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遲子建是一個關注生活的作家,她的創(chuàng)作一直圍繞小人物進行,她擅長從生活的角度去描寫一切,通過日常景觀和小人物的甘苦來反映時代、書寫歷史
作家蘇童說:“大約沒有一個作家的故鄉(xiāng)會比遲子建的故鄉(xiāng)更加先聲奪人了?!?/p>
遲子建出生在中國最北的小村子——黑龍江省漠河縣北極村。作為中國當代最具才華的作家之一,遲子建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這片冰天雪地的北方。她的筆觸始終抒寫著黑土地濃郁的風情、鮮活的人物、渾厚的歷史和多彩的現實。她被稱為是來自北中國的“極地之女”。
“大約沒有一個作家會像遲子建一樣歷經二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而容顏不改,始終保持著一種均勻的創(chuàng)作節(jié)奏,一種穩(wěn)定的美學追求,一種晶瑩明亮的文字品格。每年春天,我們聽不見遙遠的黑龍江上冰雪融化的聲音,但我們總是能準時聽見遲子建的腳步。”蘇童繼續(xù)說。
的確,當1月8日下午遲子建攜新書《群山之巔》參加在北京圖書訂貨會上舉行的新書首發(fā)式時,書迷們送上鮮花,懷抱鮮花坐在嘉賓席上的女作家,連同她的小說,都帶著“一種春天的氣息”。
對故鄉(xiāng)的又一次書寫和發(fā)現
1964年的元宵節(jié),遲子建出生于黑龍江省漠河縣,乳名“迎燈”。她的父親喜歡傳統(tǒng)文化,尤其喜歡曹植的《洛神賦》,便用曹植的字“子建”為女兒取名,遲子建的名字因此而來。
童年時,遲子建遠離父母,與外祖母生活在一起。北極村住戶稀少,遲子建所住的“老街基”,只有3個小孩,這使得她覺得很孤單。外祖母家有很大的一座木刻楞房屋,房前屋后有廣闊的菜園,院子中有一條大黃狗,遲子建就與菜園的瓜果和狗都成了好朋友。
“我常常嫌壟臺下匍匐的香瓜長得太慢,因為我盼著早點吃它們的甜肉。我還曾戴著一頂防蚊帽用木棍去捅馬蜂窩,看著它們如何‘炸營’。我還幫著姥姥抬糞給苞米地上肥,也去黑龍江邊洗衣服或捕魚?!边t子建回憶。
漠河是全中國最北的地方,這也造就了北極村不同的生活景觀。漠河幾乎上是全國唯一能看到北極光的地方,“夏天的時候,晚上11點還可以在籃球場上打籃球。太陽落下去兩個小時以后又升起來;冬天的時候,則恰好相反,冬天黑夜漫長,下午3點多太陽就落山,第二天早晨8點多才升起來……那里的小學生,冬天到教室的第一節(jié)課要點蠟燭??墒窍奶?,3點鐘天就大亮,還沒有睡醒,陽光就把你照醒”。
漫長的白夜和漫長的黑天交替,“當世界都是黑暗的時候,故鄉(xiāng)的人吃完晚飯,沒有任何可以娛樂的事情,就坐在火爐旁邊,嗑著瓜子,喝著茶,聽大人們講故事。全是鬼怪故事,講得我晚上都不敢出去起夜,很害怕,覺得黑夜里到處都有鬼在游走”。
這些童年的經歷對遲子建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甚至決定了她創(chuàng)作的視角,奠定她不同的文學氣質。冷風、大雪、北極光、漫長的天黑,北極村是產生童話與神話的所在。它們給遲子建的人生和創(chuàng)作都注入了一種活力,使她總是不由自主用這種“接近天籟”的視角來敘述故事。
而《群山之巔》就是遲子建對故鄉(xiāng)的又一次書寫和發(fā)現。
