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前期,中國多災多難,外族入侵,百姓顛沛流離,學術(shù)研究也難以獲得一個安靜環(huán)境??箲?zhàn)期間,北大與清華、南開,先遷長沙,再遷昆明,組成西南聯(lián)合大學,條件極為艱苦,鄭天挺在此艱苦條件下,還得承擔繁雜的行政事務。即便十分艱難的時期,他仍始終堅持研究,堅持教學。鄭先生對明史的研究,多體現(xiàn)在這些卡片上,卡片多有抄錄之日期,甚至具體時間、地點,從中稍做梳理,即可洞察鄭天挺研讀明史史籍之時代背景與艱辛。
一般來說,卡片上所記錄的時間,一九四九年十月前的日期,多用民國紀年,如“25.4.6”,即民國二十五年四月六日,也就是公元一九三六年四月六日;一九四九年十月以后,都寫公元紀年,都會加上“19”字樣。乃是這批卡片紀年的特色。鄭先生的明史研究很大程度上是為明史教學服務的。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因為鄭先生主持審查《明史》標點本工作,也留下不少卡片。這批明史卡片的記錄可以說貫穿了鄭天挺一生的學術(shù)生涯,而多數(shù)卡片皆記于他學術(shù)的黃金時期。他有時候也會寫下記錄卡片的地點,這樣給我們展示了鄭天挺研讀史料的場景,從中我們可以感知鄭天挺治學,真可謂隨時隨地進行。
有條關(guān)于《明太祖實錄》的史料卡片記錄于“28.10.21龍頭村”,此乃標明卡片記錄于一九三九年十月二十一日昆明的龍頭村。《鄭天挺日記》詳載這天的情況,曰:“九時上山,先至彌陀殿,更至觀音殿,讀《明太祖實錄》,僅盡二冊,并錄其要。已至十一時半,閉館時矣。館中藏 《明實錄》兩部。一為廣方言館舊藏明鈔本;一為嘉業(yè)堂舊藏明鈔本。嘉業(yè)堂本即抱經(jīng)樓本也。又有曬藍本一部,北平圖書館所藏內(nèi)閣大庫本也。真可謂美不勝收者矣,安得日日在此讀之耶!”日記清楚介紹了當時圖書館所藏《明實錄》之諸版本,字里行間顯示其內(nèi)心之興奮與成就感,期待“日日在此讀之”。當時西南聯(lián)大偏居昆明,條件極差,鄭天挺卻依然沉醉于閱讀史料、研究明史的興奮之中。
“明太祖討元檄文”條,詳細地記錄為“中華民國二十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讀于昆明北郊龍泉鎮(zhèn)寶臺山上觀音殿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別存書庫”,這里所提及之“寶臺山”,《鄭天挺日記》有更詳細的說明:“早餐后上山。山名寶臺,不高而多樹,小阜無數(shù),滿布青苔,錫予甚喜之。至彌陀殿閱中文書,閱讀《解文毅公集》。十二時孟真上山來接,同歸午飯。飯后,余復上山至觀音殿,讀《明實錄》,五時下山?!辈粌H介紹了寶臺山和閱讀史料之情況,又提及與傅斯年、湯用彤之交誼。當時鄭天挺住在傅斯年家,午餐時,傅斯年竟親自去接他回來用餐?!懊魈娌辉g誚元代”的卡片,作于“中華民國二十九年一月一日上午十二時讀于昆明北部寶臺山彌陀古剎觀音殿,時警鐘鳴,飛機翔空,試槍有聲”??梢?,當時日機隨時侵擾轟炸,而且是元旦新年之際,鄭天挺依然在史語所書庫中讀書做卡片。因為史語所乃是在寶臺山彌陀古剎觀音殿中,鄭先生特地詢問在書庫工作之李光濤,“嗣詢之李光濤先生,知彌陀殿與觀音殿乃兩寺,始建于洪武間”。查《鄭天挺日記》,載錄更詳:
八時起,偕錫予登寶臺山,至觀音殿別存書庫,方張書欲讀,而丁梧梓至,謂孟真候余等早餐,乃復下山。與錫予以前日下鄉(xiāng),住孟真家,以主人太殷勤,又擬多讀數(shù)卷,故盥漱畢,不別而出,不意更多一番上下也。早餐畢,再登山,已十時。讀《明太祖實錄》至十一時半。后聞飛機聲甚烈,又聞試槍聲三響。余謂錫予:“其有警報乎?”而不能決。語畢,而那廉君至,謂飛機四起,城內(nèi)必有警報。未幾,警鐘響,未數(shù)分鐘,警鐘又響,知確有警矣。鄉(xiāng)間以廟中大鐘為警報,初響為警報;再響為緊急警報;三響則解除。鄉(xiāng)間得訊遲,故鐘聲在飛機起飛之后也。
文字雖不多,一幅令人感動的畫面,躍然紙上。當時的昆明,日機時常騷擾、警報長鳴,鄭天挺與湯用彤因為臨時來此地,暫住傅斯年家,“以主人太殷勤,又擬多讀數(shù)卷”,故早早起床,前往圖書館讀書。有關(guān)日機騷擾之記錄,還經(jīng)常能見到。又如“明初遷都之議”條之后曰:“二十九年十二月六日上午空襲警報未出,讀此以寧靜心意。”可見,一九四○年從年初到年尾,日機常來騷擾,空襲警報,時常拉響,鄭天挺卻依然在圖書館讀書做筆記,“以寧靜心意”。
