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加園

編者按：新中國成立后的民法教科書大多認為，提單、倉單是物權憑證，持有提單或倉單者享有該單證項下物之物權。然而，這一說法未見諸法律。提單、倉單屬于有價證券，其究竟是物權憑證代表著物權，還是債權憑證反映的是債權不無疑問。提單簽發(fā)后托運人對于承運人的債權是否因提單的簽發(fā)而發(fā)生變動？T市海事法院所受理的提單糾紛案引發(fā)學界的關注。為了促進學界對提單、倉單法律屬性的深入研究，本刊組織了三篇文章，分別以德國法、日本法、我國臺灣地區(qū)民商法為視角審視提單的法律性質。

內容摘要：根據(jù)德國商法的相關學說，提單上記載的原給付請求權包括基于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的貨物交付請求權、貨物運輸至目的地的請求權等，此外還有貨物毀損、滅失的次給付請求權。盡管這些權利隨著提單讓與而移轉，但托運人作為合同當事人，依然享有基于違約或侵權而發(fā)生的損害賠償請求權，這一請求權并未被提單權利所吸收。托運人只有向收貨人承擔損害賠償之后，才能基于自己的損害向承運人要求賠償。提單項下貨物的物權移轉除要求讓與提單之外，還須依賴于設立、變更物權的原因行為以及承運人對提單項下的貨物占有。因此，提單項下貨物的物權移轉，依然要適用動產(chǎn)物權變動的民法一般原理。

關鍵詞：提單轉讓 提單權利 物權移轉 占有

引 ?言

提單讓與人將提單轉讓于收貨人后，能否基于海上運輸合同，向承運人主張基于違約（債務不履行）所生的損害賠償請求權。海商法學界常有人主張，隨著承運人簽發(fā)提單，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的當事人也隨之發(fā)生變更，收貨人替代托運人成為該合同的當事人。因此，托運人隨著提單簽發(fā)，喪失了所有基于該合同的權利，由此無權向承運人索賠。

這一說法認為，提單移轉導致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當事人地位變動的，即使從民法原理上也存在一些不明之處。合同當事人地位的變動，被稱為合同權利義務的概括移轉，它所引起的不是某項權利或義務的移轉，而是合同當事人所有權利義務的移轉。按照通常的理解，提單的轉讓僅引起提單上記載的提取貨物的權利移轉于受讓人，為何會引起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當事人地位變動？單純從合同法基本原理來看，這一說法也面臨不少疑問。首先要解決的是，哪些權利被記載于海運提單;這些權利與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的原有權利又存在什么關聯(lián)，它們究竟是新設立的權利，還是原合同的權利？

筆者試圖依據(jù)德國商法的理論和實踐，分析本案在德國法上的理論構造和解決方案，以期能從不同視角得到啟發(fā)和借鑒。由于提單權利與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的權利存在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所以筆者擬首先從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的權利出發(fā)，然后探討提單上記載的權利與前者權利是否存有差別，以此為基礎再來探討究竟提單上包含的哪些權利移轉于受讓人，接著探討提單項下的物權如何變動，以及簽發(fā)多份提單時的權利狀況。

一、原告損害賠償請求權的基礎

解決提單糾紛問題，應分析海上貨物運輸合同與提單所涉及的三方當事人關系：〔1 〕托運人、承運人與收貨人。原因關系多為托運人與收貨人訂立的買賣合同。為此，托運人與承運人訂立海上運輸貨物的合同，使后者負有義務將買賣貨物送到收貨人指定的地點。首先納入視野的當事人關系包括承運人與托運人之間簽發(fā)提單時的運輸合同、提單權利人和提單義務人根據(jù)提單所發(fā)生的法律關系。