遲子建說,自己寫了30年小說,出版了80部作品,但從來沒有參加過自己的新書發(fā)布會,這是第一次。只因這部《群山之巔》,是自己到了50歲知天命年紀的心血之作,是一部貼近現實的長篇小說,比《額爾古納河右岸》更蒼茫雄渾,比《白雪烏鴉》更跌宕有致。
《群山之巔》分“斬馬刀”、“制碑人”、“龍山之翼”、“兩雙手”、“白馬月光”、“生長的聲音”、“追捕”、“格羅江英雄曲”、“從黑夜到白天”、“舊貨節(jié)”、“腎源”、“暴風雪”、“毛邊紙船塢”、“花老爺洞”、“黑珍珠”、“土地祠”等17章,在遲子建的筆下,文字有時如史詩般波瀾壯闊,卻又詩意而抒情。
它講述的是一個在北方龍山之翼的龍盞鎮(zhèn)上發(fā)生的故事,屠夫辛七雜、“小仙”安雪兒、執(zhí)行死刑的法警安平、殯儀館理容室李素貞以及繡娘金素袖等,一個個身世不同、性情迥異的小人物都有著詭異未知的命運。
“里面每一個故事都有我的回憶”,遲子建是一個關注生活的作家,她的創(chuàng)作一直圍繞小人物進行,她擅長從生活的角度去描寫一切,通過日常景觀和小人物的甘苦來反映時代、書寫歷史。
小人物的尊嚴與勇氣
在《群山之巔》的首發(fā)式上,評論家孟繁華說,“所謂‘群山之巔’,指的就是小人物的尊嚴與勇氣”。
龍盞鎮(zhèn)是北中國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其中的自然和人物,以及鄉(xiāng)村的生活,凝聚了遲子建對故鄉(xiāng)的回憶和重新發(fā)現,有不變的風土人情和對故鄉(xiāng)的回憶,也有時代變遷所引起的生活的改變。
這種對故鄉(xiāng)的溫暖回憶,加上對故鄉(xiāng)變化的感受,構成了《群山之巔》的主體風貌。遲子建說,“一個飛速變化的時代,它所產生的故事,可以說是用卷揚機輸送出來的,量大,新鮮,高頻率,持之不休”。
遲子建的創(chuàng)作也一直圍繞小人物進行,哪怕是寫《偽滿洲國》這樣宏大歷史題材的小說,遲子建也一直進行著小人物的書寫,從最平常的生活的角度去描寫一切歷史,通過日常景觀和小人物的甘苦來反映時代。
“我越來越覺得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最主要的特征不是發(fā)現人類的個性事物,而是體現那些共性甚至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因為它們才包含了人類生活中永恒的魅力和不可避免的局限。我們只有在擁抱平庸的生活時才能產生批判的力量?!边t子建說。
遲子建相信文學性不只是存在于那些獵奇的、邊緣的生活中,普通的、日常的生活同樣蘊含豐富的文學性。
《群山之巔》里的很多人物,很多都來源于遲子建現實所得。“斬馬刀”里向天借火的辛七雜,原型就是遲子建認識的一位賣菜老頭。遲子建一直買這個老人的菜,菜下種之前,他會到遲子建家問她要多少,他下種時候心里好有數。賣菜老人膚色黝黑,留著絡腮胡子,褲子鞋上全是泥巴,但面目潔凈。那天,他來到遲子建家,太陽特別好,老人站在遲子建院子里說話,突然從腰間抽出煙斗,又從褲兜摸出一面凸透鏡,照向太陽,然后另一個褲兜抽出紙條,湊向凸透鏡,瞬間就把太陽火引起來。最后他點燃煙斗,怡然自得地抽著。遲子建覺得奇,問他為何不用打火機或火柴,老人撇嘴說,天上有現成的火不用,花錢買火就是傻瓜。《群山之巔》的開篇,辛七雜就是這么出場的,只不過紙條換成了樺樹皮。
