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驢
關(guān)于她的一切,僅限于父母的一些只言片語里。有時他們在談?wù)撍≈械囊恍┈嵤拢┤缦“l(fā)作的時候,駝著背去冬日的池塘邊挖蚯蚓作藥引;譬如她在三年饑荒時期,用冬瓜救濟過奄奄一息的鄰居。也談她挨批斗的場景,戴著尖尖的紙帽子,胸前掛著一塊濕沉沉的杉木板,上面用毛筆寫著關(guān)于她的標簽:牛鬼蛇神、黑五類分子……談了很多,唯獨沒人提及她寫詩的事。
我只是在神龕上凝視過她的遺容,寬闊的額頭,清晰的發(fā)際線,頭發(fā)梳得很利索。那雙略顯憂郁的眼神肅穆地凝視著前方,看得出她大概是個多愁善感的女人。她只一次走入過我的夢境。在夢里,我看不清她的容顏,也聽不清和我說了些什么話。如霧中風景,一切都是影影綽綽的,模糊卻又真實存在著。醒來的時候,我想著那幅被老宅的大火吞噬了的遺像。這位在我出生前12年就已經(jīng)去世的女人,想象是我和她唯一可以交流的樞紐。
她寫古體詩,偷偷地寫,怕人恥笑,寫完藏在一把舊雨傘里,從不輕易示人。在這個貧窮又偏遠的鄉(xiāng)村,一個寫詩的鄉(xiāng)下女人足以讓人恥笑。人們關(guān)心糧食,關(guān)心政治,關(guān)心別人家的隱私,沒人關(guān)心詩歌。她偷偷寫著,秘而不宣,像女人的繡花荷包,里面珍藏著一段段屬于自己的心事。
1951年清明節(jié)的時候,她寫道:如毛細雨潤莓苔,空教景物催。年年懶制踏青鞋,心情久化灰。 春已半,蝶飛來,桃花猶未開。時聞野外哭聲哀,斷腸亂冢堆。
1951年春,祖母身懷六甲,膝下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她在刑場目送了年輕的丈夫人生最后一段路程。清脆的槍聲過后,一道影子栽倒于地,背上綁著的木板上面寫著“地主惡霸田某某”的字樣。人們紛紛散去,留一個崩潰的女人在曠野長久哭泣。不久,她兩個哥哥也被五花大綁,以同樣的方式押往了刑場。
外曾祖父可能不會想到在他去世的短短一兩年間,社會竟發(fā)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1949年以后,整個家族開始分崩離析。人的命運也在戲劇性地位移。她看到曾經(jīng)好吃懶做的流氓無賴紛紛翻身,用革命的口號來武裝自己的嘴巴,眼里噴射出讓人愕然驚悚的火光。外曾祖父是典型的鄉(xiāng)村紳士,曾在鄰縣做過小官,退休回來,熱衷公益和教育,將一大家子經(jīng)營得井井有條,在當?shù)貙儆谝髮嵵摇K还灿形彐⒚?,兩個姐姐,兩個哥哥。她能吟詩作賦,很小的時候就嶄露出過人的才情,深得外曾祖父喜愛。她曾當過幾年的中學語文教師。解放前夕,病危的外曾祖父將她托付給了一個田姓開裁縫店老板。他大概想,不管以后怎樣改朝換代,衣服總得穿的吧。要是把裁縫殺了,誰來給他們裁制衣服呢?可一切都超出了想象。
1954年,獨身帶著兩個孩子的祖母難以為繼,改嫁給了祖父。祖父是個鄉(xiāng)村道士,略通文筆,但卻與她形同水火。她常領(lǐng)受著他的恐嚇、謾罵和拳頭。沒人知道她寫詩。只知道她是地主家庭出身,并一直戴著這頂帽子,讓整個家庭都蒙羞,以至于子女也無法接受更多的教育。她獨自默默忍受著羞辱。每次批斗,她都是主角。她站在臺上,低垂著目光,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回來照舊洗衣做飯,照顧一家人的生活起居。1974年,飽受哮喘和批斗折磨的祖母終于走到了人生的盡頭。臨死前,像是向卡夫卡致敬似的,她要求家人焚毀掉所有詩篇。我有幸讀到幾十首幸存于世的詩歌,藏在一只高筒雨靴里躲過了一劫。她興許忘了那兒還藏著她的作品。然而藏在雨傘里面的詩篇、她僅存的一席尊嚴,卻被視為不祥之物,化為了灰燼。在他們眼里,這些詩歌如同她的身份一樣廉價。沒人知道她寫詩,也沒人在乎她寫了什么。好在在死亡面前,記憶與傷痕,苦難與憂愁……全都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