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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只愛一個人

2015-09-10 07:22艾小羊
幸福家庭 2015年12期
關(guān)鍵詞:楊家

艾小羊

我從未見過如奶奶那般樂觀向上又不乏智慧幽默的人。她的一生用來等待一個乘大船離去的人,他像她人生的背景,一切皆與之有關(guān)卻又似乎能夠抽離。有些人的生命注定不合常理,只是,倘若她有足夠的鎮(zhèn)定自若,悲劇的人生里也能開出極樂的花。

楊桂菊是湖北荊州城東綢莊老板最小的女兒。楊家世代經(jīng)商,分號遍布長江流域。位于漢口江漢路168號的分號緊鄰著汪家的綢緞鋪,半個世紀(jì)后,楊汪兩家財勢均已中落,楊家人散落四處。

1939年夏天,楊桂菊穿了一件紫色云朵圖案的絲質(zhì)短旗袍。

空氣炎熱,蟬在枝頭不安地聒噪。街上偶爾傳來一兩聲槍響。據(jù)說日本人已打過了長江。楊家的左廂房里住著一支國民黨軍隊,楊家每天吩咐廚房蒸兩大籠饅頭、煮上百個雞蛋犒勞抗日英雄。吃飯時間,軍人們聚集在院中,狼吞虎咽。只有一個人保持著成年人吃飯的優(yōu)雅。他身材高瘦,獨(dú)自坐在一張方桌前,仔細(xì)地將雞蛋皮剝干凈,將圓潤潔白的蛋舉到眼前端詳片刻,然后才很享受地咬下一口。

他叫李大佐,是這支部隊的將領(lǐng)。

戰(zhàn)況越來越緊迫。不斷傳來消息,日本人所到之處,年輕女子被奸殺。國民黨軍節(jié)節(jié)敗退,荊州可能失守。

母親說:“這支部隊里誰愿意娶你,你就跟誰去吧。”

楊桂菊望向院子里的李大佐,他正在用纖長的手指卷指煙,金黃的煙絲被卷裹在褐色的粗紙中,細(xì)細(xì)長長,像一根精巧的、頂端站著星星的樹枝。

母親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嘆了一口氣,說:“讓你爹去談,成不成看你的造化了?!?/p>

當(dāng)天晚上,楊桂菊便成了李大佐的媳婦。

第二天,李大佐提議去照結(jié)婚照,“要像《大公報》上登的那種,你的頭上披塊白紗巾?!崩畲笞舯犬嬛f,憨憨地笑。

江漢平原晴熱的七月天,空氣里彌漫周圍村莊被燒焦的氣味。走進(jìn)一條小巷,忽然,一粒石子呼嘯著飛過,李大佐將楊桂菊撲倒在地,掏出手槍緊張地張望。小巷盡頭跑出一群頑皮的孩子,手里拿著彈弓,奇怪地看著這一對男女。楊桂菊從李大佐寬厚的肩膀中探出頭來,哈哈大笑。李大佐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說:“你還笑,以后有你哭的?!?/p>

楊桂菊心里開著一朵金黃的線菊。她緊緊跟在李大佐身后,走進(jìn)一家照相館。照相館的自鳴鐘嘀嗒嘀嗒響個不停,李大佐坐在木桌邊,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擊桌面。他看著自己的新娘被抹上鮮艷的紅唇,頭頂披著潔白的“紗巾”走了出來。他筆直地站在她身邊,鎂光燈閃亮的一瞬,緊張地繃直了身體。

李大佐的右手被流彈削飛了一根小指。當(dāng)他手纏繃帶回家,楊桂菊什么也沒問。晚上,李大佐說:“你咋沒哭呢?”“你又沒死?!睏罟鹁照f。李大佐哈哈大笑。楊家的小姐終是有貴族血統(tǒng)的,不似一般小婦人那般黏黏糊糊婆婆媽媽。他喜歡這個已初為人母的年輕女子,22歲的年華,皮膚白里透紅,在戰(zhàn)火紛飛中依然保留了優(yōu)雅與樂觀。她不喜歡與太太們打麻將,堅持每天晚上在油燈下繡女紅。李大佐白色麻布的內(nèi)褲底邊繡著咖啡色的云龍圖案,第一次穿上時,他很不好意思地低頭看著這繁花似錦。

“這,像話嗎?”他孩子般無助地問。

“很好看!”