1.承運人與托運人的運輸合同關系

托運人根據(jù)與承運人訂立的海上貨物運輸合同，要求后者將貨物運輸至某個地點。該合同呈現(xiàn)為第三人利益的合同，合同當事人為托運人和承運人，受益人為收貨人。〔2 〕托運人有權要求承運人向收貨人送交貨物，收貨人卻無權向承運人要求就交付貨物，因為他并未根據(jù)該合同獲得一個獨立的請求權（不真正利益第三人合同）。托運人仍然是運輸合同的返還請求權的權利人，他可以根據(jù)《德國商法典》第491條第1款第1句對貨物進行處置?！? 〕該條第2款第2句對處置方式進行了明晰，如指示承運人將貨物送給其他收貨人，或送到其他收貨地。根據(jù)該條第1款第4句，托運人必須承擔由此發(fā)生的支出費用。

在貨物到達目的地后，托運人的以上處置權消滅（《德國商法典》第491條第2款第1句），而收貨人獲得該處置權（《德國商法典》第491條第2款第2句）。收貨人根據(jù)《德國商法典》第421條第1款第1句（舊法第435條），才有權以自己的名義向承運人主張運輸合同約定的交付貨物的權利。〔4 〕此時，原來的不真正利益第三人合同轉化為真正的利益第三人合同?！? 〕

2.提單簽發(fā)后的運輸合同和交付請求權

海上貨物運輸?shù)膶嵺`中，通常在貨物裝船時，承運人已經(jīng)簽發(fā)提單。隨著提單的簽發(fā)，提單權利人獲得運輸合同的交付請求權，要求承運人將貨物運送至目的地的請求權（《德國商法典》第514條第1款第2句），以及在貨物到達前對貨物的處置權。由于提單的簽發(fā)，當事人必須出示提單才能處置貨物。由此，托運人失去了基于運輸合同的這一處置權（《德國商法典》第491條第3款）。

但提單和運輸合同呈現(xiàn)為兩個沒有完全分離的法律關系。提單上記載的請求權并非票據(jù)上的金錢支付請求權，而是貨物交付請求權。《德國商法典》第519條明確規(guī)定，提單持有人所能主張的以上請求權來自于海上運輸合同。因為允許合同當事人不必出示記載該請求權的提單，繼續(xù)主張合同上的請求權，將使得提單的流通效力受到妨害。提單中并沒有創(chuàng)設一個新的承運人義務，而只是將根據(jù)運輸合同承運人的既有義務調整變?yōu)椋簽樘釂纬钟腥死娴牧x務。這一過程因此導致了債權人的變更，其權利主體變?yōu)樘釂纬钟腥?。從債務人的角度來看，給付義務的方向發(fā)生了變化。

提單簽發(fā)是為了提單權利人向提單義務人（通常為承運人）請求提取貨物的權利，權利人必須向義務人出示并交換提單，方可行使貨物交付請求權（《德國商法典》第521條第2款第1句）。這一請求權的發(fā)生以證券簽發(fā)合同為前提。〔6 〕如果這一提單是記名提單，那么簽發(fā)合同的當事人就是證券簽發(fā)人（承運人）和證券的第一受讓人。若簽發(fā)的提單是不能以證券法形式轉讓的記名提單，則第一受讓人為收貨人。倘若簽發(fā)的提單是無記名提單與指示提單，那么第一受讓人則是繼續(xù)轉讓提單持有人。他通過背書轉讓指示提單，通過交付轉讓無記名提單?！? 〕

倘若承運人直接向收貨人簽發(fā)提單，并將提單發(fā)送給后者，那么收貨人與承運人訂立這一提單簽發(fā)合同。承運人根據(jù)提單負有向收貨人交付提單項下貨物的義務，收貨人作為提單持有人享有這一請求權?！? 〕但簽發(fā)的提單通常被交給托運人，收貨人則是運輸合同當事人之外的第三人，他將根據(jù)提單指示而被確定?！? 〕德國通說認為，托運人和承運人之間的證券簽發(fā)合同被理解為一個為第三人利益的合同，〔10 〕它使得第三人獲得給付請求權，即要求承運人按照提單記載交付提單項下貨物的請求權，而沒有獲得貨物的物權?！?1 〕這一證券簽發(fā)合同作為一個獨立的合同，不同于為收貨人利益的海上貨物運輸合同。2013年商法典的修改為突出這一概念，特別在《德國商法典》第519條使用“提單權利人”的概念，以示兩個不同法律關系的區(qū)別?！?2 〕

