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建紅 馮耀法
盡管我們常常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但坐過牢的人仍然會被貼上各種標簽。他們要想擺脫過去,重新回歸正常的社會生活,都要經(jīng)歷一個備受煎熬、甚至還需要點“幸運”的過程。如果他們不能夠順利重返社會,再犯罪幾乎是一個無法避免的二次選擇。
近年來,官方出臺了一系列規(guī)范性法律文件,加大了出監(jiān)教育力度,并且建立了眾多的安置幫教機構(gòu),甚至一些民間力量也加入進來,調(diào)動多方力量幫助刑滿釋放人員重返社會。但仍然存在幫教機構(gòu)數(shù)量不足、政策執(zhí)行不到位等諸多問題。如何讓他們的心理、生理和生活、工作都全方位地重返社會,這是一個拷問全社會的話題。
張強:“浪子”回頭路
他不介意自己曾經(jīng)是一個反面教材,并樂于將自己的經(jīng)歷如實地告訴別人。在記者采訪結(jié)束前,張強要求,他不需要化名。他就想讓所有人知道,他叫張強,一個迷途知返的人
坐在記者對面的張強,穿著干凈整潔的灰藍色襯衣,戴著一副斯文秀氣的細框眼睛,說起話來輕聲細語,雖然留著光頭,打眼過去給人的感覺卻還是一副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讓人難以想象,眼前這個個頭不到175cm、體型瘦瘦的年輕人,曾是一個“混世魔王”。
今年28歲的張強,自11歲開始做混混,最多的時候帶過幾十個小弟。在快滿18周歲的時候,張強因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4年。入獄后,張強因在監(jiān)區(qū)表現(xiàn)積極,成為監(jiān)獄領(lǐng)導口中那個“幾十年不遇減刑最多的人”。
2013年9月14日,張強出獄。如今,回歸社會將近兩年的他,過著他從不敢想象和從未體驗過的生活?!俺霆z后,我利用在監(jiān)區(qū)學習過的攝影技術(shù),借助一些人的幫助,開始干攝像,并自學剪輯、編導等技術(shù),為自己成立公司籌劃著?!睆垙姼嬖V《方圓》記者,就在接受采訪的前一周,他已在工商局注冊成立自己的傳媒公司。
周圍的人都說,張強“浪子回頭”了。他說,出獄后走到今天,內(nèi)心煎熬過、彷徨過,甚至差點回到曾經(jīng)那個打打殺殺的圈子。慶幸的是,最終,他選擇了全新的另一種生活。
開賭場、收保護費的古惑仔
張強出生在北京市通州區(qū)的一個農(nóng)村家庭,母親在一家首飾廠工作,父親做過貨車司機,后來改開出租。因為父母工作繁忙,張強自幼在姥姥家長大。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他的父母離異,自此以后,性格內(nèi)向的他也開始了長時間的叛逆。父母各自成立家庭后,變得更沒有人能管住他了。
“從五年級開始,我周圍就有一幫小兄弟,到哪兒都沒人敢欺負?!睆垙娬f,父母離異后覺得虧欠他,便在物質(zhì)上進行補償,手里有錢,更讓他可以在一幫小兄弟面前有“威嚴”。他說,受《古惑仔》電影的影響,從那時起他就有自己的處事原則——無理不動手。電影中陳浩南一角是模仿的對象,甚至在16歲生日那天文上了與陳浩南相同的文身?!凹幢悴粫o緣無故動手,每周也會打兩三次架,很少會輸,因為我打架的特點是‘不是我倒下就是對方倒下’?!?/p>
2004年,張強技校畢業(yè)。畢業(yè)后,他也曾想找份工作踏實生活,但最終發(fā)現(xiàn),與兄弟們在一起的江湖才讓他感覺自在。起初,他跟著一個叫華子的黑社會大哥混日子,然而不久華子因為故意傷害罪被判刑入獄。
