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鋒 韓榮
摘 要:《補陁洛迦山傳》中有署名王勃《觀音大士贊》一文,通過考察此傳的流傳情況以及觀音形象的發(fā)展過程得知,此文乃偽托之作,不能作為王勃的文章看待。
《觀音大士贊》一文托名王勃所撰,最早見于明代洪武二十七年(1394)山西崇善寺刻元盛熙明《補陁洛迦山傳》。歷代王勃文集均不載此文,自清代《全唐文·凡例》及吳縣蔣清翊即懷疑該文偽托,但并未舉出明證。筆者經過進一步詳細研究,證實此文確為偽托。
一、從《補陁洛迦山傳》文本看其偽托
王勃《觀音大士贊》現載錄于元盛熙明《補陁洛迦山傳》,最早有洪武二十七年(1394)年山西崇善寺刻本,此后明天順六年(1462)五臺廣緣寺?lián)乜?,清代又有錢塘丁氏正修堂據洪武本而成的鈔本,吳縣蔣清翊于光緒十年(1884)再次刊刻此書。光緒刻本《補陁洛迦山傳》是為通行本,《大正藏》亦收錄此書。
光緒刻本乃據洪武本刊刻,可以以之考察《補陁洛迦山傳》的文本情況。光緒刻本《補陁洛迦山傳》內容為:自在功德品第一、洞宇封域品第二、應感祥瑞品第三、興建沿革品第四、附錄第五、觀音大士贊第六、名賢贊詠第七。《觀音大士贊》列在第六部分,題“唐王勃制”。但是,觀察《補陁洛迦山傳》全文以及其間篇目安排,發(fā)現疑點重重:
其一,《補陁洛迦山傳》“附錄第五”末尾署“《補陁洛迦山傳》終”。既然文章己經終了,何來“觀音大士贊第六”“名賢贊詠第七”?這兩部分后來增補的痕跡明顯,可見《補陁洛迦山傳》已非元人盛熙明原帙,所謂“唐王勃制”《觀音大士贊》就非??梢伞?/p>
其二,“觀音大士贊”與“名賢贊詠”分類不合。前者是以單篇詩文分作一部分,后者是以一群人的詩文分作一部分,后者可以含括前者。這種分類不協(xié)和的現象,說明作者對相關詩文欠缺統(tǒng)一規(guī)劃,后來植入的可能性很大。
上述跡象表明,元人盛熙明的《補陁洛迦山傳》在流傳過程中發(fā)生脫誤,文本前后應有較大改動。歷代王勃集沒有收錄的《觀音大士贊》,突然出現在明人所刊刻的《補陁洛迦山傳》之中,而此傳尚且破碎支離,其不可信程度加大。盛熙明本人闡述過編撰《補陁洛迦山傳》的主要內容:“首集自在之功德,繼考洞宇之勝概。若夫由心所見,光景斯彰,因緣有時,廟塔興建,具載于篇?!盵1]這與通行本所載“自在功德品第一、洞宇封域品第二、應感祥瑞品第三、興建沿革品第四”大體吻合,但盛傳絕口不提相關詩文一事,可見收錄詩文本不在他的考慮之內。那么,唐王勃的《觀音大士贊》之類詩文只能是后來重刊補入的,因為后來各本《補陁洛迦山傳》均源于洪武本,所以,補入相關詩文的最大可能就發(fā)生于洪武時期。和崇善寺《補陁洛迦山傳》合刊印行但獨立成文的,尚有署名王勃的《釋迦佛賦》一文,經詹杭倫先生考證也屬于明人偽托[2]。這從側面進一步強化了筆者的觀點。后出史料如無堅強證據,不能輕易相信。
清人蔣清翊說:“王勃《觀音贊》……皆元釋所附益者?!队^音贊》文筆疲俗,必非子安之制?!稓J定全唐文·凡例》指為偽托,信然。釋子無識,闌入俗文。幸熙明原書,未經竄亂,讀者分別觀之可也?!盵3]這個判斷大體正確。但謂“元釋所附益”可能性不大,因為我們前面已經考證是明人附會。再者,《補陁洛迦山傳》寫于至正乙丑(1361)[4],7年之后元朝滅亡,當時此傳能否刊印、刊印之后能否“附益”都成問題。所以,《觀音大士贊》一文應該為明人偽托。