3.提單轉讓后的貨物交付請求權與運輸合同

通說認為，由于提單的轉讓，使得原告不具有索賠權。其理由之一在于，根據(jù)記名提單的性質，提單所包含的海上貨物運輸合同已由托運人轉讓給記名收貨人，即托運人已經(jīng)不是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的當事人。為此，有必要分析提單所引起的權利轉讓內容，以及托運人索賠的請求權究竟因何發(fā)生，是基于貨物遺失、毀損所發(fā)生的損害賠償請求權，還是其他的請求權？

（1）海上貨物運輸合同與提單權利移轉。

不同于以上條文所說的提單“交付”，提單（尤其是記名提單）的（所有權）移轉，通常經(jīng)由背書轉讓，使得受讓人獲得提單記載的請求權。提單上記載的海上貨物運輸合同請求權范圍究竟如何？根據(jù)德國商法典修改時的立法理由書，海上貨物運輸合同請求權通常包括法定的交付貨物請求權，以及由于貨物毀損和貨物遲延到達所發(fā)生的損害，尤其是由于提單記載不準確而導致實際承運貨物所發(fā)生的賠償請求權。只有以上權利，才通過提單轉移而被轉讓。這一立場早已得到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判例驗證，〔13 〕并在2013年為德國商法典修改所公布的立法理由書中再次得到驗證?！?4 〕該請求權的準確范圍，還須視提單的記載而進一步確定。其他運輸合同所生的請求權，倘使未曾被記載于提單，合同當事人依然可以行使這些權利?！?5 〕這一觀點也能從提單的功能上得到證實。提單具有證明當事人訂立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的效力。這一運輸合同的條款通常也能根據(jù)提單的內容得知，倘若提單內容和海上運輸合同條款并不一致，對收貨人而言，以提單內容為準。

因此，提單的轉讓并未導致海上運輸合同當事人的變更，而只是使得提單記載的貨物交付請求權移轉于收貨人，還包括替代交付請求權的次給付請求權——貨物遺失、毀損所發(fā)生的損害賠償請求權、由于簽發(fā)不實記載的提單所生的損害賠償請求權、關于運輸貨物代償物的請求權（《德國民法典》第285條）;此外，其他從權利，如擔保提單上交付請求權的保證和質權，類推適用《德國民法典》第401條，也一同移轉給收貨人。〔16 〕其他的請求權和抗辯權仍以海上運輸合同作為基礎關系，保留在托運人手中。

提單上的所有權利隨著提單移轉而移轉于受讓人，因此提單持有人作為以上權利的受讓人可以向承運人主張貨物交付請求權、向指定地點運貨的請求權，以及由此發(fā)生的次給付請求權。如果承運人實際承運的提單貨物數(shù)量少于提單上記載的數(shù)量，承運人應按照提單記載的數(shù)量向提單持有人承擔賠償責任。〔17 〕倘若承運人未裝貨而簽發(fā)提單，也應按照提單記載的內容向提單持有人承擔損害賠償?！?8 〕以上發(fā)生的損害賠償請求權，都是作為基于前者所生的次給付請求權，即提單上交付貨物請求權（原給付請求權）的次給付請求權而生。

（2）損害賠償請求權的基礎。 〔19 〕

由于提單的權利移轉，原告基于海上運輸合同的運送請求權、交付請求權以及其他基于提單權利所生的次給付請求權都移轉于作為貨物買受人的收貨人。即使承運人沒有交付貨物、遲延交貨或未按照提單記載的貨物數(shù)量、質量交貨，托運人也將因為提單權利的移轉，喪失了基于提單向承運人主張索賠的請求權基礎。雖然還是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的當事人，但其已經(jīng)不再享有基于合同的貨物交付請求權。此刻，這一權利已經(jīng)屬于收貨人。

運輸合同的收貨人借助于提單上的權利移轉，有權向承運人直接主張賠償，正好擺脫了“第三人損害清算理論 〔20 〕”所面臨的困境。因為倘若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的承運人不簽發(fā)提單，收貨人（買受人）即使受到貨物毀損、滅失或遲延到港帶來的損害，卻不享有損害賠償請求權，因為他并非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的當事人，無法主張基于該合同所生的損害賠償請求權;而托運人（出賣人）雖然享有合同上的賠償請求權，卻因貨物已經(jīng)售出而未受損害。為此，“第三人損害清算理論”才有了用武之地?！?1 〕

