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暉
錢鐘書先生博聞強記,冠于群倫。尤為難得的是“聰明人偏要下最笨功夫”的治學精神,“于書無所不窺”,甚至連辭書、字典也在他津津樂讀的閱覽視界之內(nèi)。著名法學家、錢鐘書小學同窗鄒文海先生晚年追憶錢鐘書中有這么一段軼聞:
1939年秋,鄒文海赴湖南安化國立師范學院任教,錢鐘書正好想去探望在此執(zhí)教的父親錢基博,遂一路同行。彼時抗戰(zhàn)軍興,連月關山羈旅,行途備嘗艱辛,然錢鐘書卻一路手不釋卷,自得其樂。鄒文海以是為什么了不得的好書,一看竟是一部英文字典,頗不以為然。錢鐘書說:“字典是旅途的良伴。隨翻隨玩,遇到幾個生冷的字,還可以多記幾個字的用法。更可喜的是,前人所著字典,常常記載舊時口語,表現(xiàn)舊時之習俗,趣味之深,不足為外人道也。”鄒文海先生是廈門大學法學院拓荒人之一,據(jù)該校耆老及后生學子回憶,鄒先生為人治學嚴謹篤實,這段回憶應該是靠譜的。無獨有偶,讀錢鐘書夫人楊絳《我們仨》時,我也發(fā)現(xiàn)書中對錢氏嗜讀字典的癖好也多有言及:抗戰(zhàn)期間錢氏一家被困孤島上海,物資貧乏,生活拮據(jù),又無書可讀,錢鐘書就讀字典度日;“文革”期間,錢鐘書下放河南省羅山縣“五·七干?!保跔t灶間專司燒水之職,閑時總抱著一部比磚頭還厚的外文原文辭典閱讀,一坐就是大半天。字典、辭書只是語文工具書,能好讀不倦并從中受益,這種讀書功夫恐非常人能及。
不過,以嗜讀辭書、字典為樂事者,似不唯錢鐘書先生個例,日本作家、學人中有辭書情結者亦不乏其人。年初有客自東瀛來,贈我一部《廣辭苑》,這是我當年學生時代常用的辭書,雖是新出的第六版,與我當年常用的版本隔了兩代,但一見之下仍有如遇故人之后裔的親切感,摩挲把玩之間不禁浮想起日本人與辭書的種種。
看日本作家、學人生活照,常見他們在榻榻米房間盤腿或跪坐讀寫的情景:一方矮桌上,或散亂或規(guī)整的原稿紙張、文具之外,邊上總有一部或幾部字典、辭書在焉,這種書房風景在日本至今習以為常。對字典、辭書,日本不少學者、作家有著近乎“拜物教”般的情結。
早年讀福澤諭吉的《福翁自傳》,非常驚嘆那些幕末武士用刀頭舔血的精神追求新知的勁頭,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福澤諭吉學外語的歷程,又一次路過大阪時特地去觀瞻福澤諭吉青年時代求學的“適塾”。福澤出身于幕末中津藩(今大阪)一下級武士之家,青年時代的福澤沒有像絕大多數(shù)武家子弟進藩?;蛩桔訉W習居于官學頂端的朱子學,而是選擇到大阪醫(yī)生緒方洪庵門下修習蘭學。所謂蘭學就是荷蘭文以及用荷蘭語寫成的有關醫(yī)學、筑城、造炮等西方科學技術。江戶幕府時代,日本鎖國二百多年,唯一允許長崎一地可和清國與西歐的荷蘭通商。蘭學在彼時雖說是末流之學,卻成了日本人接觸西學、吸收西方文化的一個源泉。塾主緒方洪庵的外語教學方法很特別,作為對前來門下求學的生徒的一項必修基本功就是每日抄寫日荷字典,然后熟讀記誦,再去直接讀解、翻譯荷蘭文原著。窮困的門生還可以用抄寫翻譯荷蘭文著作充束脩??窟@種抄讀字典的教學法,適塾為近代日本成功轉型輸送大量第一流人才,也使這座普通民宅成為日本歷史上最偉大的學校。