因為《補陁洛迦山傳》是崇善寺住山性徹主持刊印的,我們有理由相信發(fā)生《觀音大士贊》偽托王勃之名一事,和性徹脫不了關系。性徹洪武十七年(1384)曾親臨普陀山,對普陀勝境印象深刻。10年之后,他夢游普陀,并寫下拜贊文[5]。同年,性徹刊印《清涼傳》而把《補陁洛迦山傳》附錄其后,性徹因親臨普陀勝境并有所感悟,所以多方搜集了和普陀觀音相關的文獻,王勃《觀音大士贊》一文因之被收入。在《補陁洛迦山傳》之前還有獨立成文托名王勃的《釋迦佛賦》《釋迦如來成道記》兩文,這幾篇文章均托名王勃,當不是偶爾為之。
洪武崇善寺刊《補陁洛迦山傳》收入《觀音大士贊》一文,托名王勃所作,主要有兩種原因,第一,王勃本人信佛?!锻醪分杏小队舞笥钊X寺》《觀佛跡寺》《彭州九隴縣龍懷寺碑》等涉及佛教的詩文,自然容易與佛教發(fā)生聯(lián)系。第二,王勃籍貫山西,乃“初唐四杰”之一,名聞遐邇。崇善寺位于山西太原,刊刻著述,借重名人,也算人之常情。
二、從時代背景看其偽托
明人刊印《補陁洛迦山傳》并收錄所謂王勃《觀音大士贊》,是把普陀山(“補陁洛迦山”乃其古稱,或稱“補陀洛伽山”“寶陀山”,今稱“普陀山”)視為觀音道場而加以弘揚的。但是,托名王勃《觀音大士贊》所描繪的普陀山發(fā)展情況,與實際歷史并不符合。
細讀《觀音大士贊》可以看出,作者把當時的普陀山看作一處興盛的觀音法地,觀音信仰已經異常繁榮。此贊摹寫普陀山寺院,說是“向乾坤東畔娑竭海中,云濤涌金色之山,圣閣起琉璃之界”;此贊又烘托觀音的莊嚴道場,說“南海海深幽絕處,碧紺嵯峨連水府。號名七寶洛伽山,自在觀音于彼住”[6]。其莊嚴輝煌不是一般發(fā)展所能比擬。如果此贊確為唐代王勃所作贊頌普陀山的,那就與歷史事實相去甚遠,在唐代,普陀上尚未發(fā)展到如此興盛的程度。
一般認為,普陀山開山是日本和尚慧鍔,他從五臺山得到觀音像想帶回日本,但是船在普陀山海域觸礁,他就把觀音像放在了普陀山的潮音洞,后來當地居民張氏就建造了“觀音院”來供奉慧鍔帶來的觀音像?;坼妬砥胀由降臅r間,意見較為分歧,大致有3說:唐代大中十二年或十三年(858或859)、咸通四年(863)、梁貞明二年(916)。梁貞明二年說因與慧鍔年齡不符,可以排除[7]?;坼妬砥胀又?,本地或存在一定程度的觀音信仰,但是逐漸引人關注應該在慧鍔之后。佛道文獻追溯某個事情起源,往往是越早越好,而大部分相關文獻追溯普陀山觀音信仰的起源均上承慧鍔事跡,可見,普陀山的觀音信仰較為流行以此為早,即約在唐代大中、咸通年間之后?;坼妰H是置像,張氏所建觀音院估計為草庵,唐代根本不可能在普陀山建立大型的佛教建筑群。到了宋代元豐年間,普陀山才賜額“寶陀觀音院”[8],這個時候的發(fā)展進入了較為興盛的時期,寺廟規(guī)模應該比較可觀。