失去了“大樹”依靠后的兩個月,當時僅16歲半的張強過得很艱難。在身上沒錢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應該想辦法在社會上找飯吃。張強說,開始是幫道上的其他大哥們“碼人”(召集人馬打群架)賺錢?!叭绻麆悠鹗謥砹?,每人能拿300到500元錢;如果沒有動手,則每人‘出場費’100到200元錢,人多的時候一般是不會動手的,雙方就比個架勢搶賺錢的門路而已?!?/p>
為了賺錢,張強還開始接手華子被抓之前的“工作”——“向朝陽區(qū)某個線路的小公共汽車收保護費”。張強告訴《方圓》記者,那條線路的公共汽車是私人承包的,實際上也是一批社會青年賺錢的門路,司機和售票員都是一些小混混。
“除了華子,還有位有名號的大哥一直罩著我,那些司機畏懼大哥,大都乖乖給錢,不老實的就會被打、被砸車?!睆垙娊o記者算了一筆賬,那條線路有三百七十多輛車,靠收保護費每天至少可以收入3000元錢。
為了賺更多錢,張強跟著那位有名號的大哥開賭場、在牌區(qū)放賬,“一萬塊錢一天的利息是五百元”?!斑@活收入高,但風險也大,不僅要防警察,還要防‘黑吃黑’?!睆垙娤蛴浾咧v述開賭場的門道。為了防警察,賭場地點都很偏遠,而且一個地方最多只能開五天,一個月最多只能開兩次,賭客都是由他們車接車送。張強跟他的手下兄弟負責安保,弟兄的工資是每人每天一千塊,張強每天能分到兩萬左右。
“賭場開了兩個月,被警察抄了一次。”張強回憶,那次他從六樓跳下,落在了自行車棚上,摔斷了一條腿后,從野地里逃走。那次事件讓他們損失了七十多萬,七個人被警察抓獲?!斑@些人會按照事先約定把責任都擔下來,外面的人就會直接把錢打到他們家人的賬戶上,這是行規(guī)?!?/p>
監(jiān)獄里的“勵志”典型
過了兩年“除了‘黃、賭、毒’什么都跟著玩兒過”的日子,張強的人生命運在2005年6月13日進行了一次大的改寫。那天,他帶了三十多個人到北京市區(qū)要賬。然而要賬未果,讓他很不爽?;赝ㄖ莞鶕?jù)地的路上,他接到了一個開燒烤店的哥們打來的電話,廚師喝多了鬧事,讓他過去把人帶走。
張強事后想想,或許一切都是命運。當時,他跟同行的朋友進去與揮舞著菜刀的廚師“理論”,在爭執(zhí)中,他被廚師推倒后腦勺撞出了血,也因此被激怒,隨手拿起了旁邊的啤酒瓶向廚師揮去。
扎完人的張強還以為“只要人沒死,就不會有大事”,誰知第二天上午,從朋友那得知,廚師死了。在聽了朋友分析自首和逃跑的后果后,他決定去自首。但自首前,他要先回家看望下疼愛自己的姥姥。“在路上我被警察跟蹤了,沒來得及自首。”
那年,張強還不滿18周歲,他最終被判處有期徒刑14年。
監(jiān)獄生活是另一種江湖。“混”了多年,張強懂得監(jiān)獄里的生存法則:要么足夠強硬,讓人望而生畏;要么做個小綿羊,夾縫中生存。他選擇了后者,是在見到父親后。
張強說,父親第一次去看他,是在進監(jiān)區(qū)的第11個月后,近一年沒見的父親竟然頭發(fā)全白了。那一刻,他第一次理解了一個做父親的不容易,決定改過自新。不再跟犯人打架,能忍的事情都會忍下來。從來都是揮舞著拳頭跟別人對抗的張強,在監(jiān)區(qū)也曾嘗到被揍的滋味。
“每次干活都第一個完成,每天睡兩個小時,白天干活,晚上寫稿子,給監(jiān)獄的內(nèi)部報紙投稿?!睆垙娒枋鲈诒O(jiān)獄的生活。2007年4月,因為寫的稿件經(jīng)常被內(nèi)部刊物錄用,在報紙編輯部的一名服刑人員被釋放后,張強被安排做報紙編輯和排版的工作。