至今適塾舊居的玻璃柜里還保存著當年學生們抄寫的《和蘭字典》,密密麻麻,蠅頭小楷,一筆不茍,抄在綿薄的和紙上有三千多張,令人望而生畏??恐@種扎實過硬的功夫,福澤很快成了精通蘭學的高手,不出幾年就榮任適塾教頭。為了尋找更大的發(fā)展空間,他應奧平藩的派遣前往江戶城效力。1853年5月,美國東印度海軍準將馬修-佩里率領四艘涂黑的鐵甲船前來叩關,幕府掂量一番后,日本和佩里簽訂城下之盟,被迫開國,橫濱成為對外商港,歐美政府機構和商社人員接踵而來。福澤受命到橫濱辦事,和洋人打交道傻了眼:時代變了!如今橫行世界的是他完全不懂的英語,耗費多年苦功習得的荷蘭語全泡湯了!但福澤沒有氣餒,得知橫濱有個會英語的幕府官員,又萌生了一絲希望,他千方百計求人引薦向那位官員學英語。但這個幕府外交官,盡管英語能力也不過洋涇浜的水準,卻是當時日本國內(nèi)屈指可數(shù)的能用英語和洋人打交道的大忙人,根本沒有時間教福澤學英語,被福澤的求學若渴的所打動,作為補償,特許他來家中借閱當時日本獨一無二的《英荷字典》。福澤喜出望外,決心將這部字典一字不漏抄出,為此不惜從江戶(東京)徒步來橫濱。如今乘坐京浜東北線電車從東京往橫濱不到兩個鐘頭的路程,但這條在一個半世紀前鐵道未通的東海道,單程就要一個晝夜,不唯奔途勞累,更有性命之憂,尤其是夜黑風高之際,野獸出沒,還有埋伏密林中圖財害命的強梁和拿獨行者練刀的變態(tài)浪人。福澤幾度虎口脫生仍一如既往,終于把那部字典抄完。以荷蘭文為橋梁,福澤終于掌握了英語,得以了解當時處于深刻變革之際的日本最需要的西洋學問和思想,他本人也成為幕末極少數(shù)通曉西洋事情的“洋才”,被幕府高層擢拔重用,不僅改變了自身命運,也以強大的影響力促進日本向近代化國家的成功轉型,其拓荒啟蒙之功余威猶在,至今日本仍恭恭敬敬把他肖像印在面值最大的萬元紙鈔上。
某種意義上,敲開日本的近代史大門的力量,西方列強堅船利炮的“器”的威壓沖擊之外,或許也有幾部手抄字典所帶來的“知”的強大輻射能量吧?
日本現(xiàn)代意義上的辭書字典拓荒人是比福澤小了一輪的日本國學家大槻文彥,我是在閱覽琉球文獻時間接了解到他的檔案的。此人是幕末史地學家,寫有《琉球新志》一書,所附地圖異常詳盡清晰。同時大槻又是日本現(xiàn)代文法學的拓荒人,運用西方的文法邏輯對東洋(中日)的語匯經(jīng)典進行理論上的整合,對日本現(xiàn)代辭書事業(yè)發(fā)展,影響甚巨,不必說日本,至今我國語言學界仍在沿用的所謂“名詞”、“動詞”、“形容詞”、“副詞”等文法概念,即來源于大槻文彥的發(fā)明。當今我國媒體或日常中一日不能或缺的詞匯“企業(yè)”,卻是源于早在百年前經(jīng)由他編纂的辭書《言?!返膭?chuàng)意。
現(xiàn)代日本作家中,川端康成酷愛讀辭書字典是出了名的,以致在日本有“國民辭書”之譽的《廣辭苑》三番兩次出版都請他捉刀寫序。在序言中,他說平日最喜歡讀辭書字典一類的書物,一再強調(diào):只有辭書才是真正值得購買、收藏的書;禮贊新村出編纂《辭苑》這類經(jīng)典辭書的功德,說它是“書房無上的裝備,總帶來超乎期待的回報。數(shù)十年來片刻不離,是書桌上的良師益友”,甚至到了“無《辭苑》處絕不動筆”的地步。川端的文章典雅、洗練,是舉世公認的“名文家”,莫非其卓越的文學表現(xiàn)力也得益于長年耽讀《辭苑》這類經(jīng)典所受的錘煉和熏陶?
