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思
摘 要: 殘雪與卡夫卡以其相近的創(chuàng)作風格受到國內(nèi)外研究界的關(guān)注。一位是西方荒誕大師,一位是中國當代先鋒派的代表作家,無論在思想內(nèi)容還是藝術(shù)形式上,二人都具有鮮明的可比性,且在作品中都不自覺地向荒誕美學靠攏,但在其荒誕性的外表下又隱含差異。本文將立足荒誕,審視二人創(chuàng)作上的異同。
關(guān)鍵詞: 殘雪 卡夫卡 創(chuàng)作異同
1.引言
殘雪與卡夫卡的比較研究歷來被中國當代學界重視,一位是中國先鋒派代表作家,一位是西方荒誕文學大師。殘雪是那樣癡迷于卡夫卡,而又是那樣不同于卡夫卡,她是中國當代研究卡夫卡的代表性學者,且是一位能夠在“影響的焦慮”中成功突圍,確立“東方卡夫卡”獨特個性的藝術(shù)探索者。兩人在荒誕美學的長河中靠攏,卻依托各自的時代、種族、環(huán)境與個性氣質(zhì),分別為荒誕美學作出了獨有的創(chuàng)造與貢獻。
2.殘雪與卡夫卡之同
2.1荒誕取向
荒誕是卡夫卡小說的一大根本特點。薩特說:世界是荒誕的,人生是痛苦的,人們被不自主地拋進存在,荒誕地來到世界上,荒誕地生活又荒誕地死去[1]。這無疑是卡夫卡荒誕的最好注腳,他筆下的主人公總是被拋出生活的軌道,一切正常合理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被打破。
《城堡》是寫一個測繪員去往一個城市任職,但他被拒于城門之外。他繞著城堡關(guān)注這個地方,并且一直努力試圖進入,卻未果?!冻潜ぁ房梢哉f是最具有卡夫卡特色的作品,主人公進入一個荒誕的、離奇的世界,令人困惑地生活。
殘雪的作品在荒誕的表現(xiàn)方面很明顯踐行魯迅先生的“拿來主義”,她作品中荒誕的存在是她對生活原生態(tài)的表現(xiàn)。在殘雪的后期作品中,以荒誕為靈魂,無處不在的陰暗意象,天才地將憂郁、晦澀、糾纏、窺視、變態(tài)等有機熔鑄,形成一個奇麗的荒誕空間。通讀殘雪文章會發(fā)現(xiàn),她筆下的荒誕景觀與卡夫卡筆下的“城堡”驚人的相似。所以,有人如此點評殘雪后期的作品,“她的小說把荒誕推到極致”[2]。
殘雪筆下的人物始終處于一種對世界的懷疑和逃離,一種不安、一種恐懼的狀態(tài),如《歷程》、《弟弟》、《新生活》等?!稓v程》中,主人公過著正常的生活,政府職員,普通的公寓,但卻遇到那對以貓抓跳蚤為事業(yè)的老夫妻,還有那個閉門造車畫地圖的老板娘,行為與頭腦都正常的主人公竟在一個不正常的環(huán)境中受盡折磨,其荒誕之感不言而喻。在《弟弟》這部作品中,弟弟是一個既存在而又似乎不存在的人,整篇作品的描寫都是在塑造一種虛無怪誕的感覺。殘雪的作品除掉人物的地方背景,與卡夫卡的作品如此相似,二者在作品中孕育著沉默的、憂郁的荒誕感與荒誕美。卡夫卡建立了一種區(qū)別傳統(tǒng)荒誕模式的風格,大環(huán)境荒誕,細節(jié)的真實可信,在這點上殘雪堪稱卡不卡最成功的私淑弟子。
2.2對立意識
無論卡夫卡還是殘雪,都在大環(huán)境下試圖溝通對話,企圖以自己的努力消除這樣一種對立,但結(jié)果往往以堂吉訶德式的失敗而告終。