2008年1月,張強做了八個月的編輯后,又趕上音像組服刑人員被釋放,他轉(zhuǎn)而被調(diào)去負責攝像、剪輯和燈光的工作,一直做到2013年9月14日被釋放。之前沒有接觸過攝像,而剪輯軟件又是英文的,需要一個鈕一個鈕去試他們的功能。張強說,“那時候,每天從早上八點到下午四點都在監(jiān)區(qū)規(guī)定的辦公室琢磨剪輯和攝像,摸索了三年才能夠獨立使用”。
張強在監(jiān)獄的表現(xiàn)帶著“勵志”色彩,獲獎不少,常常被樹為典型。2013年,在監(jiān)獄每年的文藝匯演中,他根據(jù)自己人生經(jīng)歷的體會和感悟編排的《鼓動新生》節(jié)目,取得了文藝匯演一等獎。這個節(jié)目用鼓來演繹一名少年從桀驁不馴到失足掙扎,再到感悟改造的心路歷程,七個人持續(xù)一個半月每天在晚上練習到夜里三點左右,從完全不懂音樂到聽懂鼓點,所有的動作都是自己想出來的。中間克服了多少困難,外人難以想象。
監(jiān)獄領(lǐng)導評價張強說:“他是判14年的人中被減刑最多的。”張強減刑之后,實際服刑了8年零3個月后被釋放。
被過去“綁架”的新生
2013年9月14日,是張強踏出監(jiān)獄走向社會的日子。那天,他回到家中,與家人吃團圓飯?;蛟S是不再年輕,他不再有叛逆之心,接納了父母各自家庭的另一半及他們的子女。親情回來了,但他覺得,有好多東西離他遠了。
比起8年多前,北京城變得看上去更大更熱鬧了。進監(jiān)獄之前,北京的地鐵線路沒現(xiàn)在多,那時候也坐過地鐵,但出獄后再進地鐵站,竟不知道如何使用一卡通。他很聰明,站在進站口和出站口看、別人怎么使用,自己跟著做?!斑M站倒很順利,刷一下,出站時,由于走在我前面的乘客使用的是地鐵一次性票,只需要將卡插進去即可,結(jié)果我也跟著把一卡通塞進了投票口里,卻不見卡吐出來。”張強覺得,那時候很尷尬,紅著臉跑去找地鐵站的工作人員幫忙,卻最終也沒能從投票口中找回自己的一卡通。
不一樣的還有更新?lián)Q代太快的各種電子產(chǎn)品,比如智能手機。手機對張強來說并不陌生,“因為父母對自己的虧欠,對自己的一些要求總是有求必應,剛上初中我就有手機,而且都是最新款,僅初二一個學年,我換了三個手機?!背霆z后沒多久,張強便買了新款的蘋果5手機,掌握了所有用法,也迷上了玩微信。
或許是個人悟性的原因,回到社會的張強沒有太多生活上的不適應。“也會遇到受歧視的時候,不過我心理素質(zhì)好,不在意。”張強告訴《方圓》記者,有一次,一個曾經(jīng)要好的同學說“我媽不讓我跟你來往,怕被你帶壞”。這樣的情況碰到得很多,可以理解。
出監(jiān)后,張強意識到,他最大的問題是未來怎么走。為了不讓家人繼續(xù)操心,他想找份工作踏實生活。記者了解到,張強還在監(jiān)獄的時候,監(jiān)獄召開的招聘會上,他曾同六家傳媒公司簽訂了就業(yè)意向書,但因為各種原因最終都沒有選擇。出獄后,社工組織也曾幫他聯(lián)系了工作單位,但他的父親不愿意他離家太遠,他便拒絕了。
他嘗試過自己找工作。“當時就想賺錢,從網(wǎng)上看招聘信息,沖著高工資報名應聘。”張強稱,他曾去應聘過兩份操盤手工作和一份理財經(jīng)理的工作。報名的時候,他沒有告訴公司自己的經(jīng)歷。他認為自己的學習能力足夠強,沒有吃不了的苦,“我想干的事情就一定能干成,撞了南墻就撞倒了翻過去”,他堅信這一點會讓他贏得一些分數(shù)。
面試時,他都會向用人單位承諾“給我兩個月時間學習,兩個月不要工資,兩個月后如果公司覺得不能用他就自己離開”。雖然沒有任何的相關(guān)工作經(jīng)驗,但幸運的是,三家公司聽了這樣的承諾,都當場表示愿意錄用他。
“出于坦誠考慮,我最終不愿意隱瞞自己的經(jīng)歷,也希望公司能夠以誠相待,在面試結(jié)束后會主動向公司談自己坐過牢的事實?!苯Y(jié)果都讓張強失望,坦誠換來的是“需要重新考慮錄用”的回應,然后無疾而終。
