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去衣上雪花
我是綠珠,梁綠珠。我是被石崇以十斛珍珠作為交換從廣西帶到河南的。
十斛珍珠是多少斤,價值幾何,可以置多少地,買多少糧,裁多少衣,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我余生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討好石崇,在一千多個美姬侍妾里拼命爭寵并保住小命。
至于我那得了十斛珍珠的父母,他們是賣了珍珠買土地橫行鄉(xiāng)間,還是被殺頭好教我身后清靜,我永遠(yuǎn)不會知道—大約是后者居多,否則石崇寧可在河南起高樓美其名曰望家,何不把我家人接來同住。
說不定在啟程的第二天,他就派人把他們殺了,連帶十斛珍珠也物歸原主。
石崇灑沉香屑于象牙床,讓姬妾們踏在上面,沒有留下腳印的賜珍珠一百粒。但我從沒得到過,因為我不夠瘦,我天天吹笛歌唱—都是力氣活兒,我必須吃飽。
我只能看那些美人兒嚼青菜,一勺肉糜也不肯吃,輕飄飄地踏在象牙床上,直至輕到無腳印,歡天喜地領(lǐng)珍珠—也有運氣不好的,宴會時被派去勸酒而客人不肯飲的,就被拖出去殺了。
余下的人還得活下去,甚至來不及傷感,絲竹又響起來,沉香屑灑滿象牙床,珍珠閃閃發(fā)光,美人兒們一撥撥被送進來,錦衣玉食,只裝模作樣吃一點兒就擱下筷子,你推我搡地去后廚排隊要青菜—腦滿腸肥的廚子笑瞇瞇的,兜里塞滿了各式玉戒指。
得了珍珠的可以偷偷送給父母兄弟甚至是相好的,她們有的是法子,園子這么大,貪財?shù)男P們有的是空子把園外的表哥們帶進來傳遞消息。
我也想得到珍珠,不是因為它貴,而是可以歸自己支配。但是,我喝涼水都會長肉,而且我也沒有表哥,我嫉妒她們。
但,她們也嫉妒我,我擅吹笛,舞姿曼妙,從來不擔(dān)心會被賜死,我是宴會上的花—她們只是葉子,葉子可以折了,但花是不可替代的。
石崇年近五十,奢侈的生活并不能阻擋他的衰老,錦緞衣裳下是皺巴巴的皮肉。
我覺得人生沒有意義,但好像也沒理由尋死,只好漫無目的地活下去,等年老色衰,等石崇死,等陪葬。想多了沒用,過一日算一日。
直到遇見了他。
他是來赴宴的客人之一,在滿堂色瞇瞇的眼光里,我看到一雙眼睛里,沒有貪戀美色的失魂落魄,而是灼灼的光,仿佛可以穿透我的身體。我想與他對視,又不敢與他對視,唇下笛聲清朗,我心里比什么時候都清醒,愛情來了。
他叫孫秀。
當(dāng)石崇忙著聽佩音辨釵色召幸寵姬時,我與買通丫鬟溜進園子的孫郎密謀私奔。第53套方案也被推翻后,他提議強搶,我險些驚呼出聲,忙以手掩口,淚盈于睫,他竟肯為了我……
他看定我,叫我等,他說他愛我,志在必得。
哦,我的英雄,他沒有許我美玉白銀,也沒有叫我暗殺下毒,他要用自己的力量打敗敵人,這一顆寶貴的生出愛情的心,抵過萬斛珍珠。
然而夜已深,我的英雄不便久留,匆匆翻墻而出。我信他,于是不動聲色,在金谷園里繼續(xù)陪酒待客。
沒過多久,賈謐被誅,石崇因與賈謐同黨被免官,大勢已去。我的英雄先禮后兵,先派使者來求,石崇居然說我是他的至愛。
我的英雄怒了,派兵圍了宴會廳,歌停舞歇。石崇看著我,目中一片厲色,“我今為爾獲罪”。我心中暗驚,面上卻不露怯,只管拿衫袖抹淚—終于可以和愛人相聚了。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和真愛廝守,一念及此,更多幸福的眼淚涌出來。
但場面話還是免不了說上一句,這么多人看著呢,于是我假意說:“當(dāng)效死于君前?!比缓笞鲃菀鴺?,動作并不積極,好等他有時間捉住我。
他果然急急地朝我伸出手,他就要捉住我了,這戲演得真漂亮。
誰知那老匹夫,他,他竟然是假意來捉我,當(dāng)他手指碰到我胳膊時,我已察出他神色不對,但一切都來不及了,他暗自用力推了我一把。
我凌空跌下樓。
不不不,我才不是為了報恩而死,我又不是街邊餓得奄奄一息的被救貧女,即使我是,石崇這種惡魔也不會生出慈悲心。
我不愁吃穿,會吹笛歌舞,甚至?xí)懺?。但在那老色鬼眼里,我是十斛珍珠換來的花瓶,我不能選擇命運,連討價的權(quán)利都沒有。這個殺千刀的,一頭白發(fā),滿嘴酒氣,床前明月光下看到他,我都想哭。
敬告各位,本人乃系他殺,絕非自盡,一生至愛,他叫孫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