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郁
我自己很羨慕那些藏書家,他們對于書的癡情,是我們這些凡人缺少的。但藏書多的人,有時候給人的印象常常是秘而不宣,總還是與讀書人隔膜。倒是那些把秘籍寫出來,給世人以驚喜的人,與讀者的距離更近。藏書家又是書話家,頗為難得。在他們的行跡里,有世俗社會所沒有的獨異的存在。他們談版本,講掌故,說心得,彼此互感著,就文章的章法而言,是比一般的散文要講究,內(nèi)心別有一種趣味在的。
許多老的作家在晚年以寫書評為樂,他們帶動了書寫的風氣。上世紀50年代以后,書評多,書話少。文章學的概念也因之消失。要不是唐弢、黃裳這些藏書家兼書話家的存在,青年人大概不會意識到讀書的文字原也可作藝術作品來寫。普及這些觀念的,恰是后來讀書類雜志的出現(xiàn)。我們回顧近三十年的歷史,這些刊物的存在真的有不小的價值。
我自己偶然寫一點書評,但因為藏書甚少,故沒有版本癖,文章也少之又少。但與幾個刊物都有點關系,《博覽群書》大概算是一個。前幾日朋友說,《博覽群書》已經(jīng)創(chuàng)刊三十周年,是否該寫點什么。我想了一下,腦子里出現(xiàn)了許多人與事,昨日模糊的影子漸漸清晰了起來。
最早投稿《博覽群書》,大概是20年前。所作的文章都有點隨意,既無系統(tǒng),也少章法,編輯居然也刊發(fā)出來。那時候有幾本刊物很紅火,北京的《讀書》《方法》,南方的《書城》《書屋》,都聚集了一批有趣的人。我注意《博覽群書》的時間斷斷續(xù)續(xù),沒有整體印象。90年代給我的感覺是,它處于學術與新聞??g,許多文章沒有正襟危坐的樣子。給這雜志供稿的人多是些閑人。我那時候在報社工作,讀書的時間有限。但每有好書寓目,則援筆書之,好像匯報自己的心得。這本雜志有許多名家,記得王小波在上面開過專欄,寫了諸多妙文。還有幾位作家,也常常在雜志上出聲,都隨意而有趣,那樣的時光里的存在,給我的記憶里以多樣的意味。
編輯部偶爾請眾人小聚,有趣的人很多。有翻譯家馮亦代,散文家吳方,出版家岳建一,還有一批年輕的作者,聊得海闊天空。地點像是在鼓樓旁的馬凱餐廳,如今想起遠逝的時光,不禁涌起一陣感懷。愛書的人,倘寫一點心得,都是很少偽態(tài)的。那時候科研單位沒有今天的考核,作家在尋找自己想寫的題材,評價在讀者那里,沒有太在意評估的尺子。所以在《博覽群書》里有一點閑文,如向晚的散步,對蒼茫的遠景,投一神秘的目光,好像無意間得到諸多妙趣。
在一般人看來,創(chuàng)作是第一,學術研究第二,讀書筆記與書評則等而下之,乃小道者也。其實《博覽群書》的品位并非人們所云那么簡單,幾十年間雖然也有起伏,但那里的許多文字,給過讀者諸多的快樂。我記得王小波談論思想史的文字,滑稽里有幽情的流轉。還有一些域外作者關于歷史的文字,那時候也是激動了一些年輕人的心的。
讀書筆記乃古代小品的流變,它的好處是寫的時候隨意,不拘于格式。我近年與它親近很少,可能與自己的匠氣寫作增多有關。一般的大學老師不太給它供稿,原因很是可笑:不是核心期刊。這是值得檢討的,不是核心期刊,恰是它的優(yōu)點。我們現(xiàn)在的文史哲研究的論文,有許多寫得八股,好的文章不多。讀書之樂,在一些核心期刊不易見到,而與書的互動的內(nèi)心的熱度,往往在小品文里。大學里的老師與學生,能夠寫這樣的文章者,能有多少呢?
