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
春夜別友人·其一
陳子昂
銀燭吐青煙,
金樽對綺筵。
離堂思琴瑟,
別路繞山川。
明月隱高樹,
長河沒曉天。
悠悠洛陽道,
此會在何年。
《春夜別友人》創(chuàng)作于武則天光宅元年(684)。當時年輕的陳子昂離開家鄉(xiāng)四川射洪,奔赴洛陽求取功名。臨行前,友人設宴為他送行。面對此情此景,詩人感慨莫名,于是寫下了這首詩。
詩歌首聯點題,凝練而含蓄地交代了夜晚與朋友餞別的場景。有過點蠟燭照明經驗的人都應該知道,燭燈在蠟油充足的情況下是不可能冒出許多青煙的,只有在燃燒時間久了、燈芯過長而缺油才會如此,因此“銀燭吐青煙”一個“吐”字暗示了這餐飯吃的之久,甚至可能徹夜未散,這也恰與頸聯“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遙相呼應?!敖痖讓_筵”則運用了倒裝,這是古詩為了押韻、追求新奇效果或特意強調某個內容而常用的手法,典型的例子如杜甫《秋興八首》中“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之句,乍看不知所云,要調整為“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才好理解。“金樽對綺筵”的正常語序或可改為“綺筵金樽對”,即華美豐盛的筵席上只聽到金樽相互碰撞的聲音,一切盡在杯酒之中,仿佛所有的話語都是多余的,朋友之間的那份豪爽、真摯與默契于此表露無遺。這兩句表面上都沒有寫到人,細讀之下,卻又無處不在寫人。
頷聯由筵席轉向對遠行之路的想象,寓示著分別在即。其中的“琴瑟”一詞在此與音樂無關,而是用典?!对娊洝ば⊙拧ぢ锅Q》中說:“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后人據此借“琴瑟”指代朋友之間的深情厚誼。如三國曹植在《王仲宣誄》中說的“吾與夫子,義貫丹青,好和琴瑟”即用此意?!半x堂思琴瑟”,尚未遠別便已開始懷念,可見情誼之真、之重。“別路繞山川”則以路途的迂遠含蓄地表達對家鄉(xiāng)、友人的留戀與不舍,以及從此以后天各一方的悵惘之情,后世李白在《送友人》一詩中也寫道:“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山水橫阻,后會難期,與此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
頸聯“明月隱高樹,長河沒曉天”點明時間已經是清晨。明月當空,繁星滿天,當此之時,與一二知己秉燭痛飲,暢話平生,莫逆于心,這該是多么愜意的事情!然而,美好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當樹梢上的明月、天空中的銀河隨著東方漸亮而慢慢隱退,一個殘酷的事實也越來越無法回避:離別的時刻真的要到了!
尾聯“悠悠洛陽道,此會在何年”以問句作結,去路漫漫,不知道何時還能像今夜這樣良宵把酒,一敘契闊。這兩句話既像是詩人臨別之際的喃喃自語,又像是朋友拉著即將遠行的詩人的手說的依依惜別之言,留給了讀者以想象的空間。但不管怎樣,寥寥十個字,早已將朋友分別時的不舍與悵惘,以及對再次相逢的殷切期待表現得淋漓盡致了。
陳子昂是唐詩發(fā)展史上開風氣之先的一位詩人。在其之前,占據詩歌絕對統(tǒng)治地位的是描寫宮廷生活的吟風弄月、無病呻吟的齊梁“宮體詩”,陳子昂用他的寫作實踐主張恢復“建安風骨”,觀照生活,留意民生,關注時事,為詩歌發(fā)展開辟了新的領域,也為盛唐詩歌走向繁榮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正如韓愈在《薦士》一詩中所贊譽的:“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彼未鷦⒖饲f說:“唐初王楊沈宋擅名,然不脫齊梁之體。獨陳拾遺首唱平淡清雅之音,一掃六代之纖弱,趨于黃初、建安矣。”(《后村詩話》)《春夜別友人》便體現了陳子昂詩歌的這個特點。綜觀全詩,并沒有多少技巧上的雕飾,也不故弄玄虛,語言清新樸素,但表現力極強,顯得蘊藉而富于張力,仿佛句句都在寫景、敘事,實則處處都在抒情,這種情感的抒發(fā)雖不十分直露而濃烈,卻真摯而醇厚,頗耐咀嚼。仔細玩味,那離筵上、臨別時的一幅幅畫面躍然紙上,朋友之間的濃濃情誼也如同身受,讀來令人感慨、感動、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