《城堡》中的主人公K費盡周折,只為尋找進入城堡的路徑,四處奔波,先是寄希望于現(xiàn)代工具電話,失敗后又借助通信這一傳統(tǒng)方式,最后這個正常人居然用愛情作代價,他似乎開始不正常了?!兜艿堋分校以趯ふ摇安亍逼饋淼牡艿?,弟弟則繼續(xù)隱藏,而弟弟的朋友、鄰居則絞盡腦汁不讓我找弟弟,但我還是繼續(xù)尋找,無論青年還是老人,男人還是女人,熟人還是陌生人,都成為主人公試圖溝通的對象,如果把《弟弟》和《城堡》作對比,就會發(fā)現(xiàn),“我”就是K,而弟弟就是那座城堡和至高無上權(quán)威的法官。主人公都在努力走出這謎一樣荒誕的對立世界,在對立中尋求溝通方式??ǚ蚩ㄅc殘雪的小說都是在作品中企圖尋找一個對立的出口,并通過這個對立的出口表現(xiàn)出對世界、對生活的理解。
2.3象征手法
在殘雪與卡夫卡的作品當中,殘雪與卡夫卡都不約而同地運用在傳統(tǒng)文學中常出現(xiàn)的家港灣、自然等美好意象,而且用象征手法刻畫世界的荒誕,甚至連意象也驚人相似,都是類似如牢籠,對立存在的人間地獄。
如卡夫卡筆下有《司爐》里的輪船,《訴訟》里的法庭。而殘雪呢?這類象征以不同的形式出現(xiàn),比如《霧》中潮濕的倉庫,《新生活》中一個人都沒有的高樓,都莫不如此。
2.4人際關(guān)系
卡夫卡與殘雪筆下的人物永遠充滿著謎一樣的矛盾,甚至連人世間最真摯的感情也是非正常的,如親情、愛情,永遠充滿陰謀、詛咒。
就像《城堡》中的K,他不知道從什么地方來,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但他擁有來自弗利達的愛慕,這種愛情的圣潔卻正是陰謀的骯臟,體現(xiàn)城堡的恐懼。在《變形記》中,主人公居然變化成一只蟲,所有人都厭惡他,他最心疼的妹妹甚至盼望他死去。
殘雪筆下的人際關(guān)系更匪夷所思,甚至讓人發(fā)指?!渡缴系男∥荨分械哪赣H是假的,父親的眼睛像狼一樣發(fā)出綠光,親情竟蛻化成充滿冷酷、仇恨的東西。這種感覺,較卡夫卡而言,殘雪似乎更接近魯迅那種吃人的感覺。
同樣都是現(xiàn)實主義作家,都擁有同樣的敏感,卡夫卡在一封信中的話似乎可以為這種喪心病狂的人際關(guān)系做注腳:“我生活在自己家中,處在最好最親切的人們中間,比陌生人還陌生?!盵3]
2.5叩問罪惡
殘雪與卡夫卡都在試圖表達一種機器的抽象性,都同樣具有普遍性和包容性,都表現(xiàn)了人在生存的本質(zhì)上的一種非理性,是屬于精神上的深層困惑。
卡夫卡借對上帝的不滿發(fā)泄她對戰(zhàn)爭的痛恨:“今天,對上帝的思念和對罪惡的懼怕大大地單薄了,我們在驕傲自大的泥沼中。戰(zhàn)爭就是證明,它使大批大批的人失去人性,喪失了認知道德的能力,麻醉了自身,使人多年不得蘇醒?!盵3]145殘雪也同樣在叩問,《黃泥街》中有這樣的內(nèi)心,“黃”代表中國人,而“泥”雖然臟,卻是生命力的表現(xiàn)。美正是從臟的泥中升出的[4],這便是殘雪對記憶深處的叩問。
3卡夫卡與殘雪之異
從最初殘雪模仿卡夫卡的作品開始,直到后來殘雪通過研究卡夫卡作品構(gòu)建文學理念,這不僅是一種模仿,更是一種接受,這是局部超越的過程,殘雪真可謂是“東方卡夫卡”。但二者的相似只是兩位作家復雜聯(lián)系的一方面,畢竟二者所生活的時代、社會背景與文化差異都很大,在相似的同時也有很多不同之處。