他的臉更紅了,心里卻很是甜蜜。

那是他們相識后最祥和的一年。國民黨在抗日問題上采取綏靖政策,李大佐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重慶的家中。他弄來了一輛半舊的自行車,在院子里教楊桂菊騎自行車。楊桂菊穿一件銹紅色的棉布小褂,黑色布褲與淺色的繡花鞋。綢莊掌柜的女兒總能想辦法打扮得與眾不同。每次看到滿街的黑與藍(lán),李大佐總想不通她如何能夠找到那些顏色鮮亮的布料。

楊桂菊坐在自行車座板上,李大佐在身后緊緊抓住后座。夏天的一場暴雨落了下來。碩大的雨滴將楊桂菊銹紅色的布褂染成了咖啡色。自行車的車轍在泥地上劃了一圈又一圈,終于,李大佐松開了手。楊桂菊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在院子里飛快前行,頭發(fā)上滴著水珠,身上卻蒸騰著熱氣。她像坐在一只夢幻的旋轉(zhuǎn)木馬上,一圈又一圈地在同一個地點(diǎn)經(jīng)過那張熟悉而親切的臉。他朝她笑,朝她揮手,朝她做鬼臉,他像一把刀,將快樂深深刻進(jìn)她的心房。

在二字頭年齡的尾巴上,楊桂菊依然美麗如少女。她看到過太多場戰(zhàn)爭與死亡,眼睛里卻依然保留著女童的純凈與稚氣。多半時候都是笑瞇瞇的,有時也會發(fā)呆。唯一的一次大哭是1943年,一枚彈片穿進(jìn)了李大佐的胸膛。她撲在他身上失聲痛哭,竟將已經(jīng)接近昏迷的他喚醒。他說:“小囡,你不哭,我就不會死?!彼⒖锑渎?,睜大眼睛看著他。他用力笑了,在昏迷前記住了她美麗的臉。

1949年,國民黨將領(lǐng)紛紛開始了逃亡之旅。李大佐不敢把這個消息告訴楊桂菊。她每天晚上如嬰兒般蜷縮在他身體的陰影中,很快便進(jìn)入夢鄉(xiāng)。他望著她的臉,它比12年前自己在照相館里看到的那張紅唇驚艷的臉更加豐滿圓潤,紛飛的戰(zhàn)火沒有在上面留下任何印記,她似乎天生便有一種對于人生悲苦強(qiáng)大的遺忘功能。他輕輕吻了一下她的臉龐,他已經(jīng)決定不走,如果要死就死在她腳下的這片土地。

8月13日沒有月亮。她忙了一天,去街上買了蔥油餅,鹵了雞蛋與五花肉。深夜,她打好了包裹。他驚訝地問:“我們要去哪里?”

“你走?!?/p>

大船三更起航。他在黑暗里緊緊抱著她。她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一般,如無數(shù)個他無法入眠的夜晚看到的那般安詳。他以為她睡了,以為她什么都不知,卻不知她與自己一樣,夜夜難眠。為著即將的分離,為著未知的命運(yùn)。

她送他去碼頭。街道寂靜得像一座公墓。她緊緊挽著他的胳膊,腳步噼啪作響地打在漆黑的路上。

他說:“我會想辦法接你過去?!?/p>

她說:“我知道?!?/p>

大船在黑暗中像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人們安靜而迅速地走上船去。她推他,先是輕輕地,然后死勁地、拼命地、歇斯底里地將他往船上推。他看不清她的臉,只能感覺到她的手掌,沾了第一滴晨露,冰涼。

大船覆了黎明的清水駛向遠(yuǎn)方。她的心臟如同被割裂般疼痛起來。一個人,走在來時的路上,腳步噼啪地打著微明的路,有一次,她蹲下身子,眼淚滴在路面上一只早起的螞蟻身上,螞蟻受了驚嚇,飛快逃走了。人如螻蟻,在強(qiáng)大的命運(yùn)面前,逃生、逃生。

