落和屏蔽,但原則仍是由“齊家”看“治國”。蜀漢基宇褊狹,東吳國勢不振,究其根由竟在閫闈之內(nèi)。按說“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可是這三國殺局,何以曹魏獨擅勝場?以陳壽之見,關(guān)鍵亦在于是否樹立正確的家國意識,切實加強妻室建設(shè)。
劉備數(shù)次棄妻或妻子被虜之事,不見于裴注所引《英雄記》、王沈《魏書》諸史。其實,是否陳壽臆撰也未可知。史家的春秋筆法不但在于怎么書寫,亦在于寫什么和不寫什么。如建安五年曹操東征劉備一役,《魏書》云:“(劉備)自將數(shù)十騎出望(曹)公軍,見麾旌,便棄眾而走。”打不贏就走,誠是劉備一貫戰(zhàn)術(shù)原則,但“棄眾而走”不等于“棄妻子而走”。而《先主傳》就推衍出這番情形:“曹公盡收其眾,虜先主妻子,并禽關(guān)羽以歸?!薄蛾P(guān)羽傳》同樣記述“曹公禽(關(guān))羽以歸”,卻并無“虜先主妻子”一事。又,關(guān)羽斬顏良,替曹操解白馬之圍后,“拜書告辭,而奔先主于袁軍”。關(guān)羽回來了,而同時被虜?shù)膭淦拮訁s不說起。此際劉備作何想?倘若自己老婆還在曹操手里,縱使心里不在乎,面子上豈能掛得?。看颂幍娜笔√幚?,讓人以為劉備對此奇恥大辱也竟善罷甘休。
在《三國演義》中,被虜?shù)母?、糜二夫人是由關(guān)羽護送回來。小說家于此自有一番精心結(jié)撰,千里走單騎,過五關(guān)斬六將,于顛沛困踧之中寫盡英雄忠義之氣。對劉備來說,兩位夫人已是第三次失而復(fù)得,其后還有長坂坡的厄難。陳壽是存心拿“先主妻子”說事兒,未免亦有譏其窩囊之意,而《三國演義》將劉備這些拋妻棄孥之事照單全收,恰恰是借以重構(gòu)另一種故事。不但以表現(xiàn)關(guān)羽、趙云護嫂救主之無比忠勇,更是于憂患之中刻畫劉備苦其心志、動心忍性的大人之心。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這正是小說家眼中的王者風(fēng)范。
《三國演義》的敘事意圖不在于考索一國興亡之由,無須追究倫理責(zé)任,而是要通過戰(zhàn)爭風(fēng)云寫出種種英雄氣質(zhì)和智慧性格(智謀是另一話題,本文不擬討論)。面對史家的元敘事,小說家并不理會其中“修身”、“齊家”的理道,而是直接鎖定“治國”、“平天下”的大目標,作為“英雄”之性格內(nèi)涵。所以,這部張揚忠勇節(jié)義的小說并不強調(diào)道德修為,相反每每趨附事功,訴諸機會主義的敘事立場。這里有一個不能忽略的因素,《三國演義》是由宋元時期“說話”藝術(shù)發(fā)展而來,接受層面與創(chuàng)作層面必然有著彼此影響的互動關(guān)系。宋元以后中土民氣衰弱,沉淪之中重述“恢復(fù)漢室”之舊夢,實是召喚漢唐盛世的歷史記憶—這種逆境奮起的英雄敘事符合受眾的審美期待,至少能借此獲得某種精神自慰。
劉備說“妻子如衣服”,也是有意撇除家室拖累。相比貪戀女色、為妻女所羈的呂布,劉備頑心似鐵的目標意識不能不讓人肅然而憚之。其實,劉備絕非缺乏情感的糙人,他可以為髀肉復(fù)生而慨然流涕,樊城撤退時更是一路泣下,可是對屢遭磨難的兩位戰(zhàn)地夫人,偏是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的溫情與撫慰。如果說陳壽的敘述內(nèi)含以家庭、人倫為本的理則,那么小說敘事則基本沿循一套先軍政治路線?!度龂萘x》之前,中國文學(xué)一向“兒女情多,風(fēng)云氣少”(梁啟超語),而此書一出,即開創(chuàng)殺伐破局的一路。
書中有一個插曲與劉備棄妻表里相形,就是劉安殺妻一事。這事情也跟劉備有關(guān)。第十九回,呂布攻陷小沛,劉備棄了妻小倉皇出逃,途次投宿獵戶劉安家中,有謂:“當下劉安聞豫州牧至,欲尋野味供食,一時不能得,乃殺其妻以食之?!边@個虛構(gòu)的情節(jié)亦自有本事,顯然是易牙烹子和介子推割股的混合版,為表現(xiàn)劉備有何等忠誠的基本群眾,其中玉汝于成的殘酷意味令人毛骨悚然。毛宗崗夾注評曰:“玄德以妻子比衣服,此人以妻子為飲食。更奇?!逼鋵崙?yīng)該說“更絕”—以棄妻的邏輯相推衍,其極端情形就是殺妻一招了。