雖然理解公司的做法,但張強覺得“他們太不開化了”。在他的觀點里,浪子回頭金不換,一個嶄新的他,不應該讓過去“綁架”自己的人生。
屢次找工作受阻,對張強是一種打擊??粗傲实沟默F(xiàn)狀”,入獄前的一些兄弟三三兩兩的開始找到他。有些是當年自己的跟班,都已經(jīng)有好幾套房子、好幾輛豪車。他心里有很強的失落感,也曾開始考慮是否要回去繼續(xù)跟以前的哥們兒一起賺錢。
但是,有一個問題還讓張強想不通。他覺得,如今的“道上江湖”不再是以前他混的那片天地景象。不斷有獄前的好友告訴我,像愣頭青那般將自己百分百交給朋友的做法已經(jīng)不能在現(xiàn)在的社會生存了,現(xiàn)在的人以利益為主,義氣沒那么重要了。張強說,在如今的道上朋友看來,他那種陳浩南式的義氣顯得有些傻里傻氣。而在張強眼中,過去的那些兄弟也變得陌生而疏遠。他覺得,他可能回不去了。
何去何從的問題,在張強出獄的開始七個月里,一直折磨著他。
“我是幸運的”
出獄后,讓張強最為欣慰的是認識了女友小樂。在小樂之前,他唯一交過的女友是在2004年7月認識的高中女生唐唐。2005年,唐唐考上了中國公安大學,戲劇性的是,即使張強入獄后,他們的愛情意外地持續(xù)到了2010年,唐唐在家人的壓力下與他人結(jié)婚。“很釋然,理解,不愿意一直耽誤她”。
小樂是在朋友的生日宴上認識的。對小樂,張強仍舊沒有隱瞞自己的經(jīng)歷,小樂說,只要他能找個正當?shù)墓ぷ魈嵣罹秃谩S谑?,他們交往了?/p>
為了讓女友小樂放心,他開始接受北京市共青團以及朗潤社會工作事務所(大興區(qū)第一家專業(yè)化和權(quán)威化的社會心理咨詢機構(gòu))的幫助。張強入獄的時候還是未成年人,出獄后,他也因此成為北京市共青團幫助的對象?!俺霆z前,團市委的人就開始定期找我談話,進行思想指導,詢問就業(yè)意向,并表示愿意幫聯(lián)系就業(yè)單位”。
在張強出獄后,朗潤社會工作事務所的主任每周會跟張強通三次話,跟他聊天?!伴_始的時候以為他只是為了自己的工作,想讓自己穩(wěn)定下來,時間久了,我對他的用心有些感動?!痹卺葆寮m結(jié)了近一年后,張強接受了社工組織為其找的工作——一家婚慶公司。后來,也是在社工組織的幫助下,他跟著一位導演當攝影助理。
張強的理想還是希望利用自己在監(jiān)獄所學,做攝像、編導,成立自己的傳媒公司。他告訴《方圓》記者,現(xiàn)在的他每天睡眠不足四個小時,白天工作,晚上學習后期的剪輯技術(shù)。他自稱是個工作起來會玩命的工作狂,生病也不會吃藥和休息,曾經(jīng)在發(fā)燒狀態(tài)下連續(xù)工作了五天四夜。
在工作中,他結(jié)識了一些志同道合的人,并組成了自己的拍攝團隊。“團隊的人都是跟自己一樣撞到南墻不回頭的人。我們曾經(jīng)給大興團區(qū)委做過一個公益項目,15天時間里平均每天只休息三四個小時”。
“我是幸運的?!睆垙姵姓J,如果沒有得到周圍人的幫助,在他剛回歸社會尚不適應的階段肯定會走回頭路,“有服刑經(jīng)歷的人很難得到社會的接納,70%的人都有可能會二次犯罪”。
“錢和權(quán)力沒有意義,生活不需要很多物質(zhì)附庸?!睆垙姼嬖V《方圓》記者,他想把從社會那里得到的幫助回饋給社會。目前,除了正常的工作,張強還有一項工作內(nèi)容,就是演講,用他自己的經(jīng)歷協(xié)助一些部門做青少年的法制宣傳工作。
他不介意自己曾經(jīng)是一個反面教材,并樂于將自己的經(jīng)歷如實地告訴別人。在記者采訪結(jié)束前,張強要求,他不需要化名。他就想讓所有人知道,他叫張強,一個迷途知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