楊桂菊是荊州第四紡織廠的廠花,盡管她已不那么年輕。這個解放前大戶人家的小姐、國民黨軍官的太太保持了恰當(dāng)?shù)鸟娉峙c神秘。她工作出色,不近男色,遇人總是有禮貌地微笑。她的孩子們穿著整潔的白襯衣,衣服的袖口處偷偷藏著鮮麗的刺繡圖案。有時是一朵花,有時是一只小貓,有時是誰也看不懂的勾線。

每個星期至少有兩次,她帶他們?nèi)S里的公共浴池洗澡。將濕漉漉的頭發(fā)用白色毛巾綰起,站在浴池門口給兩個女兒梳頭發(fā)。女兒們的頭發(fā)又黑又長,她拿一把嫩綠的塑料梳子,輕輕淺淺地從上至下拉下來。偶爾遇到打結(jié)的頭發(fā),便耐心停下來。鄰居家的女兒被母親用粗糙的木梳將頭皮拉得生疼時,總是忍不住喊,“你怎么不像李玉婷的媽”?!八谴笮〗悖銒屖谴罄洗?。”女孩被母親呵斥著不再吭聲。

至少有一千個人對楊桂菊說,李大佐再也不會回來了。偶有媒人受托來提親,告訴她只要在報上登個啟事,就能解除婚姻關(guān)系獲得自由。她也不駁斥人家,只是輕輕地說:“若論英俊瀟灑,這世間沒有人能比過李大佐?!庇谑敲饺吮阏f她癡,英俊瀟灑怎抵得過生活艱難。

1959年的冬天異常寒冷。大饑荒已經(jīng)初露端倪,即使拿著錢也很難再買到糧食。楊桂菊每天下班便騎著自行車去城郊,期望巧遇賣黃豆或馬鈴薯的農(nóng)民。一日,她驚喜地看到附近的駐軍部隊向外扔患了豬瘟、奄奄一息的豬。

楊桂菊求那個年輕的戰(zhàn)士給了自己一頭病豬,馱在自行車后座上。當(dāng)她騎著負(fù)重的車,歪歪扭扭地駛?cè)朦S昏,那個暴雨的夏天午后忽然不期而至。也是這樣的情形,把不穩(wěn)龍頭,車子左右搖擺?!凹佑?!”李大佐說。他微笑的臉像一把刀,深深刺進(jìn)了她的胸膛。寒風(fēng)中,楊桂菊開懷地哭泣。十年了,她從未有過這樣的一次,盡情地、毫無顧忌地思念,毫無顧忌地流淚。她被現(xiàn)實(shí)推著一步步前行,走得太快,忘了現(xiàn)在。

楊桂菊將那頭豬腌成了臘肉。在此后物質(zhì)生活最為匱乏的一年中,她的孩子們因?yàn)槟艹缘截i肉而無比驕傲與自豪。

過了70歲,奶奶臉上的皮膚依然白皙緊實(shí),偶爾她還會自娛自樂地繡一對漂亮的枕套,潔白的棉布底子上是大朵大朵盛開的牡丹。她始終保持著矜持與神秘,那張傳聞已久的結(jié)婚照,央求多次她都不肯拿出來給我看。姑姑李玉婷說:“奶奶是一個真正的貴族?!?/p>

李大佐曾經(jīng)被找到,在臺灣,已另娶妻室,并育有兩子,于1986年病逝。這個消息令奶奶痛哭了整整三天。

隔了很久,我們才敢問她當(dāng)初傷心究竟是因?yàn)樗乃?,還是他的另娶。

“倘若別人想看你的笑話,你就一定要努力活得更好。人生好與不好,其實(shí)可以是自己一個人的事?!蹦棠檀鸱撬鶈?,似乎從未后悔用一生去等待一個人,或許某種等待,久了,便成了信仰,而有信仰的人,終究幸福一點(diǎn)點(diǎn)。 ? ? ? ?

(摘自《疲憊生活中的英雄夢想》,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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