《三國演義》經(jīng)常提到劉備乃中山靖王劉勝之后,以宣示其承祧漢室的合法性。第二十回中,劉備在許都謁見獻帝,列敘宗族世譜,排為景帝十八世孫,論輩分還是獻帝之叔。后來獻帝傳討賊的玉帶詔,身為國舅的董承自然想到了這位皇叔,此后劉備抗拒曹操便是奉詔討賊之皇皇義舉。
中山靖王劉勝之后的說法僅出自《先主傳》,并無其他記載可資參照?!度龂尽分?、吳二書均有前人史著為依據(jù),唯獨蜀漢一書完全由陳壽自撰。這里有必要再對陳壽的春秋筆法略作檢討。
據(jù)《漢書》記載,劉勝實是絕頂荒唐之人。《景十三王傳》謂:“(劉)勝為人樂酒好內(nèi)(顏師古曰:“好內(nèi),耽于妻妾也?!保?,有子百二十余人。常與趙王彭祖相非曰:‘兄為王,專代吏治事。王者當日聽音樂,御聲色?!w王亦曰:‘中山王但奢淫,不佐天子拊循百姓,何以稱為藩臣!’”由此可見,劉勝無非是一酒色之徒,且以“日聽音樂,御聲色”為職事。而《先主傳》所稱“先主不甚樂讀書,喜狗馬、音樂,美衣服”,跟劉勝的稟性幾乎一脈相承,陳壽的記述似有這樣一種暗示:如果不是早年家貧,劉備八成也是那種奢淫子弟。
劉勝的兒子有一百二十之多(這數(shù)字讓人驚訝亦且發(fā)噱),按《先主傳》說法劉備系其中封陸城侯劉貞的一支?!稘h書·王子侯表》記載劉勝有二十子封侯(按武帝時推恩之法,藩國分戶邑以封子弟),陸城侯系漢武帝元朔二年(前一二七)所封,至元鼎五年(前一一二)坐“酎金案”免除,食邑不過十五年。然而,《先主傳》謂“勝子貞,元狩六年封涿縣陸城亭侯”,始封的年份就搞錯了,這是一個明顯的破綻。如果推遲至元狩六年(前一一七),那么陸城侯的后人更無祚胤可言。
其實,大可懷疑劉備究竟是不是中山靖王劉勝的后人。這劉勝非但名聲不好,子嗣還超多,從劉貞開始即使每一代只生兩個兒子,到劉備這一輩(姑按小說編造的世譜,以十七代推算),他這一支繁衍的“皇叔”便是相當嚇人的數(shù)字。給劉備找了這樣一位祖先,其皇N代的天潢身份也怕是跟阿Q姓趙的道理一般了。
值得注意的是,裴松之給出另一種說法,即 《先主傳》注引魚豢《典略》所稱:“(劉)備本臨邑侯枝屬也。”
中山靖王劉勝的兒子沒有一個封號為“臨邑侯”,查《漢書·王子侯表》亦未有此封號?!逗鬂h書》出現(xiàn)過兩個“臨邑侯”,系常山憲王劉舜和長沙定王劉發(fā)之后人,均在東漢初年。一見《光武帝紀》,建武二年,“真定王楊、臨邑侯讓謀反,遣前將軍耿純誅之”(亦見《耿純傳》);一見《宗室四王三侯列傳》,建武三十年,北海靖王劉興的兒子劉復(fù)被封為臨邑侯。劉興的父親劉是光武帝劉秀之長兄,追謚齊武王,這臨邑侯劉復(fù)也即光武帝的侄孫?,F(xiàn)在沒有其他線索可證實劉備祖上是哪個臨邑侯,倘若史家認同劉備光復(fù)漢室之使命,應(yīng)該攀上光武帝的宗親才好。比起陳壽的劉勝一說,魚豢追溯的譜系要近得多,應(yīng)該說可信度更高。魚豢是三國時期魏國人,亦比陳壽更貼近劉備的時代。
劉備未能成為劉秀那樣的中興之主,或許在陳壽看來,就不應(yīng)該是纘續(xù)劉秀侄孫劉復(fù)的一支。劉備豈止是自身缺乏帝王素質(zhì),祖上陰德有虧已注定其基業(yè)不穩(wěn),這是陳壽撰史之義。可是小說家未考中山靖王是何等人物,只將漢景帝的嗣息作為一塊金字招牌,借以鋪敘恢復(fù)漢祚的光榮與夢想,殊不知人家早已設(shè)置了道德陷阱?!度龂萘x》讓劉備以宗室身份參與董承、馬騰等人密誅曹操,以為正是合法性所在,其實在史家眼里不啻宗室、外戚、藩鎮(zhèn)相與勾結(jié)之讖兆—大漢江山不正是亡于三者之手?
裴松之很懷疑陳壽撰史的真實性。《先主傳》“(章武元年)置百官,立宗廟,袷祭高皇帝以下”句下,裴注云:“臣松之以為先主雖云出自孝景,而世數(shù)悠遠,昭穆難明,既紹漢祚,不知以何帝為元祖以立親廟。于時英賢作輔,儒生在官,宗廟制度,必有憲章,而載記闕略,良可恨哉!”
故事湮滅不彰,蓋因繞不出歷史敘述的三岔口。
二○一五年二月十八日,甲午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