“明中葉人民賦稅之繁”錄于“二十九年四月一日上午聯(lián)大總務長室”。查《鄭天挺日記》載:“四月一日 ?六時半起,八時入校治事。十一時在新校舍圖書館前舉行精神月會,請何淬廉演說。十二時月涵約淬廉諸人午飯。”可見,當天事務亦多,鄭先生竟是在處理校務之余,抓空閱讀明史史料,并做筆記。 “倭寇之原因”乃記于“二十九年四月二十六日晨八時半錄于昆明靚花巷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寓齋,時錫予來告有預行警報”?!多嵦焱θ沼洝愤@天載:“八時起,九時入校治事,又見預行警報旗。十一時至東北院上課。十二時歸,小睡。三時入校,六時歸,與孟真、子水談,七時至邱家巷晚飯,十時歸。檢明人筆記,十二時就寢。”當天鄭先生回家時已是晚上十點,但他還是再讀了兩個小時明代筆記史料。卡片有錄于清晨的、午后的、凌晨的,幾乎是見縫插針。地點亦多不同,分別錄于圖書館、住所、總務長室等等,不一而足。因為鄭先生行政事務極繁雜,還要承擔不少教學工作,他不大可能有比較完整的讀書時間,只能這樣抓住一切空閑時間,利用一切場合,只要有可能,就讀些書,做明史研究,即便是日軍空襲之時,亦不放棄讀書。晚上十時回家,依然還再讀兩個小時書,做幾張卡片,就這樣一張張卡片積累起來,一個個問題予以解決。從他的日記來看,幾乎每天他都是晚上十二點才睡覺。就這樣兢兢業(yè)業(yè),持之以恒地讀史籍、錄卡片、做研究。
在某些重大的日子里,依然見到鄭天挺讀史研究的記錄。如“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乃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日子,鄭先生當時是北大秘書長兼歷史系主任,當天做了“徽州人與商業(yè)”、“明代高利貸”、“明代典當業(yè)”等學術(shù)卡片,史料分別來自《古今小說》、《醒世恒言》、《西園聞見錄》、《警世通言》等白話小說之中;一九四九年十月二日做了“明代小說中的倭寇”卡片,材料亦來自《古今小說》。可見,依然是沉潛于讀書治學之中。
有時候一張卡片上出現(xiàn)兩個日期,即如“元末盜起及亂亡之原因”,上面寫著“28.11.7定稿; 30.10.9日講”,乃是民國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十一月七日改定,講課則是民國三十年(一九四一)十月九日,將近兩年以后才講的??梢?,鄭天挺對于教學十分認真,準備時間很長,盡可能給學生們講解自己多年研究的問題。有時候一個問題,準備時間相當長,即如“明初文字之元末紀年”一條,記錄的時間幾乎長達一個月,原始內(nèi)容乃分記于十五張卡片上,時間乃為“28.12.3.—28.12.28”,即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三日開始記錄,至二十八日方結(jié)束,用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每張卡片上皆記錄摘錄卡片的具體日期??梢娻嵦焱φJ真之程度,而明初文士對元朝的懷念,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學術(shù)問題,其中涉及宋濂、蘇伯衡、貝瓊、胡翰、王祎、楊維楨、解縉等人文集中的材料,可以說將明初重要文人的文集中相關(guān)史料皆摘錄出來,呈現(xiàn)了相當全面的歷史情況。與此相關(guān)的一個問題“明初人對元帝統(tǒng)及明得天下之觀感”,也是從這些明初文人文集中搜集出來的,也是在這個時期所錄的。又如《明祖訓錄》序,“中華民國二十九年一月一日讀于昆明北郊寶臺山觀音殿。下午四時半錄竟”,“三十八年四月二十日重讀錄竟。北平西四前毛家灣一號信芳園”。乃是在西南聯(lián)大時期首次抄錄的,復員以后在北平再讀重錄。再如“河套問題”,其后言:“1956.11.9 ?晚以明日將述此,匆匆錄之。既畢,忽憶及往年早經(jīng)錄過,檢之果然,空費五小時矣。夜十二時書。 近長年不講此,今年新大綱又列入,久忘矣?!?可見,對于復雜的問題,鄭先生是經(jīng)過長時間的閱讀史料、研究思考,才慎重地做出卡片的。有時甚至花上幾年,充分體現(xiàn)了鄭天挺對于明史研究之重視與認真,對于明史教學之慎重。
可見,鄭天挺對明史研究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開始,到七十年代,就一直堅持,不分場合,不管地點,總是利用一切機會讀史料、做卡片、做研究,不管是行政繁雜的時光,還是日機騷擾的時刻,一旦有空,他就醉心于明史史籍的閱讀與研究,幾十年如一日,從而對明史做了精深研究,積累了豐富的卡片。他研究明史,并非以發(fā)表文章為目的,而是為學術(shù)而研究,為明史教學而準備的。這與時下之不寫文章不讀書,讀書是為了發(fā)表論文而準備之風氣,真不可同日而語了。
(《鄭天挺明史講義》,鄭天挺著,孫衛(wèi)國等整理,中華書局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