正如上文分析的那樣，提單上權利移轉，并不意味著海上貨物運輸合同也當然移轉于提單受讓人。其他不依賴提單（權利）的權利，如基于侵權行為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及基于作為提單簽發(fā)基礎的合同關系所發(fā)生的其他請求權與抗辯權，不會隨提單移轉而自動移轉于提單受讓人?！?2 〕

雖然隨著提單背書轉讓，提單中的所有權利，包括貨物交付請求權及由于貨物損壞、滅失而發(fā)生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德國商法典》[舊法]第606條）都移轉于受讓人。但由于運輸貨物損壞或滅失，所有人對第三人非合同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在貨物損壞或滅失之時就已發(fā)生。這些請求權既未隨著提單背書轉讓直接移轉于被背書人，也不會被默示讓與。〔23 〕同理，托運人針對承運人基于債務不履行所發(fā)生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即沒有按照約定運送到指定港口而違反海上運輸合同義務（不完全交付貨物）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卻并非提單中的一項權利。

（3）雙重請求權的可能性。

除此之外，《德國商法典》第421條第1款第2句還規(guī)定，收貨人可以用自己的名義向承運人主張運輸合同所生的請求權;直到收貨人主張以上請求權，發(fā)貨人也有權主張該請求權。這一雙重請求權的立法目的在于保全受讓人和發(fā)貨人實現(xiàn)請求權的可能：“尤其應當避免的是發(fā)生以下請求權消滅的情況，即錯誤的當事人主張索賠或起訴。” 〔24 〕這是因為，倘若只有實體法上受到損害的收貨人或發(fā)貨人有權主張索賠，且只有他能夠有權起訴索賠。那么，收貨人或發(fā)貨人將會面臨這樣的風險：不享有損害賠償請求權的托運人或收貨人向承運人主張賠償，在司法程序中卻最后確定，原告沒有受到損害，因此不享有損害賠償請求權。這將導致真實的權利人不再能主張其賠償請求權，因為《德國商法典》第439條第1款第1句的短期時效可能已經(jīng)屆滿。〔25 〕

在承運人簽發(fā)提單的場合下，該句能否適用，還是部分適用，或者根本不適用？換言之，以上請求權是否既包括發(fā)貨人的交貨請求權，也包括作為損害賠償?shù)拇谓o付請求權;還是只包括發(fā)貨人的損害賠償請求權;或是發(fā)貨人在提單簽發(fā)后失去了所有主張貨物交付與賠償?shù)恼埱髾?？如果存在第一、第二種可能性，那么作為發(fā)貨人的出賣人就可直接以自己名義主張損害賠償請求權，而沒有法律上的障礙。所謂“訴權”的困擾也就自動消滅。

《德國商法典》第421條第1款第2句的雙重請求權作為運輸合同的一般性規(guī)范，只要海上貨物運輸合同沒有特殊規(guī)定，自應得到適用。在特別法沒有明示排除適用一般性規(guī)范時，此句照理應適用于海上運輸合同。不過，當承運人簽發(fā)提單時，貨物交付請求權、將貨物運到目的地的請求權以及相關的次給付請求權隨著提單的簽發(fā)都被記載于提單上，使得提單持有人才有權主張這一權利（《德國商法典》第520條第1款第1句）。換言之，請求權人必須要出示提單，才能主張以上請求權。同時，承運人也只有在提單權利人出示提單的情況下，才能按其指示行事（《德國商法典》第520條第1款第2句）。

因此，倘若作為托運人的發(fā)貨人未持有提單，就不能主張這些請求權。海商法的長期實踐已經(jīng)確定的“見單放貨”規(guī)則，對于維護提單項下的貨物權利移轉極為重要。倘若無提單的運輸合同托運人也能向承運人主張貨物交付請求權乃至次給付請求權，這將使得受讓提單持有人面臨隨時失去提單項下貨物的可能，以致提單的流通功能完全遭到摧毀。從這一角度考慮，發(fā)貨人無權享有針對承運人的貨物交付請求權?！兜聡谭ǖ洹返?21條第1款第2句雙重請求權的適用在此予以排除。