3.1荒誕之別
殘雪雖然以創(chuàng)造孤獨、撲朔迷離的文學世界著稱,但在生活中,殘雪卻是一個具有正常感情的普通人,“荒誕”只不過是她的表現(xiàn)手法而已,而卡夫卡的人生卻具有深重的孤獨感與恐懼感。
殘雪作品中的荒誕是積極進取的,帶有喜劇性,其中的荒誕世界是主人公提升靈魂境界的武器。比如《弟弟》中的冷漠邊疆,但這些荒誕、離奇、恐懼的世界不僅沒有使主人公滅亡,反而推動了主人公重獲新生,從某種意義說,殘雪的荒誕是喜劇的。
而卡夫卡則不然,他筆下的人物似乎大部分沒有逃脫被毀滅的命運,K于悲憤中自殺,鄉(xiāng)村醫(yī)生在雪地中永遠漂泊,他們與殘雪筆下的人物一樣,與這個詭異的世界斗爭著,但不僅一無所有而且被徹底毀滅,帶有希臘神話中西緒福斯永遠推巨石的徹底悲劇感。
3.2對立結(jié)局
二者在創(chuàng)作中有個相同之處,就是本來正常的主人公總會猛然被置于一個不可理喻的環(huán)境,而且不斷否定主人公的正常思維。發(fā)生種種對立,兩種對立的結(jié)果在二位作家筆下是不盡相同的。
在殘雪作品中,主人公的正常思維遭到荒誕世界的不斷否定后,自我獲得提升,比如《黃泥街》,泥自然是臟的,但花只有在泥中才能茁壯成長。在《一個人和他的鄰居及其他兩三個人》中,一些怪人,行為異常的人不斷刺激A君,諷刺他,折磨他,他才放下架子,在食客帶領(lǐng)下,走到新的高度。殘雪筆下,一切骯臟的、齷齪的東西都是產(chǎn)生美好境界的必需品。
卡夫卡不同,矛盾雙方經(jīng)過糾纏、碰撞后,只會對立得更強烈。像K不斷地努力斗爭,其結(jié)果呢?被折磨地像狗一樣死去,而那個測量土地的K呢?與各種階級的人,如信使、秘書、情婦溝通交流,但最后作品的無結(jié)果是不是預示著K與城堡的對立將無休止下去呢?
卡夫卡認為:“每一個障礙都粉碎了我。”[5]殘雪則認為:“痛苦是一種啟蒙?!盵6]
3.3異化情結(jié)
顯然殘雪,卡夫卡都以描寫異化,非常態(tài)的世界見長,但對異化世界的態(tài)度卻大相徑庭。
對于異化世界,殘雪以驚人的冷漠處于旁觀者位置,王彬彬說:“在殘雪所造就的垃圾堆上,人成了在垃圾里翻動撥棄的蒼蠅?!盵7]確實,殘雪筆下的世界總會讓人惡心甚至作嘔,產(chǎn)卵的蛾子,不僅讓人惡心甚至讓人發(fā)指以至于汗毛豎起,但似乎殘雪本人是很會從中自得其樂的,還有些人物形象,吃蒼蠅的老婆,脖子上全是螞蟻的齊二狗的女人。雖然她給讀者構(gòu)建了一個獨特的期待視野,但她極端的個性化書寫確實給人帶來的不是美好而是傷害。
卡夫卡則不同,盡管表現(xiàn)的也是異化、變形、荒誕的世界,但他盡量采取溫和的方式,讓讀者欣賞接受,理解他,他絕不會羅列丑惡、作嘔的東西,他是用被異化的主體表現(xiàn)世界。
在《變形記》中,主人公變?yōu)榧紫x,展示世態(tài)炎涼和對溫暖的渴望,《饑餓的藝術(shù)家》則把饑餓變?yōu)橐环N藝術(shù)表演,反映出藝術(shù)家的非常態(tài)生活,無疑,卡夫卡在寫作技巧上高出殘雪很多,他會用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帶出他獨有的荒誕世界。
3.4藝術(shù)邏輯
