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斯宇

在當法官之前，郭興利是從不抽煙的。

如今，他已是老煙民一個。24年前的一天，他走進一個老農(nóng)的家中，接過了人生第一支煙——當?shù)氐谋阋素洠秲簡?，有時在屋子里抽會熏得人睜不開眼。

對于老農(nóng)來說，郭興利的這個動作似乎傳達了一條信息——它表明這“當官的”可以和自己一樣，抽便宜煙。

“不抽他們的煙，他們會覺著你看不起人。”郭興利說。

近兩年，作為四川劍閣縣人民法院開封法庭庭長的他，經(jīng)常以一個“背簍法官”的形象出現(xiàn)在媒體上。

背簍里裝著國徽、卷宗和木制的法庭標牌等，都是在鄉(xiāng)間開設法庭的硬件?！八袞|西往背簍一擱，好走山路?！彼f萬沒想到，這純粹為了實用的東西，在“城里來的”記者們眼中，竟成了有幾分新奇味道的玩意。

熟人社會中的法官

廉政瞭望記者來到劍閣縣的當天，高軍正在郭興利的辦公室里辦理離婚后的一些剩余手續(xù)。這個臉色黝黑的鄉(xiāng)下人神態(tài)輕松地坐在沙發(fā)上，接過一疊用信封包好的現(xiàn)金。通過調(diào)解，前妻同意將過去十年兒子的“撫養(yǎng)費”一并給他。

“回去以后要好好過日子哦?！迸R走前，郭興利不忘叮囑。對最終的調(diào)解結(jié)果，高軍很滿意：兒子跟著前妻，女兒和他過。但這個結(jié)果來得并不算一帆風順?！肮榱诉@事，前前后后為我們跑了不曉得好多回。”高軍回憶說。

離婚前，高軍一家認識郭興利就已經(jīng)十幾年。對他們來說，郭興利既是法官，又是長輩。3年前，郭興利曾將鬧離婚的兩人給勸和了?！氨緛韯窈昧?，沒想到今年還是離了?！彪m然尊重當事人的決定，郭興利還是面露些許遺憾的神色。

郭興利不希望自己只是一臺司法的“機器”。“我們和西方國家的法官不一樣，要處理很多家長里短的事，要解決這些基層群眾生活中面臨的問題?！惫d利承認，時常會感覺到精神的疲憊——因為生活本身，比法律條文要復雜得多。

“你總得考慮公序良俗、社會傳統(tǒng)這些東西?！惫d利說，自己對鄉(xiāng)土有很深的感情，正盡自己的一份力彌合這片土地上人與人之間的裂痕。

對于郭興利來說，熟人社會也有熟人社會的好。實際上，在農(nóng)村，“熟人”的身份常常給法官的工作帶來便利。“與群眾打成一片”不僅是一種政治上的要求，也是現(xiàn)實工作的需要。“正因為都是鄰里相親，他們都認識我，才會信任我?！?/p>

這種說法在高軍那里得到某種印證?！叭绻麚Q個人來，說不定我和她都沒法好聚好散。老郭說話，我們聽得進去?！?/p>

除此之外，一榮一辱都在唇齒之間。根據(jù)郭興利的個人體會，基層法官在處理案件時“偏袒”某一方的空間其實很小?！澳阋亲霾坏焦馐峭倌亲泳湍馨涯阊退?。有時候，心累，就累在這里。”他很在意自己在熟人社會中的形象。

“我還是個娃兒的時候就認得他了。法庭的其他人來了又走，也就他，一直還在這兒?！备哕娬f。

“清官能斷家務事”

“說起老郭背背簍，那屬于‘不得不做’的事?！痹趧﹂w縣人民法院紀檢組組長羅培生的記憶中，90年代初，開封鎮(zhèn)很多村子根本不通公路，“只能靠走，都是山路，不用背簍裝用啥裝？”20多年前，羅培生曾和郭興利共事兩年，整個法庭就拿一間不到十平方米的土房當辦公地點。

“背篼法官”的說法，要追溯到1999年的一天。一件老人狀告子女不依法贍養(yǎng)的案子原定于上午9點開庭，但老人家住得遠，趕了30多公里的路，臨近中午才趕到。“我看到他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覺得很心酸?！惫d利回憶說。

后來，背背簍下去，在村子里開庭就成了常事。

郭興利似乎是一個很在意“儀式感”的人?！盀槭裁捶ㄍド弦欢ㄒ袊?？因為它象征著國家權(quán)力。有了它，人們就會在無形中敬畏、相信法律?！彼麍?zhí)拗地相信著符號的力量。