二、轉讓提單的貨物占有關系和物權效力

本文要討論的問題是，海運提單常有所謂物權憑證說與債權憑證說，我國學界對此爭論不休。德國海商法能否提供借鑒經(jīng)驗？上文僅分析了提單所記載的貨物交付請求權及由此發(fā)生的次給付請求權的移轉，并未涉及由于債法請求權移轉而引起貨物占有變動，以及由此發(fā)生的貨物物權變動的效力。動產(chǎn)物權變動，無論依據(jù)德國法，還是基于中國法，都是以占有移轉作為出發(fā)點。為此，筆者認為有必要分析提單簽發(fā)與轉讓對提單項下貨物占有變動的影響。

1.占有變動

在提單簽發(fā)之前，承運人根據(jù)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為托運人直接占有貨物，托運人基于這一占有媒介關系享有對承運人的返還請求權。在貨物運達目的地之前，托運人有權根據(jù)運輸合同要求承運人將貨物送回發(fā)貨地，或者轉運到其他地點。托運人正是基于這一返還請求權，藉由承運人控制運輸途中的貨物，由此處于間接占有的地位。〔26 〕

當交付證券向第三人簽發(fā)時，除了原來作為占有媒介關系的合同外，又發(fā)生了新的提單關系。這時，托運人的間接占有究竟是延續(xù)，還是中斷？這一問題涉及運輸合同中貨物交付請求權的歸屬，以及提單簽發(fā)后誰能通過承運人對提單項下貨物間接地行使事實上的支配力。

交付證券并非設權證券，它沒有在證券上設立新的請求權，而只是將民法上的貨物交付請求權記載于交付證券。〔27 〕因此，提單的簽發(fā)并不意味著發(fā)生一個新的貨物交付請求權，只是基于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的貨物交付請求權被移轉于提單。托運人由于失去該請求權，自然不得讓與民法上的返還請求權，〔28 〕借助《德國民法典》第931條移轉提單項下的貨物所有權。隨著提單的簽發(fā)，提單權利人享有向承運人要求交付貨物的請求權，但該請求權已獨立于托運人與承運人訂立的海上貨物運輸合同?！?9 〕提單權利人的權利義務不再根據(jù)海上運輸合同的條款，而是根據(jù)簽發(fā)提單的記載事項來確定。即使提單記載的條款不同于海上貨物貨物運輸合同，提單權利人與承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原則上也應以提單上記載的條款為準。由此，提單成為規(guī)范提單權利人與承運人權利義務的最終紐帶。〔30 〕

從提單項下的貨物占有關系來考察，直接占有托運貨物的承運人通過簽發(fā)提單，負有向提單權利人交付提單項下貨物的義務。承運人根據(jù)提單記載的條款，負有為提單權利人妥善保管證券項下貨物、將貨物運送到指點地點的義務，并應向推定為提單權利人的提單持有人交付貨物，〔31 〕由此表現(xiàn)為后者占有的意思。因此，提單可以作為提單權利人與提單項下貨物承運人之間的占有媒介關系。

根據(jù)上文所述，當收貨人受讓提單時，也就同時受讓了提單記載的貨物交付請求權?！?2 〕此時，他作為提單權利人，也就獲得了對證券項下貨物的間接占有。只要他向承運人出示交付證券，承運人就負有義務向該人交付貨物。因此，收貨人獲得提單時，也就獲得證券項下貨物的間接占有。如果缺少提單權利的讓與，那么貨物交付請求權的移轉與據(jù)此的間接占有移轉也未發(fā)生，因為交付和交付替代的要求在動產(chǎn)物權變動中都未滿足?！?3 〕因此，隨著提單的簽發(fā)，原有的運輸合同因喪失返還請求權，不能作為占有媒介關系，托運人也隨之失去間接占有。