而“制碑人”中的安雪兒,原型則是遲子建童年生活小鎮(zhèn)不遠的一個山村里的侏儒?!八看纬霈F在小鎮(zhèn),就是孩子們的節(jié)日,不管她去誰家,都跑去看。她僅有5歲孩子那么高,卻是個成年人,有一張成熟的臉,說著大人的話,孩子們把她當成了天外來客。她后來嫁了人,生了孩子”。遲子建曾在小說《熱鳥》中,以這個侏儒為藍本塑造了一個精靈般的女孩,在《群山之巔》中,遲子建讓她“從云端精靈,回歸到了滾滾紅塵”。
這些小人物,他們生活的每個側面,“有生之艱辛和不平,也有苦的快樂和詩意”。在遲子建看來,都折射著當前這個時代。遲子建一直用弘一法師臨終手書“悲欣交集”來形容市井人物的情感世界,“這些煙火氣十足的場所,散發(fā)著熟悉的柴米油鹽氣息,是文學的‘重鎮(zhèn)’,因為它們讓我看到了生活的真相。若想了解一個時代,最好的辦法就是走進小人物。在他們身上,你能感受到苦辣酸甜,看到希望,也看到蒼涼。因為他們活在現實的矛盾當中,在塵埃里,可感可觸”。
《群山之巔》寄托了遲子建都故鄉(xiāng)小人物的情感,形形色色的人物,他們的愛與痛,罪惡與贖罪,對于遲子建來說,“既是一種無言的幸福,也是一種身心的摧殘”。
在寫作《群山之巔》的過程中,遲子建腰椎還出了問題,加上更年期的征兆,“滿心蒼涼”,其間發(fā)生了兩次劇烈眩暈,躺在床上的遲子建“無比傷感”?!翱粗巴馇缋实奶?,心想世上有這么溫暖的陽光,為什么我的世界總遭遇霜雪?”遲子建問。這也使得遲子建對《群上之巔》中的那些卑微的小人物有了更多的同情和理解,“他們懷揣著各自不同的傷殘的心,卻要努力活出人的樣子,多么不易!養(yǎng)病之時,我筆下的人物也跟著‘休眠’,我能更細致地咀嚼他們的甘苦”。
人性意義上的春天
遲子建的小說有一種蒼涼和憂傷之美,而溫情則是化解一切的陽光。
蒼涼和憂傷一方面是人性和生活賦予的,是北中國土地上的生命浮沉、悲歡離合,是生活的底色。另一方面則是遲子建看到了現代化對故鄉(xiāng)的沖擊,還有土地上發(fā)生的罪惡,內心的產生的一種悲涼。面對人與生俱來的蒼涼,遲子建認為,“我們能做的,就是在這個蒼涼的世界上多給自己和他人一點溫暖。在離去的時候,心里不至于后悔來到這個蒼涼的世上一回?!?而時代的變化,人性的沉淪,也逐漸被遲子建更深刻地體會到,“我覺得,對當代作家來講,我們所經歷的時代是前所未有的,人性也從來沒有這么復雜過。我說過,小時候我覺得滿世界都是神靈,現在我卻在人間看到了形形色色的鬼”。
而面對故鄉(xiāng)所發(fā)生的罪惡,遲子建依然希望用愛去化解這一切,從沒有絕望地進行尖銳的批判。
生在北國的遲子建,有與生俱來對溫暖的渴望?!霸绞呛涞貐^(qū)的人,越渴望溫暖,因為我是一個在北極村長大的孩子,我對它的依戀永遠不會消亡,因此,讀者在我作品中,會看到一種人性意義上的春天?!边t子建說。
所以,《群山之巔》首先是蒼涼而憂傷的,是對小人物命運和故鄉(xiāng)種種變化的嘆息。時代的變遷,給故鄉(xiāng)以巨大的沖擊,人物的命運隨之浮沉。
小說中提到了“火葬”的施行在老人們內心所掀起的波瀾。例如有一年的夏天開始推行火葬,老人為了避免火葬,都想趕在火葬施行之前去世。在這一年的春節(jié),老人們覺得這是最后的年了,縱情吃喝,盡興享受,除夕夜的餃子、初七的面、正月十五的湯圓,那些七八十歲的老人,也不管是否消受得起,一碗連一碗,拼了老命的吃。“以往他們喝燒酒論盅、論兩,現在論碗、論斤”?;继悄虿〉?,一天故意吃十幾顆糖果,肝臟不好的人則以酒當茶……他們以這種“慢性自殺”的方式對抗喪葬制度改革。