現(xiàn)在的關于圖書描述的文字,一種是學院式的走筆,引經(jīng)據(jù)典,煞有介事。這樣的文章好處是帶來了學理,但獨自體味與感悟消失了。還不及一般讀書人的印象式陳述有趣味,加上一點典故與思想,文章就活潑了許多。這樣的文章在學院派來看是淺顯、無系統(tǒng)性,但它的感性里的直觀也有學術語言所沒有的東西。 大學師生的閱讀越來越細化,這對深化研究十分重要。但是博覽的機會則被擠壓,也少了隨便翻翻的樂趣。但我們看那些不為考核所苦的文人的隨筆,則樂也有之,趣亦甚多?!恫┯[群書》為這樣的寫作帶來機會,則使當下的知識園地不再是一個面孔。
有時候看到前人談古論今的博雅、深切的文字,便覺得我們這一代人讀書甚少。一個人有自己的專業(yè),可以深下去的時候,定有不少的所得。這樣的文章現(xiàn)在多起來了。但閑文少,趣文稀,古人的談書的佳作難以再來,也是遺憾的事情。張中行、黃裳去世后,我們不易見到漂亮的談書的文字,原因是作者博覽得不夠,學養(yǎng)過于單一。談書的文章,就事論事者多顯得呆板。倒是那些從容的從書海里游來游去者,讓我們有意外的驚喜。但這樣的人,在體制內(nèi)就不易被接受。比如吳小如先生,似乎不太能寫學術論文,一生所寫的作品,多是梨園掌故、趣事、詩詞鑒賞之類的,所謂雜家者便是。這樣的人,現(xiàn)在在大學里很少見到,倘還那樣潑墨為文,教授的路則走不通的。
吳小如的作品在報刊上發(fā)表的時候,都很短。他對于古代典籍、文壇逸事的把握,均生動有趣。談道理的大文章不太善于,但于微妙之處嗅出玄機,是真的本領。溫儒敏說他是學術警察,專能發(fā)現(xiàn)別人的硬傷,可感可嘆。我看他關于《學詩瑣憶》《治文學者宜略通小學》《古籍整理中的點、校、注、譯問題》,乃讀書得間的產(chǎn)物。他的《古文精讀舉隅》,談吐間靈光閃閃,殊見功底。微小間有學識、見識,那是不易的。大學教授,以一種理論拉開架子寫出宏文,可能頗有氣勢,但易掩飾自己的短處。吳先生的文字是實的,沒有半點虛文空意,藏拙是不能的。這是知識與見識的表達,難度可能更大。但這樣的文字不算學術,卻有點匪夷所思。他當年在中文系評不上教授,倒折射出現(xiàn)代大學規(guī)則的某些問題。
有人說,吳小如的挫折,可能與其博而不精有關。如能像王瑤那樣在一兩個領域中沉潛下去,有煌煌巨著,豈不更好?是博而后精,還是精而后博,這是難以說清的事情。但駁雜,就為今天的讀書人所少有。俞平伯先生治中國古代文學,于辭章里很有心得。我們看他談古人典籍的文字,就覺得儒雅、深切,似乎與古人在同樣的語境里互動著。如果我們看他的讀書生活,則發(fā)現(xiàn),書法的趣味不減,還是昆曲的愛好者,拍趣的樂趣一直在生活中。他在許多方面沉浸在古人的世界里,又能在文史間出沒。既雜又精,這就有了文章的厚度。我們說博覽群書而后有精神的大自在,可從這類學人身上得之。
民國期間的學人,是會處理好博與精的問題的。我讀謝無量的文集,見他對文學史、古代哲學與歷史典籍的研究,甚覺不俗。他關于儒家典籍的掃描,以及女性歷史的思考,都是民國時期不可多得的妙著。就讀書面而言,他是十分博雜的,可是在博的中間,一直有一種精的韻致。比如,從先秦諸子到晚清學人,他的目光所及,貫穿著文章學的理念。言及林林總總的人與書,能道其思想之經(jīng),辭章之緯。漢語的妙處,匯于心底。通古識今之余,悟出審美精深的所在,也是博與精的典范吧。
一些年輕的學者已經(jīng)意識到此點。新近看上海的郜元寶先生的文章,就在精與博之間流動。他最早研究文藝學,后來專治現(xiàn)代文學。近來趣味進入先秦詩歌、兩漢文章,及中古以降的作品。所以每每談及當代文學,便古今同覽,中外兼顧,點在當下,又深入到歷史的母體,深度和寬度都有,文字靈動而博雅。這樣的文章,比書話文體大氣,也多了論文沒有的審美感覺。閱讀古今作品,這樣的心態(tài)和眼光,也最不易得的。
今天的文人的文字日見粗鄙,閱之味同嚼蠟。治新文學的人很多,倘不通古人之學,文章總是淺薄起來。那是不知古今之變。但不看外國的作品,恐怕也會留下短板,還會被白話文所誤。白話文不能在白話文體系里自然生長,它依靠的是古代經(jīng)驗的轉化,和民間口語、外來語的滲透。百年間,大凡白話文好的作家,多是雜家,他們在非正宗的文脈里形成表達的邏輯,我們還沒有好好總結。
當代的作家,能夠博覽群書,又有專長的人,都有不錯的文字。賈平凹好的作品,出筆不俗,尋常的地方也有靈思。他在小說里蘊含了野史、雜趣,儒道釋的元素無意間出來,點染出生活的百態(tài)。賈平凹的雜,不是漫無邊際,總圍繞著農(nóng)村的精神沿革,紛繁而不出己身左右。他在這個方面,與晚明的文人很像,也略帶民國讀書人的氣質。陳丹青近來大談民國文人的風范,也有點這類情懷在,他從木心的寫作里悟出讀書的快樂,那經(jīng)驗與賈平凹并非不同。你看他那么推崇木心的博古通今,也有對失落的傳統(tǒng)的嘆惋吧。
自古以來,談讀書的文章多如牛毛,可敬仰者豈能以一道完?我們大多都是常人,與偉大的作家們不能比肩。這讓我想起一般人的書齋體驗,書多的時候,我們要找好書。好書多的時候,我們要找適宜自己的書。博者可以知曉天下,精者能深味得失。我們在這兩條路上,自然會犁出道道綠色。這樣的標準可能過高,未免有苛刻之求。今天的人,不是人人可以來得。但退而求其次,我們講讀書的經(jīng)驗,也不妨降下一格,以崇敬之心對待此事。在忙碌的人生中,未經(jīng)訓練,但喜博覽,也是好的。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