2.物權效力

部分國內學者認為，提單所引起的物權效力是通過擬制交付實現(xiàn)。物權出讓人將標的物的“物權憑證”依一定的方式交給受讓人，以代替標的物的現(xiàn)實交付，而非物權在觀念上的移轉?！?4 〕這一觀點認為轉讓提單、倉單項下的動產(chǎn)物權變動為擬制交付，本質上仍屬現(xiàn)實交付，值得贊同。不過，將提單、倉單等類似憑證視為“物權憑證”，則會引起不必要的誤解。

根據(jù)提單就是物權憑證的說法，常有人主張?zhí)釂纬钟腥司褪翘釂雾椣碌呢浳镂餀嗳?，這一說法非常值得商榷。首先，若果真如此，則提單將具有與貨幣相同的強大流通功能，發(fā)揮支付工具的功能，立法何必在商法典中多此一舉，規(guī)定這么多類似的條文，使得提單交付得以在一定條件下代替貨物的現(xiàn)實交付？其次，如果持有人就是物權人，那么盜竊提單者、拾得遺失提單者、所有非基于原提單持有人意思而占有提單者，也能享有提單項下的物權。由此，他們將同樣作為物權人實施針對提單貨物的有權處分，這一結果顯然違反了海商法的商業(yè)實踐和民法的基本規(guī)則，動產(chǎn)善意取得的保護通常不適用占有脫離物。最后，提單的持有人既可能因為買賣合同而獲得提單，也有可能因為設立動產(chǎn)質權而受讓提單，甚至只是受人委托代取貨物。籠統(tǒng)地認為提單持有人就是物權人，便會忽視權利人獲得提單占有的不同取得原因：可能是基于設立或轉讓物權的原因——轉讓所有權或設立質權，或者只是債法上的原因關系。這一過于籠統(tǒng)的說明難以解釋各種不同的權利取得原因。

出賣人可以移轉提單這類交付證券，或以背書方式代替現(xiàn)實交付，這類證券在德國法上被稱為“交付證券”。德國商法典對交付證券規(guī)定了特殊效力：這些證券的交付，對于有受領權限的權利人，與單證之下的貨物交付具有同一效力（《德國商法典》第448、475g、524條）?！?5 〕當海運中的貨物處于茫茫大海，因為通訊條件落后無法聯(lián)系承運人，不便完成貨物的現(xiàn)實交付時，這一功能如同交付替代形式那樣，具有其獨特的便利交易價值。

由此可知，提單并非物權憑證，其作用只是在物權變動時，當事人可以通過移轉提單占有來代替交付實物，以此實現(xiàn)提單項下動產(chǎn)的物權變動。物權變動的當事人在德國法需要達成物權合意，如移轉所有權、設立質權等，才有可能借助于提單交付來實現(xiàn)物權移轉和設立的功能。單純提單的占有變動，并不會引起提單項下貨物的物權變動。

提單項下貨物的物權變動，除了滿足以上構成要件之外，還要求貨物已經(jīng)處于承運人的占有之下。由于證券“代表”了貨物的間接占有，〔36 〕提單項下貨物的所有權或質權取得，以貨運人或倉儲人享有占有為前提。這也就保證了提單權利人之后能從貨運人手中獲得貨物。〔37 〕這一要件要求貨運人必須為運輸而接受貨物。若承運人簽發(fā)空單，即使受讓人基于法律行為而獲得提單的占有，受讓人也無法取得提單項下貨物的所有權。而且，只有當貨運人或倉儲人也為提單權利人占有時，提單所代表的（間接）占有才能維持。

法律之所以使提單移轉發(fā)揮著如同貨物交付的作用，主要是考慮當事人暫時無法或不便交付運輸?shù)呢浳?，并非要賦予提單如同貨幣那樣強大的流通效力。這一便捷交易的立法目的，并不應使得提單交付在任何情況下都能發(fā)揮著貨物交付的作用?！?8 〕交付作用的發(fā)生依賴于承運人在證券交付時是否愿意為提單權利人占有貨物，并在事實上控制著貨物。只有當他們與貨物存在充足的事實關系時，也就是他們對貨物仍然具有事實上的干預可能性時，提單才能“代表”貨物?！?9 〕若是提單讓與時，貨運人已經(jīng)失去占有，或他們已經(jīng)改變占有意思，如變?yōu)樽灾髡加?，提單權利人的間接占有也不復存在，則提單項下的貨物所有權也不能移轉?！?0 〕同理，在貨物為占有脫離物的情形下，提單的交付不能構成貨物所有權的移轉，因為出讓人作為提單權利人已失去間接占有?！?1 〕