這樣的故事也是遲子建親自看到的。她姐夫的母親就因“多活”了一天,棺材只能劈了做柴燒,活過那個日子的老人,都對有朝一日被裝進骨灰盒充滿恐懼。遲子建也聽到外婆埋怨自己活得長,不能帶著棺材去見外祖父了。
其次,小說也是溫情而寬容的。對于世間的罪惡,遲子建總希望用寬容和愛來對待?!半m然歲月讓我有了白發(fā),霜雪也由外部浸入到內心,讓我感受到世態(tài)的寒涼,但只要進入文學,那種憂傷和美好的感覺依然在。文學不能改變世界,但它能拯救心靈。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好作家就是一個牧師。牧師用經義布道,作家用的是從心靈流淌出的文字”。
小說中,大學畢業(yè)的唐眉,沒有選擇留在城市,而是回到鄉(xiāng)村診所,而且?guī)Щ亓擞胁〉耐瑢W陳媛,并表示不結婚,要照顧陳媛一輩子。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不給自己留退路,唐眉去醫(yī)院做了結扎手術。
唐眉的所作所為不為外人和家人所理解,然而真相其實是唐眉為了贖罪。唐眉和陳媛是同學,她們倆同時愛上了一個研究生,但研究生選擇了陳媛,唐眉嫉妒她、憎恨他,在實驗室偷了一種有毒的化學制劑,下到陳媛的水杯里,導致陳媛夜里不睡覺、眼睛發(fā)呆,記憶力下降,脫發(fā)、寒戰(zhàn),只能退學回家?;氐嚼霞业年愭?,披頭散發(fā)、破衣爛衫,像個叫花子,后母像牲口一樣吆喝她。唐眉感覺陳媛的地獄就是她的地獄,發(fā)誓一生一世守護她。
殯儀館的美容師李素貞因為丈夫癱瘓,外出和法警安平偷情,導致丈夫在家因煤氣中毒身亡。按照普通人的邏輯,李素貞是和情人合謀害死丈夫。但鄰居沒有人相信她會這么干,因為她心地善良,忍受負重,她們聯名上書。李素貞被判緩刑,但她卻提出上訴,請求重判,希望能在監(jiān)獄里幾年來贖罪。上訴沒有成功,李素貞就每月只領半個月的工資,其他都捐給殯儀館。
侏儒安雪兒被辛欣來強奸并懷孕,但她并沒有仇恨,堅持把孩子生下來,并給孩子取名杜安來,她說孩子生在杜鵑花上,理應姓杜??蓜e人都知道,這名字嵌入了安雪兒和辛欣來的姓名。
辛欣來被抓時,養(yǎng)父辛七雜也趕到了。看到辛七雜,辛欣來說,“臭殺豬的,你來干屁呀”。面對殺死自己妻子的養(yǎng)子,辛七雜說,“我是來問你,你臨刑前想穿啥衣服,我好提前給你預備下。你再不義,我也算你爹啊?!本旖o辛欣來戴上手銬,他一臉不屑,辛七雜已老淚縱橫。
從這些故事可以看出,溫情是遲子建寫作的特點。批評家吳義勤曾評價說,如果要評一個“溫暖”、陽光文學“形象大使”的話,遲子建可謂是當之無愧。但遲子建式的溫暖對于文學和現實的提純不可避免會帶來某種局限,太過溫情的筆觸也會遮蔽人生某些殘酷的世相。
遲子建曾在《追憶的結局》中也表示過,她注意到了自己寫作上的這一點,也產生了創(chuàng)作上的疑惑,但她隨即又說,畢竟是對人間溫情的一往情深使她犯下了“美麗的錯誤”,她在所不惜。
“我更信奉溫情的力量同時也就是批判的力量,法律永遠戰(zhàn)勝不了一個人內心道德的約束力,所以我特別喜歡讓惡人能夠良心發(fā)現,我想世界上沒有徹頭徹尾的惡人?!边t子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