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水濤
語文之“文”,首先是指文字,即漢字。周作人說:“漢字這東西與天下的一切文字不同,連日本朝鮮在內:它有所謂六書,所以有象形會意、有偏旁;有所謂四聲,所以有平仄。從這里,必然地生出好些文章上的把戲。”魯迅先生也說,中國文字有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形美以感目二也,音美以感耳三也。漢字的文字特征,決定了它的某些藝術特性?!坝许崬槲?,無韻為筆”“文章神氣,駢文在音律,散文在虛字”說的都是這個道理。
語文之“文”,其次是指文采,相當于修辭。《春秋左氏傳》:“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睘榱擞行鬟f言語的內容,“文”對于“言”是非常必要的。這里“文”的意思是“文采”“修飾”。歐陽修贊同這個解釋,他說:“言以載事,而文以飾言?!彼终f:“文者,會集眾采以成錦繡,合集眾字以成辭義,如文繡然也?!薄拔摹痹诖俗鳌拔牟伞苯忉尅!拔摹弊之斢米髦浮罢Z言”的時候,其內涵指“有文采的語言”。阮元說:“凡文者,在聲為宮商,在色為翰藻?!?/p>
語文之“文”,更多是指文體,或文章。王安石《祭歐陽文忠公文》說:“其積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發(fā)于外者,燦如日星之光輝。其清音幽韻,凄如飄風急雨之驟至;其雄辭閎辯,快如輕車駿馬之奔馳?!闭J為歐陽修的文章如同江河般浩大,又像太陽一樣燦爛,其文風清新幽妙,文辭雄偉廣大。六朝的佛教翻譯家以樸實平易的白話文體譯經(jīng),但求通曉,不事藻飾,創(chuàng)造了一種“譯經(jīng)體”。“文振八代之衰”的韓愈,致力于打破西昆體四字六字的定格,采取長短錯落的自由句式為文,這都是中國文學史上文體的革新。
語文之“文”泛指文學,關注人的情感。劉熙載說:“文,心學也。”“蓋自內出,非由外飾也?!眲③摹段男牡颀垺芬浴扒椤敝阜Q文章的內容,以“采”指稱文章的形式。既突出了文學藝術以情感人的特征,又指出了文學語言的特點,強調它是美的文辭。魏晉是文學自覺的時代,充分肯定了個性的價值和自然情感的合理性。明清則是“文學獨立”的思想開始萌芽。明代鄭超宗說:“文者,奇葩文翼之怡人耳目,悅人性情也?!蓖┏桥墒最I姚鼐提出“義理、考據(jù)、辭章”,以此作為“文”的準則。但他的弟子梅曾亮認為“理”是理,“文”是文,“文”不必借助于“理”。他同樣把“怡悅”作為“文”的特征,希望“文”離開“義理”,擺脫“辭章”的束縛,單獨發(fā)展。
語文之“文”,當然地指文化,它涵蓋字詞句章、語言文學,著眼于“文”與“道”的統(tǒng)一、人文性與工具性的統(tǒng)一。語文有其工具性是不言而喻的,語文之“語”囊括“工具”的功能;語文之“文”凸顯“人文”的屬性,是傳統(tǒng)意義上“文”與“道”的統(tǒng)一?!墩撜Z·雍也》中說:“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比毡緦W者橫山伊勢雄分析說:“追求‘道’的士大夫們,既是經(jīng)學家又是文學家,確實在努力達到‘道’與‘文’的高度融合。”既有文采,賞心悅目;又有理性,絲絲入扣。二者渾然一體,這便達到了“人文性”的要求。
語文的“人文性”,相對“工具性”而言。舉凡表情達意、政治教化、娛樂怡情等方面作用均為工具性的作用;當潛移默化地影響人的心靈,改善人的品性,提高人內在的精神境界時,才可以說這是“人文性”。 這是人類文化的核心,它的內蘊是“人文精神”,屬情感態(tài)度價值觀的范疇?!叭宋男浴辈⒎鞘且曰▓F錦簇的語言講冷峻抽象的道理。語文教師在課堂插科打諢地逗笑煽情,或煞有介事地概括羅列什么“崇高思想”“偉大精神”時,充其量屬于“工具性”之“文”,而非“人文性”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