因此，提單項下的貨物物權移轉并非如所謂物權憑證那樣發(fā)揮效力，而是仍要遵循動產(chǎn)物權變動的一般規(guī)則。此外，海商法還要提單項下的貨物必須處于承運人占有之下，這樣才能保證提單交付發(fā)揮著如同貨物交付那樣的作用。

三、多份提單對損害賠償請求權的影響

海運實踐之所以允許簽發(fā)多份提單，主要擔心提單遺失或滅失后，收貨人因沒有權利憑證，無權向承運人要求交貨，因此準備多份提單，以備不時之需。至于多份提單與承運人的交貨義務，判決書并未展開分析。承運人為何收回一份提單，其他提單都會失去效力？當存在多份提單時，尤其多人分別取得多份提單時，承運人究竟負有向何人交付貨物的義務？

《德國商法典》第521條第3款第1句（原第648條第2款）規(guī)定，在簽發(fā)多份提單的場合，承運人只需要向一份提單的權利推定人交付貨物，就清償了他在提單上所負有的義務。只要一個提單持有人向承運人要求交貨，承運人就必須按照提單記載事項，向其交付提單項下的貨物。由此，第一個實現(xiàn)提單權利的債權人，通常將得到提單項下貨物的物權。這樣，就使得他的物權地位得到改善或穩(wěn)固。不過，這里的提單持有人，應只限于基于法律行為而取得提單權利的人，非基于原提單占有人意思而喪失占有提單，雖經(jīng)第三人占有，如盜竊或拾得提單者，該人也不能成為權利推定人，享有向承運人要求交付貨物的權利?！?2 〕

學說認為，當承運人簽發(fā)多份提單時，若提單由多個不同的人占有，則可能存在數(shù)人藉有承運人共同間接占有提單項下記載的貨物。他們的占有媒介關系便是提單所發(fā)生的法律關系，提單上所記載的交貨請求權便是基于占有媒介關系所生的請求權。每個提單持有人都得以向承運人要求交付所有的貨物，而承運人一旦交付了提單項下的貨物，便履行了提單記載的交貨義務。由此，這一多數(shù)提單人與承運人就貨物交付的權利義務關系，構成了民法上的連帶債權（《德國民法典》第428條）?！?3 〕

這也能從《德國商法典》第521條第3款第1句的文義得到印證，一旦承運人向提單持有人履行貨物交付請求義務，那么其他尚未主張的交貨請求權也歸于消滅。只要一個提單持有人首先向承運人請求履行交貨義務，那么提單于貨物交付時返還承運人，就使承運人免受其他提單持有人的請求，其他提單上記載的交貨請求權隨之消滅。已接受提單貨物的提單權利人不能再向其它提單權利人進行求償，因為多個提單持有人之間并不存在類似連帶債務人的內部求償權。

倘使多個提單持有人同時向承運人要求交付貨物，承運人可否向其中任意一人交貨，從而免除對其他人的義務？《德國商法典》原648條第2款沒有規(guī)定，學界認為承運人此時有權拒絕所有提單持有人的請求，并有權將貨物提存。〔44 〕《德國商法典》第521條第3款第2句證實了學界觀點，承運人有權將貨物提存，并向提單持有人說明理由。如果貨物容易變質或可期待的保管費用與貨物價值顯著不成比例，那么承運人有權變賣提單項下的貨物（《德國商法典》第521條第3款第3句）。

由此可知，即使簽發(fā)多份提單，影響的也只是承運人究竟向哪個提單持有人交付貨物，由此消滅其向所有提單持有人的義務。至于提單持有人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并未受到多份提單簽發(fā)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