川端康成推崇不已的《辭苑》即是朋友惠贈我的《廣辭苑》前身,1935年由博文館出版,比我國最權威辭書《辭海》還早一年問世。后來由于戰(zhàn)亂等因素博文館遭遇不況,版權讓渡給巖波書店。戰(zhàn)后,為了適應日本社會大量涌現(xiàn)的新詞匯新用法,經(jīng)過大規(guī)模增刪,1955年5月由巖波書店改名《廣辭苑》發(fā)行。自此仿效國際慣例,這部大型辭書與時俱進基本上每隔十年就會來一次大修訂,迄至2008年,半個世紀內(nèi)已經(jīng)編修刊行到第六版了。而每度修纂必匯聚上百個活躍在各個領域的專家學人,持續(xù)多年精心研磨而成,所涉內(nèi)容森羅萬象,解詞精湛扎實可靠,又及時吸收新出現(xiàn)的語匯或知識,因而深受讀者信賴。自問世以來,《廣辭苑》一直是日本最暢銷的大型辭書。據(jù)統(tǒng)計:不算日本圖書館、教研、學術機構,也不計海外訂購、流通的數(shù)量,在日本國內(nèi),迄至1998年第五版問世之際,擁有這部辭書的讀者就達一千一百萬人,平均十人(兩戶人家)就擁有一部,這在人口只有中國十分之一的國度可謂全民性的經(jīng)典讀物了。現(xiàn)在又過了十年,統(tǒng)計數(shù)量應遠遠超過此數(shù)。
對川端康成執(zhí)弟子之禮的三島由紀夫,在日本文壇有“文學鬼才”之譽,其別具一格的美文風范,在同代作家中罕見其匹。據(jù)熟悉三島由紀夫生平創(chuàng)作的研究者介紹,三島深厚的文學功底來自少年時代所受純正嚴格的語文訓練,尤其是熟讀辭書字典打下的牢固基礎有關。三島出身官僚家庭,從小寄養(yǎng)在外祖母夏子家里。夏子是受過嚴格教養(yǎng)訓練的幕末家道中落的上流武家閨秀,她把光耀門楣的期待全傾注在三島身上,為此頗煞費苦心。幼年時代三島在祖母膝下接受啟蒙,作為一項必修功課就是讓他雷打不動每天捧讀辭書,熟練掌握優(yōu)雅、純正的日本國語,據(jù)說在他上中學時已經(jīng)能把整部《國語辭典》全背下來。步入文壇之初,三島不同凡響的文章表現(xiàn)能力大受川端康成青睞,得以脫穎而出。
在一般人常識中,辭書、字典就是需要時便于翻查的工具書,當代著名女演員兼名作家神津十月小時候也是這么想,直到有機會聆聽三島由紀夫的指點,深獲啟蒙,才認識到所謂“常識”的膚淺。十來歲時曾向三島請教寫作秘訣:“寫出好文章有秘訣嗎?”三島說:“常讀辭典”。神津不解:“字典不是用來查的嗎?”
“不,必須捧起來讀。等到需要時才去查不管用!”三島不容置疑答道。
為什么是“讀”而不僅是“查”,三島沒有說,但神津十月記住了這句話,直到其后走上專業(yè)寫作之路后才心領神會。
常讀辭書字典,就像錢鐘書所說的,“可以多認幾個生冷的字”,“多記幾個字的用法”,也就是通常所說的豐富詞匯量,這是作家寫作修煉歷程的童子功。有人對古今中外作家詞匯量做了統(tǒng)計研究顯示,作家的文學成就大小很大程度上與詞匯量多寡存在著有趣的對應關系,據(jù)說古今世界文豪中,莎士比亞素以詞匯量恣肆汪洋著稱,其全集中的詞匯量高達兩萬四千,高居榜首,狄更斯位居第二,也有近兩萬多,魯迅將近兩萬……詞匯量的拓展,非靠長期積累不辦,這其中需要長期閱讀和實踐的積累,辭書字典是某一語言,某一門類學科、知識的集合,長期親近浸染心領神會功到自然成。