辦過2600多件案子，沒有投訴、信訪、改判記錄，郭興利對此也挺自豪?！扒骞倌軘嗉覄帐?。”一家張姓大戶曾這么評價他。幾年前，張家三兄弟曾為了分祖屋的事而鬧得不可開交，甚至到了一見面就吵架的地步。

在鄉(xiāng)間辦案，常常需要求助于法律之外的力量——比如傳統(tǒng)。為了“案結(jié)事了”，他翻開張家族譜，把張家兄弟都叫在了一起，比劃著族譜定下劃分方案。

“為家族考慮，少斗?！惫d利用一張族譜和古訓，最終說服了這一大家子。幾個當家的都為自己曾經(jīng)的猙獰而慚愧，同意了郭興利提出的方案。

“當‘自在法官’當然容易——按照法律規(guī)定判完案子撒手不管就行了嘛。但要真正讓人服判，光運用法律可不行?！惫d利玩笑般說，“自在法官”頭發(fā)都要少掉些。

央視2014年度法治人物的頒獎現(xiàn)場，主持人問郭興利，除了體力的付出外，工作中最大的挑戰(zhàn)是什么。“操心”是他給出的答案。

“我那天說‘操心’，不僅因為我在案子上付出了很多精力，還因為曾經(jīng)承受了家人的不理解?！惫d利對廉政瞭望記者回憶，自己長年的堅持最終贏得了家庭的支持——兒子甚至也是受他影響，才選擇了做一個警察。

“公道自在人心”

郭興利生于1960年，言談中不時流露出自己身上的時代印記。比如，他幾次談到自己是受過毛澤東思想教育的人。他回憶起自己小時候，也顯出某種自然的懷念之情：“那時候雖然窮苦，但是大多數(shù)人都對建設社會充滿熱情，很團結(jié)，也很有奉獻精神?！?/p>

這些年來，勸他尋找更好的“發(fā)展機會”的人都快把他的耳朵念出繭子了?？晒d利很犟，在開封一待就是24年。他一開始就選擇了留在他熟悉的農(nóng)村，“要干出點名堂”——他也是農(nóng)民出身，了解農(nóng)民的思維特點和生活習慣。

在農(nóng)村慣了，要讓他到城里工作，他覺得自己“反而渾身不自在”?！氨澈t這東西我小時候就常背，那時候農(nóng)具馱得多。所以說，背著它下鄉(xiāng)工作，對我來說再自然親切不過?！彼钢厣蟽蓚€沾了些許泥漿的背簍說。而擺在一旁的國徽，倒是被擦得锃亮。

他對那些沒有讀過多少書的莊稼人有種天然的親近感，也是他舍不得離開的原因之一。對他來說，和鄉(xiāng)下人打交道，似乎比面對城里人要容易些。“我早就對這里有感情了?！彼f。

中國老話講“公道自在人心”。在鄉(xiāng)土社會，公平問題和人心緊緊相連?！霸谵r(nóng)村，發(fā)生什么矛盾，大家的想法其實都比較樸實，就是要一個‘說法’而已?！痹诠d利看來，法治要在基層扎根，就必須用大家容易接受的方式去工作。

兩年前，曾有一個鄉(xiāng)黨委書記被銀行告上法庭——為了讓當?shù)匦W的設施建設達標，這個書記以個人名義向銀行抵押自己的房產(chǎn)，貸出一筆錢后投在了學校上?！盁o力償還這筆錢，銀行就要收房子?！惫d利回憶起自己經(jīng)手的這件案子。

銀行勝訴，書記失去了房子?！皠倓偱邢聛淼臅r候，他恨死我們了?！痹诠d利眼中，若是事情到了這一步就戛然而止，那似乎并不“公正”。

“你也應該用法律保護自己的權(quán)益?！惫d利告訴那個書記，他可以起訴鄉(xiāng)政府，讓后者還錢。后來，恨意轉(zhuǎn)而變成了感激——通過合法的途徑，書記果真追回了那筆錢。

“成名”之后，郭興利多少有些感到意外。從劍閣縣城到開封鎮(zhèn)的路上，經(jīng)常能在沿途的宣傳牌上看到他的名字和照片——那個廣為外界流傳的、背著背簍的形象。從北京領(lǐng)完央視的年度法治人物獎回來的第二天，他就又開始為他的鄰里鄉(xiāng)親們操心“家長里短”去了。

到現(xiàn)在，他仍然愛強調(diào)年輕時接受的教育對自己的影響：“不過是守住自己的本分和底線，做一個純粹的法官。”郭興利身上有某種“實用理性”，他每天日常的工作是解決鄉(xiāng)間的實際問題，而非爭辯法理或思考相對抽象的事物——所以他調(diào)侃自己沒太高的理論水平，但判案子讓人心服口服。（高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