王勃約生活于公元650年~684年[9],最起碼早于慧鍔來普陀山170年以上,慧鍔時期普陀山都沒有建立大規(guī)模的寺院,更不用說初唐王勃的時代。所以,托名王勃的《觀音大士贊》所呈現的普陀山建筑金碧輝煌、觀音信仰非常繁榮的境況,明顯不合歷史,在唐代根本不可能出現。此贊末尾說“我慚我愧無由到,遙望觀音悲贊歌”,如果是指普陀山的觀音,不應該說是“遙望”,因為雖然普陀山被大海環(huán)繞,海上航行有風波之苦,但是誠心要去還是可以做到的。此贊末尾之言,更加說明《觀音大士贊》一文不是在談普陀山的觀音。綜合時代發(fā)展背景來看,其為偽托證據更加明顯。
三、從觀音形象看其偽托
托名王勃的《觀音大士贊》一文所呈現出的觀音形象,也與唐代觀音形象的發(fā)展不能吻合,而與明代的觀音形象卻有更多相似性,從中也可以看出此文之晚出。
《觀音大士贊》所描述的觀音形象,有很強的女性化傾向:“眉橫纖黛,如海門之秋月初彎;目紺重瞳,似水面之青蓮乍秀。齒排珂玉,舌瑩紫檀。丹珠一點艷頻婆,兩臉朦朧勻琥珀?!盵10]這里講觀音彎月之眉、潔白牙齒、白皙臉色,均給人一種女性之美的感覺。而接下來的摹繪,這種印象更加深刻,“臉如水面瑞蓮芳,眉似天邊秋夜月。繡衣金縷披霞袂,縹緲素服偏袒臂”“紅纖十指凝酥膩,青蓮兩目秋波細。咽頸如同玉碾成,羅紋黛染青山翠。朱唇艷瑩齒排珂,瑞坐昂昂劫幾何”[11]。宋代蘇軾有詩“佳人未肯回秋波”[12],“秋波”指女性的眼神。五代韋莊詞“錦浦,春女,繡衣金縷,霧薄云輕”[13]“繡衣金縷”也是女性著裝?!凹t纖十指”“朱唇艷瑩”等詞語似乎讓我們看到了觀音形象的柔媚。清人裘璉甚至認為《觀音大士贊》一文“竟將菩薩現相認為女身”,詞語“鄙俚”[14]?!队^音大士贊》呈現出觀音的端莊秀麗、慈悲可親,如此明確的把觀音形象定位為女性,這與唐代的觀音形象有很大差距。學界一般認為,南北朝自唐代以來,觀音的女性化形象開始出現,但是比較大規(guī)模的出現以及定型當在唐宋以后[15],而王勃所處的初唐根本不可能。
《觀音大士贊》突出的觀音女性形象定位,和《西游記》中的觀音形象非常一致?!段饔斡洝返诎嘶厥沁@樣描寫觀音的:“眉如小月,眼似雙星。玉面天生喜,朱唇一點紅”[16]。所謂“眉如小月”“朱唇一點紅”與《觀音大士贊》中所說“眉似天邊秋夜月”“朱唇艷瑩齒排珂”相似度太高了?!段饔斡洝纺嗣鞔髌繁娝苤?,與其觀音形象高度一致的《觀音大士贊》認為是明人所作,其理由應該是充分的。
對此,我們還有進一步的證據。巴黎圖書館存有兩首《白衣觀音贊》,因為附于明代廣為流傳的《高王觀音經》中,因此這兩首贊可能是明代作品。其中一首贊文題名《觀音示現》,里面有語:“法凝翠黛,唇艷朱紅,臉透丹霞,眉彎初月?!ㄋ匾露繜ㄖ赝?,坐青蓮而身嚴百福?!盵17]這些文字與《觀音大士贊》一文存在驚人的相似,“法凝翠黛”與“羅紋黛染青山翠”“唇艷朱紅”與“朱唇艷瑩齒排珂”“眉彎初月”與“如海門之秋月初彎”“煥重瞳”與“目紺重瞳”,這種用語非常雷同的現象,更加使我們相信《觀音大士贊》確為明代作品。
綜上所述,王勃《觀音大士贊》一文乃托名所作,此文實際上是明人作品,不能作為佚文收入《王勃集》,也不能據此印證唐代普陀山佛教的發(fā)展狀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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