同時,某一特定詞匯,背后往往潛藏著這一知識的相關分野,拓展開來就是某一領域知識的集合。辭書字典的最大功用之一,還在于知識面、閱讀視野的拓展。辭書,尤其是舉一個時代之文化實力編修的大型辭書,不僅釋義準確、可靠,更在內(nèi)容上具有森羅萬象的豐富性以及緊跟時代的及時性。辭書沒有其他讀物的炫目光華,但嚴謹、規(guī)范、科學,另一方面,某一門類的辭書又是古今文化的集大成者,濃縮人類文化的精華,兼以每隔一定時間定期修訂增補的形式追蹤時代發(fā)展的步伐,一定程度上保持了語匯和知識的新鮮度。日本經(jīng)典辭書種類繁多,最常見的除了《廣辭苑》外,日本大型權威辭書還有三省堂的《大辭林》(已出到第三版)、小學館出版的《大辭泉》等,均在書店里處于最醒目的位置。各種權威辭書之間風格各有側重,各具特色,滿足不同讀者層的需求。像《大辭林》主要注重“當下”,尤其是在時尚服裝和料理詞匯的匯聚和釋義上,無人能及。語言用例多采用現(xiàn)代文學經(jīng)典作品,對于媒體網(wǎng)絡出現(xiàn)的有可能傳播的新詞匯也不放過,同時也兼收新出現(xiàn)的百科知識,與時俱進的姿態(tài),使得三省堂版辭書有“和藹可親的萬事通”之稱;巖波書店版的《廣辭苑》的特色在于偏重于日本傳統(tǒng)語言、文化的解說,幾乎包含了日本古今的一切,那種將日本風土文化和文學藝術等諸領域知識一網(wǎng)打盡收入囊中的氣派,可以說是日本文化的百科全書,最受本邦學人、作家青睞。日本筆會會長、作家井上廈念念不忘這本辭書對開拓視界的恩德:“在(《廣辭苑》)二千三百頁中,我覺得自己的人生都已經(jīng)涵蓋在中了。不,不僅是我,應該說整個日本列島,全體日本人的生涯都被囊括其中了?!边@部辭書也是我求學時代的常用工具書。到日本第二年我曾從一個即將到大阪研究生院深造的前輩那里“繼承”一部半舊的《廣辭苑》(第四版1991年12月版),青磚般厚重,看了就讓人頭皮發(fā)脹,最初置于書桌一角,更多只是當文鎮(zhèn)使用。此前我一直用一本從國內(nèi)帶去的日漢詞典。當時二十年前網(wǎng)絡搜索不像今天這么便利發(fā)達,讀寫之際困惑重重,不得已只得時常從厚實的《廣辭苑》里翻找,但久之成習就覺得它的好處,讀寫之際置于書案,如有博學師友在旁。此書圖文并茂,釋義精確凝練之外,知識性的濃度和密度也很高,尤其關于日本歷史、文化、習俗的知識有時無事隨便翻翻,總能看到一些有趣的詞條,常常一兩個小時不知不覺就過去了,詞條之間又連帶相關知識點的線索和索引,可以作為延伸閱讀。
當今新進女作家三浦紫苑,孩提時喜歡到父親書房里玩,瞪著好奇的眼睛把書齋里幾部大字典翻得嘩嘩響,雖尚未識文斷字,但結下了日后親近辭書的因緣,長大后以收集、研究各種辭典為樂事。給她帶來巨大聲譽的小說《編舟記》,寫的就是與出版社里辭書編輯部眾生相:辭書編纂人的酸甜苦辣、擔當和操守,也揭示其中感悟:人類知識、學問有如浩瀚的海洋,辭書就是泅渡汪洋的一葉扁舟;辭書里有真愛:無論世道如何變遷,在隔閡、冷漠和浮躁的人海里,可以憑借辭海,尋找最準確,最精煉、最有表現(xiàn)力的語言,超越鴻溝通向彼此心靈。因此,辭書,不是冷冰冰的語言、知識的簡單堆積,而是一面千人,與活生生的人一樣具有鮮明的個性和體溫的存在,對社會對個體人生,兼有無上的價值,為此有人不惜付出一以貫之終生廝守的代價。此書道出了當下處于網(wǎng)絡時代日本社會的某種境況,一出大暢其銷,2012年奪得全日本書店銷量桂冠獎,次年又被拍成影片拿回好幾個國際電影大獎。三浦紫苑的小說和電影也在日本卷起一陣“讀辭書熱”,2013年由東京、大阪的大書店發(fā)起倡導“讀辭書運動’,全國共有一千五百家書店積極響應參與,到去年已增加到一千九百多家。
網(wǎng)絡觸屏時代,在我國,紙質閱讀似乎已經(jīng)開始漸漸淡出我們的日常讀覽習慣,字典辭書之類的工具書也許已經(jīng)成為明日黃花,成為書櫥一角的擺設。常聽語文教育家感嘆:信息時代學生讀寫水準大幅度下滑,諸如別字連篇,生造亂用,把肉麻當經(jīng)典,國家語文素質教育前景堪憂云云。
那么,就回到原點,引導學子從養(yǎng)成多用、多查、多親近字典、辭書做起,未必不是一種可靠性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