殘雪說“我不要任何技巧,只憑原始沖動去自我寫作?!盵8]這樣一來,不但割裂了作者與讀者的交流,而且破壞了作品的邏輯完整性,殘雪創(chuàng)作沖動一旦興起,就會不顧事件發(fā)展,造成了謎一樣的效果。
長篇《邊疆》中,故事不完整,情節(jié)不清晰,沒有時間,《山上的小屋》、《歸途》、《黃泥街》大多如此。單一的小說開頭,單一的人物形象,重復堆砌的意象,無不顯得結(jié)構(gòu)松散、語言混亂。
卡夫卡相對殘雪的晦澀難懂,寓蘊深刻于平淡,情節(jié)多姿多彩,引人入勝,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其實他筆下的怪異世界往往是客觀世界的真實展示,讓人身臨其境條理清晰。比如《城堡》、《審判》中的細節(jié)描寫,無一不讓人感覺真實可信、一目了然?!秾徟小分朽l(xiāng)下人之所以在等待中死去,是因為現(xiàn)實社會對人的否定。
相比殘雪,卡夫卡筆下絕少堆積重復的意象,相反十分簡潔而內(nèi)涵豐富,就像《城堡》中城堡的意象,有人說神權(quán),有人說國家統(tǒng)治,甚至有人說象征著卡夫卡父親。反觀殘雪筆下的意象,無一可與城堡比擬。
3.5文化底蘊
在這一點上,殘雪有一定突破。某種意義上甚至實現(xiàn)了對卡夫卡的超越。無論殘雪如何受卡夫卡影響,她總是以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理解為根基。
殘雪確實是非中非西無法歸類,這就好像是一個異國的植物長在了具有五千年歷史的深厚的土壤中。她的主題,似乎無一例外是對孝道的解釋。她總認為,傳統(tǒng)孝道是對人束縛的,她的小說中還有許多魯迅的影子,她展示的是中國的另一種國民性,拿來主義與送去主義二者兼有。
卡夫卡的作品中,既充斥猶太文化又蘊涵基督文化,這表現(xiàn)在他筆下的人物和象征總是充滿多義性,這可能是因為卡夫卡生活在猶太家庭的環(huán)境所致,所以在他的作品中總是呈現(xiàn)具有猶太特色的原罪思想,如《城堡》中K具有與生俱來的罪惡。但卡夫卡所接受的教育卻是基督式的,這在理解與體驗方面與猶太文化是截然不同的,甚至是尖銳對立的,在卡夫卡的許多作品中總是表現(xiàn)出基督文化中獨有的孤獨與恐懼,如《變形記》中主人公變?yōu)榧紫x之后,對家庭和社會十分絕望,最終在痛苦中死去。
4.結(jié)語
西方經(jīng)歷了工業(yè)革命后,生產(chǎn)力和科技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但人自身突然出現(xiàn)了許多問題,喪失了精神寄托,追求物質(zhì),恐懼、寂寞籠罩人心,卡夫卡的作品正是表現(xiàn)出了這一時期的困惑與迷惘。作為卡夫卡后繼者的殘雪,似乎為這種迷茫提供了解決之道。也許殘雪的作品晦澀難懂,甚至匱乏美感,但王蒙先生說:“新時代的文學中有這么一家,哪怕當作旁門左道也自有它的價值,新的啟發(fā),不可視而不見?!盵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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